下一刻,被一双手臂揽入怀中,衣锦沾上了外头的夜凉,令她冷得不由一抖,继而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能轻易避开院外的阵法,又未曾惊动师傅而闯入居室之内,此人除了君于远又能是谁?

苏言伸手推了推身旁的人,低叹道:“皇上怎地像盗贼宵小,竟破窗而入,不走大门?”

回答她的,却是压在唇上恣意厮磨的缠绵火热的吻。

唇舌交缠,强势中带着一丝温柔,以及说不出的浓浓的思念…

黑暗中,触感尤为强烈。

苏言不自禁地轻吟一声,君于远托着她后脑勺的手掌骤然收紧,四片唇更为贴合,炙热的气息萦绕。

她初时被动地接受着,而后双臂轻轻环绕在君于远的后背,慢慢的,笨拙地回应。

许久,他们才喘息着分开。

即便双眼看不见,苏言仍是羞涩地撇开了脸。

却感觉到君于远凑近在耳边,含着她小巧的耳垂,暗哑的声线徐徐响起:“为了采摘言儿这朵美艳的花,朕可是第一次成了这梁上君子,登堂入室。”

苏言听得红了脸,此人分明有意如此,却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她转过身,背对着君于远不吭声了。

他笑了笑,搂着苏言,嗅着熟悉的幽香,心满意足地阖上了双眼。

承永殿一如往常,而今看来,却空旷得冷清。

君于远辗转难眠,便索性从暗道直奔冷宫。

即便不过短短一日未曾见苏言,常人也道“小别胜新婚”,他却已觉得如隔三秋,心神不宁…

果然有她在身侧,仿佛所有的不安尽数散去,自己很快便能心平气和…

半晌,君于远再度睁开眼。

苏言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呼吸渐转绵长,早已沉沉睡去。

他低头在苏言颊边亲了亲,蹑手蹑脚地下了榻,缓步走出了卧室。

刚刚阖上房门,眼前蓦地一亮,桌上的烛火霎时被人点燃。白衣人端坐在一侧,薄唇紧抿,俊颜透着一股冷意。

“朕深夜来访,倒是惊扰了先生。”君于远眼眸略垂,微笑着开口。

萧霖睨了他一眼,冷声道:“皇上同意将小言送回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君于远淡淡一笑,道:“果真什么都瞒不住先生…言儿身边的杀机太多,放眼整个明国,也只有这里才是能护她周全之地。”

院内外固若金汤,又只得萧霖、苏言和他三人知晓如何破解阵法与机关。任何的爪牙都无法深入此地,让君于远怎能不安心?

听出了其中之意,萧霖略略蹙眉。

这些时日来加害苏言之人,除了苏府主母秦颜,后宫的嫔妃苏贤,以及御前侍卫陈瑾,居然还另有其人?

惊疑

萧霖单手钳着木椅的扶手,暗暗心惊。

连萧门遍布明国的眼线亦未能察觉出蛛丝马迹,此人势力之大,手段之厉害,是他无法预料的。

双眉紧皱,萧霖在灯影下掩住了面上的神色,淡然道:“此事重大,皇上为何如今才向在下提起?”

“无凭无据,朕亦只能凭空推断。”君于远目光炯然,望向他郑重其事道:“朕深知当初的事,先生心中还有怨。”

“只是,那一日之前,朕在太子府邸里设下了探子,在必要时现身救言儿一命。此人却在前一夜被人秘密杀害,朕得知消息时,却是为时已晚。”

想起那时候的事,君于远的双拳紧了紧,脑海中徘徊着当日的境况,还有苏言倒下的身影,仍是挥之不去。

乌黑沉然的双目隐隐带着几分痛楚,他咬牙切齿道:“未免招致杀身之祸,朕事前无法澄清言儿的身份,暗中交代了领兵前去捉拿君于丘的侍卫长不要为难她。事后此人声称救不及,收押天牢后却以死谢罪,自此断了线索。”

闻言,萧霖双眸眯起,冷然道:“皇上将相关人等一举擒获,审问后却无法从他们口中找出幕后黑手。这些人已然服罪,不是自行了断便是被当众斩首。于是,皇上便再不追究了?”

