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了官他了不起了?他跟你不是一个爹娘养的?”张伯远怒道:“咱们孩子哪点配不上人家?”

王氏结结巴巴把那日儿子和外甥耀祖争执,耀祖被二哥痛打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当时二哥不曾说文才孩儿什么,隔日就安排我们搬出来住,想必就是因为此事。”

“我呸。”张伯远一口浓痰吐到床下,“不就做了二三十年的翰林么,就跟自己亲妹子摆架子。他富贵了就忘了自己的根本了?这种人,就是他求着我们和他做亲,我也不肯。明日你去打听哪家的女孩儿好,就与文才对门亲事罢,儿子大了,也到娶妻的年纪了。”

丈夫这一回说话甚是有理,王氏连忙答应下来,自在心里算若要给儿子娶亲,二哥借的那些银子当怎么使,却是睁眼到天明。

且说文才因父亲答应去二舅舅家提亲,欢喜的一夜都睡不着,天刚亮听见母亲起来,他便欢欢喜喜跑到灶下和母亲说:“娘,爹说今日去二舅舅家提亲,几时去?我要不要同去?”

王氏放下吹火筒,忧郁的看着儿子,良久道:“你爹爹说,让娘访访哪家的女孩儿好,就与你提亲。”

“二舅舅家的英华好呀。”文才答的极干脆,“我看哪个都没有英华妹子好,她生的既好,人又极能干。把她娶回家,娘就不用这样操劳了。”文才说到高兴处,按着母亲的肩膀,欢喜道:“娘,我想先娶亲,娶了亲我一定好好念书,给娘挣一个封诰来家。”

“你肯好好念书,娘是喜欢的。”王氏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洗脸水烧好了,你洗了脸念书去,娘等着你的封诰。”

“那二舅舅家…”文才一步三回头,站在门槛儿上磨蹭,“娘几时去?”

儿子这般,王氏便不肯把实话说与他听,早饭后去买菜,文才眼巴巴的送她出门,候她提着菜篮回家,又是奉茶又是打扇。张伯远看不惯儿子这般狗腿,把正在揣磨的时卷掷下,怒道:“没出息,给老子滚回屋里抄千字文去,抄够十遍给你饭吃。”

文才缩回自己屋里,一边走还一边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母亲。王氏只当看不见,做好了父子两个的中饭,温在灶上,出来信步走走。梅里镇本来就不大,王氏心中凄苦,不知不觉走到二哥家门首,正好撞见柳氏带着英华出门。柳氏因只是到隔壁去,也不曾备车马,就带了几个亲近使唤的人,和英华步行。才出得门,就看见王氏失魂落魄站在巷口。姑太太看上去情形不大好,柳氏自然不能弃了她去隔壁家串门,忙上前拉住她的手,笑问:“姑太太脸色不大好呢,可是累着了?到家里坐一会罢。”

英华上来问过好,垂手站在一边。文才表哥前几日还嚷着要问问父亲她订过亲没有,当时姑母也在场,虽然大家都妆做若无其事,谁都没有在事后再提过。但每一次面对姑母,她就觉得很有些难为情。姑母一家搬走之后,她大松了一口气,今日再见姑母,还是有些别扭。

王氏看着这个让儿子神魂颠倒的女孩儿。英华的眼睛虽然不算很大,却是灵动活泼地。衣裳的料子虽然平常,式样却是精致的。挽着最平常的发髻,除去一根镶珠嵌宝的蝴蝶头簪,只得几朵初开的茉莉花儿,最醒目的是耳畔两粒白玉耳坠,在太阳光底下莹莹透亮。这个女孩儿无忧无虑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真是怎么看怎么好,也难怪儿子为她着迷。儿子打小儿老实憨厚,也晓得上进,虽然家里穷些个,也不见得就真配不上英华。便是哥哥嫂嫂不答应,不见得英华自己不肯。王氏忐忑不安的看了一眼柳氏,决定为了儿子试试。

前日文才送樱桃来柳氏已经心里有数,看姑太太今天盯着女儿的神情好像挑儿媳,柳氏心中略微有些不快,笑道:“英华,还不过来扶着你姑母。”

英华便走到另一边扶着王氏的胳膊,母女两个把沉默的王氏送到梧桐院里。王翰林今日还不曾出门,正在书房里收拾东西,看见妻子女儿陪着脸色不大好看的妹子进来,唬了一大跳,光着头奔出来问:“小妹这是怎么了?”

