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再看罢。”李大人想了一会,因陈夫人目不转睛盯着他,苦笑道:“叫你儿子把文会办起来,一个月一两回,咱们把满县的少年才子们聚到一块,你们娘两在屏风后头慢慢看,慢慢挑,可好?”

“这个法子使得。”陈夫人点头,道:“傍晚灯会,我亲自带女孩儿们出去瞧瞧。若有好的,你再去打听底细。”

且不提李大人老两口攒足了力气要给芳歌挑女婿。只说王翰林老两口儿,王翰林看李知远这个女婿甚好,柳氏虽然还有顾虑,然已是订了亲,备嫁妆的事情就迫在眉睫,是以午饭后柳夫人到女儿院子里来,母女两个商量嫁妆的事情。

柳氏自有给英华准备的妆奁田几十顷,历年积蓄下来的头面首饰也足够,唯一短少的是衣服家具这些要现做的。衣服还罢了,开出尺寸去苏州做,只要有银子,二三个月的功夫就得能得,倒是家具,不晓得富春的风俗,颇有为难处。瑶华成亲时因梅家就要全家到任上去,除去随身的箱笼诸物,并不曾置办家具。是以到英华这里,柳氏也有些犯愁,便问女儿想要什么。

英华道:“也不消置办什么的呀,左右不过是那几样。”

柳氏嗔道:“一要体面,二要得体,三要不能张扬,四还要你婆家满意。你以为备嫁妆是容易的事么。”又使人去后头把玉薇喊来。

玉薇听得英华订了亲要备嫁妆,欢欢喜喜先恭喜了柳氏,才道:“奴这些天没少和富春县的妇人们打交道。曲池府虽说厚陪妆,咱们英华小姐的陪嫁,他们翻着斤斗也比不上的。似三姑奶奶的性子,想来也不屑炫富。依着奴看过的那些小姐的嫁妆,陪三间卧房的家具器皿,足够了。英华小姐,烦你与奴纸笔。”

英华害臊不好意思动,杏仁已是将纸笔都拿了来。玉薇便开出单子,什么大小屏风,衣架衣橱,大箱大柜,妆台妆盒,花瓶灯笼茶壶马桶,一盏茶功夫写出来一大篇与柳氏看,又笑道:“也不消喊木匠来家里打。京城里不少商人都在府城开了铺子,咱们把单子开出来,一个月功夫人家就能把东西给咱们送过来。”

柳氏想了想,道:“就是平常咱们家用的木料就使得。花样倒不妨精致些。倒是桌围椅围这些要绣的,备两套罢。你一向办事爽利,咱们就把这些单子都开出来。”

玉薇又扯了张纸,笑道:“县里小姐们嫁妆,四季衣裳多是十二套,依着奴说,英华小姐才十六,怕是还要长个儿,再者说,过三五年,料子花样都翻新了还要另做,咱们不闹虚的,六套八套都使得。多买些尺头也还罢了。”

柳氏做母亲的心,人家陪十二套,她恨不得给女儿陪二十四套的,叫玉薇一瓢冷水一浇,冷静许多,点头道:“六套就很不少了。富春不比北方四季分明,夏季十二套,春秋六套,冬季六套罢。尺头也不过那么些,绫罗绸缎纱,上等每样三十,中等每样五十,下等每样五十。不够用将来她自己去添罢。”

玉薇一一记下,就喊杏仁取尺来,两个与英华量尺寸,英华红着脸,似个木偶一般由她们做弄,完了道:“嫁人真没意思,怪难为情的。”

玉薇笑道:“不怕英华小姐笑话,奴这几年,做梦都想嫁人。”说得杏仁并两个站在门边的小丫头都笑了。柳氏笑道:“你但有合适的人,不妨和我说,我收你做义女嫁你。”

玉薇惊喜交加,连忙跪下来给柳氏磕头,道:“三姑奶奶,义女不敢当,若有良人,但求三姑奶奶与我做媒。”

柳氏道:“你可有看上的?”

玉薇爬起来,笑道:“还没有,不过呢,怕姑奶奶后悔,先磕几个头当定钱,姑奶奶以后就是心里后悔了,也不好真和奴反悔。”

柳氏啐道:“我柳三娘说话,几时反悔过。晚上团圆饭,你也来罢。我们老爷为人虽然老古板,然你出嫁收你做义女的事,他必不会拦我。”

玉薇实是不曾想过柳氏这般厚待她,欢喜的说不出话来,爬到地下重又磕了头,就改口喊太太,不再喊三姑太太了。

柳氏和玉薇两个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就把英华的嫁妆定下来:

