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他接受了这种说法,并没有刨根问底。

“小言方才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苏言唇角扯出一抹浅笑,摇头道:“没什么…”

话音刚落,腹中骤然间猛地涌起一阵痛楚,仿佛要将人撕裂般地疼。耳边“嗡嗡”作响,头昏目眩,浑身的力气似乎要被尽数抽去。

苏言身形一晃,勉力扶着墙,捂着胸口,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黑血!

萧霖大惊,立即上前将摇摇欲坠的人揽在身前。

血丝顺着她的唇角不断溢出,苏言双眼紧闭,眉头蹙起,神色尽是难耐的痛苦。

萧霖胸口一窒,那刺目的殷红慢慢滴流,溜走的不只是鲜血,更像是她的性命。

他当机立断,打横抱起苏言飞快地离开了居所。

涌上十成的功力,足下狂奔,直接往承永殿掠去。

感觉到怀里的人愈发冰凉的身躯,萧霖暗暗咬牙。

小言,一定要坚持住!

师傅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第六十四章 有喜

苏言在清清淡淡的龙涎香中醒来,身下的被褥虽柔软却与原先的居所截然不同的触感,以及满口的苦涩药味,先前的记忆渐渐回笼。

她想起自己服下一颗“还原丹”后,腹中剧痛,在萧霖跟前吐血昏迷,继而被他带离了冷宫。

鼻息里尽是只有帝王才能用的熏香,此处定然是君于远的承永殿了。

想必师傅带着她从天而降,不但惊扰了君于远,还得吓坏了一干御医。

苏言不着边地想着,手脚无力且沉重,丝毫抬不起来,禁不住低低地呻吟一声。

她暗自心惊,毒素难道已经开始侵蚀自己的四肢了?

听见苏言的低吟,一人迅速靠近,在她耳侧轻声安抚道:“言儿,谭御医刚刚替你针灸完,手脚酥麻,暂时还不能动。”

“皇上…”她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声音像是被碾过般沙哑难听。

君于远倒了一杯温水递到苏言的唇边,单手略略托起她,睇着那毫无血色的双唇一点点地湿润,迫不及待地吞咽着,水杯很快便见了底。

“我睡了多久?”苏言皱起眉,全身上下不听使唤,连坐起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使不出劲来,实在令人恼火。

“七日七夜了,若言儿再不醒来,太医院御医就该换一换人了。”君于远说话时眯着眼,俊颜不见怒意,深知他性子的人,都知晓他这是暴怒的前兆。

一干御医围着苏言已经七日,又是灌汤药,又是把脉,又是针灸,一番折腾下来人却还没醒,他要这些庸医作甚!

“皇上,臣妾这是怎么了?”苏言倚在他的身上,心下疑惑,她为何突然吐血,莫不是开始毒发了?

君于远沉默了,似是有些矛盾,又有一丝犹豫。

苏言感觉出他思绪的变化,淡淡道:“皇上,臣妾有权知晓这身子的状况。”

他低低地叹息着,语气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无奈:“言儿总是如此…也罢,李唐,宣谭司浩进来。”

老御医连日来时刻候在殿外,就怕这位皇后娘娘有丝毫不测。日夜提心吊胆,他面容憔悴不说,几天之内还苍老了许多。

随着李唐踏入殿内,谭司浩颤颤巍巍地跪下。

君于远不耐地抬了抬眼皮,冷声道:“谭御医,七天已过,你跟朕和皇后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谭司浩惊得趴伏在地,皇上宽限他七日之内寻出缘由,如今只得一五一十地坦然道:“回皇上、皇后,臣下已寻出娘娘忽然毒发的药引。”

他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瓷瓶:“正是大内圣药‘还原丹’。”

君于远双眸微眯,神色尽是不信,“谭御医,明国的解毒圣药,什么时候居然成了杀人的毒药了?”

被新帝一瞥,谭司浩吓得额头几乎要贴在地上,颤声道:“回皇上,圣药无毒,可却是能引起娘娘毒发的药引。”

“言儿的病,素来只由谭御医经手。以卿之言,莫不是你从中动了手脚?”