柳氏道:“我们才出门就见姑太太站在对面巷口,我看她脸色不好,就先扶她来家歇歇。”把姑太太送到罗汉榻上坐好,又一叠声叫人煮姜汤糖水来,又叫人去喊郎中。

王翰林觉得妻子处理的很好,就把女儿打发去书房替他收拾方才不曾收拾完的书信。这是老爷有话要说不想小姐晓得了,老田妈对着左右使眼色,让大家都退到廊下。

王翰林看看左右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柳氏坐在罗汉榻边,他就自搬了个板凳儿坐在妹子对面问妹子:“可是妹夫欺负你了?”

王氏摇头。

王翰林又问:“可是少银子使?”

王氏又摇头。

王翰林搔头,为难的看向柳氏:“那是身上不大好?”

柳氏微笑道:“怕是受了暑气,这几天甚热,等会叫郎中好好号号脉。”

王翰林想了想,吩咐柳氏:“咱们回来时不是买了不少丸药?你去寻寻,捡姑太太用得着的每样包些来。”打发走了柳氏,他方才对妹子说:“你有甚为难事,和二哥说罢。二哥若是能帮你,必不袖手。”

二哥还似小时候一般待自己亲厚,王氏心中一暖,嫁与张伯远二十来年,在婆家和娘家受冷眼冷语无数,积了这么些年的委屈喷薄而出,全化做嚎啕大哭。

王翰林哄柳氏甚是熟练,就在袖里抽出一块帕子递把妹子,威严的说:“莫哭了,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莫叫孩子们笑话你还似小孩儿。”

王氏抽抽答答哭了好半日,才揩掉眼泪,吞吞吞吐吐道:“文才实在中意英华,二哥你就把英华许给文才罢。”

才子什么的,最讨厌了

王翰林盯着妹子愣了半晌,方道:“休说文才还没有考上举人,便是文才中了进士,我也不舍得把她嫁进你们张家。”

二哥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比王氏设想的更加残酷。王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英华从小娇惯,”王翰林的声音很温和,“所以性子也活泼,更没有吃过什么苦。说她是我和你嫂子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你们张家穷还罢了,臭规矩还多。要叫英华去伺候你们两口子,我舍不得她吃这个苦。”

“可是…”王氏哽咽着说:“文才和我是真心喜欢英华的呀,我们不会让英华吃苦的。”

“你家过的这叫什么日子?”王翰林冷冷的哼了一声,道:“当年你嫁给伯远时,伯远还有三百亩水田。爹爹犹怕你吃苦,又与你陪嫁了两顷地。如今呢,这才多少年?如今你们的田地在哪里?你的陪嫁又在哪里?”王翰林看妹子低下头泣不成声,还是有些不忍心,吧了一口气道:“伯远不会做人家,你也不会做人家。英华嫁到张家,你的今日,就是我女儿的将来。所以,我绝不会把英华许给文才,让她过和你一样的日子。”

“文才很能干的。”王氏抬头含泪,结结巴巴道:“他念书很上心,将来做了官也会…”

“此事休要再提!”王翰林看不得妹子软的抽掉骨头似的,“你是我亲妹子,我不会看着你衣食无着落,便是文才,我也可以当他是王家子弟一样提携。但你不要以为哥哥肯帮你,就会看在你是我亲妹子的份上,把英华嫁到你们家。”

“你不肯,英华不见得不肯的。”王氏蓦地站起,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不当面问一问英华,我不会死心。”

王翰林皱眉看向院子里,白花花的阳光落在梧桐树上,廊下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他大步走到门口,大声喊道:“英华,过来。”

英华提着裙子跑下台阶,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好像一只灵巧的小鹿,快活的穿过几棵梧桐树,穿过大院子,笑盈盈的喊:“爹爹喊我做甚?”

王翰林看着天真活泼的女儿,有些难以启齿。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他硬着心肠道:“你姑母方才请求我把你许配给文才。”

那天文才表哥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的确让英华有小小的得意和莫明其妙的欣喜,但英华都没有想过和这个书呆子多说一句话,更别提嫁给这个人。他居然会来提亲!英华一下子愣住了,吃惊的看着父亲。

“爹爹没有答应她。”王翰林对自己这个女儿还是有信心的,看女儿这般模样,越发吃了定心丸,又道:“你姑母却说我不肯你不见得不肯,一定要亲自问问你。我便当着她的面问你,你肯不肯?”