田庄一个,水田旱地五十多顷。

四季衣服一共二十四套,尺头六百五十块。桌围椅套床帐屏风绣件各两套。

金银玉首饰各四套。赏人用的小金戒指,小金耳挖,小金丁香各五十对,银戒指银丁香之类的零碎一箱。

木器并各色器皿一堂。

算一算,要花钱的地方只得家具和四季衣服、绣件,六七百两银足够使了,再添一百两银子买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柳氏便写了个支八百两银子的字条儿,叫玉薇抄好清单,使了个管家送到曲池去,什么当在曲池买,什么要在苏州办,玉薇都写明白了。英华把嫁妆单子看了半日,道:“尺头太多了,这么多我用到下辈子呀。”

柳氏和玉薇都笑。玉薇道:“这尺头不是全让你一个人做衣裳的。上等中等尺头,是长辈做寿,你一样捡两个,再配点什么好送记。平辈生日,成亲,你捡那中等的尺头送四样,多么省事。下等的原是留着你赏人的。陈夫人娘家表兄妹极多,将来来往待何如?”

英华想到李知远那许多的表妹就头疼,听得嫁妆里还要留足与他们的礼物,皱眉道:“这般来来去去,好不烦人。”

“所以太太都替你准备好了呀。”玉薇笑道:“这些尺头回头奴亲自去看他们准备,就叫他们四块四块的配好,拿纸包包整齐,外头写清颜色花样,可好?”

“不好。”柳氏板起面孔,道:“尺头运回来,让她自家去装箱记帐。”

玉薇冲哭笑不得的英华扮了个鬼脸,抿着嘴儿只是笑。英华想一想结婚之后,头更疼了。

柳氏瞧女儿这样,还不放过她,只道:“你婆婆听讲是个古板的人,你嫁过去只怕还要立规矩。从明儿起,你早起过来罚站罢,先在家里练练。”

“那我也练练。太太,明早我也来。”玉薇笑道:“奴嫁过去,只怕本来婆婆不立规矩的,看见奴这样的,都要立规矩了。”

柳氏看女儿都笑不出来了,抄着手笑道:“后悔了没有?后悔了也使得,咱们就想个借口退婚也罢了。”

英华候母亲走了,和玉薇抱怨:“自中午订了亲,我娘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一个劲吓我。”

玉薇想了想,道:“奴听陈家的管家闲话,只说陈夫人严厉,倒不是那等喜欢为难人的。小姐嫁过去,守着规矩,想来婆婆不会为难你的。”

玉薇不说还好,越是这般说,英华越怕。玉薇因还要去县里办事,坐了一会走了。英华一个人坐在石榴树底下发呆,看一个雀儿扑扇着翅膀去啄一枚果皮开裂的石榴。

梨蕊捧着一盘磊得高高的绣件进院来,看见二小姐托着腮发呆,笑问:“二小姐,可是闷了想出去耍?”

英华摇摇头,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和奴说说,奴帮小姐想。”梨蕊把托盘搁在石桌上,先捡第一件与英华看,“这个百子图是镶屏风的,这个是成亲那日穿的裙,绣的是红榴花。这两对是枕面和枕顶。小姐瞧瞧,若是不喜欢,奴再绣别的花样儿。二少爷说成亲还要二三年,慢慢儿绣,都来得急的。”

英华成亲的热情成功的让柳夫人打消了一大半,此时正在心灰意懒的时候,梨蕊这样快活,她心里更难过了,按住梨蕊的手,道:“娘已是使人去苏州买去了。这些你收起来,留着自己出嫁出呀。”

梨蕊笑道:“这几样物件儿原是当新娘子自己动手的,成亲那日要铺在洞房里叫亲戚们看的。如何好买匠人的东西。”

“我本来在针线上就不行,何苦要骗人。”英华越说越沮丧。

“总要成个样子给亲戚们看吧。”梨蕊笑着把英华扳过来,道:“过了那几日你再收起来,婆婆的面子也有了,就是晓得你针线上不大好,也不恼你的。对了,小姐,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

“我原来想,成亲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朝暮相处,是件快活的事。大姐成亲时我还小,看她和娘都高高兴兴的,怎么到我头上,就觉得成亲这样麻烦呢?”英华把两只手按在桌上,恼道:“头一件,怕婆婆不喜欢我,就要百般讨好她,第二件,怕亲戚们不喜欢我,一定要待他们体面周到。还有…我说不上来,反正我就觉得,麻烦死了。我现在就有点后悔了,不想嫁人了。”

“还要早生贵子。”梨蕊扳着数头数与英华听:“生不出儿子要接着生,一个儿子不够,顶少要三四个。上头要孝敬好婆婆,下头要叫管家使女们敬服你,还要劝相公好生读书。”

英华捂着耳朵,都要哭出来了,“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怎么什么都要我管?若是相公不学好,难道也是我的错了?”