当时苏言已死,君于远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又刚刚登基继位,国事繁重不堪,先帝亦遗留下四大世家这个硕大的烂摊子给他收拾。

心力交瘁之余,他费心思派人日夜追查,却仍是一无所获,只能暂时搁置。

尤其这在其中,君于远却想通了一事。

撩起锦袍在萧霖手边坐下,他眉头紧锁,斟酌着说道:“言儿的身份,除了朕与先生两人,并没有第三者知晓。此人不但清楚她的底细,还揪住君于丘大败这一刻的空子下手,足见其对一切事情了若指掌。”

如果这人事先将计划告知君于丘,君于远可谓功亏一篑,甚至那位前太子还能反将一军,谁胜谁负怕是难以预料了。

可是君于丘始终不知情,只在最后的时候,得知了苏言在他身边的目的和潜在的身份。

急怒攻心,念及自己而今兵败如山倒,已无活路,便索性挥刀相向,将苏言斩于剑下。

君于远轻轻叹了一声:“朕赶去的时候,终究是迟了一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这些事。朕坚信,这并非巧合!”

被前太子府邸里的奴才纠缠,乏术,于是无法前去营救?

君于远恨得咬牙,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通通都是借口!

君于丘确实身有武艺,剑术在皇家子弟中亦算不凡。但相比之下,侍卫长的武功远远在其之上。若他尽力去制止,并不是全无希望…

听罢,萧霖亦是暗自沉吟。

萧门能搜集的消息,比新帝手中的更少。他多方打探,却始终无从下手。

照如今看来,那人没有插手二皇子与四皇子两败俱伤的相斗,亦并未预先告知太子君于丘真相。足以证明,其针对的人并非君于远,而是苏言!

能洞悉君于远的计谋,又能无声无息地收买侍卫长。尤其是,在他把撒开的大网即将收回的时候,却能迅速地仿佛尖刀般准确地插入,将苏言置于死地。

放眼明国上下,能做到的只得一人!

萧霖眉眼一挑,跟君于远几乎是几口同声:

“先皇——”

“父皇——”

四目相对,君于远沉重地点了点头。

思前想后,除了父皇,根本没有人能完成这件事。

只是这个在血缘上有关系的生父,素来与他没有任何交集。

生母是卑微的宫女,君于远受到冷落,寝殿的宫侍冷嘲热讽,又事事怠慢。他甚至未能出席任何的宫中晚宴,只因为自己连一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

于是,君于远跟这位高高在上的明国皇帝,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曾经恨,亦曾经怨。

兄弟四人,君于远年纪最小,生母的身份最低微,常常受到欺凌和排挤。

一直以为他的父皇不喜爱自己,所以才会冷眼以待,从不伸出援手。

思及此,君于远的唇边不由扬起一丝讥讽的冷笑。

如今,这又算什么?

这位父皇一如君于远想象般冷血,任由后宫持续着一场场无硝烟的战争,多少未曾落地的孩童胎死腹中,多少诞生的小皇子在各种阴谋杀戮中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

他只是站在顶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余下的四位皇子,为了得到金銮殿上的那把交椅,使出浑身解数,不惜兄弟相残,血流成河。

这便是他们的生父,他们的父皇,明国的帝王!

如同西域的一种蛊毒,必须将数百条不同种类的毒物放在一个狭窄的瓷瓶里,再封上唯一的出口。

为了生存,那些毒物只能不断地厮杀,啃食对方,铲除异己。最后留下的那一个,便是最毒最厉害的蛊虫。

先帝的作法,便是如此。

他放任膝下的皇子相斗,最后剩下的,便是唯一的继承人。

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君于远睇着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他的父皇不是认为自己的兄长才是最适合的继承者么?于是对几人多加宠爱,甚至还赐封君于丘为太子?