英华想都不想,“我不肯”三个字脱口而出,言罢扭头就走。

王翰林回头看着妹子,淡淡的说:“你都听见了?我不肯,我女儿也不肯。”

柳氏带着几包丸药从耳房出来,看见英华似受惊的小兔一样蹿回她的院子,心里惊疑不定,三步并做两步赶进厅里,却见丈夫板着脸站在窗边看景儿,姑太太软趴趴缩在罗汉榻上掉泪,面色苍白。

柳氏把药搁在桌上,笑道:“天王补心丹,活络膏什么的都有。什么药怎么吃都写在药包儿上了。待郎中来了,再问问他这些丸药姑太太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王翰林点点头,淡淡的说:“放这儿罢。你们娘儿两快收拾收拾去隔壁,莫叫人家等。”

柳氏便对着榻上的泥人儿露出抱歉的微笑,“姑太太歇歇罢,我和英华去去就来。”说完也不等王氏有反应,忙忙的走到英华院子里。

几个小丫头都站在廊上,看见夫人过来,纷纷过来行礼。柳氏板着脸穿着她们,径入女儿卧房。

英华坐在窗边一个软榻上,正在发愣,看见母亲进来,连忙站起来。

柳氏瞪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使女,那使女连忙退了出去。柳氏便问:“你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了?”

“没有…”英华委屈又恼火的扭手指头:“我好好在书房收拾爹爹的书信,爹爹突然喊我说,问我肯不肯嫁给…嫁给…”

“张文才?”柳氏怒道:“你爹爹老糊涂了,怎么当着姑太太的面问你这个。”

“爹爹说是姑母要问的。”英华连忙回答:“爹说他不肯。”

“算他有良心。”柳氏松了一口气,在榻上坐下,冷笑道:“你没有犯糊涂答应罢?”

“我不肯…”英华涨红了脸,“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嫁人。”

“虽然十五的女孩儿嫁人的就很不少。”柳氏慈爱的看着女儿,“可是咱们家不急。务必要慢慢儿挑个人品好的。你瑶华姐也是二十岁才嫁的,人家从前都笑话我把她养成了老姑娘。现在那些人要是晓得瑶华过的那样好,一定笑不出来。”

“娘。我不要嫁。”英华扭捏的揪衣角。

“不嫁也使得,咱们招个上门女婿。”女儿对姑太太的儿子并没有什么好感,柳氏很是快慰,便和女儿开玩笑,看女儿羞红了脸朝屏风后面躲,笑着啐了一口,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当年娘十四五岁的时候,家里也来了个远房表哥…”

“后来呢?”英华睁大眼睛,从屏风后溜出来,好奇的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当时,我和你四姨娘五姨娘三个人一般儿大,表哥比我们大两三岁。”柳氏回想当年,凤眼微眯,笑道:“这位表哥和我们一起上学。他生的很好看,我们全家都喜欢他,你外祖父也觉得他虽然穷,可是有上进心,将来一定有出息。你四姨尤其待他好,与他做吃食,与他做衣裳。你五姨也待他极好。他在我们几个姐妹里头,跟四妹和五妹最为相厚。为着抢这个好女婿,四妹和五妹的生母差点都打起来了。”

“娘,后来呢?”英华巴着母亲的胳膊,“后来四姨和五姨谁嫁给那位表舅了?”

“一个都没有。”柳氏笑道:“四姨去求父亲,父亲便问那位表兄可愿意做他女婿,表兄说四妹和五妹他都喜欢,娶了一个就放不下另一个。他的意思是想两个都娶罢——你外祖父一生气,就把他赶走了。后来四姨就带着一点私房跑出去寻他,两个人过了一年,还生了一个孩儿,吵闹不休,四姨又带着孩子回来了。”

“那表舅呢?”英华歪着头推母亲,“快讲,快讲,他后来是不是回来寻四姨了?”

