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站起来走了几步,杨小八便放下茶碗跟了过去。赵恒绕着英华他们,到码头那边去,正好经过那几辆马车,就见一个个子娇小的小姐从车上跳下来,拦着赵恒和他说话儿。

耀宗便指着妹子看,笑道:“谁要嫁给赵恒,一定隔十丈就能闻到醋味儿。”

英华便道:“阿弥陀佛,让潘晓霜嫁他罢。”兄妹两个相对大笑。

文才实是想过来寻英华说话儿,偏叫那位陈小姐缠住了,动弹不得。李知远对文才表哥十分同情,咳了一声,问他:“咱们也走走?”

文才没有尿,还想摇头,李知远已是拉着他穿越表妹们的防线,直奔英华面前。表妹们方才只当表哥们和赵十二杨小八一样是要去小解,所以都不曾跟来。这会儿看李知远站在英华兄妹身边不走了,就有三个过来护食,一个说:“知远表哥,陪我们去河边洗手好不好?”

一个说文才:“看你满面通红,可是晒的?这边热,还是到那边坐一坐罢。”文才老实面薄,被她拉走。

李知远正色对两个表妹说:“这里走到河边甚远,回家洗手甚近。你们还是回家去洗罢,我这里有事和王小姐说。”说得两个表妹四个眼睛似小飞刀,一刀一刀扎向英华。

李知远从怀里摸出一块纸片递给英华,笑道:“这是明日谜会彩头的单子,还有问府上借的桌椅的数目。”

英华便点头,道:“晚上我来安排,明日不会误你们的事。”

突然马车那边传来一声尖叫,大家看时,那位身量娇小的缩在赵恒怀里瑟瑟发抖,杨小八护在赵恒身前,拦着不教几个手执马鞭的公子哥儿近赵恒身。

“麻烦。”王耀宗磨牙,问李知远:“那几个你可认得?”

文才表哥的婚事

李知远将那几位公子并七八个家仆一一细看过,摇头,道:“不认得。”

“既然都不认得,就好办了。”耀宗冷笑着撸袖子。梨蕊四下里寻找,因此处踢球人多,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无石块树枝可用。英华看边上有人坐在一把高椅上,过去微笑道:“这位大哥,这椅子借奴使使可好?”

佳人有求,必应,那位大哥忙把椅子让出来。英华便提着椅子给耀宗,道:“二哥,给你。”

耀宗用力一扯,先扯下一条椅子腿塞到李知远手里,他再一扯,扯下另一条腿交给英华,就提着只剩两条腿的椅子跑过去,边跑边拆椅子腿。

借椅子的那位大哥看不得自家的椅子粉身碎骨,捂着脸蹲在地下。英华过意不去,过去和人说:“大哥,我们打完架赔你新椅子啊。”

这个王耀宗,自家打架也罢了,怎么还要捎上妹子?李知远攥住英华的小胳膊,道:“我去帮忙,你别去。”

傍晚的凉风悠悠吹过,丝丝缕缕的桂花香好像是从九天之上飘下来。英华面庞微红,亮晶晶的眼睛热烈的盯着李知远,微笑着摇头。李知远生平头一遭被女孩儿家这般大胆的直视,偏还是他心仪的佳人,顿时心跳如鹿撞。然那边已经开打,李知远顾不上再和英华讲话,只道:“你自家多加小心。”便甩开两个表妹,直奔赵十二那边去了。

他不叫表妹小心,偏当着表妹们叫自己小心,英华心里又得意又满意,握紧手里的椅子腿,又温柔又安静地和两位横眉冷目望她的表小姐说:“我要去打架了,你们别过来哦。”

两位表妹被她吓到了,不约而同退后一步,看着英华慢慢把衣袖挽到胳膊肘上,提着那根椅子腿走到人堆外游走,但有机会就去敲一闷棍。

那几个公子哥儿实是没有想到赵十二他们几个这般能打,空手的杨小八和提椅子的王耀宗下手极狠不必说,看着是斯文君子一般的李知远也极能抗打,拼着挨你一下也要回敬你两下,赵十二那厮更是可恶,三个人把他护在当中,他一只手搂着那个小美人儿,间或捣一拳,踢一脚,待打他吧,伸出去的拳头不是被杨小八挡住了,就是被王耀宗的烂椅子砸中。这还不算,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跑来抽冷子就给你一下就跑。