“应该是…吧。”梨蕊也有点不确定,想了一想,道:“奴小时候听街坊们闲话,谁家儿子不学好,婆婆们都是抱怨媳妇的。”

英华哆嗦了一下,把盛满结婚绣件的木盘朝外推了推,伤心的说:“结婚真没意思,我不想嫁了。”

赵十二爬在院墙上,露出半边笑脸,“英华妹妹,我们私奔吧。”

嫁人之前的准备活动

英华正是烦躁的时候,偏赵十二还似旧时一般招人厌,她懒得理会,转身就进了屋,空留珠帘哗哗响。

从前赵十二一笑一伸爪,英华不是骂便要打,今日居然毫不理会,喜坏了梨蕊,恼伤了赵十二。梨蕊把绣件叠一叠,赵十二已是凑到桌边,笑脸塌掉了半边,问:“英华妹妹为何不理我?”

梨蕊啐道:“理你做甚?和你私奔?”

赵十二塌掉的笑脸似被施了仙术,瞬息长了回去,“她不想嫁李知远,和我私奔不好么?”

梨蕊手里并无趁手兵刃,托盘虽然可以使,却怕糟蹋了盘里的东西,四下里寻寻,恰好向阳的花枝底下晒着一双半旧的红绣花鞋,梨蕊便走开几步,拾了那两只鞋,扬手就把一只旧鞋砸向赵十二面门,恨道:“小王爷,我们小姐明媒正娶都不要嫁你,你脂油蒙了心,还跑来哄她私奔!”

梨蕊一向温婉,从小儿被赵恒和杨八郎两个调戏这么多年,最多不过是红脸让开,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今日动了真火,不但敢骂,不敢动手。赵十二愣住了,任由那只带着不可说气味的褪色鞋子撞到脸上。

梨蕊还不解气,把另一只鞋子也朝赵十二身上砸去,啐道:“小王爷了不起呀,小王爷就随意翻墙到人内宅来?再不走,放狗咬你。”

“我又不是世子。”赵十二委委屈屈地退后几步:“我也不是翻墙过来的,原是过来喊英华妹妹出去逛逛…”

“我们小姐不会和你出去逛,你还是去寻那什么苗小姐花小姐去罢。”梨蕊已是在撸袖子,偏她温柔惯了,娇娇弱弱撸袖子并没有把人吓退。赵十二绕过她,还待和英华说话。

“赵公子止步。”英华隔着珠帘,朗声道:“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都长大了。我将要嫁人,你也会娶妻。再说这些顽话,没有什么意思。”

“我虽说的是顽话,可是你若愿意…”赵十二的声音低到弱不可闻,“其实,你从前是愿意过的,对不对?”

珠帘轻轻摇动,英华静静站在帘后。

赵十二伸手去拨珠串,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咱们,还回得去的,对不对?”

英华轻声道:“赵恒,潘晓霜喜欢你,杨九妹喜欢你,清辉公主的表妹也喜欢你,国子监女学里的女学生,喜欢你的数不胜数。可是我看惯了你是怎么待她们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喜欢你。”

赵十二无言以对。

英华又道:“门在后面,赵世兄请回罢。”隔着珠帘,微微一福,头上的珠钗碰到珠帘,帘子哗啦啦乱响。英华头也不回进里屋去了。

赵恒站在门外,衣袖被秋风吹得飘来荡去,良久,默默出去。

他去了,满院子屏息静气的大丫头小丫头才敢喘气。杏仁跑到梨蕊面前,欢喜道:“梨蕊姐姐骂的真好。傻子才会跟小王爷私奔。”

梨蕊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去捡那两只绣鞋。一个小丫头跑过来,把那两只和小王爷亲热过的鞋夺去藏在怀里,羞答答又跑走了。

杏仁和梨蕊一齐啐了那个小丫头的背影一口,到里屋寻二小姐。

英华坐在桌边托腮发呆,看她两个进来,突然说:“你们说,我若是和哪个私奔了,待如何?”

“二小姐忘了四姨妈的故事么?”梨蕊掩嘴笑道:“便是奔出去几年,生了孩儿,还是要做人家儿媳妇的。迟也是一刀,早也是一刀,又何必私奔做耍,反吃旁人笑话,又平白让婆家人看不起。”

“我也晓得,嫁哪个都是那样,”英华趴到桌面上,百无聊赖,“爹娘疼我,把我许给我喜欢的人,天底下再没有第二桩这样好的亲事了。可是我实在是烦呀。嫁了人,又是公婆,又是亲戚朋友,又是相公,个个都要体贴到,还要包生儿子。想一想烦死了。不嫁人,我在家住着多自在。”

“那李公子来求亲,小姐就不要答应他嘛。”梨蕊笑道:“小姐为什么又要答应人家?”

