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听着屋外一阵嬉笑与欢快的吟唱,她的心底不由掠过一丝怜悯。

数年前,君于远领着她,曾与文嬷嬷见过一面。

文嬷嬷原也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可惜家道中落,无奈之下背井离乡,卖身为奴,成了展家小姐的贴身丫鬟。

婉约的江南女子,知书达理,琴棋书画亦是略有精通,是个令人敬佩的才女。

念及她如今的境况,令苏言禁不住轻轻一叹。

萧霖听见她的叹息,淡淡道:“她疯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浑浑噩噩,却也不必面对许多为难之事。”

苏言低下头,默然不语。

当初展家小姐为奉仪,先帝却要立文华为美人,品级远在其之上。若是文华答应了,她们这对在宫中相依为命的姊妹,怕是要反目成仇。

文华如此也辜负了展家一直以来对她的恩情,毕竟若非当年展家小姐伸出援手,她早已饿死街头了。

只是成为美人,又得先帝宠爱,他日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左手是情义,右手是权势,难以抉择。

不管选了哪一种,终究要放弃另外一边。

在这样的时候,文华却疯了…

或许她拒绝不了锦衣玉食,坐享帝王恩宠的生活,愧对展家小姐,心里反复自责,于是就这样崩溃了。

至此,文华因祸得福,也不必再作出任何为难的选择…

确实如师傅所言,文嬷嬷疯了,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苏言重新拾起汤勺,尝起了药粥。

萧霖见她手上一顿,不由迟疑道:“小言,可是这粥不合胃口?”

听罢,苏言微怔,急忙摇头:“…味道很好,只是觉得似乎跟昨儿的粥不一样。”

“为师放了些许明目的枸杞,没想到小言竟然尝出来了。”萧霖微微一笑,看着对面的女子垂下眼,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吃着粥,心里陡然涌起一丝满足。

君子远庖厨,能让他用那执刀的双手洗手做羹汤的,这世间也只得苏言一人。

用完饭,萧霖收拾碗筷时,忽然想起一事:“那几瓶‘还原丹’,为师都收在了平日放药的柜子里,小言还记得在何处吗?”

苏言略略颔首,嘟囔道:“师傅,徒儿只是双眼看不见,该记得的事情都还一个没忘的。”

萧霖轻轻一笑,不再多言。

是夜,凉风习习,屋外传来阵阵虫鸣之声。

右侧居室的房门被人慢慢地打开,一再地放轻了腿脚,一步步地挪至柜子眼前。

双手将柜中的瓷瓶一个个拿出,俯下身稍稍一嗅,半晌才分辨出印象中的清香,挑出了想要的,偷偷地松了口气。

迅速将瓷瓶打开,就要往掌心一倒。

眨眼间手腕却被人一抓,瓷瓶便脱了手。

“小言,半夜三更的呢在做什么?”萧霖单手把玩着瓷瓶,钳住她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苏言没想到会惊动萧霖,垂下眼,左右而言他,“这么晚了,师傅怎的起来了?”

“小言,你有事瞒着为师。”萧霖双眉微蹙,斩钉截铁地断绝了她想要转开话题的用意。

没有忽视苏言身上一瞬而过的僵硬,话语间是说不出的笃定。

“师傅,徒儿只是睡不着,便起来走走。”苏言由始至终没有抬头,要瞒过眼前最了解她的师傅,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既然起来走走,那么小言为何要寻这‘还原丹’?”萧霖早前看出她一瞬间的异状,并未多想。入夜后听到房外的声响,又见苏言翻找着药箱,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些事,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捏着手中的瓷瓶,方才若没有看错,苏言是想要服下“还原丹”。

念及此,萧霖呼吸一紧,压抑着胸口翻腾的思绪,沉声追问,“小言,难道是你体内的毒…”

苏言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苦笑道:“师傅总是这般敏锐…”

顿了顿,一道若有似无的叹息传来,“徒儿并非可以要瞒住师傅,只是午时尝的药粥,舌尖却品不出任何味道…若是再服下一颗‘还原丹’,说不准就要大好了…”

