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照从前,此时耀宗就把妹子打发过去和他两个一起去看蚂蚁了。可是如今不同,赵恒求过亲,妹子又订了定,耀宗就拉着妹子的手,直奔书房,笑嘻嘻的说:“听说九姨想要我做女婿?”

二儿子这般轻松,不管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想来他都拿定主意了。柳氏松了一口气,笑骂:“这孩子,真不害燥。”

英华偷眼看怀翠,怀翠一脸无奈地在玩指甲,看上去对她自己的亲事并无半点兴致。

黄九姑看英华和耀宗一起进来,晓得是英华去喊的,心生不悦,嫌英华多事,不由冷冷哼了一声,道:“大人的事,孩子在这搀和什么?你们都给我出去。”

柳氏忍黄九姑已经很久了,英华一进来黄九姑就赶她出去,柳氏哪里还忍得住,开口笑道:“若说的是黄九姑你老人家的亲事,孩子们都不好旁听的。说的是耀宗的亲事么,听听倒是无妨。”

老娘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英华搬个板凳给二哥,又给自己搬个板凳,娘三个亲亲热热坐在一处。说了这半日的话,柳氏笑眯眯一言不发摇扇,一张口就揭老底,黄九姑老脸臊得通红,气的鼻孔喷火,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年为了把黄九姑嫁给王翰林做填房,王耀祖闹出多少事来?今日继母重提旧事,耀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咳了一声,道:“怀翠表妹很好,儿子觉得让耀宗娶她,很妥当。”

耀宗笑道:“大哥,怀翠表妹方才还和我讲,她喜欢的是赵恒赵公子,并没有看上我。何况,我也没有看上她。”

王翰林甚是头痛,他当然不想让二儿子娶黄九姑的女孩儿。且不说黄九姑从前想嫁他不能,只她这一阵哭闹,可见怀翠的家教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一时面软让儿子娶了怀翠,家里鸡飞狗跳的热闹日子就不远了。然黄九姑说了半日耀宗是她养大的,旧年如何如何,简直有不把耀宗给她做女婿就是忘恩负义,事关二儿子和外祖父家的关系,他一直找机会想拒绝而不能。

耀宗这样直截了当,王翰林也松了一口气,歉意的对黄九姑笑笑,道:“两个孩子都不情愿,这亲事也没有什么好提的,大家出去吃饭罢。”

黄九姑喝道:“休胡说,怀翠,你自己说,你愿不愿嫁?”

“嫁不嫁还不是你说了算?”怀翠也干脆,道:“问我有用?”

“你!”黄九姑怒的话都说不齐全,挥手想打,手举到半空颓然落下,落泪如雨,叹道:“娘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你怎地,你怎地还当娘是仇人看待?”

黄氏也忍耐了九姑半日,见九姑的事了,忙道:“还有我呢,怀翠妹妹没得嫁妆,十八九还没有嫁出去,我家玉珠已是十二了,再过两年就要议亲,她没有嫁妆怎么办?”

柳氏算帐法

老大两口子分家出去之后,全部家当只得几顷地,几百两银子,几个女孩儿的嫁妆实是为难事。耀祖沉默,低头看地砖上的缝对的齐不齐。

王翰林想了想,道:“我分家时,分与你们的多,还是与耀宗的多?”

“帐面上是我们多。”黄氏不满道:“可是我们实际上得了多少?耀宗得了多少?他手里足有七八千的现银,还有几十顷地!我们呢?我们要嫁三个女儿,还要给你养活两个孙子,我们只有几百两银,几顷地。这点钱休说替玉珠雪珠备嫁妆,吃穿都不够。”

王翰林待想分说,又觉得黄氏是个糊涂人,和她有理也说不清。耀宗低着头沉思,面无表情。柳氏把他父子两个各看一眼,笑着开口道:“当年我把大姐的遗产清点之后,是留了一篇帐的,今日人来的齐全,倒不妨把这帐算一算。英华,你去我屋里把那个杂物箱子翻一翻,看有个有封条的小匣捡来,再把给你陪嫁的那个小庄的年帐也一并带来。”