十来个人都打不过这几个人,带头的那个公子哥儿已是恼怒,蓦地里被英华一棍敲在肩膀上,又疼又气闷,弃掉对手专寻英华,怒道:“小贱人,别跑。”

英华调皮的微笑,摇头,那人愣住了,英华又是一棍抽在他肩上,大笑道:“不跑的是傻子。”掉头就跑。那人摇摇晃晃待追,王耀宗追上来,破椅子带着风声砸在他背上,那人就跌了一个狗啃泥。

李知远一棍砸在一条踢向王耀宗的腿上,跑上去在那人膝盖上补了两下。英华又跑回来,大力在人腿上敲了两下。

王耀宗一脚踩在倒霉公子的胸口,略一用劲,公子哎哟哎哟叫痛。带头的被制住了,剩下的几个,杨小八一人一拳打飞,有那不老实的再补一拳。他们带来的管家们吓的连连后退,哪敢上前。候王李两家的管家们带着棍子锤子跑来,架都打完了。公子们睡在地上叫痛,自有管家们去捆人,打人的哥几个凑在一处商量怎么拼椅子,就把赵十二落了单。

赵十二一脸别扭地推开怀里那个娇小少女,凑到英华身边,陪着小心问她:“他们打到你没有?”

英华摇头笑笑,一边拉衣袖一边朝回走,并无半点吃醋的意思,也不似从前打架之后嗔说他总惹事生非。

她这般无所谓,心里是真没有自己了,赵十二沮丧低头。

李知远看王耀宗分明送给赵十二一个白眼,心里大乐,扭过头看码头那边的风景。

公子们打架还罢了,翰林小姐敲闷棍之前静若处子,敲闷棍时快比狡兔,敲完棍后又若无其事,实是把表小姐们都吓坏了。站在赵十二身边的那位娇小少女看见英华打她身边经过,就退开好几步,撞到车轮上都不晓得喊痛。李家表小姐们面面相觑,没看上李家表哥的表妹们俱都庆幸,看上李家表哥的两位表妹心里不停打鼓:罢了呀,这等泼悍,和她抢表哥,若是她恼了会打吧,会吧,会吧…

唯有文才表兄,一片痴心叫英华的闷棍敲成碎片,捧着心口伤心欲绝。温柔又安静的表妹,原来惯会提棍打人,还身手矫健胜过男人,若是…若是和表妹成了亲,一言不合她提棒就打,日子还怎么过哇。爹爹看不惯表妹打人要骂,表妹会不会连爹爹也打?他越想越是伤心,越想越是难过,真真是左右为难。

一只温柔的小手拉他衣袖,问他:“张公子,你是不是心口疼?”

文才点点头,伤心地把视线从表妹身上收回来,对温柔小手的主人道:“小生略有不适,告辞。”他前头才走,就有四五双白白嫩嫩的小手用力推那个表妹。李家表妹便追上去道:“奴陪公子走走。”

张家就在镇上,离的也不远。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就走到。文才伤心的推开门,让陈小姐进去。王氏原坐在廊下削南瓜,看儿子带回家一位年青小姐,唬了一跳,忙问:“这是谁家的小姐?”一边请人到堂屋坐,一边洗手取点心。

王氏为人虽然懦弱,小时候也是富贵养大的,如今虽然荆钗布裙,言谈举止还有几分大家气象,陈小姐见她是个夫人模样又温和可亲,心里的五分满意就涨到八分。

文才无精打采到厨屋烧了一锅开水,点了两盏茶出来,王氏和陈小姐已经亲亲热热手拉着手话家常了。陈小姐虽然眉眼生得不如英华,然细腰丰臀,又是圆圆一张肉脸,甚有福相。说话又温柔,看她衣饰家事也平常,王氏十分满意。再旁敲侧击打听,却是本镇李知府夫人的内侄女。李知府和二哥是紧邻,又走的极近。若是央二哥去提亲,人家必许的。儿子既然肯带人家女孩儿来家,想来也是对人有意。看人家女孩儿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肯嫁儿子的。

王氏想了一想拿定主意,就笑道:“前日得了一根木簪,样子甚好,我取来与你瞧瞧。”

文才是个老实孩子,不晓得相亲看中人家女孩儿,才与人家插簪的,犹道:“娘,木簪有什么好看的。”