柳氏冷笑道:“他中了举,要和沧州府城另一户人家的小姐成亲。我和你五姨就在他成亲那天去砸了他的婚礼,坏了他的亲事。然后沧州人就都晓得他的为人了,没有人肯把女孩儿嫁他。你外祖父又使了钱,考评给了他个品行不端的评语,连殿试的资格都没有了。后来他再回头求你四姨,你四姨也不理他,另觅了良人出嫁,连那个孩儿都带了去。”

“这位表舅真是…”英华万万没有想到,说话温柔,性子平和的四姨也曾有过那样轰轰烈烈的过去,她很替四姨不平,可是又不好意思说骂人的话,只能皱着眉说:“他太坏了,怎么能那样!”

“他以为有点本事,”柳氏笑道:“当时我们家又待他太好了些,他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这种才子什么的,最讨厌了。似你文才表哥这般,只见过你几面,就敢上门来提亲的人,只怕也不少。你以后遇着人莫要那般客气。省得人家自以为你看上人家了。女孩儿自己不晓得尊贵,人家就是正经来求亲,也不会拿她家当回事。”

英华回想昨日和李公子四目相接,霎时羞红了脸,郑重的点头。柳氏看女儿敲打的差不多了,便带着她重出大门,到隔壁做客。

芳歌已是等的久了,听得守门的来报,忙接到二门上,先对柳氏行过礼,就忙忙的拉着英华的手,笑道:“热不热?”

英华含笑道:“还好。让府上久候了,家里有点事略微耽误了。”

“无妨无妨,不过紧邻走走,几时来都使得。”芳歌微笑道:“是我等不及了,有好东西给你看。”她引着柳氏和英华到上房。柳氏和陈氏对行了礼,英华又对陈氏行礼。

芳歌在陈氏面前比英华在柳氏面前还要活泼,她拉住英华,笑道:“母亲,你们看戏罢,我带英华到我们屋里玩会去。”

英华初到人家做客,不敢造次,只微笑着看着两位夫人。

陈氏欢喜的嗔道:“你这个孩子,仗着爹娘疼爱你,在客人面前也这般无礼。”

柳氏便笑道:“英华也是个爱玩爱闹的,让她们两个玩去,咱们安安静静说一会儿话。”

芳歌笑嘻嘻把英华拉出来,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东角门,出来一个长夹道,夹道上搭着竹架子,架子上绿荫荫满架黄花和小丝瓜。英华不由止步赞叹:“以前住的那家人,真是会做人家呀。”

“哈哈,我大哥还说这个叫田园风味,再有趣不过。”芳歌大笑道:“其实不就是省几个买菜的钱么。过了这个丝瓜架,再转过南瓜圃,穿过那个养鱼塘,就是妹子的屋子了。”

平裳人家都是葡萄架牡丹圃荷花池,偏到了李家就成了丝瓜架南瓜圃养鱼塘,英华也大笑,跟着芳歌走。果然后面是个种牡丹花的高台,此时台上搭着一排竹架子,一般儿开着小黄花,底下结着几个拳头大小的的青瓜,蝴蝶儿翩翩,蜜蜂儿嗡嗡,风吹狗尾巴草摇来晃去,果然一派田园风味。南瓜圃对面有个不小的池塘,中间是一座小上的九曲桥,半塘碧叶半塘柳影,一根钓竿从树后伸出来,还有一只红蜻蜓落在浮子边才露出尖尖角的荷叶上。

“王小姐!”李知远从树后探出头来,微微一笑。那只才落下的蜻蜓振翅飞走了。

英华极是惋惜地看着那只蜻蜓远远落在一片大荷叶上,才回过头来隔着半边池塘行礼。她的白玉耳坠子在斑驳的阳光下,晶莹剔透,微微晃动,就晃进了李公子的心里。

一阵微热的风从池塘那边吹过来,荷浪起伏,英华和芳歌衣带飘拂,带着一群待儿穿过荷塘。芳歌好笑的瞄了哥哥一眼,却不停脚,拉着英华直直的经过哥哥身后的小径。

英华目不斜视跟着芳歌走路,心里却在不停的寻思:我昨日是不是做的过了,他会不会看轻我?