“他是正经来求亲,我又喜欢他,为什么不答应?”英华扭来扭去玩指头,“再说了,我答应嫁他的时候,可没有想过,成亲了会有那么多的麻烦事。”

“二小姐,哪个嫁了人不是这般?”杏仁难得开口,“与其害怕,还不如多想想,嫁过去之后怎么办。”

梨蕊也不停点头。英华愁道:“一家子亲骨肉,就一定要使心眼吗?”

“要!”杏仁和梨蕊异口同声道:“小姐不喜欢那几个陈小姐,见了面不是一样客客气气的?”

“那怎么一样,她们…”英华愁上添愁,“她们会和我是一家人?不要啊!!”

英华惨叫一声,倒在桌上。杏仁和梨蕊无奈的对看一眼。梨蕊便道:“二小姐,你平常对大少爷两口子也叫人挑不出错来呢。其实,照着那样在婆家过日子,足矣。”

说曹操,曹操便到。小丫头跑进来说:“少夫人来了。”梨蕊和杏仁两个忙把英华拉起来,一个替她拢头发,一个替她扯衣裳。

英华走到镜边看看,把愁容抹去,换了一副笑脸,慢慢走出来。

梨蕊带来的那般绣件就搁在外间桌上。黄氏站在桌边翻看,看见英华出来,忙笑道:“给妹妹道喜来了。”

英华微微一福,道:“都是一家人,同喜同喜。”

黄氏原为以英华会害臊,实是不想小姑子这般大方,愣了一下,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包儿来,道:“这个是哥哥嫂子与你添妆的。”

英华红着脸接过,杏仁便从英华手里接过去揭开,先喝声彩,道:“好精致宝簪!”

布包里却是一对镶珠嵌宝的金簪,一只是玉翅蝴蝶,一只是累丝金蝉,衬底是金丝串各色宝石攒就的一花两叶,乍一看上去,光彩夺目,宝气灼灼。

这个样式的宝簪英华曾见潘晓霜用过,然她那支还不及这一对耀眼,只一根,买来就花了近一千贯。这份添妆,太贵重了。英华忙道:“快包起来。嫂嫂,这份礼我可收不起,添妆不过是个意思,这个还是留着给玉珠陪嫁呀。”

黄氏反红了脸,笑道:“只是好看罢了,不值什么钱。”

杏仁把包布又揭开,再细看,就看出来了:玉蝴蝶是块劣玉,金蝉的脚底下闪着白光,想是银底的。

黄氏红着脸解释:“我看妹妹用的簪都是朴素的,所以送两枝花哨的来。”

英华拈起蝴蝶簪,细看底下的宝石,里头还有大大小小的气泡。然除去材料不说,这份手工也值不少钱了。若是不细瞧,此簪实是黑灯瞎火出风头之上选佳品。

英华晓得大哥两口儿如今手头紧的很。想来嫂嫂便是收着些簪子钗环,也要存与侄女儿做嫁妆。似这般添妆原是面子情儿走走过场,大家都不必当真的。她便高高兴兴把蝴蝶簪交给杏仁,笑道:“手工很好呢,我很喜欢。多谢嫂嫂。”

杏仁便把两根簪收到里屋去。梨蕊早趁着她们说话的功夫,把绣件都搬进里屋去了。

黄氏扫了英华这三间卧房一眼,含笑坐在英华身边的一张凳上,笑问:“妹妹的嫁妆都准备齐全了?”

“今日才订亲,哪有那么快。”杏仁笑嘻嘻送上一盏茶,道:“京城风俗和咱们富春又是一样,少夫人若是得闲,不妨和二小姐说说,富春小娘子陪嫁都是怎么样的。”

黄氏今日来,原是特为来打听小姑子的嫁妆的。英华屋里最得用的就是这两个使女,梨蕊生的美貌,又是二少爷宠爱的,得小姑子和婆婆看重不必说。这个杏仁不声不响的,怎么就能得重用?原来也是个厉害的。黄氏心里吸了一口凉气,笑道:“咱们富春呢,风俗是嫁女厚过娶媳,若是家里还过得,再没有不厚给女孩儿加倍办嫁妆的。像咱们姑姑,当年的陪嫁比玉珠的祖母略次一等,也有千多两的陪嫁呢。”

英华在心里琢磨嫂嫂为何要问她陪嫁,明明已是与大哥分过家了,她怎么那么在意小姑子的陪嫁呢?因黄氏这样说,她便笑道:“母亲闲话时,常赞大母不容易的。她老人家也不过千两银子的嫁妆,苦巴巴做了十年生意,居然有八九千两留与哥哥姐姐。”

