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歌对怀翠笑笑,道:“叫管家带你家去。”

小青阳不干,道:“家去叫母亲看见,就不放我出来了,大姐你陪我寻个无人的地方。”

芳歌无法,只得陪他去走动。英华便道:“我陪你一起去呀。”也不要杏仁跟着,她们两个大的带着一个小的,又喊了个管家陪着,挪开屏风,出去捡了一条小道走到一片林子里,管家陪着小少爷到一棵大树后方便去了。芳歌拉着英华朝回走了几步,指着那边人山人海笑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咱们家门口能有这样热闹。”

英华瞄那边几十辆香车美人,微笑道:“看那边。”

那边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提着裙子小跑着过来,看准了英华扯住她的袖子,含着泪说:“姐姐,求你助我。”

英华再看,却是昨日藏到赵十二怀里的那位娇小美人,不禁愣住了。

桃花啊桃花

赵恒招惹的烂桃花,还是让他自己去摘干净吧。英华笑嘻嘻甩脱桃花,道:“我又不认得你,凭什么帮你。”

那个女孩儿恼的要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粉面带着春色,薄嗔娇羞又跺脚的模样儿极是养眼。可惜英华和芳歌一不是怀春少年,二和她不熟。她自顾自使小性儿,两个俱都皱眉。英华便和芳歌说:“我最讨厌自来熟的人了。”

芳歌笑应道:“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那个女孩儿生的娇美,家人都是宠着她,哪里受过这样的明嘲热讽。被她两个两句话一说,气得哇哇大哭。英华和芳歌相对一笑,欲绕过她走路。她离着芳歌近些,就伸手扯住芳歌的衣袖,嚷道:“你们欺负人,不许走!”

英华好笑道:“你一来就对我们拉拉扯扯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是你欺负我们呀,快放手。”

芳歌默默抽手,那个女孩儿被拉了一下,脚踩到一块石头,朝后一仰跌倒,连带把芳歌也扯倒在地。芳歌有英华扶着。她半坐在地下,却无人理会,小姑娘又疼又委屈,哭的越发大声了。

便有几个怜香惜玉的少年闻声而至,一窝蜂去扶那个女孩儿,还有一个没挤上前,转过身来笑嘻嘻拦住英华两个,道:“两位小娘子,怎么欺负人呀。”

芳歌气的满面通红,还想说:“我们没有欺负人,分明是她欺负我们。”

英华已是提起裙子照着那厮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啐道:“欺负你又怎地,找打。”踢倒了他,还照他胁上狠狠踩了几脚。

这位小娘子生的甚是柔弱,说话也娇滴滴地,偏脚下极是有劲儿。那人一连吃了几踩,受了惊吓都不晓得喊疼。他的几个同伴俱都看呆了。

英华伸出芊芊玉指,遥指那个女孩儿的鼻子尖,笑道:“看清楚了,这个才叫欺负人。少在我们面前装娇弱。”牵住芳歌的手,说:“咱们走。”走过那倒霉孩子身边,还神气活现又踢人一脚。

惊呆少年被踢醒,抱着肚子长号:“杀人了,救命呀。”

小青阳和管家从树后跑出来,那管家便喝道:“那泼皮,好大胆子。小少爷,快回去喊人。”拦在英华和芳歌身前。

小青阳好像一只小兔子,在山道上蹦得几下,一溜烟跑进人堆。过不得半柱香时,王耀宗和杨小八二马当先扒开人群冲在前头,李知远把小青阳扛在肩上紧随其后。赵恒和方大少两个板着面孔落在后面。再后头,是数百梅里百姓。

王耀宗看见李家管家把英华和芳歌护在身后,再看几个油头粉面的少年把个娇弱少女围在中间,他便一拳打倒一个少年,把那个少女拉出来推到妹子那边,啐道:“只会欺负女孩儿,真有出息。”

人家原是一伙的,二哥又搞错了!英华冲芳歌笑笑,拉着她让过一边。娇弱少女扁着嘴抽泣,看到王耀宗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就把那几个人齐齐打倒,惊奇的睁大了眼睛。

赵恒看见是昨日那女孩儿,凑到杨小八身边问:“怎么回事?”杨小八摇头不语。

方大少却是一脸的羞愧,道:“表妹,你昨日害我不够,今日又来做什么?”