君于远声音骤冷,老御医高呼冤枉,频频叩首,“臣下以性命担保,对皇上尽忠职守,从未有半点异心。”

新帝还待发怒,却被一双柔软的小手压下了。苏言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语气平淡:“皇上,听听谭御医的解释后再作决定也不迟。”

君于远不语,显然是默许了她的话。

谭司浩心下感激,急忙辩解道:“老臣一直以来全权负责娘娘的凤体健康,不敢有丝毫怠慢,煎药亦不敢掉以轻心。只是身边有一药童料理琐碎之事,平日乖巧伶俐,做事有条不紊,性子也是沉稳,却没想到一时鬼迷心窍…”

他连声叹气,谭家子孙虽说不少,能接下自己衣钵的却并不多。药童出身贫寒,打小聪慧,谭司浩将他带入宫中多加照顾,也是有让他继承的意思。

没想到,药童居然被钱财所惑,做出这般害人害已的事来!

“臣下罪该万死,过于信任药童,没注意到他在药罐中动了手脚。”谭司浩的额头叩在坚硬的地上,药童已咬舌自尽,死无对证。他一人身死不要紧,若连累了谭家上下,只怕去了黄泉地府,也要自责不已。

君于远目光如箭,几乎要在不停叩头的老御医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欲对苏言不利,而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阖上双眼,君于远心绪复杂难平,“谭司浩,说下去。”

老御医叩的满脸猩红,虚弱地道:“药童下的那药无色无味,是以臣下并未尽早察觉出来。老臣怀疑,药童还将臣下数月来为娘娘写下的药方告知他人,这才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毒素,欲置皇后于死地!”

不然,起先苏家主母秦颜下的慢性毒,以“还原丹”之效又如何会引起毒发?

再就是,最令谭司浩不可置信的,“皇上,此人甚至算准了娘娘将会服食‘还原丹’解毒,两者相冲,这才…”

“够了——”君于远暴喝一声,打断了老御医的话。

仿佛有一道惊雷再他胸口炸开,鲜血淋漓,疼得他呼吸一窒。

侧头瞥见苏言陡然惨白的面容,下唇被咬得渗出了一丝鲜血。

君于远心疼的,伸手将她紧紧的揽再胸前。

“谭御医,既然寻出了源头,可有解毒的法子?”

苏言用力揪着他的袖口,指尖隐隐发白。

即使再如何保持平静,这一刻,她是心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期待谭御医的回答,却又害怕他口中的否定…

谭司浩后背的官服被冷汗浸湿,相信若是他如今说一句“没有”,想必皇上立刻就会要了自己的项上人头。

悄悄的吞了吞唾沫,他只得迂回道:“恳请皇上让老臣再为皇后娘娘把脉。”

君于远睇着他蹙起眉,半晌后才微不可见的略略颔首。

连滚带爬地到了榻前,谭司浩抖着手搭上了苏言的腕部。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尽力忽视帝王阴沉的目光,专注于脉象。

面上微微一惊,谭司浩三指再度搭上。

滑脉,果真是滑脉!

老御医又惊又喜,扬声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有喜了——”

君于远一怔,好一会才寻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言儿…有朕的孩儿了?”

刹那间涌起的喜悦溢满心胸,几乎要将他淹没。

苏言有了他的孩子,自己要当爹了?

可是下一刻,念及她体内的毒,君于远如若坠入了冰窖,所有的欢喜尽数散尽。

他默然地看向身侧的女子,苏言柔顺地靠在自己的胸前,垂着眼帘,却依旧能瞥见那闪烁的水光。

是了,他的孩儿在这尴尬的时候出现,带给两人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这个孩子,沾上了苏言的毒,将来很难安然降临再这世上。即便能够,怕也活不长久…

无声地握紧了她发凉的手,君于远面色骤沉,看得谭司浩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老御医晓得他如今不该开口,却又不能不开口。略略沉吟,给了他们一次艰难的抉择,“臣下斗胆,请皇上与皇后听老臣一言。”

“娘娘体内的毒已经深入骨髓,无法用药拔除。如今娘娘有喜,腹中的孩儿却能吸收一部分的毒素。若以臣下的银针相辅,足可将大部分的毒转移…”

君于远明白他的用意,若苏言的毒一日不除,腹中胎儿亦无法幸免。

如此,倒不如令这孩儿吸取生母体内的毒素,保住苏言的性命。

可惜此举,却是注定要牺牲掉他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儿了…

“不,不要…”苏言摇着头,满目哀切。

即便放弃掉这个孩子,也不一定能救得了她的性命。

如今,自己第一次成为人母。还没有体验到这孩儿带来的喜悦,他们便要商讨如何利用他,舍弃他来保命?