这八九千两生生叫耀祖和黄氏两口儿折腾的只剩一半儿,又被爹爹把二哥和瑶华那两份要走,老大两口子如今只得二顷地几百两银。英华这话听着是客气赞人,其实大耳光噼里啪啦抽得黄氏眼冒金星。杏仁抿着嘴儿转身,就看见梨蕊笑盈盈送了两盘子核桃瓜子过来。

黄氏好似哑子吃黄莲,还吃的是双份儿的,有苦说不出来。婆婆偏心补贴小叔子,贴的是人柳家的陪嫁,公公与两个儿子分家,真真正正是公平。帐面上看耀祖分的还是大头,几千两银子说出去实在不少,旁的不论,单这十来年婆婆这份家当都是耀祖掌管,人都说他们两口儿存下了天大的好处。可是谁曾想一分家,兄弟还是有钱,他们却穷了,这几百两银够用什么的?

一顶青纱帽顶少也要八两银,旧了就要买新的,一年总要买四五顶才够。家里大大小小七八口,一人总要有几身出门的新衣裳,一身连料子带工钱,也要几两银子。富春的冬天虽然不冷,冬衣也是要添置的,更贵!分了家才几天,黄氏便觉得手头紧的吓人,虽然吃穿用度一减再减,手头这几百两银,也用不得两三年。再过两三年,又要与玉珠备嫁妆了。是以这几日不算帐还罢了,一算帐她就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在分家析产不只分这一遭儿。是以黄氏就把眼睛盯到了公公婆婆身上。英华成亲备嫁妆,哪里是备嫁妆,分明是剜她的肉,挪她几个孩儿的嫁妆呢。

黄氏面皮白了又红,强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提。妹妹的嫁妆便是没有准备好,总有个大概在那里罢,妹妹和嫂子说说,家里能给妹妹花多少钱,嫂子替你谋划谋划,看看怎么省钱多置东西。”

英华想了一想,将来嫂嫂横竖是能看见的,瞒着她也没什么意思,便笑道:“娘已经算好了,已是有个单子在这里。杏仁,你把我抄的那份取来。”

杏仁高高兴兴把英华的嫁妆单子送到黄氏手里。黄氏原也认得几个字的,算帐虽然不在行,看帐还是会的。

这一大篇帐虽然写的密密麻麻,黄氏细细去看。前头家具器皿都是俗套,中间首饰就有些吓人了。黄氏的眼睛好似春牛,在赏人之后的那两行里深犁了好几个来回,能依依不舍地看下去。再看四季衣裳,一共才二十四套,黄氏便觉得松快了许多,轻轻吁了一口气。翻过去看第三页,就叫尺头后头总计六百五十块几个字吓住了,便是最便宜的绢,也要几分银子一匹,好点的绸缎,几两银子总要吧,上等的,十几两二十两也打不住哇。居然陪送六百多块!这要花多少银子?黄氏刚才浮现一点点红晕的脸又白的似才搽过粉一般。

英华看嫂嫂异样,探头看看她是在看尺头,忍不住抱怨道:“我原来觉得多了,偏玉薇姐姐说李家亲戚多,我们家亲戚也不少,这些还怕不够用。”

黄氏也晓得玉薇是何人,听得此言,恨不能立刻拿草纸剪小人给玉薇扎一身的钢针。她结结巴巴道:“够用了,怎么会不够用呢。”心慌意乱再揭过一页,奁产一项底下,写着共计三十七顷。黄氏hold不住了,把重过千金的单子重重拍在桌上,恼道:“咱们家一共还没有四十顷地,难道要全都给你做陪嫁吗?”

满屋子人都愣住了。英华眨眨眼睛,笑道:“这是我娘的陪嫁呀。”

柳氏的陪嫁?黄氏半信半疑抬起头。

嫂嫂这是心疼谁的钱呢?英华微笑着挥出更重的一拳,“娘给二哥的小庄也有三四十顷地。”

最佳女婿(上)

怎么会是这样?黄氏原来只当后母给小叔子几顷地,居然一给就是几十顷!一顷地一百亩,取租极少也有五六十两银,三四十顷,一年极少也有一千多两银子进帐。老天,柳氏怎么这么有钱?黄氏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定是公公留了后手,藏了私!

黄氏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因晚上要全家都吃团圆饭,是以王耀祖下午也不曾出门,看见妻子失魂落魄的样子,耀祖便问:“你不是去与英华那丫头添妆去了吗?”

