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便道:“恒儿,我且问你,你大哥娶的是谁家的小姐?”

“是安康长公主的第五女清柔县主。”赵十二说不出话来,杨小八替他说。

“你大哥成亲时,师母是见过县主的嫁妆的。长公主只得县主一女,嫁妆极厚,只田地就有五千亩,各种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对吧。有好事的人替你们家算过,说县主的嫁妆极少也有二十万。”

“有这么多?”赵十二皱眉,“那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就算我把英华许你,你爹娘也愿意给你娶英华。”柳氏笑道:“你嫂嫂逢年节赏人,英华赏的起么,不赏能做人么?你们家将来是你大哥袭爵罢,你母亲想你从正道出身,你娶了妻也不得就搬出来单过罢,十年八年能中举已是算好的了。你觉得依先生家陪的那点儿嫁妆,英华在亲戚妯娌间能抬得起头来吗?”

“这…”赵十二想了想,道:“咱们尽可以不理他们。”

“恒儿,我不会把英华许给你。”柳氏叹了一口气,道:“她太活泼,没法在王府过规矩日子。更何况,你皇祖母心里早有中意的人选,你的婚事,就是你爹娘也做不得主。”

王翰林已是回过神来,拈着胡子镇定的微笑,“恒儿,你要替先生和师母分忧,你的心意先生领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今日之事,说说就罢了。八郎?”

“学生省得,学生以后再不拿英华妹妹的婚事说笑了。”杨小八拿手指捣英华,“表妹,别恼我啊。”

“以后你们不乱说话,我就不恼。”母亲在李知远面前讨论自己的婚事,英华心里有些害臊,但是若是背着李知远说更不好,还不如当面说清楚。她努力克制想逃走的念头,微笑着说:“以前我总以为自己还没有长大,和你们打打闹闹的。其实这样很不好,以后我不会了,你们也别再逗我。”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脸蛋慢慢变红,缩到母亲身后。

女儿这是真长大了。柳氏和王翰林相对看了一眼,俱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英华几时有这样小儿女的娇态?杨小八诧异的看了一眼沮丧的赵十二,再看李知远,李同学老老实实低着头扣手指头,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可是,看他那嘴角,都快要翘到耳朵背后去了。

英华怎么就看上他了?论长像,他也不如赵恒,论家世,更是不如,论情份,谁有他们三个情份好,小时候一处吃一处睡,一处写字一处挨罚。长大了虽然和她二哥打架她会助拳,可是打完了还不是一样要好?便是看不上赵恒,也轮不到李知远呀。杨小八心里有点不好受面。他偷眼看赵恒,觉得人家心里会更不好受,就拉他,道:“咱们踢球去呀。”

赵十二默默的跟在他后面出来。李知远本待同去,想了想,辞了先生出来,和他两个说:“我家还有点家务要料理,今日不出去耍了。”杨小八答应一声,他就转身进了夹道,从后门回家去了。

赵十二突然停下脚步,对杨小八道:“你去耍罢,我去寻英华说几句话。”

杨小八只得自去了。赵十二站到书房门口,红着脸道:“英华…”

英华愣了一下,柳氏推女儿,小声道:“去罢。就在院子里。”

英华只得出来,走到墙边的梧桐树下,就站定了脚步儿。赵十二便道:“英华,你…”

英华低头,不言语儿。

“他…”赵十二轻声道:“你没有答应他罢。”

英华涨红了脸,扬起拳头想揍他,拳头才伸出来又缩回去了,退后一步,道:“你胡说什么,再乱讲话,我真不理你了。”

“那就是没有了。”赵十二轻笑,“嗳,我是真的喜欢你呀,我看见你就觉得快活,不是怕你嫁不出去才想娶的,我是真想娶你。我就写信回去给我爹爹,叫他使人来求亲,好不好?”

“不好。”英华掉头就走。

赵十二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会,大步出去寻杨小八去了。

且说英华在父亲书房略坐了一会,后头有人要支银子,杏仁来寻她,她就回自己院里料理家务,打发了几个支钱支粮的管家,坐在梨蕊身边吃茶,吃了两口把茶碗丢在桌上,和梨蕊道:“赵恒,他今天跟爹说要娶我。”

“知道了。”梨蕊拈着几根穿了线的针比颜色。

“是赵恒!”英华摇梨蕊的胳膊,“他怎么会想娶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他!”