陈小姐却是心知肚明张公子的母亲是看中自己了。张公子生的不比李家表哥差,就是穷些。自家又没得嫁妆,将来还不晓得会许给什么人,错过这一个,哪里再寻这样又俊又老实的丈夫?罢了罢了,就是他罢。陈小姐又是欢喜,又有点伤心的低下头。

王氏去了一会,取来一根喜上梅梢的黄杨木簪,递把陈小姐看,笑道:“你可喜欢?若是喜欢婶婶就替你簪上。”

陈小姐低低嗯了一声,娇羞低头,由着王氏把簪子插到发间,就站起来道:“奴出来有些时候了,怕姑母寻找。”

王氏便亲送陈小姐到陈家后门,看着陈小姐进去,欢喜吐了一口气,从后头走到王家梧桐院里,要和二哥商量给文才提亲。

梧桐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小丫头在洒水扫地。看见姑太太来了,小丫头就指着前头说:“老爷和夫人都在前头。”

王氏便到前头去寻哥嫂。却见厅里站着一排人,二哥的三个学生和侄子耀宗并英华站在东边,另有几个鼻青眼肿形容狼狈的少年公子直挺挺站在西边。

本镇富户方老爷坐在客座上,正指着那几个少年公子大骂。王翰林正皱眉,看见自家妹子怯生生站在廊下,忙咳了一声,扭头对后头屏风里说:“姑太太来了。”

柳氏走到屏风边对耀宗使了个眼色,五个默不做声跟着柳氏从后门出去绕到前门,拥着莫明其妙的王氏回到梧桐院。柳氏冷着脸叫英华回屋去。英华偷瞄哥哥和杨小八,他两个俱都摇头。英华便抓紧母亲的胳膊摇来摇去,撒娇道:“娘,人家不要去,我们陪您说话解闷儿。”

柳氏啐道:“打架敲闷棍时你怎么不想着来陪娘说话解闷?”说的英华退到一边讪笑,又说耀宗:“你就是个惹祸的祖宗,你来家才几日?就会带着弟弟妹妹们淘气。”

耀宗老老实实认错:“原是儿子的不是,儿子自罚磨面一石,可好?”

李知远看他低头时分明瞪了赵十二一眼。杨小八赔笑道:“王二哥和知远兄身上还有伤呢,小侄那里有上好的金创药。”

柳氏瞪他,嗔道:“快去快去,上药仔细些,若有不妥,就去喊跌打郎中来。”把他们几个都轰了出去。英华不敢走,磨磨蹭蹭扭来扭去,就差抱着柱子了。女儿这般耍赖,柳氏当着姑太太的面也不舍得骂她,便先不管她,笑问王氏:“这几个孩子打架,没有拉文才去助拳罢?”

王氏笑道:“孩子们打打架,常有的事。嫂嫂,文才刚才回家,带回去一位小姐。”

你儿子不是非我女儿不娶么,怎么一转眼又和人家小姐好上了?柳氏半信半疑。英华跳到母亲身边,欢喜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芳歌的表姐。”

“你也认得她?”王氏喜的好像捡到金元宝,“快和姑姑说说,她为人怎么样?”

“蛮…好。”英华被母亲瞪了一眼,老老实实挨着柳氏坐下,笑道:“芳歌的表姐有好几位,就数这一位最温柔,最知书达礼。”

“我看她也好。”王氏笑道:“文才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和女孩儿相处这样好呢。”王氏说话的神情,好像明日就能抱孙子一样满足,“我送她簪子,她羞答答任我簪在头上。这亲事,已是成了一半呀。我今日来,就是想求二哥给妹子做个媒,到隔壁和陈老爷提亲。”

“陈小姐们到梅里来也没有几日,就去提亲,仓促了些罢。”柳氏慎重的说,瞪眉开眼笑的英华一眼,嗔道:“英华,那位陈小姐可曾订过亲?你去寻芳歌打听打听,速去速回。”

英华方才是怕母亲回头找她算帐,是以撒娇不肯就去。现在姑母居然要给文才表兄提亲!从今往后,文才表兄再不会神出鬼没冒出来,用那种委屈又别扭的神情喊表妹了罢。英华高高兴兴到后头赵十二院里,站在台阶下喊二哥。

耀宗出来,笑道:“这么高兴,姑母在,母亲不舍得收拾你,休得意。姑母能在家几时?”