黄氏也顾不得黄九姑母女都在一边,哇里哇拉说了一大通,就把英华的嫁妆和自己的猜测都倒出来了。耀祖听得柳氏与英华陪嫁三四十顷地,又与耀宗几十顷地,也冷笑道:“她哪里来这许多地,必是老头子偏心,藏着掖着不想与我们。”

黄九姑听得耀宗还有几十顷地,皱着眉默不作声。黄氏抱怨了许久,不见姑母帮腔,便道:“九姑,再偏心的爹娘,也没有这样偏心的。几十顷地呀,嫡生长子偏不与他,反与女孩儿做嫁妆送把外人。”

怀翠看不惯六表姐这般,冷笑道:“六姐,你们两口儿一不是人家亲生的,二不是人家亲养的,她凭什么分把你们。”

黄氏急了,抢白道:“怎么是她的?她一个妇道人家,陪嫁再多也有限,上百顷地呀,不是一二百亩!”

耀祖甚是烦恼,喝道:“是不是她的,问问耀宗不就晓得了?”就使个人去外头喊耀宗回来。

耀宗正和李知远两个在镇外布置傍晚的灯谜会,正是忙的时候,听得大哥喊他,只得回来。

王耀祖也不耐烦和兄弟解释,便直接问他:“后母柳氏有多少陪嫁,你可晓得?”

耀宗愣了下,笑道:“大哥问这个做甚?母亲陪嫁不少的。”

“不少?不少是多少?”黄氏的声音陡然尖锐,“你和我们说说,到底是多少。”

耀宗想了想,道:“柳家的陪嫁都是一样的,他们家九姨出嫁时的嫁妆单我是瞧见过的。大概田地有五十顷,其他的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一万多两银的样子吧。”

“这么多?”黄九姑先惊讶了一声,“嫁出去九个,就是十来万了,柳家能有那么有钱?”

“柳家怎么就不能那么有钱?”耀宗笑笑,道:“柳大舅娶的可是镇国公杨家的小姐。若是平常的富商财主,国公爷能把女儿嫁他?”

黄九姑嘟喃了半日,又挤出一句:“柳家那等有钱,又巴结上了贵人,为何把女儿给你爹做填房?”

“是爹自己去求的亲。”她老人家难道还记着当年的旧事?耀宗同情的看着黄九姑,苦笑道:“母亲和柳五姨两个年轻时在京城还有个绰号儿,叫做胭脂双虎,就是因为她两个做生意又快又狠又稳又准,人都抢不过她们。听讲当时翰林院要重修藏书楼,母亲代表柳家来和翰林院谈生意…嘿嘿”耀宗看黄九姑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打了个哈哈,笑道:“反正母亲嫁过来之后,不是把我娘的那些钱都送回老家给大哥收管了嘛,后来家里穷的不能过日子,爹爹就去卖字换钱。母亲一边把卖字的钱存起来做生意,一边经营她的陪嫁,十来年积蓄下来,不是个小数目。你们要问我母亲现在有多少陪嫁,我还真说不清。”

黄九姑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她做女孩儿时,黄家家事还很丰厚,姐姐成亲陪了千余金的物事,到她出嫁,也有近千两的陪嫁,黄家在曲池府算是陪嫁极厚的人家。然零碎着补贴家用,待丈夫死了回娘家居住,这十几二十年坐吃山空,如今手头窘迫的紧,娘俩儿一年吃穿用度都在陪嫁的两顷地上。为什么她的陪嫁就越用越少,死去的姐姐和柳氏的陪嫁却能越积越多呢?黄氏越想越郁闷。

王耀祖听了弟弟的话,思量许久,道:“那她就捏着大把的钱钞,看爹爹为了几十两银子到处奔波叫卖,连脸皮都不要了?”

大哥的想法,还真是…耀宗敲敲桌子,笑道:“男人难道不该挣钱养活妻儿吗?爹爹一年寄回富春二三千两与大伯办书院,若是还要妻子拿陪嫁养活一家老小,我做儿子的都要啐他一脸唾沫。”

从前姐姐为着此事,也不晓得和姐夫吵过多少回。黄九姑不觉点头,想了一想觉得不对劲,又道:“她既然有钱,将些儿陪嫁补贴家用是多大的事,何至于要你爹连翰林的体面都顾不得,抛头露面卖字!”

怀翠突然冷笑,道:“好女还不穿嫁时衣呢,凭什么丈夫就能理直气壮要妻子用嫁妆补贴家用?”

耀宗拍掌,赞道:“表妹所见极是。我爹爹凭什么吃用妻子的陪嫁?”