“想不想都一样,不如不想。”梨蕊抿嘴儿笑,挑出一根嫩黄的线打结。

“什么叫想不想都一样?”英华恼道:“嫁人不是要我自己先中意么,就像姐姐和姐夫那样,姐姐中意,姐夫也中意,才好结亲。”

“那你现在想想也来得及,你中意否。”梨蕊把针穿过平滑的绸缎。

“我没想过,”英华羞答答道:“我情愿是李公子。”

“李公子哪里好了?”梨蕊歪着头,笑道:“他生的可不如小王爷好看。”

“论眉眼是不如,可是…我就觉得他好看。”英华托着腮,笑道:“你们都说赵恒生的好,看了这么些年也看惯了,再者说,在我心里,他和杨八郎都和我二哥一样。”

“人家都求亲了,怎么还能和二少爷一样?”梨蕊放下绣花针,认真的想了想,“要是我替小姐挑,我也不会挑小王爷。夫人常说,找丈夫,就要找个自己能拿捏得住的。嫁给小王爷,王府规矩那么多,二小姐一定会吃许多苦头。咱们老爷必不舍得把二小姐许小王爷的,对不对?”

“爹和娘都没答应,娘说了一大堆,反正就是不许。”英华有些快活的说:“还是当着李公子的面说的。”

“哎呀呀,李公子要来求亲的呀。”梨蕊活泼了许多,笑道:“二小姐的嫁妆可要赶紧绣,快支五十两银子与我,明日使人去府里买金银线去。”

英华啐了梨蕊一口,走了几步,回头道:“我们两个一起去罢,你闷在家里这些日子,也出去透透气儿。”她本来就是个爽朗的,常常做的比想的快,就跑到前头去和母亲说。

正好柳氏和王翰林商量要亲去府城一趟,女儿也要去,柳氏决定把女儿也带走,一来王翰林收拾大儿子,她们母女不在更好些,二来也叫赵恒能冷静的想一想丢开手,柳氏立刻使人去雇船。晚饭后船到梅里码头,她也不择吉时,收拾打点细软,留了几个心腹看家,带着女儿和老田妈并几个管事经水路连夜到府城去了。

且说李知远到家,吃罢晚饭跟在母亲身边殷勤服侍,又是奉茶又是打扇,李大人在一边看的眼热,自家摇着扇子,敲打儿子道:“可是你们几个又想出什么新花招,银子不够使了?不够使你求爹爹呀。”

李知远借势跪在父亲面前,笑道:“不求银子,不过求的事也要花不少银子。”

陈夫人啐道:“你个老家伙,就没半点正形,儿子快起来。你求什么?和母亲说。”

“求亲。”李知远跪行到陈夫人膝前,“我觉得王小姐很好,我想娶她。”

“不行,旁的事好商量,你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草率。”陈氏正色道:“爹娘自会替你挑合适的小姐去提亲。”

李大人很是喜欢英华,原就有意替儿子求亲,今日儿子沉不住气自己提出来,他便道:“王小姐甚好,和我们儿子正是门当户对呀,远儿你先起来,爹爹答应你了。”

李知远忙爬起来,又替陈夫人打扇。

陈夫人瞪他,道:“没出息。我不许,我们两家还没结亲呢,王小姐跟你才出门逛一回,就叫你老子打了你一顿好的。结了亲,岂不是日日要挨板子?”

原来老妻的心结是在这里。李大人哈哈大笑,道:“王小姐不是也挨了打么。人家孩子有错要罚,咱们孩子就能没有错?有了错就不当罚?”

“我们孩子有什么错?”陈夫人争了一句,自家先笑了,道:“差点叫你个老不死的绕进去了。我不许,实是看不惯王家的家教,一个女孩儿,娇惯成那样,又常出门买东买西。休说富春县,就是整个曲池府,谁家小姐那般娇惯?”