英华笑道:“实是姑母家的文才表兄喜事近了。”

“不会吧,母亲打算把你许给文才表弟?”耀宗说的响亮,屋子里药瓶子掉地下的声音更是响亮。

李知远慌的要死,衣带都来不急系,光着脚就跳出来了。赵十二冷着脸紧跟在后面。两个人看着笑嘻嘻的英华,李知远觉得英华笑的这样快活,王二哥必是说笑,不由涨红了脸笑道:“我回去穿鞋。”

英华对着李知远说话,便添了一分甜蜜,“母亲使我来,原是有话问你。”

赵十二哼了一声,掉头抢在李知远前头回屋里去了。李知远点点头,进去套了鞋又出来,看英华坐在廊下一张长板凳上,他就捡了个小板凳让王耀宗坐,耀宗挨着妹子坐下,指指屋里。

李知远微笑着摇摇头,把小板凳搁在离英华不远不近的所在,坐下,问:“师母有何话说?”

“母亲原是叫我去问芳歌妹妹的,不过我觉得问你还要好些。”英华快活的说:“方才跟和文才表兄一道走的那位,我姑母看上她了,想把她说给我表兄。”

“淑琴表妹和令姑母是第一回见面罢,”李知远皱眉,道:“这就要提亲,是不是不大妥当?”

耀宗笑道:“实是急了些。英华,母亲想打听什么?”

英华其实现在才晓得这位陈小姐闺名淑琴,她想了一想,笑道:“问淑琴小姐订过亲没有。还有府上舅老爷想给淑琴小姐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哎,其实,就是想让我绕着弯子问一下,像我姑母家那样的,他可看得上。”

李知远笑道:“这话果然和我说才好,芳歌是不晓得的。说起来呢。我大舅家兄弟几个不曾分家,全家就靠那十来顷地过活。表妹们又有十来位。不晓得令姑母对儿媳妇的嫁妆…”

这是说陈家小姐们嫁妆不多了。英华连忙笑道:“我懂了,我回去叫我娘问姑母。”

王氏听说陈小姐没有什么嫁妆,并不介意,笑道:“我家穷的好像被水洗过一样,只要陈小姐不嫌弃我家穷就使得。她嫁过来,我必当她是自己女孩儿那样疼爱她。”

柳氏便道:“既然你插簪她都受了,想来去求就许的。倒是聘礼,怕姑太太有些为难。英华,你去开地字号箱,把那个红锦缎包的匣子抱来。”

英华答应着,喊了一个丫头搭手,把那个匣子抱来。柳氏就解开包裹,露出里头一个方方正正、黄铜包角的细木匣来,把三个抽屉都拉开,指着满满三抽屉金簪子玉簪子金镯子金耳坠笑道:“姑太太给我外甥媳妇挑副头面罢。”

王氏哪里肯,再三的强她,也只挑了一根小小的金簪,一对细细的金镯子,死也不再拿。

柳氏看王氏如此,替她心酸,越发不肯薄待她,叫英华寻个拜匣来,亲自在里头垫了丝絮,又铺上一块红丝帕,把簪子和手镯搁进去,又放进去一对红宝石戒指,一对玉头金簪,一对镶珠嵌宝的金耳坠,一个配绿玉锁片的金项圈,把匣盖合上又拿块旧帕子包起,硬塞到王氏手里,笑道:“这个是给文才娘子的,姑太太先替她收着罢。若是再不收,就是嫌我送的少了。提亲的事我必和你二哥商量,姑太太把文才外甥的八字留下,嫂子明日一定使人给你回信。”

这几样物事也值一百七八十两银子,再添一二十两银的使用,就能备一个体面聘礼。王氏情知自家是备不起的,为了儿子婚事体面,到底收了。柳氏就使个婆子送她家去。

王翰林在前头留被打的几个孩子和人家老子吃饭,请了李知府来陪,又把儿子和学生都喊去,大家坐了两桌吃酒说话到半夜,到底化干戈为玉帛,耀宗几个约他们明日来文会,才尽兴而散。

柳氏晚上和王翰林说知姑太太想求李家表小姐做儿媳妇,王翰林摇头道:“才见得一两面,就说人家是好儿妇,结亲岂能这般儿戏。”

柳氏笑道:“连簪都插了,若是不去提亲,不是为难人家女孩儿吗?”