原来这位是方大少的表妹,英华同情的看方大少一眼,附着芳歌的耳朵小声道:“他那个表妹昨日和赵世兄讲话,他去找赵世兄麻烦,咱们和他打了一架。”

芳歌细瞅这位方大少,脸上还有伤,一脸的沮丧和无可奈何,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大少昨日见识过翰林小姐的雌威,心里已是怕了她。今日远远看见英华,下意识就把目光绕到别处,突然听见陌生女孩儿的笑声,再一看,小母老虎身边站着的女孩儿正看着他笑。这女孩儿眉目如画,端庄温婉,方大少几时见过这样的佳人,直直的看着芳歌不带眨眼的。

王耀宗喝声滚,少年们屁滚尿流滚下山道。文会俱然有英雄救美女的戏码,围观的百姓都觉得不虚此行,纷纷喝采。耀宗抱拳谢道:“多谢乡亲们援手,已是无事了。”

李知远放下弟弟,满面是汗,看乡亲们越集越多,冲着四下里拱手,道:“多谢多谢。大家散了罢,半个时辰之后咱们赛蹴鞠,有愿意一起耍的,可以商量组队,回头咱们抽签比赛呀。”

英雄求美的戏已是唱完了,踢球才是正经事,大家呼朋引伴商量组队。山道上只剩自己人。李知远就问管家:“怎么回事?”

老管家一边抹汗一边偷眼看英华。家里哪个不晓得英华小姐是大少爷的心上人?说英华小姐挥拳打人的事传到夫人耳里…把英华小姐的胆子借他他也不敢。

小青阳不晓得老管家的心思,抢着说:“我来讲我来讲。姐姐带我过来走走,那个女的,”他指着楚楚动人的方家表妹,“她过来要英华姐姐帮忙,英华姐姐说不认得她,不要帮她。她就撒赖说我们欺负她,还把我姐姐推在地下。”

王耀宗瞪方家表妹,方家表妹吓得朝自家表兄身边缩了缩。李知远皱眉,英华对赵十二翻了个白眼。杨小八看看芳歌,看看赵十二,直摇头。赵十二先听说英华不肯帮忙,微露喜色,再见听说方家表妹把芳歌推倒,也皱眉。

“后来那几个坏人就跑来了,帮着她说英华姐姐和我姐姐欺负人。”小青阳大声道:“英华姐姐要保护我们,就把带头的那个坏人打倒在地。再后来我就跑去喊你们来了。”

“我不认得他们。”方家表妹怯怯的争辩。

方大少冷冷的把表妹推开,道:“大家给我个面子,别和她计较。”又对她说:“你快回家去,我没空管你。”

方家表妹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转,看看赵十二,赵十二却不理她。赵十二昨日搂她在怀那般温柔,今日却对她视而不见,怎么会这样?她想不通,泪如雨下。

王耀宗看不惯方大少这般,正待说他,李知远说话,道:“令表妹这般回家也不大好,方世兄还是送送她罢。”

“我不走!”方家表妹突然蹿到赵十二身边,似八爪鱼一般,贴着赵十二的胳膊扭来扭去,“你昨日都肯为了我打架,为何今日不理我?”

这个表妹,比潘晓霜还可怕。杨小八哭笑不得的让开几步,同情的拍拍方大少。

缠别人都是不对的,缠赵恒这个臭小子,原是他自找的。王耀宗心情和表情都很愉快,转过身无事人一般问妹子:“今日穿的软底鞋?脚疼不疼?”

英华微笑摇头,道:“不疼。二哥,爹爹晓不晓得?”

“不晓得。”想到一会还要和爹爹交待,女儿犯错,老头子打儿子从不手软——王耀宗笑脸转黑,又瞪赵十二。

李知远笑着摸摸小青阳的头,道:“一会我们和老师说呀,老师不会怪英华妹妹的。”

芳歌微笑着挽住英华的胳膊,道:“英华姐姐是为了帮我才打人的,如果王伯父一定要罚,就让我和英华姐姐一起受罚呀。”

杨小八笑看一脸挫败的王耀宗,凑到芳歌身边,小声道:“你英华姐姐犯错,一向是咱们王二哥挨打。”

王耀宗摸摸鼻子,心酸不已,转身下山,背影落寞。英华娇嗔的推杨小八,道:“我几时犯错了?”