“再娇惯,犯了错不是一样要挨板子。”李知远小声道:“儿子实是中意她,看见她心里就觉得喜欢。再不去求亲,就要叫人家求去了。”

“不会罢。”陈知府道:“你先生嫁长女,生生察考了女婿四年,才把闺女许了人家。哪能那么容易叫人家来求了去。”

“还说不惯。”陈夫人嗔道:“打听得女婿家世人品都好,就许了罢也,四年,谁有耐心叫他察考。我还想明年就与儿子娶亲,后年抱孙呢。不行,不要他家的。”

爹爹,你老人家越帮越忙呀。李知远心里恼的不停跺脚,陪着笑道:“母亲替大妹挑丈夫,难道今日问过家世人品,明日就许嫁?”

“那怎么使得。总要慢慢儿察考…嫁女儿,娶儿媳,都是一般道理,就许人家挑我们,我们就不察考他们?”陈夫人油盐不浸,笑道:“儿呀,你中意王小姐,且等母亲察考几年再说。”

磨来磨去,还是叫母亲绕回去了。李知远无法,混了一会出来,一个人在后园看月。这日因李知府在陈夫人处歇,沈姐便到后头去陪芳歌,远远看见大儿子在园里转圈,她便提着灯笼穿花拂柳过来,问:“大少爷怎么还不去睡?”

“啊,沈姐。”李知远忙接过灯笼,替生母照路,笑道:“心里有点烦,在外头站站,我送你到大妹那去呀。”

“是因为和王小姐的亲事么?”沈姐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不想答应罢。”

“也不是,母亲说还要察考察考王小姐的品性。”李知远情知生母在这些事上说不得话,不欲她担心,只捡好的说,“爹爹很中意王小姐的,且过几日,儿子再央爹爹去说服母亲,想来母亲会答应的。”

沈姐又叹气,半晌才道:“舅老爷有信来,我给夫人念信,看信里的意思,舅老爷想把他小女儿嫁给你呢。”

李知远呆住了。

沈姐又道:“夫人回信倒没说什么,只说亲戚们要常走走,请舅老爷一家过来住几日,怕也是有察考的意思。大少爷…”

“啊,沈姐!”李知远回魂,苦笑道:“难怪母亲不应,原来心里早就有了成算。”

“大少爷,你只见过王小姐这一位小姐,怎么晓得她就是你的良配?”沈姐微笑道:“富春还有踏月望歌的风俗呢,到时候小姐们都要出来耍罢,大少爷尽可以慢慢寻中意的。”

就是爹娘不许,还能踏月望歌!李知远愣了半日,觉得又看到了希望。可是,真那般,便是和英华成了夫妻,依着母亲严正端方的性子,会对英华好吗?英华在自己家,又能过的快活吗?决不能这样做,李知远捏紧拳头。

自古嫦娥爱少年

柳氏的船过了半个时辰才到梅里。王翰林接着到家,先和夫人说知黄九姑来了。柳氏笑的分外甜蜜,王翰林又道有黄九姑做中人,又替儿女们分了次家,他把大女儿和小儿子的钱要了出来。要候小儿子来家交给他。

柳氏笑得一笑,道:“耀祖手边没什么钱了吧。”

王翰林恼道:“他要填亏空,学着人家买卖田地,我怕他姓亏名到底。倒不如要出来,要穷穷他一个也罢了。跟着咱们有吃有喝,饿不着他们就使得。”

丈夫既然这样说,柳氏善解人意,也就点头,道:“我必照料他们衣食周全。”

老翰林在夫人那里过了关,揩了一把汗仍去码头处看文,那里还有几个学生等着呢。

柳氏料理完家务,喊英华来歇息吃茶,问她:“玉薇她们可安顿好了?”

英华笑道:“玉薇姐姐已经带着人出去在镇子里转了。方才是大嫂在我屋里拉着我说话儿,好半日才走。”

柳氏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若问你借钱借物,一概不许。”

“晓得了。”英华如今对这样的哥哥嫂嫂也无话可说,坐了一会因屋里无人,就道:“那个黄九姨在咱们家,还要住几日?”