插了簪又不去提亲,言而无信还有谁肯把女孩儿嫁给文才?王翰林这这这这了半日,拿这个妹子实是无法,只得应了,一夜无话。第二日早饭后换了新衣,到李家和陈大舅提亲。

张家虽穷,翰林舅舅却不穷。又是翰林舅舅亲自来提亲,将来少不得拉扯小两口。这门亲实是结得,陈大舅连文才长的什么样都不晓得,便一口答应,就请李知府和王翰林做媒人写了婚书,把淑琴许给文才。

表小姐们听说张公子的翰林舅舅来提亲,俱都替淑琴高兴,再打听得已婚书都写了,大家都恭喜她道:“我们还没着落呢,你居然第一个嫁出去了。”

淑琴未许人家时,极是想寻个好夫婿。许了人家,她反思量多了,姐妹们喊她出去耍,抵死都不肯。

芳歌来请了三四次,她都不肯和姐妹们同去,只得由她。大家出来,站在后门等候英华。英华打后头走时,偏被怀翠缠住了,只得带着她同往。

果然镇口大树底下有一处拿屏风围住。李家管家看见自家小姐,就把屏风移开让大家进去。

却是六七架大屏风圈住了两张圆桌并一张方桌。圆桌是给小姐们坐的,方桌上堆着笔墨诸物并英华和李知远两个准备好的字谜纸条和几大捆细麻绳,地下还放着一个大箱,想来这是不能让人先晓得的彩头。表小姐们被淑琴的成功激起了斗志,大家围坐在一张圆桌边,俱都磨拳擦掌,打点精神要寻个好女婿。文会是王李两家合办的,英华便拉着芳歌站在方桌边查看纸墨诸物可中使。

怀翠不姓陈,无人理她,她独据一张大圆桌,坐了一会实是无趣,信步出来,却见赵十二闷闷的坐在一张椅上发呆,她便走过去,笑道:“赵公子,奴昨日读书,实是有一句不明白…”

赵十二皱眉看看她,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坐,一脸的不耐烦。怀翠羞的粉面通红,臊眉答眼回来,恼的用力扯帕子。

却见张文才白面上顶着一对黑眼圈,摇摇晃晃过来,守在屏风外的家人拦他,他却哭了,隔着屏风喊:“表妹,我对不起你。”

梅里文会

张文才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这样喊,置英华于何地?又置才和他订亲的陈小姐于何地?英华恼的要死,眼圈儿都红了,哆哆嗦嗦挽袖子要出去。芳歌死死拉住她的胳膊,小声道:“莫出去,人家哪晓得里头有几个是他表妹。”

耀宗大步跑过来,用胳膊挂住文才的脖子就朝外头拖。文才被勒的喘不过气,两只手到处乱抓。李知远只比耀宗慢一步,上前捂住文才的嘴,才道:“二哥放手。”

耀宗松开手臂,揪住文才的胳膊,喝道:“老实跟我走!”

文才含着泪,“唔唔”答应。知远才放手,两个把他夹在中间,带到无人的角落里。耀宗还不曾说话,知远就照着文才的肚子捣了一拳,恨道:“你才和我表妹订亲,这样是什么意思?”

文才又委屈,又痛,放声大哭。耀宗瞪知远,道:“你凭什么打我表弟?”

知远回瞪,道:“我打我表妹丈夫。”

耀宗撸袖子,恼道:“还没成亲呢,不许你打。”

知远寸步不让,冷笑道:“成了亲就不只打他一拳。”

“你打得过我?”耀宗眯起眼睛,鄙夷的把知远从头看到脚,“就你那细胳膊细腿?”

李知远默默的把衣袖撸到上臂,露出肌肉结实的“细”胳膊。胳膊上还有几块青紫,原是昨日打架留下的,“来试试我的细胳膊细腿?”

文才两只黑圈眼饱含热泪,左看看表哥,右看看知远,怯生生的问:“你们要打架?为何?”

“闭嘴。”李知远瞪他。

耀宗伸开五指杈在文才脸上,把他推到一边,把骨节捏的咯咯响。文才吓坏了,只当表哥要打他,抱着头蹲在地下,连喊:“莫打莫打,疼。”

这人真是让人又气又恼,李知远忍不住扭过脸,笑出声来。耀宗原是板着脸,五官都扭曲了,偏过头,恨道:“没出息,站起来。”

文才拿胳膊护着脸慢慢站起,退后两步,委屈的说:“知远兄,你为何打我?表哥,你为何也要打我?”