英华答应一声,去不多时就把小匣和一本帐带来,顺手还夹了一架算盘。

柳氏把小匣上的封条扯去,笑道:“实是没想到,过了十来年,这篇帐还能重见天日。当年清点遗产,记的这帐,是黄家人做的见证,也没有少写,也没有多算。咱们只看这地,陪嫁地五顷,铺子本金利金后来又买了十顷地,一共十五顷良田。还有曲池几个铺子,咱们就不论了,只算算这十五顷地一年有多少利息。英华,你翻你那个小庄,看中等田地取租是怎么算的,一年多少利息。”

“中等田地我们是四六取租,一亩一年地租折现四百钱,一顷地一年四十两,十顷四百五,十五顷地一年六百七十两。”英华连算盘都不用,就把租钱算出来了。

“耀祖管了有十几年?十五年有吧。”柳氏微笑道:“算上旱涝,上等田就照中等田算也罢了,十五年得多少两?”

“一万零五十两。”英华的声音比算盘声还清脆。

柳氏笑眯眯道:“分家时,这一万两连铺子的出息,我们可都没有给你们算哟。你口口声声说你们只几几百两银,哄孩子呢。每年我还送二百两银与你们家用,连铺子里的出息,还不够你们用的?分家时,你们说声亏空,我和你们爹爹想着你们孩子多不容易,也不曾查你们的帐,偏心你们,只分本钱也罢了。你们昧下了一万两,还嫌不足,还想怎样?”

这么算帐,真有一万两,可是这一万两,都不见了。黄氏心虚,声音比方才小了许多,“管事的没有那么多银送来。”

“既然与你们管,我和你爹爹就不管你们是怎么管的。不管怎么算,分家是耀宗吃了大亏的。”柳氏冷笑道:“既然当年是我提出来把大姐的遗产与你们管,我自然不能叫你们二弟吃这个亏,所以我私房贴他一个小庄。这个缘故儿,分家时要替你们留体面,我也不曾说,今日你既然指我偏心,倒是不得不说了。你们两口儿空有万金的家当,十几年挣不起一份家业,不能给玉珠几个备嫁妆,怪谁?休说上回分家,我们还分与你二三千两银子,这才几日,你就说你们只有几百两。”柳氏叹了一口气,道:“媳妇,平常晨昏定省你想来就来,我也不和你计较,这是我头一回说你,做人要知进退,要知足的。”

耀祖两口儿被柳氏教训的哑口无言,便是黄九姑有心替外甥侄女分说,听得柳氏这一大篇帐算下来,分家耀宗实是吃了亏的,黄九姑也自抹汗闭嘴。

王翰林原不通庶务,家里有吃有用,过得便罢了。本来叫大儿妇哭闹的心软,还想回头和妻子商量,要想法子给玉珠她们几个存点嫁妆。听得柳氏算帐,他哪里还好意思和柳氏提这个,板着脸道:“你们母亲已是说的极清楚,分家时我们原是亏了你弟弟的。你母亲从她自己的陪嫁里拿出田地补贴你二弟,倒叫为父惭愧的很。”

耀宗给英华使眼色,英华便笑道:“天都要黑了,咱们快吃饭赏月呀。”便去拉玉珠的手,笑道:“走,到姑姑屋里去,姑姑给你们做了新衣裳的,我们去换新衣裳去。”一手一个,把玉珠和雪珠都拉到门口,又回头把那个小的架到脖上,姑侄四个出去。

柳氏看怀翠倒还顺眼,含笑拉着她的手,道:“看你的妆有点糊了,走,到婶婶屋里洗把脸去。”怀翠原是不想在屋里待的,就顺水推舟让柳氏拉走,出来看见赵恒在院子里,她瞄一眼,跟着柳氏进正房了。玉薇正好过来,便跟在柳氏的后头进去了。

耀宗便去扶王翰林,道:“爹爹,我陪你走走,这屋里气闷。”拉着王翰林到前院,小声道:“我愿意照管玉珠她们几个的嫁妆。”

王翰林摇头,道:“你将来也是要娶亲生子的,你现在说的容易,将来替侄女们备嫁妆,你的妻子不乐意,怎么办,吵架么?你大哥两口子晓得为孩子们的嫁妆着急,倒是好事。将来你看顾着她们些,也还罢了,替她们备嫁妆的话,千万莫要提。”说罢又摇头,道:“我原以为他傍着你大伯住,有大伯管束,会比在京城好一点,想不到呀,想不到呀,你大哥在家乡这十几年,居然花了这许多钱。”