苏言满心的悲戚与惊慌,抓住君于远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恳求道:“皇上,谭御医定能有法子留下这个孩子,到时候…”

君于远抽回手,覆上她的脸颊,压下心中的不舍,轻轻叹息,“言儿,朕与你一样欢喜这孩儿的到来。只是,若是为了保住这孩子而放弃了你,朕绝不允许。”

“解毒后,我们会有更多的孩儿。言儿,你却是唯一的。难道,你还想让朕回到先前生不如死的日子之中?”

回想到当初苏言死在他的怀里,那样冰冷,那样绝望,君于远声线中多了一分难言的悲痛与哀伤。如果再一次地失去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得住。

“言儿不必自责,所有的错都因朕而起。你的怨,你的恨尽数都交给朕。言儿只要能好好睇在朕的身边,好好地活着,便已足矣…”

苏言搂着他的脖颈,脸颊埋在君于远的肩窝里,无言而对。

或许是因为以前的杀戮,这便是上苍对她的惩罚,给她的报应。她从很早开始,就明白双手沾满了鲜血的自己,不可能善终。

只是能得夫如此,能有君于远陪伴在侧,能继续活下去…

如此,她不该再贪心的。

苏言任由滚烫的泪水从脸颊上滑落,掌心覆上小腹,心里满怀歉意。

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她都想要活下去,亦盼望着孩儿能降临人世。

可是,孩子,娘亲对不住你。

若有来世,希望这个孩儿历尽轮回,还能成为她膝下儿女,让苏言能够赎罪,能够对他极尽疼爱,弥补遗憾…

第六十五章 游园

随着谭御医一次又一次的下针,榻上的苏言脸色逐渐灰白,毫无血色。

腹中阵阵绞痛传来,许是孩儿受了苦,在职责着她这个不称职的娘亲。

君于远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握着她的手,从未放开。

这是两人共同的选择,背后的罪也该一起承担。

许久,谭司浩收回了银针,用宽袖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珠。

此法凶险,若略略偏了穴位,不说那未出世的胎儿,连皇后娘娘的身子亦承受不住。

他庆幸此次下针无惊无险,暗自吁了口气,躬身回禀道:“皇上,老臣每日前来下针,还请娘娘卧榻歇息,不可着凉,房事也必须有所收敛…”

说到这里,谭司浩掩饰地轻轻一咳,毕竟床第之事,对象又是帝王,他不得不提,却也颇为不自在。

君于远想起数日前的一夜缠绵,心下起了几分恼意,挥手便让老御医退下。

转头看着榻上安然沉睡的人儿,唇色略略恢复了些许的红润,只余眼角有一抹干涸的湿意。

黑眸闪烁着一丝怜惜,君于远抬起手,轻柔地一拭。

目光一转,落在苏言平坦的小腹上,微微一顿。

掌心不自禁地覆上,想到里边已经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君于远抿着唇,心中悲喜交加。

如果注定要舍去其中一个,那么,他会毫无犹豫地放弃这个未出世的孩儿。

苏言的性命是无可取代的,为了保住她,即便要他君于远化身恶鬼,他亦是无怨无悔!

“待会要难为言儿了。”数日后,苏言的气色有所好转,君于远亲自替她穿戴完毕,又扶着她到了镜前,捻起一束乌发细细梳理。

苏言侧头一笑:“皇上,谭御医妙手回春,臣妾已是大好。难得出去走一趟,不知御花园的雏菊盛开了吗?”