大伯中风(上)

芳歌的院子看上去也不大,五间正房之外,只有三间东厢房,西边一带白墙,留着六个石雕花窗,从花窗的格眼里可以看见荷浪柳风。倒是在正房后边还有一排小房,花树掩映中隐隐可见一个半掩的月洞门。

英华一路走过来,便晓得了东边原是主人的正宅。王家买下的西边院落,前两进想是书斋,后三进俱是安置族人的所在。似芳歌这五间正房后面,便有供使女们住的一排房子,不似英华的小楼,楼后两畦绿葱之外便是高墙。

芳歌的东厢三间并无隔断,一边儿是书架书案,墙上挂着一架古琴,一边儿窗下摆着两只大绣架,靠墙摆着两个架子,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料子和一格一格分颜色的的绣线。一个妇人正坐在一张绣架前拈着针儿不晓得绣什么。

芳歌引着英华进来,笑道:“英华姐姐,这是我沈姐。沈姐,这是隔壁王大人家的二小姐英华姐姐。”

那沈姐抬起头,现出一张和芳歌八九分相似的面庞。英华看她年纪不小,芳歌待她又很尊重,再一回想那日芳歌两个听讲她受欺负又怒又急的情形,就晓得了这位沈姐必是芳歌兄妹三个的生母。既然是生母,那自然要格外客气些,沈姐站起来万福才到一半,英华已是抢着福了一福,笑道:“沈姨娘。”

沈姐手忙脚乱,没口子道:“不敢当,不敢当。”

英华待自己的生母这般客气,芳歌心里欢喜极了,把沈姐按到一张板凳上坐下,笑道:“沈姐,你坐罢,青阳到哪里去了?他这几日嚷着要见英华姐姐,偏英华姐姐来了他又跑的影子都不见。”

“青阳的功课还不曾完,怕是还在老爷书房。”沈姐才坐下又站起来,满面笑容道:“我去瞧瞧罢,厨房里待烧中饭,也要去看着。”

芳歌忙站起来,英华也跟着站起来,两个送沈姐到阶下,方回东厢闲话。

英华信步走到绣架前细瞧,那只绣架上绷着一块大红的锦缎,是一副将绣完的百子图,除去右下角的一个童子只勾了个轮廓,那九十九个童子眉眼各不相同,穿的衣衫也各式各样,童子们或是拍球,或是斗虫,或是放纸鸢,或是嬉水,俱都活灵活现似生人一般。英华在京城也曾见过不少人家都有百子图的屏风儿,却没有哪一副比得上这副好,配色又均匀,构图也恰到好处,人物儿又活泼,好像吹口气就能活过来似的。

英华自家没有耐性绣花儿,但这幅百子图实在爱煞人,她伏在绣架边细细赏玩,不住赞叹。

芳歌抿着嘴儿笑道:“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拉着英华到另一边,指着书桌上摊开的一幅画儿道:“英华姐姐,你看这是谁?”

这幅画儿用工笔细描出远山近水,杨柳依依,马车停在右下,当中一位丽人牵着一匹红色俊马,衣衫飘飘,神采飞扬。

那丽人的衣裳有些儿眼熟,眉眼更是眼熟,与英华镜中的模样像到九成九。英华快活的捂住了自己的脸,欢喜道:“这画的是我?画的真有些像我呢。”

芳歌只是笑,英华又问了一回,才答:“自然画的是姐姐,姐姐可喜欢?”

“喜欢。”英华抱住芳歌跳跃,“芳歌妹子,你画的真好。”

芳歌笑容满面将画儿卷起,道:“明日叫哥哥送到县里裱起来,后日妹子亲送到府上去。”

“谢谢妹子。”英华一边寻思要寻些什么稀罕物件与芳歌回礼,一边问:“妹子的工笔甚好,学了几年?”

芳歌笑道:“家兄曾在泉州正经拜过先生学画的,妹子偷学了几日,也只能画个绣花样子。”

“芳歌妹子的画很好了呀。”英华笑道:“我也学过几日,怎奈画山不是山画水不是水,先生无法只有罢教。”

芳歌有些不相信的看着英华。英华涨红了脸道:“实不相瞒,奴还不会绣花,针线上也不大会。”

芳歌愣了一会,笑道:“其实妹子学弹琴时,一口气气跑了三位琴师。母亲无可奈何,也只有罢手,那琴只有挂在墙上遮洞。”言罢和英华相对大笑,两个都觉得对方实在有趣,实是可以深交的好朋友。