“哥哥嫂子衣裳有几十箱,哪一件不要十几二十两银?”耀宗苦笑道:“曲池府的和尚师太见了我嫂子跟见亲娘似的,嫂子一年几百两的朝外撒钱,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样的胡花海用。只是玉珠她们几个,着实可怜的紧,没得陪嫁,实是嫁不出去。”

“便是有陪嫁,若是似姑妈和你九姨妈那般,也过不了几年。”柳氏送玉薇到门口,回身笑道:“我这里有条发财的路子,只是极要吃苦。若是耀祖能吃得苦头,便叫耀宗借他一二千两银的本钱,苦三五年,极少也有二三万银子的进帐,玉珠她们的嫁妆便不愁了,耀祖两口儿吃了苦头,想来也能收心做人家。”

王翰林心里还是心疼儿子的,听得妻子这样说,激动的脸都红了,一个劲道:“快说说,是什么路子?”

“贩牛。”柳氏道:“建新京城必是要抽丁的,男丁都抽走了,谁来种地?将了银子买茶叶,白酒,运到北方苦寒之地去,换成牛马回转,只要一路上能吃得苦,把牲畜服伺好,多少银子赚不得?”

“这个…”这个,原是犯法的事,虽然官家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深究,但到底与法不合,贩牛马都是要走偏僻小道的,耀祖一直娇生惯养,吃得下来这样的苦头?王翰林犹豫了。

耀宗道:“我跟着柳家舅舅走过一回,其实也没有吃什么苦,我去劝哥哥和我同走一回,可好?”

柳氏便道:“使得,他若答应,我再写一封书信与你,你将了银子同柳家的管事一道罢,也省了沿路打点麻烦。”

王翰林做了几十年的官,当然晓得沿路打点的不是麻烦,是银子。妻子这般,他还有什么话说,感激的握着柳氏的手,道:“耀祖将来明白,必会感激你的一片苦心。”

柳氏一笑,道:“我晓得你夹在我和耀祖中间为难,你不怨我,我才敢如此行事。还有一事,老爷莫忘了。玉珠她们几个,都不曾正经上学。替她们备嫁妆的事咱们不好直接管,倒是该送她们去上个学。你说呢?”

“国子监女学太远了呀。”王翰林想了一想,咬牙道:“送去!叫大儿妇这般教养,将来蠢的只晓得哭,咱们把玉珠和雪珠送到金陵女学去,使得得?”

金陵女学比不得国子监女学出名,然也有大儒为师,学里的先生们很有几位前朝的宫妃,俱有贤名。便是学生们,也不似国子监的女学生们张扬,金陵离着曲池又只有六七百里远,实是个好去处。

柳氏便道:“这般,我便去打点了?”

王翰林拈须笑道:“这一回,不消夫人打点,金陵女学的学监,却是富春书院出来的,只消为夫写一封信儿,就使得。只是孩子的学费,家里若是银子不凑手,卖几幅字画也罢。”

“使得。奴想买两幅字画与外子赏玩,敢问王翰林,府上书房里那幅折桂图,五百两可够?”

王翰林老脸通红,恼道:“不卖把你,自家人买来买去,你羞我呢。”

“两孩子的学费能要多少钱?家里的现银不够,我这个奶奶的掏私房也罢了。”柳氏啐道:“偏你要卖画儿,叫你儿子女儿笑话我是一毛不拨的铁公鸡么?只是让孩子们去上学,怎么和耀祖两口子说?”

“有什么好说的,爷爷送孙女去上学,他敢说个不字,拿板子敲他。”王翰林没好气道:“女孩儿若是不教好,连带子孙都窝囊。老夫要挣钱养家,要送孙男孙女们都去上好学校。孩子的学费,你先垫上,我必想法子还你。”

“好。”柳氏抿着嘴儿乐,推王翰林回梧桐院。

耀宗不晓得和大哥大嫂说了些什么话,黄氏重洗了脸,白粉盖重了红眼眶,重换了一身新衣,带着两个男孩儿在一边看菊花。

王耀祖和弟弟坐在黄九姑身边,三个说闲话,看黄九姑的脸色,居然还不错。

英华带着三个侄女一起耍,玉珠捏着一小把菊花,英华正持着一枝红菊,替雪珠插到头上。

怀翠独自站在一棵梧桐枝下,扶着树身上的青苔,神情有些凄苦,看见柳氏进来,露出微笑,虽然还有些勉强,但是善意足够。不过出去小半个时辰功夫,自家的内院一片祥和的节日气氛,王翰林突觉女人都是奇妙的而善变的生物。