而今,却是君于远赢了,先帝亦只能选择他。

君于远此刻才发现,他并非是唯一的人选,而是先帝率先选择了自己。

原来,那位父皇在背后看得一清二楚,却在他即将胜利的那一瞬,将苏言除去。

原来,在君于远洞悉之前,先帝已然发现了苏言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毫不留情地毁去。

毕竟,帝王不能有致命的弱点。

而苏言,早已深入了君于远的骨髓,难以割舍。

原来那位父皇并非出于厌恶而冷落他,而是一个合适的旁观者,静观事态的发展,又在适当的时候,暗地里操纵着一切…

萧霖静静地睇着身旁的新帝,烛影映照他的面容,投射出大片暗影。

他没有想到,对苏言下毒手的,居然会是自己曾经效忠的主子。

就因为苏言入了君于远的心,成了他的软肋,便不能让她继续活…

何其无辜!

虎毒不食子,先帝却眼睁睁看着几人厮杀致死。他要的,不过是最适合明国的接任人罢了。一切会阻碍新帝的物事,先帝都会毫不留情地斩杀殆尽。

这便是帝王的无情!

心思微动,萧霖满目的阴霾渐渐压下,淡然道:“皇上,先帝已死,那么如今对付小言的,又会是谁?”

君于远平复的心绪,双眉微蹙:“这一点亦是朕不明白的,父皇已然离世,他的手下不是被朕收复,便是随新帝而去了。”

“陈瑾的事太过于巧合,而苏府的秦颜纵使再有野心,也不可能这般公然对抗。”

萧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皇上的意思是,他们的背后有人在秘密操纵?”

“正是如此,”君于远神色凝重,颔首道:“这幕后之人的手段极为高明,没有亲自出马或从中插手,只是不断地抛下引子,令众人沿着预定的方向行事。”

这样的话,根本防不胜防,亦是他最为担忧的。

“朕没有想到,先帝亡故后,还会有人要对付言儿。”他的眸中尽是忧心,若果父皇是为了斩除自己心中的弱点,那么此人又有何所求?

一想到苏言又会再度置身于危险之中,君于远胸口渐渐涌起一丝无力感。

站在明国的顶峰,这皇宫中充斥着各方面的探子与眼线,为了平衡各方,他还不能一下子尽数清除干净。

“朕最信任的人,除了言儿,也只有先生了。”

君于远往后一仰,后背抵在冰凉硬实的椅背上,幽幽地轻叹一声。

这世上绝不会伤害苏言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闻言,萧霖薄唇一抿,却没有半点回应。

他将苏言重新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中,护她周全,并非是遵从明国新帝的命令。

由始至终,只是为了他自己。

如今,萧霖并不愿对君于远开口作出任何的承诺。

习惯了他的寡言,君于远唇边噙着一抹苦笑,起身告辞。

行至门前,却听见萧霖凉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皇上,下一回请从正门进来。今夜之后,在下不得不在窗棂上布下机关,免得便宜了梁上君子肆意入室采花。”

君于远身影微颤,险些被门槛绊倒,心下无奈:先生显然是听到了他与苏言的对话,此时并非调侃的玩笑,而是裸的警告。

萧霖素来说得出做得到,明日开始,窗棂上设下的机关,怕是连他亦不能毫发无伤地避过。

想到这里,君于远脚步一顿,低声应道:“先生的话,朕记下了…”

说罢,他抬步匆忙离去。

萧霖抬眼睇着新帝走远,心底思绪翻滚难平。

若果如君于远所言,当初杀害苏言的幕后黑手便是先帝,此处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安全。

这里的阵法与机关,苏言和君于远一直以为这世上只得他们三人知晓。实际上,却有四人。而这第四人,便是先帝。

虽然长居在后宫一隅,却仍是在天子眼皮底下,又如何能瞒得住?