她身上的毒,即便君于远的态度与平常无异,亦能感觉出他心底无尽的自责。

身为一国之君,他肩头压着许多的责任,苏言不愿君于远再黯然神伤。更不愿萧霖在照顾自己之余,还得一再操心。

“徒儿想着服下第二颗丹药后,若还不行,这才让谭御医再来看看的…”

身边的人从头到尾没有开口,沉闷压抑的气氛,令苏言心里没了底气,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蓦地,萧霖伸手揽着她瘦削的肩膀,紧紧地将苏言搂在怀里。

双臂情不自禁地一再收紧,萧霖在她耳侧长长地吁了口气,“…傻瓜,小言从来不是累赘。那碗药粥让你害怕了,是吗?”

他垂着眼,素来清冷的声线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抚慰,“小言不必担心,你还有为师在…”

苏言的而欧贴在萧霖的颈侧,微不可见地轻轻点了下头。颤着手,迟疑片刻,终究是放在了他的背上,回抱着他。

一夜辗转难眠,她确实是害怕了。

恐惧令苏言由内至外起了冷意,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双眼不能视物,她已经逐渐习惯了。有君于远和萧霖在身边,苏言尽其所能迅速地适应。不断地跟自己说,她必须坚强,不能成为两人的负累。

服下了“还原丹”,谭御医说她还有救。苏言信了,一心一意等着那一味解药研制出来。

她坚信,太医院齐集了明国上下最好的大夫。

自己体内的毒,要解开不过是需要一段不长的时间…

只是,这一日她忽然开始尝不出药粥的味道。不但如此,连桌上的茶水,晚饭的菜肴,皆是清香扑鼻,入口后却一概淡而无味。

这毒先是取走了自己的视力,如今又要夺去品尝佳肴的能力了吗?

苏言一想到往后有一天,她不只看不到了,还会听不见,嗅不出任何香味,触感亦尽数失去时,心里似乎有一道声音:失去了五识,即便手脚完好,自己与废人又有何不同?

不能触摸她最爱的白玉琴,听不到那动听的琴音,还有就是,再也看不见君于远的面容,他偶尔向自己展露的笑颜,他微微蹙眉的模样,他思索时绷着脸的侧面…

苏言彷徨无措,心乱如麻。

她只想再次服下“还原丹”,兴许会挽回些什么…

萧霖抱着怀里的人儿,感觉到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肩上,微微的湿意自那蒙住双眼的锦帛渗出,烫热了他的肩头,却也灼烧了他的胸口,疼痛不已。

恨不得将苏言承受的苦,尽数转嫁到他的身上。

更多的,却是转为对君于远的愤怒!

十数年来,他们在这里的生活算不上最好的。

虽说不是把苏言捧在手心呵护,萧霖也从来没有委屈过她。

这个坚强的女子,不曾在人前哭过。

而今的她却在自己的怀里静静地落泪,伤心且绝望。

萧霖像是母亲安慰孩童般,轻拍着苏言的后背,冷眸渐沉。

他不由怀疑:君于远,真的能带给她幸福吗?

第六十三章 毒发

要避开君于远设在宫内的无数眼线,暗地里将谭老御医请入冷宫替苏言看诊,实乃难上加难。

萧霖索性坦然地向新帝请示,却在苏言的再三哀求下,隐瞒了她失去味觉之事。

只道她夜里难以入眠,请御医前来诊治。

君于远心急如焚,匆忙带着谭司浩便直奔两人的居所,睇上榻上的女子,脸色明显比前一晚苍白许多,不禁连连揪心。

坐在榻前握住她的手,君于远厉眼一扫,谭司浩立即躬身上前,恭谨地询问道:“不知皇后娘娘除了难以成眠,可有其他不适之处?”