杨小八退后两步,笑道:“看见没有,你英华姐姐还不承情呢。”

英华啐他一口,道:“那是我二哥。”偶一转头,李知远笑盈盈望着她,她轻轻哼了一声,大步追上王耀宗,亲亲热热挽着她二哥的胳膊,又回头道:“你们还走不走?”

小青阳有样学样,挽住姐姐的胳膊,另一只手待去挽李知远,杨小八抢着把他的小手夹在臂弯里,道:“咱们下山罢。”小青阳个子才到芳歌的肩膀。芳歌偏头看他,正和杨小八打了个照面,对着杨小八炯炯发亮的眼眸,芳歌怔了一下,偏过头看自家哥哥。

李知远抱着胳膊对妹子微笑,道:“我就来。”

赵十二被方家表妹摇来摇去摇了半日,一言不发。方大少眼巴巴看着芳歌下山的背影,李知远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了,结结巴巴道:“李大哥,何事?”

李知远冲他那个表妹扬扬下巴,道:“令表妹你不管?”

“昨日就郎有情妹有意。还能怎么办?成亲好了。”方大少冷笑道:“昨日我回家还挨了家父一顿板子,我是不管了。你走不走?反正我是要走了。”他甩手,自下山去了。

赵十二崭新的青罗袍大袖上教方家表妹的眼泪鼻涕糊的一塌糊涂。平常纠缠他的女子不少,似这个这样真性情,却是罕见。看人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其实已经心软了。方才大家都在,他却不开面子,现在只得李知远一个人在,他便放软了语气,哄道:“姑娘莫哭了,眼睛哭肿了不好看呢。”

这句话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都要灵。方家表妹立刻收了哭声,又红又肿又水灵的眼睛无限景仰的看着赵十二,跟看见胡萝卜的小白兔似的。

这个赵十二,也难怪王二哥不喜欢他,难怪英华不要嫁他。李知远暗自摇头,悄悄儿撒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将到中饭时,踢球的都散了。大家坐在一处吃茶歇息,才见赵十二和方家表妹手拉着手回来。方家表妹眼睛虽然还有红肿,却是满面春风,骄傲的瞄过看着她一脸受了惊吓模样的李家表妹们和王家表妹,坐到英华身边,笑道:“英华姐姐,芳歌姐姐,方才原是妹子错了,妹子给你们陪不是。”

芳歌惊讶的手里握着的一把瓜子全都洒到裙子上了。英华还镇定,慢慢把茶咽下,微笑道:“哪里哪里,姐姐吃茶。”放下茶碗,拿了一个海棠蕉叶杯给她倒了一杯茶。方小姐接过茶,自家却不吃,捧到赵十二面前。

赵十二接着手里慢慢吃着,看看英华,英华面色如常又在倒第二杯茶,他掉过头看远方。

方家表妹去接第二杯茶。怀翠和另一个李家表妹已是一人一边贴着赵十二站定,一个问他:“你去哪里了?”一个说他:“大太阳底下,晒的都是汗。”就把手帕递了过去。

赵十二接了帕子慢慢擦汗,那方家表妹却是恼了,就把茶杯用力朝怀翠身上砸去,道:“狐媚子,不要脸。”

这醋劲儿,比潘晓霜大多了。英华偏着头看戏,还不忘从桌上盘子里抓一把瓜子。芳歌看看英华,再看看杨小八,杨小八就挪过来在她身边一个空坐儿坐下,也在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磕着玩儿。

怀翠怔怔的看着湿淋淋的新罗衣,又怔怔的看着赵十二,两只眼睛闪烁又委屈又无辜的泪光。方家表妹拉赵十二的手,嗔道:“十二哥,不要理这两个坏女人,我们走。”

李家表妹原来都在做壁上观,一听方家表妹说她们家的也是坏女人,都不干了。一个就道:“昨日见面就滚到你十二哥怀里,哎哟哟,谁干得出这样的事哎。”

一个就道:“和你十二哥说句把话的叫狐媚子,缩在人怀里的,该叫骚蹄子了吧。”

再一个说:“还拿茶杯砸人,不晓得那茶是烫的么,这心眼儿,要多坏有多坏。”