耀宗气结,提起的拳头伸到半路教飞跑过来的杨小八拦住了。小八笑道:“莫叫姓方的那小子看咱们笑话。咱们自己人打什么。”

耀宗哼了一声,斜眼看知远,道:“一更我在码头等你。”

知远点点头,道:“使得。”拉住走开两步的文才,冷笑道:“你别跑,我还有帐和你算呢。”

耀宗把文才拉到身后,道:“要算帐也是我和他算。”转过身逼视文才,板着脸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妹妹的,非要嚷的全镇人都晓得?”

“我…我娘给我订亲。”文才润湿的眼圈又红又肿,“我是要娶表妹的哇,我对不起表妹。”

耀宗冷笑道:“英华对你只有兄妹之情,姑母要给你订亲,还是英华去给你打听那位陈小姐订过亲没有呢。”

文才哀伤的眼睛瞪的溜圆,盛满了怀疑的泪水。

知远咳了一声,点头道:“实是英华妹妹问我的,晓得淑琴表妹不曾订亲,英华高兴的很,说你们两个实是一对好姻缘。”

英华昨日哪里说这些话,李知远这厮实在坏的很。耀宗瞪李知远一眼,也不说破,犹道:“确是如此。我妹子从来就对你无意,你今日这般说话,是要坏她名声么?”他说这话时,着意看了一眼慢慢走过来的赵十二。

“你与我表妹插簪,如今连婚书都写了,如今又跑来对着别人说对不起人家。你当我表妹是什么?”李知远把文才扯过来,拳头抵着文才的鼻子尖儿,发狠道:“你到底想不想娶我表妹?你说!”

文才待想说不娶,人家表兄的拳头就在眼睛下边鼻子上头晃悠久,待说娶,他日里夜里想娶的明明是英华表妹,不是那位陈小姐,文才心如刀削,扁一扁嘴,又想哭。

耀宗攥住知远的拳头扯到一边,另一只手捏成拳比在文才下巴上,道:“莫怕他,表哥替你撑腰。”

赵十二摇着扇子,站在十步之外,闲闲的说:“插了簪又悔婚,我有妹子也不嫁他。”

“你闭嘴。”耀宗瞪他,扭头又对文才道:“你把陈小姐带回家去给姑母看,又给她插簪,就是要娶她的意思。你敢不娶,不等外人打你,表哥我第一个把你的腿打断。”

李知远对赵十二感激的笑笑,对文才道:“既然订亲,你就要一心一意待我表妹好,不然,”他瞄瞄文才战战兢兢发抖的两条腿,冷笑几声道:“王二哥打断你左腿,我打断你右腿。”

杨小八看火候已到,把手搭在似经霜打的茄子表弟的肩上,笑道:“走,我送你家去。”半扶半拉把文才带走,李知远想了想,和耀宗说:“二哥,我送文才回家去。”

耀宗没好气道:“去罢,这里我照应。”

知远笑一笑,和小八一左一右把文才送回家。张家穷李知远也是晓得的,进了门看他家四堵墙之外,连书架上都无几本书,文才窗外晒着的几件里衣俱是补丁打补丁,李知远犹豫了一下,出来和杨小八说:“这事儿总会传到我那个表妹耳里,我先去和她说知,也省得她嫁过去和英华姑嫂不和。”

杨小八笑道:“省得,你去罢。”和他并肩走了几步,又笑道:“想娶我英华表妹,可没有那么容易哟。”

李知远轻轻一拳锤在杨小八膀子上,笑着转过一条窄弄,打后门回家,先到父亲书房。

李知府每日上午守着小青阳读书,看见大儿子站在门口,便叫小儿子自己念书,他自走到院子里一棵桂花树下停步。李知远跟上来,小声道:“儿子方才到张家去了。”

“张家?你是说你老师的外甥张文才?”李知远皱眉,道:“怎么说?”

李知远道:“这门亲事…看上去不大妥当呢。”

李知府摇头,道:“人家与你表妹插簪,你表妹也受了。人家来提亲,你大舅也答应了,轮不到咱们说话的。”

李知远斟酌半日,道:“张家穷的只有几间屋,表妹嫁过去会失望罢。”

“哪里有屋。”李知府冷笑道:“连那几间屋都是你老师借把张家住的。你老师提亲时都和陈大舅明说了,你大舅也说家里女孩儿多,没得陪嫁。淑琴…是淑琴罢,她自家看上了,必要成全她的。”

李知远愣了一下,笑道:“大舅怎么这么急?”