“都分了家了,随她在你大哥家住几日。不与咱们相干。”柳氏对黄九姑甚是讨厌。这个女人若不是执意要嫁姐夫,耀祖也不见得那样反对王翰林娶自己。如今耀祖花的又不是耀宗和瑶华的银子,替他操心做什么?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节,英华查点礼物,又把府里买来的花灯分一分,和母亲说:“府里买来的花灯不少,取几盏给玉珠她们玩,再送两盏与芳歌和小青阳,可使得?”

柳氏觉得可以,道:“你大哥和大嫂两个不必理会,几个孩子吃的玩的,都不要少了他们的。”

英华晓得母亲的意思,除去一人一盏花灯,另配了几样玩物,使了个婆子送去,说:“这是小姑姑在府里买的,给玉珠姐弟几个玩。”

那几盏花灯甚是精致,黄氏收下还与了那婆子五十文赏钱。

英华又使杏仁送礼到隔壁去。杏仁到得内宅花厅见陈夫人陷在一堆花团锦簇当中,唬了一跳。将节礼送上,又把英华捎与芳歌和小青阳的礼物交付明白。

陈氏听得说英华又去府城逛去了,就问:“你们二小姐去府城做什么?”

杏仁笑道:“夫人带着小姐去府城接舅老爷。好容易到府城去一趟,倒不好空手来家,也没有买什么好东西,不过几样玩具与青阳少爷玩。”

隔壁二小姐出去耍还不忘给芳歌姐弟捎礼物,表妹们俱都好奇。吃过晚饭芳歌陪着表姐表妹们在后园闲走消食,就有一个问芳歌:“那位王二小姐是何许人?”

原是哥哥的心上人。芳歌晓得姐妹们是为什么来的,可不敢说实话,只道:“是隔壁王翰林家的小姐,和妹子甚是要好。”

诸位陈小姐听得只是和芳歌要好,也就罢了,大家在院子里走走,各自歇息不提。

陈家家事原本平常,曲池府厚嫁之风尤胜京师。偏陈家几位大舅都是一样,开几次花才得结一回果。小姐们一多陪嫁就少,说亲一事难于上青天。姑太太在家书里隐露想在娘家找儿媳妇的意思。几位大舅都动了心,再加上同族几个有女儿的兄长在里头掀风鼓浪,最后陈大舅除去自家两个女孩儿,不得不把兄弟几个所有年纪相当的女儿都带到梅里来。

依着陈夫人的心思,就算是嫡亲的娘家侄女儿,也要察考察考,呼啦啦一口气来了八位,人叫一声亲亲好姑姑,她就要答八声。但要露出想吃茶的意思,就有好几双手去捧茶盏,如此这般二三回,陈夫人也烦了,只命芳歌陪她们几个说话,她自去李知府的书房坐地。

李知府正和儿子说:“这几个表妹里也有生得很不错的,也有性情儿极好的。大家都是至亲,随便哪一位配你也配得过了。”

李知远道:“诸位表妹都很好,可是儿子想娶的只有英华小姐。”

陈夫人摇着扇儿站在门外,先听得丈夫劝儿子,就有三分快活,又听得儿子夸表妹,只当儿子开了窍,最后听得儿子还是想娶英华,恼了,忙道:“你几个表妹或者论长像比王小姐差一点点,然个个都是温柔安静的好女儿,哪一个都比王小姐够格当我的儿媳妇。”

温柔安静…李知远回想某几位表妹在码头看见他的时候,明明似饿狼看到小白兔,不由哆嗦了一下,道:“儿子一个人不能把八个表妹都娶来家,母亲还当慢慢察考。”

“算你说的有理。”陈夫人满意的给儿子扇风,道:“去和你先生请一日假,明日陪你舅舅去逛逛清凉山。”

李知远连忙答应着出来,还不曾请假。王翰林那边使人过来说:“先生明日有事,请李公子明日自便。”

第二日早晨出门,李知远愁眉苦脸陪着大舅并八个女孩儿和芳歌在码头等船。就见王翰林夫妻两个并英华都骑着马儿从那边山坡上转向清凉山方向去了。同行的还有赵十二杨小八。

赵十二和杨小八两个看见李知远陷在一堆莺莺燕燕当中,纵马过来打招呼。杨小八最是调皮不过,下马凑到芳歌身边,问:“你们出来耍,青阳呢。”

“他不曾来。”芳歌遥遥看见英华在山坡上对她挥手,极是羡慕,笑问:“你们要去哪里?”