方家表妹又跺脚,又摇赵十二的胳膊。赵十二笑嘻嘻由她拉走了。

方大少面孔涨成红紫色,僵硬的站在一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大少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他咳了一声,道:“该吃中饭了,大妹,你去厨房瞧瞧准备的怎么样了。”拉着青阳,和王二哥说:“吃过中饭再来拉绳子挂字谜呀。”

王二哥点点头,他就一手拉着小青阳,一手拉着芳歌,对表妹们说:“咱们回家罢。”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先走了。

自家表妹丢人又不好说她,又不好替她出头,王耀宗心里其实也不大好过,他朝英华使了个眼色。英华忙过去扶住怀翠,道:“我陪表姐家去换衣裳。”

一转眼大家都走了,只留杨小八和方大少两个。杨小八悠哉悠哉仍旧磕瓜子,方大少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叫家母晓得,逃不脱还是一顿板子。”

杨小八笑道:“方才李世兄暗示你把令表妹送回家去,你怎么不理?”

“我那个表妹,最是会胡搅蛮缠的。我都怕了她。”方大少苦笑道:“昨日我误会赵世兄缠着她,为她出头打架,她也不出声解释,真是!”

杨小八道:“十二哥生的俊,缠着他的女人数不胜数,他安能个个都娶回家?你还是劝劝令表妹罢,省得她将来后悔,令亲还要怪你。”

方大少怏怏的答应一声,道:“好吧,我带她回去。”

“走,我们去寻他们去。”杨小八把瓜子放回盘里,两个自去寻赵十二不提。

且说英华到家,王翰林和柳氏问得事情经过,似这般打架,原来在京城日日都有,不是自家孩子的错,柳氏和王翰林都不放在心下,大家等赵十二和杨小八回家吃中饭不提。

陈夫人听说儿子又打架了,却是恼了,把三个孩子叫到阶下跪着,先问小青阳,小青阳照实说了。陈夫人恼道:“要小解为何不回家,女孩儿一出门就惹事,将来叫你姐姐婆家晓得,她还能有好日子过?”

说的小青阳低下头不敢言语。又说芳歌:“你弟弟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就陪着他胡闹!若是那几个泼皮无赖对你动手动脚,你还要不要活!”

“英华姐姐护着女儿,并不曾让坏人近身…”芳歌看母亲脸色越发难看,不敢再说,低头看母亲裙底露出的脚尖。

陈夫人不愿意提王家二小姐,又发落大儿子:“还有你,你说你打包票,不会让妹妹出屏风一步,结果呢?”

“是儿子的错。”李知远伏在阶下,低声道:“若是儿子安排的再缜密些,就不会让大妹受惊,请母亲责罚,儿子愿受家法。”

陈夫人冷笑,李大人拦住她,笑道:“亲戚在家里住着你打孩子,倒像是撵人走似的。这种事孩子们也不想的嘛。都起来都起来。今日文会,一县少年的文章都不错,我儿子的能排前三!”

陈夫人听得这话,心气稍平,看三个孩子跪在地下还不敢起,道:“以后做事多想想,都起来罢。”

李知远先扶弟弟,次拉妹子,三个老实起来。

陈夫人发作完了自己家的孩子,也没有放过几个侄女,又对着陈大舅抱怨道:“都是至亲骨肉,我待说,伤和气,待不说,女孩儿家的名声最是要紧。我是大姐,拼着现在受你们埋怨,也不能叫女孩儿们将来在婆家受人指摘。”

陈大舅苦笑称是,陈夫人就先指着那三个看上赵十二的侄女的名字,道:“你们表兄那个油头粉面的同窗,就不是个好东西。他若是对你们中的哪一个有意,说几句话也罢了,对别个姑娘就当回避。若是对你们都无意思,就当不与你们打交道,怎么你们递帕子也受,送茶也受?我看他就是拿你们当傻子,看你们争风吃醋取乐儿。你们晓不晓得羞,偏一个两个三个都凑上去!他一个人娶得你们姐妹三个?就是娶了你们中的哪一个,那两个还要不要嫁人?叫婆家晓得你们从前这般,人家能敬重你们?丈夫能真心敬爱你们?从今日起,你们要再出二门一步,自回府城去,我还怕你们带坏了我家芳歌。”