“俗语说嫁女如烧屋,中等以下人家哪里是嫁得起几个女儿的。”李知府感叹,“你几个舅舅偏又养了十来个女儿,差不多的人家,都嫌陈家女儿没嫁妆。说起来呢,你不图我家陪嫁,我也不嫌你家穷,倒是爱亲才做亲。你能替你表妹担心,可见你有友爱之心。然你莫忘了她来我们家,原谋的是嫁你。这几个表妹们的事,你还是退避三舍罢。”

李知远微笑低头,连连称是。恰好小青阳写完了字,跑出来央求父亲和哥哥让他也去文会耍,李知府答应了,叫两个儿子出去,他自走到后头,寻陈夫人说话。

陈夫人因几个侄女都跑去文会上看热闹,正在生气。陈大舅陪着小心哄大姐:“家里女孩儿多,实是备不起嫁妆,媒人来说的都是那等做田的粗人,还要你陪三五十亩地。我们家一共就十来顷地,儿要婚女要嫁,哪里备办得起。文会总有几个不曾订亲的少年公子罢,若是相互看中了,孩子们自家乐意,就是咱们陪嫁少些,也嫁得了。”

陈夫人恼道:“只要咱们孩子出挑,便没嫁妆怎地。做田的人家又如何,只要人家清白子弟肯上进,嫁过去守着男人读书,苦十来年,总有出头之日,何必鼠目寸光?”

陈大舅心道:大姐,你嫁了个穷书生丈夫,苦了十来年出头,何等幸运!陈家女孩儿安能个个有这个福气?然他不敢这样讲,只一个劲陪笑道:“女孩儿大了,一个两个留在家里慢慢挑女婿还罢了。十个八个留在家里,你几个弟妇愁的头发都要白了。”八月中旬,早晚天气凉快,陈大舅却是一边讲话一边抹汗,看见姐夫进来如见救星,忙站起来道:“姐夫来了,姐夫快坐。”

陈夫人便道:“青阳的功课完了?”

“今日过节,早课完了放他假,让他去文会耍耍。”李知府笑道:“今年曲池府几位大人忙的都顾不上过中秋,孩子们自己做兴起来办文会猜谜耍子,也算是玩的风雅。大舅,晚上咱们也去猜几个谜,散散闷,何如?”

“好好好。”陈大舅连连点头,笑道:“我去去就来,淑琴订了亲,我去写个字儿送回家。也叫三弟和三弟妹高兴高兴。”

陈氏夫人把大舅送到厅门口,回来气鼓鼓的说:“张家那样穷都肯把淑琴许他,大弟怎么急成这样!”歇了一会又道:“还说这几个女孩儿任我挑一个,我还没说话,他就先嫁出去一个。”

李知府看着陈氏笑了半日。陈氏老脸微红,嗔道:“我娘家人多嘴杂,不晓得的,只怕要说我儿子不好,大家都看不上他。”

李知府笑道:“你儿子方才特为跑来和我说,说他才到张家去看过,觉得张家太穷,表妹的婚事要斟酌。”

陈氏呸道:“这孩子,越长越回去了。难道要让淑琴嫁他?淑琴可是自家做主受了人家的簪!休说是淑琴,这几个侄女一听说外头有男人,拦都拦不住,个个都不是安份的,莫让哪个缠上我儿!”一边说一边暴燥的转圈,“快把他喊回来!”

“已是和他说了,叫他莫管。”陈知府脸上笑的风淡云轻,那个圆肚子却似风吹荷塘,不停的荡漾。“我来是有话和你商量,张家办,陈家也没嫁妆,你这个侄女嫁过去吃什么用什么?”

陈氏不悦的看着李知府,“你什么意思?”

“要不然,咱们给你侄女添点儿?”李知府微笑道:“她嫁过来,也算是傍着你居住,与其将来见日与她三升两斗,倒不如体体面面给她添妆。”

“这一个开了头,后头还有十来个呢。说起来都是我侄女,没有的厚此薄彼的,”陈氏为难道:“怎么添得起?再说,李家这边想使咱们银子的不在少数…”

“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几个臭虫跳的越欢,死的越早。李家这边我倒不担心。到是你娘家这些侄女儿,原是奔着做你儿媳妇来的。你一个都不看中,倒怕你弟妹们对着你弟弟们抱怨你。便与这些孩子们些添妆,也是你做长姑母的心意,何如?”