君于远略显生疏地帮她挽起了长发,在发间插上一支凤钗,左右端详,满意地颔首,“朕已命花匠好生料理,据说凤尾花也开了,芳香扑鼻,甚是好闻。”

听罢,她微笑着点头。

如今自己的双眼看不见,君于远特意命人栽植了香味浓郁的奇花,免得这少有的一次游园给生生糟蹋了。

身穿绛紫色的绫罗绸缎,裙摆绣有惟妙惟肖的云烟,仿若踩在云端之上。双臂挽着轻纱,裹着一件殷红的狐裘披肩,略施脂粉的面容更显得美艳动人。

宫中传言新皇后自大婚后便已病入膏肓,却因不曾盛装示人,又鲜少出现在人前,引得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而今与新帝携手游园,一派夫唱妇随,恩爱至极。两人时不时轻声细语,笑意连连,更是羡煞了旁人。

在场的宫侍看得真切,留言不攻自破。

尤其是这位新皇后艳丽无双,令人印象深刻。

御花园游了一圈回来,苏言略显疲倦。

浓浓的花香从四面八方传来,偏她如今嗅觉敏感,几番被刺激得险些打喷嚏。

换下一身华贵的行头,苏言披散着一头乌发,坐在床沿乖乖地伸出双手,任由君于远用浸了热水的手帕替她一点点地擦拭着。

“皇上,这一出‘游园惊梦’,可是师父提议的?”即便他不说,苏言也能猜出一二。

幕后黑手始终隐忍不住,如今包括苏贤、陈瑾、秦颜等棋子一一被拔除。这人眼看这一句就要完美地落幕,却忽然得知她安然无恙的消息,不知会作何表情?

想必会非常不甘心,又或是难以自抑的愤怒。最重要的是,极有可能故技重施!

他们赌的,就是这一点!

“的确如此,我们在明,那人在暗。线索尽断,只好如此釜底抽薪。”君于远话语一顿,将微凉的手帕放下,“可是,要委屈言儿为饵了。”

苏言失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对手不明,无法揪出此人倒不如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君于远俯身吻上她的唇,轻轻一触,蜻蜓点水后便分开了,目光温柔如水,“言儿说的是,此话深得朕心。”

他将苏言安排在承永殿,便是有此用意。

殿外的宫侍没有撤换下任何一人,殿内则是命李唐替上暗卫与心腹。

谣言被止,又亲眼目睹苏言全然无恙,那人费尽心思布下这一局,不可能甘心就此功亏一篑。

如今他们要的,便是等这幕后之人耐不住再次出手的那一刻!

那人的耐心比君于远想象中要厉害,苦等了将近半月,密切监视殿外宫侍的暗卫这才回禀。

没有立刻捉拿那名太监,萧霖独自一人尾随跟踪,试图寻出那在背后的指使之人。

小太监容貌清秀,约莫十五六岁,进宫不久。性子谨慎,在宫内绕了许多弯路,又几次停下驻足左右张望,直至全然安心,这才躲着其他宫侍,沿着小路踏入了冷宫。

萧霖略略诧异,冷宫十数年来送入了不少被罢黜的嫔妃,品级不定,上至贵妃,下至奉仪都有。如今余下的人寥寥无几,向苏言下毒的罪魁祸首,竟然藏在这样的地方?

他不由一阵后怕,木隐于林,此人隐匿在冷宫之中,或许与苏言曾经照面,或曾与苏言攀谈又亲近。

如此隐患就在身边,令萧霖胸口不由一紧。

小太监依旧小心,没有从冷宫的正门而入,反倒闪进了一道破败的侧门。

又是左右一番扫视,半晌后终于是心安,这才在一间杂乱的小屋前顿足,抬手在门板上有节奏地敲了三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惨白且阴森的脸容。

见状,小太监立刻钻入屋去,皱着眉头低声说了几句。

那人乱糟糟的长发掩住了大半边的脸颊,垂着头更是看不清神色。突然嘴角一勾,小太监双眼一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直直地倒在地上,了无声息。

萧霖从未想到,有人入戏,居然十年如一日,毫无破绽。

若非亲眼所见,他定是难以相信。

那人背对着在窗边的自己,失去光泽的绸缎衣裙,裙边沾上了一块块污迹,发丝凌乱不堪,还夹着几片枯黄的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