说得三个女孩儿似那用大酱红烧的豆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陈夫人这几句话固然利害,却是正经话,陈大舅都不敢驳,除去淑琴今日不曾出门,那七个心里不服气,大家嘴上都不敢吱声。唯有淑贤是大舅亲生的,又生的美貌最受父亲宠爱,在家原也是受不得气的,姑母这般说她们,她便道:“我们递茶与表哥和他几位同窗吃,并无别的意思。似王家翰林小姐,两日就和男人打了两架,若似姑母所言,她这样不守规矩的小姐,就该打死。”

英华几时得罪你了?英华可曾似你们那般不要脸抢男人了?李知远恨的牙根都疼,这个淑贤表妹,分明是晓得他想娶英华,故意来拆散他们的。

李大人咳了一声,道:“王小姐昨日打架我却晓得,原是误会那一位苗小姐被坏人纠缠,看她哥哥和你表哥去打架,她去帮忙的。今日打架,也是为了不让芳歌受人欺负,我倒觉得英华这个孩子单纯爽朗,是芳歌的好朋友。”

陈夫人虽然不想要英华做她儿媳妇,人家为了自己女儿才打架的,倒不好说她不好,也点头道:“难道任芳歌由人欺负么,她的心地实是好的,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不肯让芳歌吃亏。说起来,咱们当谢谢她。”

李知远头一回看母亲夸人打架,又是夸他心爱的英华妹子,美的心花都放了。再一看父亲朝他挤眼,无声的说:“求亲。”他便道:“母亲实是深明大义。若是旁人,哪里能似母亲这般明理。英华妹妹若是嫁到旁人家,必会因此受委屈的。”

李知远朝母亲身边走了几步,就势跪下,抱着陈夫人的双腿道:“母亲,儿子实是对英华妹妹中意的紧,要娶英华妹妹为妻,求母亲答应。”

婚约(上)

陈夫人把厅里几个娘家侄女儿一一看过,论容貌,隔壁翰林小姐生的不比娘家侄女儿差,论家世,王小姐更和自家儿子相称,论性情儿,和娘家侄女儿们算是半斤八两,自家侄女看见男人一点都不矜持,这样的性情儿实是不能做儿媳妇。陈夫人本不想答应,偏方才才夸过王小姐,现在一口拒绝有点下不来台,她就给李大人使眼色。

李大人摸着胡子笑道:“我看王小姐也好,又跟芳歌和青阳合得来。她虽然性子活泼些,到底年小嘛,再过几年自然就稳重了。夫人,正好大舅在家,就烦大舅做媒,可使得?”

陈夫人待说不肯,李知远可怜巴巴摇她双腿。这个儿子到底不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若是真不许,只怕就此生了嫌隙。既然儿子实是想娶,丈夫也乐意,目前又没有更好的人选,便答应他罢。陈夫人不情不愿道:“还不晓得人家肯不肯呢,且提亲试试。”就拉儿子起来。

李知远高高兴兴起来,又给陈大舅做揖。

陈大舅心里实是有些不是滋味。原来大姐的意思是在娘家挑个儿媳妇,偏家里人心不齐,不肯相让,个个都要来。若是只来一两个,自然在家里安安静静坐着,又怎么会让大姐看不惯?自家亲侄女怎么也比外人亲,稳稳的一个好女婿,生生是让这七八个女孩儿吓飞了。方才大姐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不会再在娘家说媳妇了,倒不如大方些,就与他做个媒人。陈大舅笑笑,道:“吃过饭就去,可使得?”

李知远又高高兴兴给陈大舅再做揖。李大人指着儿子笑骂:“就这么急着娶老婆?”

李知远笑着退到一边,小青阳蹦的老高,拍掌道:“哦,哦,英华姐姐做嫂嫂喽,英华姐姐做嫂嫂喽。”

看上李知远的那两位表妹心中万分凄苦,她两个明争暗斗好几天,原来李家表哥喜欢的是王小姐,难怪这几日压根就没有把她们放在眼里。今日表哥又当着她们的面要姑母去提亲,分明就是在和她们讲,李知远看不上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比那位爱打架的翰林小姐还不如。她两个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无奈和失落。

且不提陈大舅去隔壁王家提亲,只说饭后陈夫人亲自把几个侄女送回她们的住处,又关照守门的婆子不许她们无事出门。候陈夫人走了,陈小姐们聚在一处说话儿,都说姑母是饱汉子不晓得饿汉子饥,似她们这般没嫁妆的,若不自己走出门去,哪能觅得好丈夫?大家商量晚上央求陈大舅带她们出去耍。

淑琴原是最识实务的,不然她也不会看上张文才。她自家的婚事已定,大可不必跟着姐妹们凑热闹,就走到院门口,和守门的婆子说要寻芳歌说话儿。那婆子半信半疑,使了个小丫头陪她去后头。

芳歌正偎在沈姐身上说话儿,听见外头脚步声,忙站起来接出去。一看是淑琴,笑道:“淑琴姐,就你一个人来了?”