黄九姑本来正使劲瞪女儿,示意她不要讲话,看耀宗和怀翠有情投意合的苗头,她便端正坐好,只看大外甥耀祖。

耀祖从来都是瞧不起浑身铜臭味的柳氏。弟弟妹妹都和柳氏亲近,不和黄家人亲近也不和他亲近,他更恨上了柳氏。在他眼里,柳氏做什么都是不好的,都是对他藏了坏心的。柳氏有再多的钱,他都是不屑的,然突然发现柳氏有钱不肯补贴家用,倒叫爹爹坏了斯文面皮写字换钱,他又觉得柳氏这般太过爱钱。然弟弟的话也不无道理,男人就该养活妻儿,怎么能靠妻子的陪嫁过活?耀祖越想越乱,将桌子一拍,道:“耀宗,我问你,你说的都是实话?”

“我骗你们做什么?”耀宗好笑道:“你们喊我来,不就是要问明白爹爹这十几年存了多少钱么。爹那个翰林做了二十来年,能有多少外快?翰林一年有多少进帐,谁不清楚?”

这倒是真的。翰林院是有名的清贵,哪里来的外快。耀祖方才觉得父亲偏心的愤怒慢慢消退,他嫌恶的看了一眼发愣的黄氏,一言不发进里屋去了。

耀宗瞅一眼魂游天外的嫂嫂,笑对黄九姑道:“九姨,我外头还有事,先走一步。”黄九姑眉开眼笑道:“可少人手,叫怀翠助你呀。”就把女儿推过去,吩咐她:“去给你二哥哥助忙,莫要淘气念玩。”

怀翠下午原是出去过一趟,望见镇口只有少年们忙碌,并无小姐们围观,是以她也不敢上前,看了一会就回转。母亲嘱她去助忙,她忙跟着耀宗出来,笑道:“表哥等等妹子。”

耀宗皱眉,道:“我忙的很,怕是照应不到你。你还是在家呆着罢。”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大步走开了。

怀翠碰了一个硬梆梆的大钉子,恨恨的在夹道里站了一会,却见赵十二独自一人从他那院出来,拖着脚步儿,没精打采的。她忙迎上去,笑道:“赵公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与奴听听?”

这种搭讪赵十二并没有放在眼里。俊俏的少年郎眼皮都不搭一下,打怀翠身边经过,连一片草叶都没有留下。怀翠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恼,一个人闷闷的打后门出来,也不曾拣道路,胡乱走到镇外,寻了个没人的所在大哭一场,看日头落到西边山梁后头,才慢慢走回家。王耀祖两口子带着孩子早到梧桐院里去了,只有黄九姑还在等候女儿,看见怀翠来了,忙捉牢她的手,道:“前头等咱们好久了。快走快走,若是今日能把你的婚事说定,也不枉咱们在梅里镇住了这许多天。”

怀翠心灰意冷,却是无所谓嫁给哪个,母亲说话只当耳畔轻风,洗了把脸,随便搽了一点粉,连新衣裳都懒的换。黄九姑晓得女儿的心思,以为她一心念着赵公子不肯嫁表哥,也不以为意,捉牢女儿的手到前头来。

梧桐院里已是摆开三张圆桌。英华上着新纱衫,系了一条嫩黄罗裙,因过节,正经戴了一顶小小的四时景花冠,笑盈盈站在屏风边看使女们摆碗着,看见黄九姑母女进来,忙笑着迎上来,道:“爹爹和大哥在书房闲话。九姨,我陪您到书房去。”

黄九姑不冷不热道:“不必了,老身晓得书房在哪里。”也不管英华,拉着怀翠的手直奔书房,一进门,便道:“姐夫,把耀宗给我做女婿罢。”

最佳女婿(下)

王翰林这个内书房,原是三间东厢房打通重隔成两间,里间安置床榻,是王翰林午休的所在。四壁挂的字画都是老翰林心爱的,隔几日老两口必要洗手焚香换一回。今日要应过节的景,外间就挂着一张大的月宫图,桂枝累累,枝下捣药的玉兔雪白可爱。图下长几上供着的一个小香炉里还烧着不晓得什么香,香气清淡悠远。圆窗下一张竹桌上,摆着一盘绿莹莹的葡萄。王翰林坐在竹椅上笑眯眯看着大儿子两口儿,柳氏坐在另一张竹椅上微笑,拿着一柄团扇轻摇,书房里清风拂动。

此时若是添张琴抚琴,或是把大画案移过来泼墨,都是最清雅不过的,最合适不过的。然,翰林公子王耀祖面红的好像涂了胭脂,尴尬地站在一边,拉着两个孩子。黄氏扯着两个大的女孩儿,脸上涕泪纵横,玉珠用力挣扎,也是满面通红。

黄九姑一声:“把耀宗给我做女婿”恰似冬月里的雷声,惊得王耀祖两个眼珠恨不能夺眶而出。黄氏的哭声被黄九姑掐断,她运一口气,哭道:“九姑母,你可要替我们娘几个做主哇,玉珠再有三四年就要说亲,放着亲姑姑陪嫁几万两,她什么也没有,怎么嫁得出去呀。”