且说柳氏和陈氏两位夫人闲话,左右不过说些娘家在哪里,还有哪些亲戚做了官之类的闲话。柳氏看芳歌很顺眼,陈氏看英华也合眼缘,两个做母亲的膝下都有儿子,都暗暗使劲儿要旁敲侧击小姐们的底细,也是越说越投机。管家带着戏班的班主一连上来几次,因两位夫人谈兴正浓,又默默退了下去。

那个班主急的了不得,一再恳求管家:“孩子们都妆扮好了,再不开锣,日头一晒汗一浸,妆都糊了。”

那管家叫班主缠的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带他上来请夫人们挑戏。

陈氏让柳氏先挑,柳氏随便挑了一出吉利戏文,两个听了一回戏,青阳蹦蹦跳跳过来见母亲,又与柳氏行礼。陈氏将这个小儿子搂在怀里问他功课,又叫他坐下听戏。青阳笑道:“几日不见英华姐姐,想念的很,我去和英华姐姐说几句话再来,可使得?”

陈氏啐道:“才比桌子高一点儿,讲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你去罢。”又笑对柳氏道:“瞧这个孩子的亲热劲儿,若是再大几岁,怕不是就要缠着我去府上求亲——英华小姐今年也有十五了罢,可说定了人家?”

“过了五月就喊十六了。”柳氏微笑道:“虽然个头生得不小,其实心性还和孩子似的。我们老爷也舍不得就把她许人家,还要留她几年。”

柳氏这话隐隐带着拒绝的意思,陈氏不好再问下去,端坐着听戏。柳氏虽然看芳歌甚好,一则耀宗也才二十,婚事上并不着急。二则和芳歌才见过两面,并不晓得人家的性子如何,打听得她不曾订过亲也就罢了,三则耀宗的婚事还是要他父亲做主,做后母的遇见好的与他留意也罢了,并不是急得来的事。陈夫人不言语,柳氏也就专心听戏。

中午歇了戏吃毕午饭,陈氏因年纪大了困倦要午睡,就喊芳歌陪柳氏母女听戏,这边才开锣,王翰林突然使了管家过来请柳氏和英华回家,原来大伯不晓得怎么在书院里中了风。富春书院在富春县城外三里地,离梅里比枫叶村更近些,翰林老爷就把中了风的长兄抬回来,急唤柳氏回家料理杂务。

柳氏便和芳歌说:“家里有事不得不回,休要惊动你母亲,咱们悄悄儿回去也罢了。”

芳歌哪里肯,非要去请母亲起来,英华挽着芳歌的胳膊笑道:“夫人实是倦了才去歇息的,此时喊她起来,老人家走了困晚上又睡不着反而不美。咱们两家莫要行那些虚礼。改日得了闲,我下帖子请你过来耍。”

芳歌只得把柳氏母女送到门口,回来就见哥哥站在二门边怅然若失,不由伸出五指在李知远面前晃了晃,笑道:“哥哥,你发什么愣?”

李知远拍开妹子的手,笑道:“客人怎么好好的走了?”

芳歌便把英华大伯中风一事说与哥哥听。李知远想了一想,道:“母亲那里不是收着什么活络丸,中风能吃的么。你去和母亲说声儿,讨两丸来我送去,人家上回帮过咱们,她家有事咱们也不能袖手。”

芳歌只得去问陈氏,幸好陈氏眯在床上还不曾睡着,就取钥匙给芳歌取药,李知远寻了个小锦匣装着两丸药,到王家门首请守门的通报,说李家送药来。

那守门的甚是机灵,忙忙的把李知远请到厅上坐,到梧桐院门口央个婆子进去传话。

大伯睡在书房榻上,耀文和耀廷两个唬得六神无主,只晓得哭,耀宗已经被王翰林打发到县里请郎中去了,耀祖也被打发回枫叶村报信。翰林大人站在门口哎声叹气,家里的男人虽多,却是没有一个能到前头去招待客人的。柳氏情知大伯抬到了家里,后面必有大队人马过来,务必要赶在人来之前把耀宗住的地方收拾出来与亲戚们暂住,梨蕊这头看着人搬二少爷的东西出来,柳氏在那头看着人搬铺盖进去。家里只得儿媳妇黄氏和英华是闲人,柳氏和黄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不肯使儿媳妇的,想一想,英华昨日还和芳歌兄妹一起出去耍过,就命英华去前头。

李知远在厅里坐了一会,就见英华在两个婆子的陪同下进来,忙站起来,笑道:“方才听芳歌讲府上有人中风,我家现成有九珍活络丸,母亲让我送两粒来。”就将小锦盒奉上。

此药是与伯父吃的,英华不肯让婆子去接,恭恭敬敬双手接了过来,无意中指尖划过李知远的指头。李知远愣在那里,英华涨红了脸把锦盒交给一个婆子,因人命关天,也顾不得害臊,问:“这个丸药怎么吃?”