淑琴微笑道:“我上午不曾出门,实是闷的紧,所以来寻你说说话儿。”

芳歌便拉她进屋坐,沈姐默默出来到东厢绣花去了。淑琴在芳歌屋子里坐了一会,两个说些闲话,因芳歌坐卧的三间房里并无绣架绣绷,淑琴就问:“妹妹平常不做活么?”

芳歌只得把她带到东厢房去,指着沈姐身边的另一只绣架道:“那是妹子绣的。”

淑琴去看,绣架边的小几上压着一幅荷花的小画,绣架上绣的荷花和那画上的一模一样,已将绣完。

“妹妹这副荷花图绣了多久?”淑琴赞叹不已。

“三四个月了。”芳歌笑问:“姐姐在家绣什么?”

“我们哪得功夫绣花,一家子的衣衫鞋子都弄不完。”淑琴叹气,又笑道:“叫妹妹笑话了,我们家人多,针线上都是自己动手。”

“家家都有家家的难处。”芳歌客气的笑笑,道:“我学着做了一双鞋,总觉得哪里不大好,正好姐姐与我看看。”就去开柜子找鞋。

听讲从前姑丈穷的很,姑母嫁他也不过一个柜子两个衣箱,做了官回乡便能住大屋,穿华服。旁的不论,看芳歌表妹,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孩儿,单单是绣花,就有三间屋子与她放家伙、存东西。淑琴羡慕的看着架子上成堆的绫罗绸缎,一格格缠好的丝线,暗暗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让张文才考进士做官,将来似姑母一般过好日子。

芳歌把鞋送到淑琴手上。淑琴带着妒忌的挑剔眼光去看这双鞋,却是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无论配色,针脚,鞋尖绣的两朵小花,俱是尽善尽美。她看了又看,笑道:“妹妹这双鞋,姐姐挑不出一点不好来呢。”

芳歌笑道:“姐姐太客气了。沈姐说还是不大好,叫我重做双。然我自己又找不出毛病儿,怕糟蹋东西,实是不敢再做第二双了。”

淑琴在李家几日,早晓得沈姐是芳歌的生母,听得芳歌提沈姐,她便假装听不见绕过去,笑道:“这双鞋实是极好的了。我看你这里绣了这许多衣料,可是备的嫁妆?”

芳歌面庞微红,不大好意思的点头,就拉淑琴出来,道:“恭喜你订亲呢,妹子有点点心意要送你。”就把她拉到卧房妆台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手帕包来,揭开来给她看,却是一对金簪和一块比目双鱼碧玉佩。淑琴取了那对簪子,把玉佩推回去,笑道:“这对簪子就够份量了,那个我可不敢拿。”

芳歌笑道:“这块玉原是个好彩头,怎么能不要?”

这般说,淑琴才收下,两个说一回闲话,陈夫人使人喊芳歌去厨房监厨,才罢了。

且说陈大舅替外甥提亲,王翰林心里是愿意答应的,然女儿的婚姻大事,一则要夫人点头,二则还要看女儿自家的意思,他就请陈大舅在书房暂坐,回梧桐院和柳氏说:“隔壁陈大舅来替知远那孩子提亲来了。”

柳氏想一想,好笑道:“不是说陈夫人想在娘家找个儿媳妇么,怎么是陈大舅来提亲?”

“若不是都说陈夫人想在娘家找儿媳妇,何必陈大舅来提亲。”王翰林笑道:“你觉得怎么样?”

柳氏犹豫了一会,道:“两家相处才几个月,现在就订下来,是不是太早了?两个都是孩子呢,性子都还没有定,谁晓得再过二三年是个什么情形呢?”