怀翠没得嫁妆,十八岁都还没有合适的好人家说亲。黄氏不说陪嫁说亲还罢了,这么一喊,把黄九姑这十来年的心酸都喊出来了,她眼圈一红,搭住侄女的胳膊,和道:“九姑母也苦哇,你怀翠妹妹都十八了,人家都嫌她没得嫁妆哇。”

怀翠甩脱母亲的手,涨红着脸站到一边去。黄氏姑侄两个执手相望泪眼,嚎啕痛哭了一场。在梧桐院里筑巢的一群归鸟被哭声惊动,扑扇着翅膀又飞走了。英华晓得大嫂是来要钱的,是以只在外面不肯进去。听得黄九姑要二哥做女婿,英华也吓了一跳。和黄家相关的事情,母亲一向是不管的。看怀翠对赵恒一往情深的样子,若是爹爹面软答应了,二哥岂不是要和怀翠做一对怨偶?英华思及此,顾不得她是才定了亲的女孩儿,连个从人都来不及喊,打前门一溜烟跑到镇口喊二哥。

镇口平常踢球的那块地方已是打扫干净,竹竿林立。横牵的粗绳上系着无数条细绳儿,每条细绳上都挂着一张长纸片。小青阳带着镇上九、十岁的孩子们,正在给纸片上系小石块,看见英华跑过来,他就大声喊:“嫂嫂,你可是找哥哥?”

英华心里有事,却是没有计较到小青阳的这声嫂嫂,嗯了一声,道:“我家里有急事,寻我二哥呢。”

“王二哥和我哥哥都在那边。”小青阳拉着英华的手,带她到屏风后头去。

李知远和王耀宗两个正在桌边分东西,看见气喘吁吁的英华,都停下手。李知远微笑着凝视英华。王耀宗把英华扯到一边,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英华点头,急急忙忙的说:“那个,黄九姨才跑去和爹爹说,要爹爹把你给她做女婿呢。”

可怜的王二哥!李知远收起微笑,把同情的目光投向小舅子,他还有情投意合的英华妹妹,快马加鞭把亲事定下,可以一了百了。王二哥房里还有如花似玉的爱婢,原来亲事就难,再有个一心想要他当女婿的嫡亲姨母,亲事就更难了。

英华也同情的看着二哥,黄九姑毕竟是二哥的亲姨母,又打小儿带过他几年,只怕拒绝的话连二哥自己都说不出口。

王耀宗无所谓道:“我已是说过不会娶怀翠表妹了,九姨怎么还跑去问爹爹?”就一把捏住妹子的手,和李知远说:“也罢,我去去就来。”

“都差不多了,这里有我和小青阳,二哥和英华妹妹吃过晚饭再来罢。”李知远笑道:“外头连卖臭豆腐的摊子都摆出来了,晚上想必热闹的很。出来逛逛,解解闷气也好。”

王耀宗待说话,英华已是拉着他的手急急要走。耀宗便附在妹子耳边问:“你晚上想不想出来耍?”

“若是娘不出来,我就不出来。”英华想都不想,回答的极干脆。

傻妹子,开窍了呀,王耀宗得意的闷笑,回头冲李知远挤眼,那意思分明是:休看我妹子和你订亲,你也不是想约就能约得到的。

李知远微笑目送他兄妹两个回家,英华的回答让他心里实是有些忐忑,已经订了亲,她怎么反比从前疏远了呢?李知远猜不透女孩儿的心思,却是不晓得英华妹妹晚上会不会出来耍,他遥望梅里镇的白墙灰瓦渐渐沉到暮霭里,突然觉得满心的甜蜜里带着一丝丝失落,因这失落,又生了期盼,期盼英华能给他更热烈的回应。

英华满心替哥哥着急,哪里晓得李知远在她身后那千回百转的心思,一步比一步迈的快,恨不能跑起来。

耀宗反倒不急,任由妹妹拉着他朝前,他却闲的东张西望,不是跟酱油铺的老板招手,就是喊杂货铺的伙计晚上去看灯。

英华看哥哥这般,急了,恼道:“二哥,你不急么?”

“有什么好急的?”耀宗笑道:“爹爹不肯把你许给文才表弟,自然就不会把我送给九姨做女婿。”

“可是她不一样,你小时候是她养活的。爹爹就是有心拒绝,也难开口呀。”英华有些迟疑。

耀宗摇摇头,苦笑道:“她就是掐准了这个才绕过我和爹爹说的罢。”

书房里哭声嘤嘤,杨小八和赵恒两个换了新衣蹲在梧桐树下数蚂蚁,看见他两个进来,赵十二扭过头接着看蚂蚁,杨小八站起来,笑一笑又蹲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