“先生打算买地,因今日不甚热,师母也同去逛逛。你可有什么话儿要捎给英华。”杨小八因陈大舅在,说话甚是老实。

陈大舅看他相貌堂堂,衣着不俗,又温文有礼,就问李知远:“这是你同窗?”

李知远含糊道:“是,俱是先生的学生。这是赵世兄,这是杨世兄。”

杨世兄还罢了,赵世兄生得俊秀无比,又气质高贵,虽然不大说话,表妹们却觉得他比杨世兄还讨人喜欢。他两个走了,陈大舅比表妹们还性急,忙忙的问外甥他两个同窗可曾婚配。

李知远回答不曾。陈大舅又问人家家世,听说是东京人氏,家里很有钱,打小跟着翰林念书的,比得了宝贝还欢喜。表妹们俱都听见,大家面上都淡淡的,其实心里都松了一口气:有三个呢,不论嫁哪一个,论长像论家世,都是极好的啊。

赵十二和杨小八两个上了坡,柳氏就笑道:“李家的表妹真不少呀。”

王翰林也笑,道:“看着都比英华安静。”

英华咬着嘴唇抠马鞭柄子。赵十二看她像是不大快活的样子,就道:“咱们走罢,一会子热了路上就不好走了。”

似这般女眷都骑马在富春实是少有。道上行人看见都问:“这是哪家的家眷?”

有认得王翰林的,免不得说:从京城回来的王翰林呀,那个,是他在京里讨的填房。那个,想就是那位没嫁妆的翰林小姐。

老翰林听得只言片语,恨不得挥鞭家去把大儿子再抽一顿。柳氏面上无所谓,心里已是拿定主意,回家要替英华大办一份体面嫁妆,摆给耀祖两口儿看。

英华慢慢落到后头,小八性急跑到前头去了。赵十二陪在英华身边,也不说话,英华慢他也慢,英华快他也快。两个人形影不离。因着他们人多,官道上人也不少,马都是快走,不曾小跑。李知远他们的船虽是后发,也追了上来。

李知远立在船头,看见英华和赵十二两骑马并行在官道上,心里也酸的紧。偏有一个表妹不甚知趣,走来含羞笑问:“表兄,岸上那是赵公子?”

“嗯。”李知远又让开两步,让另一个表妹出来看风景。这一个出来看见赵十二魂灵儿都飞出天外,半日也不言语儿。

前一个就使袖子掩着嘴,笑道:“淑惠,要不要把你和那位骑马的小姐换一换?”

陈淑惠笑道:“那位骑马的小姐好生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是不是翰林小姐?”

恰好赵十二也看见李知远站在船头,又见他被两位表妹夹在中间,不觉一笑,指与英华看。

那两位表妹看赵十二对她们笑,俱都捂住了脸,羞答答回了船舱。英华回头再看,只得李知远一人站在船头微笑,她摇摇鞭子跑前头去了。赵十二再看李知远一眼,两个对视而笑。在赵十二,是高兴李知远被表妹缠住了。在李知远,是快活两位表妹看中了赵十二。

王翰林今日出游,原是要买一块地,所以全家都去瞧瞧。柳氏连玉薇都带上了。到得地方再看,五六十亩水田分成了有七八十块,地势又高,用水极为不便。这样的水田算是下等,地主想借涨价的东风脱手,要足六两银一亩。

六两银在江南许多地方都能买得上等水田一亩了,这个价钱买下等地实是不便宜。玉薇出手与地主讲价,偏那地主是好男风的,不把玉薇放在眼里,咬定六两不松口。柳氏看中这块地其实也不是为了那几十亩水田,还不下来也还罢了,就要田地中间的几座小山做添头。

那地主只要添二百两银,就肯将这个小庄全都出手。柳氏便与他写了契书,把银子交割,命玉薇速去县里改档子。王翰林不解,因问柳氏:“虽然咱们家是官户,可以减得一半赋税,这种下等田地一年的出息极少,实是不划算呢。”