王翰林叹一口气,道:“再过二三年,是有大把的公子哥儿由着咱们挑。可是英华那个脾气,怕是不讨婆婆喜欢。李家和咱们几个月紧邻,英华哪一回淘气逃得过隔壁陈夫人的眼睛?已是晓得英华的脾性还来提亲,大可以放心了。再者说,女儿说是嫁人了,也不过隔着一堵围墙,还不是和在家似的?”

柳氏想了又想,道:“先问问你儿子,再问问你闺女自己。”就使人把耀宗喊来,和他说:“李知远的舅舅来咱们家提亲。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你觉得知远这孩子怎么样?”

耀宗想都不想,回答:“比赵恒好。他晓得赵恒是什么人,还敢来求亲,这样的人不把妹子许他,还能许给哪个?”

这话实是说在点子上。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儿子有意的小姐,就京城里那些王孙公子们,谁敢娶?李知远若是不晓得还罢了,已是晓得赵恒的身份,还敢来求亲,确是真心喜欢英华才会如此。

柳氏再三思量,慢慢点头,道:“把英华喊来,正经问她。”

耀宗笑道:“不消问,妹子是肯的。”柳氏皱眉,道:“怕就怕她现在肯,过一二年又不肯了。”

王翰林笑道:“耀宗你去喊你妹子来。”等儿子走远了,又和柳氏说:“李知远的文章写的不错的,一个进士稳稳的。我和李大人半辈子的老朋友,他的家教,还能信不过么。”

柳氏啐道:“好竹出歹笋的例子,我们家就有一个。我是怕,几个月哪里能看得清一个人的脾气性格。就这么把女儿许他容易,女儿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琴瑟和鸣,全靠的运气。”王翰林把柳氏的手捏在手里,笑道:“嫁在眼皮底下,总比嫁到外县别乡要好吧。若真过不下去了,咱们也看得见,也能替她做主,是不是?”

柳氏长长叹息,道:“先订亲罢,拖二三年再成婚。若是李知远不合适,退亲到底比和离好再嫁。”

英华可不晓得爹娘连她出嫁和离都考虑到了,哥哥说母亲要当面问她可愿意嫁李知远,她把头点的好似小鸡啄米,两个脚却似生了根,无论如何不肯挪动半寸。耀宗好笑,道:“你若不肯呢,就不要去,我直接和爹娘说你不乐意就完了。”说罢甩手就走。

英华涨红着脸跟在哥哥屁股后头,拿手指头捣哥哥的后背,别别扭扭的说:“你只说爹娘喊我说话不就完了,为什么什么都说!”

耀宗道:“别捣我,姑娘家的,贤良淑德会不会?”

英华啐道:“我不会,也有人肯娶我。贤良淑德都是狗屁,姑母倒是贤良淑德的够了,姑丈骂她跟骂什么似的。她老人家若有三分刚强,也不会穷的要回娘家寄居。”

“这倒是。她自家是个又粘又软的糯米团子还罢了,养一个表弟也是一般的性情,着实让人头疼。”耀宗眯着眼笑道:“回到富春你就变金镶玉了呀,这都第三个来提亲的吧。”

英华啐哥哥一口,提着裙子跑到廊下,欲进又退,等耀宗来了,又羞答答不肯进去。耀宗一把把妹子拖进屋,笑道:“娘,你问问妹子,肯不肯嫁李家那臭小子。”

英华恼了,一拳敲在哥哥肩上,恨道:“我不害臊了,我愿意嫁。”转过身摇母亲的胳膊,问:“他来提亲了?”

柳氏点头,忧愁的把女儿拉到身边坐下,道:“是陈舅老爷来提亲的。”

英华听得是陈舅老爷来提亲,顿生打败陈家小姐们的满足,抿着嘴儿忍不住笑了。

柳氏恨道:“你就这点出息!娘问你,你嫁了李知远,将来会不会后悔?你想好了再说你要嫁,还是不要嫁?”