赵恒已是看了半日的蚂蚁,方才英华过去不看他不罢了,怀翠也视而不见,他就有些纳闷了。再过得一会,怀翠出来在院子里闲走,一直都不曾过来招惹他,他就纳罕了,问杨小八:“我今日是不是特别讨人嫌?”

杨小八笑而不语,拿小棍去戳蚂蚁窝。看老师和师母笑盈盈过来,他忙站跑过去,笑道:“饿的很,几时开饭?”

柳氏就叫开饭。英华带着几个女孩儿,和怀翠黄氏坐在屏风里头的一张圆桌边。柳氏和黄九姑独坐一张圆桌,就把耀祖的两个儿子抱在身边。王翰林自带两个儿子和两个学生坐一桌,大家吃饭不提。吃完了饭,撤了桌子重摆水果上来,英华便洗了手,将出茶具来煮茶,叫玉珠与她打下手。

王翰林便和儿子媳妇说,要把玉珠和雪珠两个送到金陵女学去。

黄氏不舍得,道:“玉珠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也还罢了,女孩儿至要紧女红要好。”

耀祖瞪她,道:“上学原是好事,一则金陵太远,二则两个女孩儿在金陵,也不放心。”

王翰林道:“你英华妹妹在国子监上了六年的学,不到年节,也不过半月回家一次罢了。金陵虽然远,女学管的极严,尽可以放心,怕女孩儿们吃苦,家里多带几个正经的使女仆妇,也罢了。”

怀翠突然道:“我和母亲在家也无事,我们陪玉珠她们在金陵上学,可好?”

大家都愣了,齐齐看向黄九姑。

黄九姑居然点头,道:“怀翠的两个叔叔都在金陵,去金陵,必能与我女儿寻个好丈夫。”

英华同情的看着怀翠,怀翠低下头,只道:“姨爹,我们陪玉珠去上学,可好?”

王翰林点头应了,道:“若是你愿意,姨爹还能设法,给你在女学谋份差使。”

“我愿意。”怀翠连声答应,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连腰都挺直了。

月亮已经升上墙头,柳氏让使女们把灯都撤走,便觉得白霜满地。满院子都是桂花香,茶香,一阵一阵的凉风吹过,吹得人心里痒痒的。

王翰林只觉得压在身上的重担都叫这阵阵凉风吹走,浑身松快,也起了童心要去耍,便道:“夫人,咱们都出去走走罢。”

柳氏笑道:“你们先请,我和媳妇随后就来。”

王翰林道:“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去处,咱们老两口走走去。耀宗,你照应好你妹妹和怀翠妹妹。”全不顾儿子媳妇都盯着他看,拉着柳氏便要走。柳氏笑眯眯任由他拉走了。

耀宗把半盏茶吃完,乐不可支道:“老不正经的。英华,把梨蕊和杏仁带上,咱们踏月去。”

杨小八拿胳膊撞他腰,笑道:“你把怀翠妹妹忘了。”

耀宗笑道:“她不是和英华一块儿嘛。你呢,你是和赵恒和咱们一道,还是…”

“当然和你们一道。”赵恒收起折扇,笑道:“这么多的妹妹们,怕你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英华当真把梨蕊和杏仁,还有几个大小丫头俱带了出来,顺带把玉珠和雪珠都带了带,就交给梨蕊和杏仁照顾。前头三位少年公子,后头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们,一路嘻嘻哈哈走到镇口,陡见前头人头攒动,一片光明。

最外圈,是一卖瓜子的,卖臭豆腐的,扑卖各色吃食小玩意的。当中老大一块地方,竖着几十根竹竿,点着几十根火把,着新衣的少年还有中年书生们,各据一位,有的眼睛盯着字条,有的眼睛却盯着少女嫩女,口中俱在念念有词,是在猜字迷做耍,还是念别的,就天晓得了。