萧霖快步走向右侧的居室,轻轻推开门,入目的便是榻上安然沉睡的女子。

月华透过窗棂徐徐而入,洒在屋内,似是铺上一层柔软的薄纱。

萧霖上前顿足,细细打量着苏言。

苍白的病容,毫无血色的双唇,以及那双被锦帛蒙住的眼眸。那双眼曾经是那么乌黑明亮,如今即便睁开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俯下身,指尖轻柔地在锦帛上擦过。微微的凉意传来,萧霖略略迟疑,终是抚上苏言的唇角。

不过一瞬,很快便收回了手。

萧霖清冷的双眸透出一丝苍凉,手臂垂在了身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曾试想过多久,苏言便能在他伸臂可触之处。

如今美梦成真,她便在咫尺之间,身份却已是天翻地覆。

苏言不再是在他身边笑闹的徒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幕僚,史书上被痛斥的前太子君于丘的佞臣。

而是明国与新帝并肩而立的,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他们之间并非一臂之遥,而是横着一条难以跨越的千里鸿沟…

思及此,萧霖立在窗前,仰望着夜空的一轮圆月,眉宇间隐隐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伤感。

第六十二章 文华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温婉的女声轻轻哼唱,苏言便是在这宛若的歌声中醒来。

她慢慢地坐起,窗外歌声断断续续,反复咏唱着这几句,心下一阵恍然。

冷宫不乏许多获罪的嫔妃,或为了争得高位不择手段,或被人无端陷害,又或是贪恋帝王的一瞥一笑,不惜铤而走险。

新年来,苏言看着一个个被送入来的年轻美貌的女子,一日日的容颜不在,或崩溃癫狂,或郁郁而终,或无可奈何地了断残生。

足可见,爱上帝王,为了权势与荣华,失去的何其多…

几声轻叩响起,萧霖在房外低声问道:“小言,醒了吗?”

“师傅稍等。”苏言拿起放在床头的衣裙,手忙脚乱地套上。下了榻,她摸到水盆边,正愁着如何打水,指尖触及盆里的温水时,心底霎时闪过一丝暖意。

我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如此窝囊的模样,师傅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般无声地体贴着。苏言唇角一弯,对萧霖的举动只觉得窝心。

梳洗完毕,苏言推门而出。走至桌前坐下,熟悉的粥香飘来,耳边的歌声却是不断,她不由感慨道:“师傅,那可是文嬷嬷?”

萧霖端着粥放在她的眼前,低声应道:“嗯。”

苏言得了昨日的教训,如今用饭颇为小心翼翼的,生怕又糟蹋了师傅的心血。

柔滑的药粥一入口,在唇齿间蔓延着淡淡的清香,暖热适宜,丝毫不觉得烫口。

显然萧霖先将药粥略略放凉,这才端了出来的。

胸口一暖,苏言品着粥,暗叹着师傅向来面冷心热。若非有他的照应,那位文嬷嬷在冷宫中又如何存活至今?

文嬷嬷名为文华,原是先帝一位奉仪的陪嫁丫鬟。许是在宫内身份相近,跟君于远的生母情同姊妹。

当初那位宫女死后,君于远在宫中的生活越发不如意。不但一日三顿偶尔忘了送来,冬日配发的木炭也时常短缺。若非有文嬷嬷偷偷照顾着,君于远怕是要冻死在又大又冷清的寝殿之中。

只是五年前,先帝看中了文嬷嬷,她却抵死不从。软禁数日后,就变得这般疯疯癫癫,谁也认不出来。

君于远念及她当初的恩惠,悄悄将文嬷嬷移至冷宫的角落,又派人就近稍稍照顾,这才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么几年。

毕竟文嬷嬷常常神志不清,很多事不能自理。若是出了宫外,怕是要沦落街头,甚至被人欺凌。

只是君于远登基后,文嬷嬷怎的还在此地,而非安排在别处?

似是感觉到苏言的不解,萧霖抬眸解释道:“皇上曾派人要将文华接出去,只是她大受惊吓,见人就拳打脚踢,撕咬挣扎。不得已,也就继续将她置于此处了。”

苏言点点头,有师傅在,冷宫鲜少有人敢欺负她,文嬷嬷在此又得宫侍照拂,日子也算过得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