柳氏笑道:“种粮食是不划算,种别的呢?我只将这些水田都改成菜地,把那边的草坡上杂树都砍去,种上果树竹子,再养上两圈羊。这边离着河又不甚远,咱们家吃用不完的,水路送到京城去卖甚是便宜,怎么也比种粮食赚呢。”

便有一个从别庄调来的庄头,指与翰林老爷看:此处可以如何改,可以种何物。此处可以不必改,滔滔不绝说了小半个时辰,总而言之,六两一亩地是贵了,但添上那几个山头,就极是划算,只要经营的好,除去吃用,三年就能把本钱收回来。

这个小庄买下也要八百两,三年收本钱,一年极少也要赚近三百两。王翰林听完这篇帐吓了一跳,道:“种地也能这样赚钱。”

柳氏笑道:“若是不赚钱,就凭大相国寺那一百来亩菜地,怎么就大家都抢着要租呢?”

老翰林听得妻子这话,想到大儿子掌管他母亲财产十几年,居然还能亏钱,越发恨铁不成钢。老人家闷闷的,回家把大儿子喊来骂了一个多时辰。柳氏一见丈夫把大儿子喊到书房里去,就借着去县里改档子的由头,把玉薇等几个管事的都带走了,又叫英华和杨小八他们出去逛逛再回来。

英华只得带着梨蕊和杏仁两个,又是两个老管家,出来镇口,到杨小八他们常踢球的所在去耍。

杨小八他们一连在镇口踢了十几日球,歇息时还要讲讲文,王家还有茶水送出来润喉。引得县城里的活泼少年都跑来踢球。英华到时,就见镇口的大块草地被划成了几大块,每块都有两只球队在抢球耍子。树荫底下还有好些看客,颇有几位小姐带着使女,远远在浓荫底下挥扇说笑。

最显眼的却是球场东边一棵大树下,摆着几条长板凳并一张方桌,围桌坐着八九位小姐,芳歌愁眉苦脸陪坐在一边,看见英华来了,隔着老远就招手。

英华晓得那就是李知远的表妹们了,心里就觉得怪怪的,并不想过去。可是芳歌都看见她了,她只得按下对那几位表小姐的厌恶,笑着走过去拉芳歌的手,道:“你难得出门呢。”

“母亲午睡怕吵,叫妹子陪几位表姐表妹出来逛逛。”芳歌就指着英华笑道:“这是英华姐姐,她比妹子大几天。英华姐姐,这是我五表姐,六表妹。”

表姐们太多,英华哪里记得住,胡乱万福毕,杏仁已是拖了一条板凳过来与英华和芳歌坐。梨蕊生的极美,衣饰也甚好,那几位表小姐先都当她是个劲敌,谁知她只站在英华身边,显见是个使女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各自端正坐好,摇扇的摇扇,微笑的微笑,个个都淑女的能入画做标本。

大家踢了一场球歇息,涌到表妹们这边来乘凉喝水。淑女们立刻变得贤良淑德起来。李知远身边就围上了两个与他打扇捧茶的。杨小八身边也有一个。赵十二长的最俊,表妹中生的最好看的三个都围在他身边。剩下两个年纪小的落在后头挤不上前,捧着茶碗病急乱投医,就送到张文才手里了。

文才一手捧着一碗茶,颇有些受宠若惊,忽然看见英华和芳歌俱看着他目瞪口呆,他就把两碗茶都送到表妹面前,道:“表妹,吃茶。”

小姐,你好坏

面对两碗荡漾的茶水和张文才真诚的笑脸,英华只能微笑着说:“这是两位表妹的心意,文才表兄还是自己喝罢。”

文才犹豫了一会,道:“这两位是咱们家的表妹?我怎么不晓得?”