苏言略略撇开脸,抽回了手臂,低声说道:“皇上,师傅有要事商讨,还请移驾书房。”

君于远一怔,摇头道:“不妨事,让谭御医替言儿把脉后,朕再过去。”

“皇上,大事为重。”苏言放在腿上的双手渐渐握紧,郑重其事地提醒道。

见她满脸肃穆,怕是非去不可。

君于远无奈,只得抬步离去,临走前吩咐道:“谭司浩,仔细替言儿看看,出了任何差错,小心你的颈上人头。”

老御医连声答应,为皇家办事,做得好了自然是家财万贯,封赏无数。坏了事,不但要赔上自己性命,怕是连九族子孙也难以幸免。

谭司浩暗自叹气,语气仍是恭恭敬敬的,“请皇后娘娘伸出手,臣下这就替您把脉。”

苏言踌躇着,终究是顺从地把手臂往前一送。

老御医两指搭在她的手腕上,渐渐地,原本捻着胡须的手僵在了半空,双眼瞪大,几乎要软倒在地上。

明明服下“还原丹”那天,这位新皇后体内的毒素被抑制住了,如今怎么四处逃窜,甚至有大肆蔓延的态势?

“娘娘这几日可是服用了别的汤药?”谭司浩惊得满额冷汗,双眉皱紧,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除了萧霖亲手烹调的吃食,苏言自问并没有服下其他来历不明的东西。

谭司浩的三指微抖,颤声问:“娘娘除了这双眼略微不便,可有其他特别之处?”

苏言抬起头,即便双目被锦帛蒙上,仍是让老御医有种不寒而栗的威慑感,“既然谭御医已经察觉,我也不必细说了。”

“皇后娘娘,老臣罪该万死…”谭司浩收回手,跪在跟前,仿佛已能想象到待会的他将要承受帝王如何难以言喻的滔大怒!

“谭御医方才所言,是怀疑有人对我再次下毒?”苏言漫不经心地问着,话语中是不容拒绝的质问。

“这…”谭司浩犹豫半晌,不知该不该答。

毕竟此地除了自由出入的皇上,只有萧霖与皇后娘娘两人。若是有人暗中下毒,试问最该怀疑的,除了萧太傅还有谁?

苏言没有继续追问,安静地坐在榻上,不发一言。

反观谭司浩在这沉默的气氛中,却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备感不安。

他终究是忍受不住,一再压低声线应道:“回娘娘,以臣下之间,并非有人两次下毒,而是让娘娘服下了一种药引。”

“哦?”苏言皱起眉,不耐地摆手道:“谭御医,继续说。”

“是。”谭司浩每句话都在腹中一再斟酌,这才说出口,“这药引本身并没有毒,却能令娘娘体内的毒素加快渗透的趋势…”

“可是臣下认为,此处有太傅在,旁人根本无法靠近。这药引很可能并非这两日,而是之前所下的。”

苏言愈听愈是心惊,似乎宫中有一股连君于远亦无法察觉出的势力,正一步步地想要置她于死地。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恨她,不惜一切设下重重阴谋,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不利?

沉吟间,她的神色仍是丝毫未变。

如今的自己若是率先乱了阵脚,这位老御医又怎能安心诊治?

“谭御医,解药的方子可是有眉目了?”苏言的眉梢略显疲惫,倚着后背的软枕,轻声问道。

谭司浩欲哭无泪,“禀娘娘,原本老臣与一干御医已有了腹案,如今只怕是…”

苏言微微侧过脸,失望难掩。

因为她体内的毒素有所变化,之前定下的解毒方子就得推翻重来。

这样下去,自己要等多久,又还能等得了多久?

“请皇后娘娘放宽心,臣下定然竭尽所能,尽早地配出新的解药来…”谭司浩暂时尚未看出苏言毒发提早的缘由,话不敢说得太满,却又担心这位新皇后一时大怒降罪于他,颇有模棱两可的味道。

苏言早知朝中大臣,哪一个不是明哲保身,原话谨慎。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实在,里头却又有几分真?

她也懒得跟这位老御医较真,淡淡问道:“那么,如今的境况,谭御医可有办法暂时压制?”

谭司浩斟酌半晌才道:“以臣下之见,任何的药材都极有可能令皇后娘娘更为不适,不若再服下一颗‘还原丹’,先继续压制住体内的毒素。”

“这便依了谭御医所言,只是…”苏言话音一顿,脸上骤冷,“此事暂不要向皇上禀报,若往后皇上怪罪下来,我自会一力承担。”

此乃欺君之罪,谭司浩岂敢答应?