“用童子尿半碗热黄酒半碗化开吞服。”李知远也脸红了,“若是不见效还罢了,若是手脚能动弹了,使个人过去说一声儿,家里还有几粒,我都送过来。”

英华郑重谢过李知远,命婆子快把药送到后头去。

药已送毕,李知远却不舍得走,默默站在厅里赏玩王翰林的珍藏。英华沉默了一会,待要寻些话儿和李知远说罢,心里乱得和一团麻似的,实是寻不出话说,待要送客罢,又有些莫明其妙的不舍。英华头一回这般无措,涨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不能。

李知远眼睛虽是盯着墙上的字画儿,其实对面墙上挂的是字还是画他都不晓得,全副心神都在十步之外的英华身上。

他两个这般诡异,陪英华过来的婆子只得用力咳嗽,恨不得用咳嗽声在两个人中间建一堵高墙。李知远甚为知趣,立刻微笑着说:“我回去了。”

英华微微点头,跟在他后面几步远送客。李知远转过身来,做揖道:“紧邻这般客气做甚,王小姐还是请回罢。”

“有劳李世兄送药来。”英华福了一福,轻声道:“奴全家感激都来不及,送送怎地。”

李知远又做揖,“莫要送了。”

英华又万福:“多谢李世兄。”

突然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颇有几分颜色的妇人手拉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怀里还抱着一个一两岁大的小娃娃奔了进来。守门的管家脑门上顶着五条鲜红的爪印,满头是汗跟在后头,看见英华小姐在前庭,连忙喊道:“二小姐,这妇人说是来寻大老爷的,小的拦都拉不住,还叫她抓烂了脸。”

那妇人听得英华是二小姐,哭声就大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老爷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们娘仨可怎么活呀。”

大伯中风(下)

大伯家的大伯娘?好像年纪太轻了些…英华看着那妇人呼天抢地,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李知远咳了一声,小声提醒:“怕是贵亲的外宅,先想法子拦下来,莫让她进二门。”

英华疑惑的看向李知远,李知远苦笑道:“听我的,拦住莫让她见贵亲。”

英华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李知远出的主意必是替她设想,她立刻就照做了,喝道:“这妇人疯了,满嘴胡言!”

那妇人哭声立止,瞪着英华。英华便道:“请她们出去。”

站在英华身后的婆子忙上前拦那妇人,守门的使袖子遮住面孔,拦在孩子面前。

那妇人见英华温柔安静,便是要她走也是客客气气的,她就添了胆子,运了运气,用力嚎道:“杀人了呀,老的死了小的就不认我们娘仨了呀。”就将抱着的孩子朝婆子怀里一塞,那婆子怕孩子跌坏了,只得双手环抱孩子。那妇人空出手来,伸出尖尖的十指朝英华脸上抓。

英华退后一步,将那妇人的手腕擒住,怒道:“很好。”朝侧面让了一步再用力一推,就将那妇人的胳膊扭到背后用力一拧。妇人吃疼,不由自主跪下。英华压住那妇人,恼道:“好好说话使不得么,偏要动手!”

那婆子把小娃娃放到地上,就解了衣带将那妇人的手缚住,一边捆,一边道:“居然想抓我们小姐的脸。,老娘先把你捆住。”

那妇人不停的喊救命,又喊她儿子出去报官。小娃娃大哭,大一些的那个孩子在守门的怀里拼命挣扎要逃。

李知远皱眉看了一会,大步过去把大孩子制住,喝道:“这种上门闹事的,也不必和她们罗嗦,捆起来先关两日。”

守门的着实机灵,连忙答应:“老奴晓得柴房在哪里,先将这两个小的寻间空屋锁起来。”就把大孩子扛在肩上,又把不停啼哭的小娃娃抱在怀里,大步朝夹道走。

那妇人这才慌了,喊道:“把孩儿还给我。”