英华暗地里捏拳,道:“你渴就吃,不渴就搁桌上。”

文才就把左手那碗搁到桌上,把右手那碗吃了,还待谢人家,谁知两位表妹早围着赵十二打扇去了。今日表妹还肯和他说话儿,他心里快活的紧,想着要不要和母亲说再去二舅家提一次亲试试,一转眼,英华表妹已是远远避开了。文才看看花团锦簇围在赵十二身边的那几位,觉得表妹还是避开一些好,他赞同的点点头,跑回去找他的同伴了。

表姐表妹们看见男人就这样热情,芳歌羞的要死,实是后悔陪她们出来,就拉拉英华的衣袖,小声道:“咱们往边上挪挪。”

英华看见那两位围住李知远的表妹也甚心烦,依着芳歌走到另一棵大树底下。李知远和赵十二看见英华让到一边,都有些着忙。李知远呷了一口茶,就道:“愚兄有事要寻大妹说。”把茶碗放到桌上,绕开两位表妹朝英华这边走过来。

赵十二也待过来,无奈被五位表妹紧紧围在中间,恼的他大喊杨小八。杨小八冲他身边的那位表妹挤眼,笑道:“我要小解,你们谁和我同去?”表妹们俱都害臊,都拿袖子挡着脸,还有一个娇俏地啐他。他拨开两位小表妹,把赵十二捞了出来。赵十二冷着一张俊脸,哼了一声朝镇里走。杨小八看看李知远,跟上去了。

李知远抱歉的对他们笑笑,转过头问英华:“府城好玩吗?”

“好玩。”英华方才心里还有些恼他。这会儿他抛下表妹特为跑来和她说话,她心里又觉得甜丝丝的,连笑容都变得甜美了。

“我们商量好了,中秋节那日上午办文会,中午各自回家过节,晚上就在这里办个猜迷会。”李知远看着英华,便有许多话要讲,“彩头呢,我会使人去县里买。不过谜面我一个人备办不过来,还要英华妹妹…”

“嗯。我帮你。”英华不等他说完就满口答应,又道:“我也有一事要和你说知,上回商量让我办的事,已经办好了。”

“太好了。”李知远欢喜道:“谜面差不多要三百条的样子,妹子可忙得过来?”

英华点点头,眼睛的余光看向表妹那边。八位表妹分成两堆,凑在一处不晓得说些什么,眼睛不时都朝这边瞟。英华看得一眼,就笑看李知远,问:“这是从曲池府来的?”

李知远才要点头,忽然想到上回在清凉山,英华问他可是到曲池府说亲,那头就摇了又摇,笑道:“我只求梅里。”

他两个只顾打哑谜,芳歌那日不曾和他们一同站在清凉山的山坡上,哪里听得懂。她甚好奇,又怕哥哥和英华的亲事不成,不敢多嘴。只能微笑着站在一边。

赵十二提着一个纸包儿过来,一句话都不说,塞到英华手里,又看了一眼李知远,默默的走了。杨小八朝芳歌笑笑,把另一个纸包儿递给她,道:“给你们买的一点零嘴。”

芳歌愣了一下,纸包儿已是塞到她手里,杨小八和赵十二勾肩搭背站在球场上,喊李知远过去。候李知远走了,芳歌把纸包打开,里头却是半捧瓜子。她这还是头一回被少年男子当面送零嘴,心里甜滋滋的,就笑出声来。

英华把那纸包拆开,里头也是瓜子。这人,明明已是和他讲明白,爹娘也不会许,自已也不愿意,他这是什么意思!待不收,这些年相处不好薄了他的面子,可是收下吧,岂不是暗示他可以来求亲?英华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赵十二身份尊贵,他的亲事连他亲生爹娘都不见得能做主,又岂是他想娶谁就娶谁的?英华就把瓜子包儿丢到梨蕊手里,道:“你最喜欢的。”

梨蕊一笑,边上盯着她们几个看的小伙子就有一大半魂灵儿都飞上了天。然两位小姐身边还站着两个老管家,四道眼神雪亮锋利似四柄小飞刀,谁看这边多就朝谁身上扎。是以也无人敢过来调戏这谪仙似的美人儿。

然老管家的小飞刀吓得住男人,拦不住女人。黄九姑的女孩儿原是去镇口的杂货铺买针线的,隔的老远就看见赵十二从铺子里出来,她一路跟过来,虽然不认得英华,杏仁昨晚送东西给黄氏,她却是认得的。打量站在中间的两个女孩儿,觉得身量高挑,眉眼和姨父有几分像的必是英华,她就走过来,对英华笑一笑,问:“这是英华妹妹?”