只是这位皇后娘娘不容置疑的语气,令他心戚戚然,一时踌躇不定。

苏言迟迟等不到老御医的回应,冷哼道:“谭御医以为,此时皇上知晓真相,会轻易饶恕于你?”

谭司浩喉头一哽,垂首应下,“老臣…谨遵娘娘懿旨。”

此事一了,待君于远问起,老御医以皇后娘娘体虚为名含糊带过。

好在新帝的注意力尽在苏言的身上,并未多加追问。

谭司浩暗暗松口气之余,却愈发忧心。

解毒的方子若无法在近日来确定,太医院一干御医的颈上人头怕是要岌岌可危了…

这日秋高气爽,清风徐徐。

阳光透过窗棂洒入房中,即便看不见,苏言仍能感受到满满的暖意。

身侧的君于远坐在榻前,单手搂着她,指尖轻轻抚着那一头乌发,两人相偎,享受着这午后的宁静。

苏言的脸颊埋在他的颈侧,仿佛困倦而眠。实质上,却是清醒无比,想要将此刻一再深印在心头。

眼见解毒希望渺茫,她依旧不愿放弃。

好不容易死后重生,好不容易成为了君于远的妻,尚未替他生儿育女,尚未共享天伦之乐,尚未携手白头偕老,自己怎能就此舍他而去?

苏言不甘心,她亦不愿认命。

若非上天怜悯,她又如何重临人世?

那么,为何在自己得到想要的幸福后,老天又要残忍地再次夺走?

感觉到臂弯里的人儿微微颤动,君于远蹙起眉,担忧道:“言儿,可是觉得冷了?”

苏言闷闷地应了一声,蓦地一手扯去蒙住双眼的锦帛,露出那双空洞暗沉的黑眸。

即便双眼无法视物,窗外刺目的光线仍是令她略略有些不适地眯起眼。抬起双手,掌心覆上了君于远的脸颊,缓缓地、轻柔地摸索。

微凉的指尖在面容上游移,他薄唇略勾,任由苏言像是个好奇的孩童,细细地在自己脸上探索。

即使那双眸子黑沉而空茫,根本看不见什么,只是被她这般专注地摩挲,让君于远似乎有种被苏言深深注视的感觉。

指头在他的唇角一顿,来回地摩挲,有些痒,更多的是相粘之间逐渐燃气的火热。

苏言微微仰起头,双代替了指头,落在了君于远的嘴角。犹若羽毛般轻轻扫过,便迅速退开了一分。

她在自己心里丢下一把火,君于远又岂能让其就这样逃之夭夭?

略略倾身,他复又贴上了苏言的双唇。强势地撬开她的贝齿,毫不犹豫地探入,挑起她身上的热情,双双倒在床榻上,极近缱倦,一起沉浮…

苏言醒来,身边已是空无一人,想必早朝的时辰已是到了。

身上有些酸楚,却没黏糊的感觉,颇为清爽。君于远素来体贴,怕是在自己尚在睡梦中帮她清洗了。

起身摸到柜子前,苏言倒出一颗“还原丹”生生咽下。

继而倚在冰凉的墙壁,她的心底有些沉重。

体内毒素蔓延之事,坦白告之君于远,不过是将一人的痛苦变成两个人的罢了。

若是谭御医能顺利制出解药,反倒只会令君于远白担心。

苏言眼皮一跳,若是这位老御医到最后也无能为力。那么,说出来也只是徒增痛苦。

说与不说,她心里早已有了决定。

何必将忐忑与不安,转嫁到旁人的身上?

待一切有了结论,再说出来也不迟…

“夜深了,小言小心着凉了。”

身上一暖,苏言诧异地抬起头,听出是萧霖低沉的声线,连忙平复了心情,歉意道:“师傅,徒儿吵醒你了?”

“没有。”他将一杯温茶递了过来,关切地问:“谭御医怎么说?”

“体内的毒素比谭御医想象中蔓延得要快。但依旧在他预料之内,如今再服了一颗‘还原丹’便可。”避免敏锐的萧霖起疑,苏言的回答半真半假,接过了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