陈氏思量半日,点头道:“还是老爷想的周道,就与淑琴先添妆罢,正好在泉州时打了十几双四两重的金镯子,一人一双再添点什么,你看可使得?”

“直接给银子罢。与她八十两银子。”李知府拈着胡须笑道:“晚上吃团圆饭时与她,就说她订了亲与她添妆。再和芳歌说一声儿,也让她出两样首饰给人家添妆。以后同住在梅里,咱们就是她娘家,须叫她晓得咱们是替她撑腰的。”

正说话间,杨小八和王耀宗笑嘻嘻过来请李知府去评文。李知府出来到镇口,却是吓了一跳,原来那片踢球的地方,除去中间一块地方摆着十来张桌子,团团坐着几十个书生。外头围了有半个县的闲人在看热闹,又有几十辆马车挤在树下,车门帘高高卷起,里头少有一位小姐,多有两三位小姐端坐,孤芳自赏者有之,含羞带怯者有之,端庄大方者有之,妩媚风流的,也有。小姐们长像不同,神情不一,都把眼睛看向书生们那一处。

再加上屏风里还坐着虎视眈眈要找女婿的陈小姐们八九位,这哪里是文会,分明是相亲大会!

李知府哭笑不得走到王翰林身边坐下,王翰林的笑容也发僵,将一叠文章递把他,道:“这些我先看过了,写的好的都做了记号,你且看看。”

李知府和王翰林都是考得起的,肚内是真有墨水。这个文会轰动了半个县的人来相亲,若是办砸了必将遗臭万年。李知府摸着胡子认真看文,王翰林手不停笔写评语。底下已经开始第二场,少年公子们被几十双多情的眼睛注视着,俱都坐的端端正正写字儿。有那等胆小的,鼻尖都沁出汗来。

生的俊俏自是赵十二,英气逼人当数杨小八,镇定如王耀宗,淡定如李知远,都被热情的富春人民吓到了。办一个文会耍子,居然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四个额头渗汗,相对无语。

唯有昨日和他们打出交情的方公子甚是镇定,一边写字儿,一边小声笑道:“都等着看咱们踢球呢,写快点儿。”

杨小八瞄一眼一个频送秋波与赵十二的明媚布衣少女,压低声音道:“贵处的女孩儿们,胆子恁大。”

方公子得意的要死,小声说:“晚上咱们出去看月,你就晓得什么叫做胆大了。”

赵十二闷闷的说:“昨日就领教过了。”

方公子看不惯赵十二,冷笑道:“你手是断的,她朝你怀里扑,你不能把她推出去?”

赵十二昨日原是故意,想叫英华吃醋,谁知英华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从昨日闷到现在,再叫方公子一激,恼的就把笔搁下。杨小八按住他,笑道:“打和酒都吃了,昨日事昨日毕。十二哥,快写完交卷,咱们好踢球耍子。”

几位陈小姐和怀翠把能看外面的地方都占住了。英华和芳歌就坐在桌边和小青阳一起闲话,商量晚上拜月。芳歌便道:“泉州风俗,中秋月圆小姐们还能到街上走一走。我在府衙住着偏没有出去过。”

英华笑道:“晚上有哥哥们陪着,咱们就出去走走,不怕的。”又压低声音道:“有那个什么踏月望歌的,咱们就去望一望。”

“不好吧。”芳歌捂着嘴,笑嘻嘻想了一会,又道:“若是真有,妹子也是想看看的。”

小青阳还不懂什么叫踏月望歌,看她两个笑的鬼鬼祟祟的,问她们什么叫踏月望歌,她两个都不好意思说,他便恼了,道:“一定不是好事,你们要不带我去,我就和母亲说,你们踏月望歌去了。”

芳歌手忙脚乱去捂弟弟的嘴,英华竖着指头,嘘道:“带你去,你莫叫她们听见。”

小青阳瞟一眼表姐们,点头,小声道:“我省得。”

陈家小姐们心齐,不动声色把怀翠挤到一边。怀翠待发作,一人之力不敌她们七个,闷闷回来坐在英华身边。她来了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小青阳就道:“我要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