李知远把小青阳架在脖上,守在几架屏风围住的一张方桌边上,看见耀宗,兄弟两个一齐招手,笑道:“二哥,这里,这里。”再看见女孩儿堆里的英华,李知远微笑,小青阳大喊:“英华姐姐,我们在这里,快来呀。”

因他们这群人里女孩儿多,大家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李知远把弟弟放下开,挪开桌子让女孩儿们进去,笑道:“母亲在里头,芳歌都问我好几回了,问你们几时来。”

英华听得陈夫人也来了,那两条腿软了一下,迅速站直。眨眼间,变成淑女,踩着小碎步,目不斜视走进去,风姿动人,神情高贵。她这个变形绝技,耀宗和赵恒杨小八都是常见的,都觉理所当然。唯有怀翠是头回见,瞪大眼睛像见了鬼,想不透淘气的英华怎么眨眼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李知远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送给英华一个微笑。

赵恒见不得他两个眉来眼去,扭过头看外头。怀翠拿眼角溜了他一眼,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进去。

里头陈夫人坐在上头,女儿和侄女儿们正好坐够一张圆桌。看见英华进来,芳歌就先站了起来,笑道:“英华姐姐。”

英华微笑喊了声:“芳歌妹妹。”走到陈夫人面前万福,却是不晓得喊陈夫人好呢,还是喊婆婆好,愣了一下,又万福了一次,还是没有想好,再万福一次,涨红着脸退到一边。

一福二福又三福,倒把板着脸想给未来儿媳妇一个下马威的陈夫人逗乐了。怀翠福了一福,站在英华身边。英华镇定了一下,把玉珠和雪珠拉到身边,笑道:“这是我大哥的大女儿玉珠,二女儿雪珠。这是奶奶,这是芳歌姑姑。”

玉珠晓得这是小姑的婆婆,带着妹子过去万福,又给芳歌行礼。陈夫人看英华这样尴尬礼数都还过得去,倒不好再拉下脸为难她了,只道:“先坐一会罢,等一会灯谜会散了,再出去走走,现在人多,倒怕把你们挤坏了。”

英华松了一口气,先把玉珠和雪珠安顿坐好,又请怀翠坐,最后自己才在一张板凳上挺直腰坐好。十几个女孩儿里头,论坐姿,谁也没有英华好。陈夫人不晓得这是女学里的水磨功劳,便觉得英华做她儿媳妇,很是拿得出手。

外头李知远挂出一盏走马灯,便有站的近的人高声喊:“第一百九十六号,我猜出来了,我先答。”

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因他猜中了,李知远便把充做彩头的一块砚送他。大家一齐鼓掌。屏风里听见外面热闹,俱都竖耳细听。

猜谜的俱是男子,突然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大家都安静下来,就听见那女孩儿说:“什么笔墨纸砚我不稀罕,若是我一连猜中五十个,你们便输个人与我去踏月,敢不敢?”

这声音旁人都觉陌生,只有英华和梨蕊听出来了,极像潘晓霜哎。英华和梨蕊吃惊的对望一眼,英华又是吃惊,又是快活的说:“梨蕊,你去看看是谁。”

妆得温柔,挥得拳头

梨蕊走到屏风边略一探头,就兴高采烈地对英华点头。

芳歌看她两个这般快活,好奇的问:“外头那人你认得?”

英华附在芳歌耳畔,轻声道:“外头那位潘小姐,原是为着赵世兄来的。”

英华的声音虽轻,挡不住几位陈小姐都竖起耳朵用心听。大家听得外头那女孩儿是冲着赵公子来的,哪里还能在屏风后头坐得住,无奈陈夫人好似一座大山,压得大家不敢轻举妄动,姐妹们相互使眼色,却是无人敢说话。

潘晓霜在众人注目中站的笔直,剑眉凤目别有一番英姿。少年们见惯了南方女子的柔媚,乍一见这等英姿飒飒的少女,俱都为之目迷神摇,都道:“好呀,好呀,输了赢了,都陪你去踏月!”