英华和芳歌一齐打量对面的少女。看年纪也有十**的样子,头上戴着四时景的冠子,身上是青罗衫儿黄罗裙,腰边挂着一枚小小玉环,耳边一对琉璃珠,俱是时兴妆束。眉毛又细又弯,眼睛又大又亮,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只是唇边有一条深沟,看上去又有些愁苦像。这女子面像生的甚好,英华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杏仁附到英华耳边小声提醒她:“黄九姑的女儿。”杏仁也只晓得她是黄九姑的女儿,不晓得她姓谁名甚。柳氏压根没把黄九姑母女放在眼里,回家两天也只英华送了几样礼物与侄男侄女,并无人问家里可来了客人,何来晓得姓名之说。

那女儿等了一会,等不到英华喊姐姐,心里已是有些儿恼了。然她寄居在舅家,惯会看人脸色,赵十二隔的不远,她也不发作,只拉着英华的手,笑道:“奴是你的表姐,小字怀翠。”

“怀翠姐姐。”英华微笑,道:“姐姐站过来些,外头热。”不动声色朝边上移了两步,就把手从怀翠手里抽出来了。

怀翠的心思都在赵十二身上,朝英华身边移了两步,笑道:“刚送你东西的是谁呀?”

我跟你很熟吗?英华诧异的看了一眼怀翠,道:“爹爹的学生。”

怀翠拿袖子挡着嘴,娇笑道:“姨爹的学生生的可真俊。”

芳歌和英华一起哆嗦了下,难道富春的姑娘都是这般大胆?她两个看看那边替赵十二娇喊助威的表姐表妹们,再看看这边盯着赵十二眼睛冒粉红色泡泡的表姐,两个齐齐后退一步。

英华就道:“更衣否?”芳歌点头道:“同去。”两个手拉着手跑到镇口,候使女管家跟上来,英华不想就回家,就道:“咱们逛逛呀。”

芳歌犹豫道:“母亲晓得不喜欢的,要不然,你到我屋里坐坐?”

陈夫人对芳歌虽好,到底是嫡母。英华晓得芳歌为难,就随她回家。恰好陈夫人午睡醒了,使人去看表小姐们。那婆子看见芳歌院里只有英华小姐,问得表小姐们都在外头看球,忙忙的回去和夫人说话。夫人一听大怒,自家出来瞧过,果然娘家侄女四双一个不落,花枝招展在球场边给表哥的同窗助威呢。她头一回看见赵十二这样的俊美少年,不免多看两眼,再看几个侄女儿多是盯着赵十二的,赵发不满意了,怒气冲冲回家,也等不及把女儿喊来,径真冲到芳歌的院子里。

英华忙上来万福。老夫人看英华就顺眼了许多,压着怒气,笑问:“王小姐怎么没有出去耍?”

英华看陈夫人面上还有怒气,拿不准她的脾气,还在斟酌。芳歌已是笑道:“英华是来借绣样子的,女儿因母亲午睡未醒,所以不曾禀报母亲知道。”

陈夫人甚吃女儿这一套,笑得一笑,道:“绣花甚好,无事多来走走。”又到沈姐绣花的屋子坐了一会,方走了。

芳歌送夫人出门,回来小声笑道:“母亲最不喜欢女孩儿出门耍。方才想是晓得表姐表妹们是我带出去了,来责问我的。幸好和你来家。”

英华因她笑的甚坏,就推她道:“你既然晓得,还带表姐表妹们出去,你是故意的罢。”

芳歌无辜的眨眼睛,“表姐表妹们人太多,一人一句都有些儿闹人,昨日哥哥就说,怕吵到母亲午睡,叫我把她们带出去看球。”

原来是李知远使的坏。这是绕着弯子在表明心意否?英华微笑低头,过了一会才道:“都说了我是来借绣样子的,你就与我两个绣样子描描罢。”

芳歌真个取了一本绣样来,英华就到后梢间把梨蕊喊来描绣样。梨蕊伏在案前描绣样,杏仁站在一边帮她磨墨按纸。

芳歌看她两个背影,小声笑道:“是不认得的,都要当你们家梨蕊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