前头闹了这半日,早有几个管家跑来。李知远就命管家把两个孩子抱进去寻间空屋关起,指了个婆子看守,又指了一个管家,吩咐道:“你们两个去守门,什么远亲近友俱不许放进来。”

两个孩子抱到后进去,哭声都听不见了,李知远方道:“那妇人,你好好说话罢,谁支使你来的?你若不老实说话,将你送官,不论是非曲直先剥你下衣打二十板,你也无颜见乡里。”

那妇人只是哭,跪坐在地上,衣衫俱污,蓬头垢面,英华不忍,命人把捆她的带子解开,道:“你说话罢。”

柳氏风风火火赶来,问女儿:“这妇人是怎么回事?”

英华答道:“莫明其妙闯进来说了一堆疯话,什么老的死了就不认她们娘仨。我请她出去她还要抓我的脸。现在叫她讲她又不言语。”

柳氏已经明白,冷笑道:“我们老爷虽是中风,人还明白的很,方才吃了药话也讲得出来了。咱们搬回富春才几日,你就能替我们老爷添一个七八岁的大儿?且把她关几日,候老爷大好了再收拾她。”

明明是大伯中风,怎么母亲偏说是父亲?英华满腹疑问,咬着嘴唇不敢开口。

那妇人嚷道:“休胡说,明明是我们大老爷中风。论理你该喊我小嫂子,你们这般待我要遭雷劈。”

柳氏冷笑道:“这人真真糊涂,我们老爷中风,还是大老爷送他回家的。”她转过头看向李知远,“李世侄,是也不是?”

“确是王世伯病了。”李知远点头,道:“王山长好的很。”

那妇人厉声道:“你们骗人,把我孩儿还我,我要去县里告你们。”

柳氏不理会,命人把那妇人的嘴堵住,和那两个孩子分开关押。

李知远见事了,便要辞去。柳氏谢他,道:“多谢援手,不然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是非来呢。”

李知远笑道:“伯母客气。府上若是少人手,使个人喊声,小侄必来的。”在微笑的柳氏面前,他莫名心虚,都不敢看英华一眼,只朝着英华的方向拱拱手,就走了。

柳氏带着英华回梧桐院,问明经过,听得李公子加了个人守门,赞道:“是个精细人,你二哥要和他似的,咱们就省心了。”

英华附在母亲耳边,小声道:“李公子说这妇人或是大伯的外宅,嘱我不要让她和大伯见面。”

“是不是,咱们管不着。”柳氏冷笑道:“候你大伯家的人来了再说罢。这事真真有趣,前脚你大伯中风不能言语,后脚就有人上门来认祖归宗!”

“若真是…这样待她们不好吧。”英华皱眉。

“真是,咱们也不能替大伯家认。”柳氏看女儿一头雾水,讲与她听:“认了,你大伯娘怎么想,你堂哥哥们还要不要做人?他们自己要认,咱们管不着,横竖咱们不能认。就是他们认了,似这妇人这般,一言不合就要抓你的脸,与她不来往最好。倒不如这会子撕破了脸。”停了一会又恼道:“还不曾认呢,就张口闭口是我小嫂子。我嫂子在枫叶村呢,就是大伯自己认帐,她想当小嫂子看大嫂不掐死她!”

王翰林在门口已是站了一会,觉得妻子的苦水已经吐完了,才踱着方步进来,恼道:“大哥的为人我晓得,向来方正,连个妾都不肯纳的人,怎么会有外宅!这妇人,必是受人指使来坏大哥名声的。”

“这么着。还要悄悄儿使人去打听这妇人什么来历。想来外头还有同伙,”柳氏道:“这事咱们做不得,方才李公子送药来了,你写个谢字儿送到隔壁去,就托李大人办罢。”

王翰林深以为然,就命英华磨墨,写了个谢字儿使人送到李家去。英华乍遇到这种事情,又是惊又是奇,趁着父母说话的时候,悄悄儿走到外面,命老田妈带她去瞧那妇人。

老田妈便带英华去,一边走一边说:“二小姐看看也罢了,莫和她讲话。她若真是大老爷的妾,又有了孩儿,怎么不在枫叶村住着?必是大夫人不容她进门。大老爷那边的事,咱们这边能不管就不管。怕就怕是来讹银子的,一个妇人哪来那么大胆子,必定是有人支使,麻烦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