“将来的事哪个晓得,我怎么晓得我将来会不会后悔。”英华甚是老实,用力想了许久,挤出来两句。

王翰林摇头,轻轻在女儿头上拍了一下,道:“准备嫁妆罢,人家在前头等了好久了。把英华的八字拿来。”

柳氏回身自妆盒里把英华的八字红帖取出来,小心送到王翰林手里,犹道:“先订亲,成亲的日子再商量。咱们嫁妆还没准备好呢。”

王翰林嘴上劝说柳氏答应,其实心里也舍不得,到前头和陈大舅写婚书,就说:“原也没想到就与女孩儿订亲,嫁妆都不曾置办,婚期日后再议罢。”

陈大舅答应了,带着婚书回去交给姐姐,陈夫人便问婚期,听说王翰林要日后再议,便道:“王小姐十六岁了呀,也嫁得了。”

李大人打圆场道:“咱们两家回路回老家,他们家只有两只船,箱笼都没几只,想来是要替女孩儿现置办嫁妆了。且等他办齐了再提成亲的事也不急。”

陈夫人不满,道:“是没有办,还是办不起?若是三年五年都办不齐,叫我哪年抱孙子?依着我看,没嫁妆就没嫁妆,腊月把她娶回来,明年年底与你添个孙子才是正经。”

婚约(下)

李大人笑了,慢慢道:“若是咱们家芳歌订了亲,人家说不嫌她没嫁妆…”

“我家芳歌怎么没有嫁妆了?”陈夫人啐道:“若不是因为要回老家的缘故,她的嫁妆能还差一半儿?”

“咱们家是回乡不好备嫁妆,你儿媳妇也是从京城回家的呀。”李大人笑道:“夫人,稍安勿燥。我比你还急着抱孙子呢,且过几个月,再使人去问。”他看看郁闷的想去抠墙的陈大舅,又道:“淑琴的婚期可定下了?”

陈大舅笑道:“淑琴是老三的女孩儿,我做家长的替他定亲也还罢了。婚期且等他和亲家商量罢。”

李大人不顾陈夫人不停的与他使眼色,又问:“姐夫我多事问一句,淑琴能有多少嫁妆?”

陈大舅的脸红了,吃吃艾艾半日,道:“家里的女孩儿们都是一样,两箱两柜,四季衣裳各两套,再多家里就拿不出来了。”

这比当初陈夫人的陪嫁还要多出一个箱子来,可见陈家比从前富裕些。李大家拈须点头,道:“你大姐昨日和我说,要给女孩儿们添妆。”

陈氏想当她出嫁时家里的艰难,待这个急着嫁女的大弟弟就亲热了许多,微笑道:“我和你姐夫打算与淑琴八十两银添妆,待老三来与他罢,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去。淑贤她们几个。我们都与她们每个人添妆八十两。银子呢,待你回家时一并与你。”

八十两看着不多,可是家里大大小小待嫁的还有十来个呢。大姐为人虽然过于严厉,居然在这个时候拿出一千多两来。陈大舅的眼圈儿霎时就红了,握着大姐的手,“姐姐姐姐”半日,感激的说不出话来。

陈夫人眼圈儿也红了,将手搭在兄弟的肩上,道:“一家大小都压在你肩上,你的苦,姐姐心里晓得的。”

李大人在一边摸着胡子微笑,一来得意老妻的注意力被他从儿子的婚期上扯开,二来也是看他姐弟两个友爱欣慰。

陈大舅性子和长姐不同,原是个灵活机变的,他在肚内算一算帐,这一千多两给女孩儿们添妆,一人不过八十两。然家里待嫁的,最大的一个也才十八岁,订了亲拖两年再嫁都不算迟。若是有一千多两现银在手,并着吃苦受累,去北方贩一回牛。一个来回稳赚一倍。迟两年毕姻,就有一百六十两的陪嫁,不是更好?

陈大舅思量再三,决意待老三来了和他说知,莫要把婚期订的太早,哥几个家去商量怎么把这个大钱多多的生出小钱来,务必要把女孩儿们都体体面面嫁出去。

陈大舅越想越激动,却是在大姐家坐不住了,红着脸问大姐家借了个马,要马上回家和家里人报喜。陈夫人拦不住,只得借了马与他,送到二门回来,埋怨丈夫:“不是说好了一个一个与她们添妆,怎么你又说一并与他。”

李大人笑道:“既然是与女孩儿们添妆,一并与他不是爽快,今儿与一个,明儿与一个,也不好看哪。他们要怎么用怎么花,自家商量,不是更好?你呀你呀,就是什么都想管,那么底是你娘家!”

陈夫人笑骂道:“娘家我管不了,我自己家我能管吧?芳歌的亲事,你有主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