王耀宗晓得这位潘晓霜是为赵恒来的,笑眯眯抱着胳膊看戏,一言不发。

杨小八早缩到王二哥厚实的肩膀后头去了。李知远看那个女孩儿一双晶亮的眼睛只盯着赵恒,猜她是为赵恒来的,有心学大舅子束手吧,看赵恒那模样,跟见了鬼似的。到底赵恒是客人,他是主人,客人为难,他做主人的不好不出头。

李知远咳了一声,笑道:“这位小娘子想是外乡人,不晓得鄙处的风俗。曲池府踏月和别处又是一样,只有两情相悦才好一起去看月亮。小娘子是以踏月为彩头,不大妥当呢。”

潘晓霜皱眉,蛮横的推开几个人,挤到赵恒身边,小脸蛋差不多要贴到赵恒的鼻子尖儿,问他:“我赢了,你陪我去踏月,你敢不敢?”

原来佳人看上了美少年。少年书生们俱有成人之美的雅量,大家一起鼓掌,喝彩道:“答应她,答应她。”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若是说不,简直就不是男人。王耀宗冲着赵恒微笑。

赵恒笑容勉强,点头道:“有什么不敢的,你输了可别哭鼻子。”

李知远还待阻拦,被王耀宗扯着他的衣袖拉着退后一步。王耀宗附在李知远的耳边,道:“这两个打小就是一对欢喜冤家。你莫要坏人好姻缘。”

大舅子都说人是好姻缘了,李知远一笑,和小八两个并排站在王耀宗身后罢了。

潘晓霜骄傲的站在赵恒对面,道:“烦哪一位好心人,把谜面取来,不拘是多少号。”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苗小姐从人堆里挤出来,指着赵恒,委委屈屈问:“姓赵的,你不是说要和我踏月的么,怎么可以又约别人?”

上次赵公子为了苗小姐和人家表哥打架的事,大家都还记得。苗小姐原就生得娇美,一直是梅里之花,为人虽然娇纵了些,总是自己人。立场不坚定的少年们立刻就倒向自己人这一边了,俱都喊:“是呀是呀,已是有约的人,不能再和小娘子赌踏月。”

赵恒看看左边,是得意洋洋的潘晓霜,再看看右边,是楚楚可怜的苗家妹子,再听听大家伙的声音,他便把苗小姐拉到身边,笑道:“没忘,不过是她逼我赌博耍子罢了。你既然不喜,我就不和她赌。”

苗小姐闪着泪花的大眼睛露出欢喜,张开胳膊缠在赵恒身上,道:“她好凶,我害怕。”

赵恒安抚地在她后背拍拍,哄孩子似的说:“不怕,有我呢。”

潘晓霜愣了一下,冷笑道:“赵恒,你越来越没出息了,这样的村姑你也看得上?”

赵十二不理她,只顾安慰伏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苗小姐。潘晓霜原是武将家的女孩儿,性子极是刚强。赵恒是她的心上人,她舍不得把他怎么样,便把气撒在旁人身上。恰好看见王耀宗,便晓得王英华一定也在。她四下里寻找,见王耀宗身后有几架屏风,便大步过去,一脚踢倒屏风,道:“王英华,你给我出来!”

屏风一倒,娇叫声四起。陈小姐们都缩到陈夫人身后。陈夫人有生以来头回见潘晓霜这样骁勇的女将,却是愣住了。

“潘晓霜,你是想来打架的么?”英华把梨蕊和芳歌护到身后,撸起袖子,露出她的小胳膊,论气势,倒不比潘晓霜差。

“揍你?你是讨打。”潘晓霜冷笑着抱住胳膊,道:“你叫那个一个乡下姑娘勾搭恒哥哥,是什么意思?”

“人家那叫两情相悦,与我何干。”英华微笑道:“还有呀,什么叫你的恒哥哥?赵世兄还要喊你亲姐姐一声小婶娘呢。你按辈份是姑姑,对着侄儿哥哥长哥哥短的,也不嫌害臊。”

潘晓霜的长姐是官家的宠妃。潘家原是开国八公之一,家世原就显耀无比,居然还送女儿与官家为妃来固宠,京城人大多瞧不上潘太师和潘贵妃父女。

英华这话戳到了潘晓霜的七寸。潘晓霜的小脸蛋涨得通红,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姑姑纠缠侄儿哎,这叫什么事儿?嗡嗡嗡,嗡嗡嗡,大家都兴奋地交头接耳。连陈夫人都露出好奇的神情,要看潘晓霜怎么回答。

“我姐姐是我姐姐,我是我。”潘晓霜的眼圈儿都红了,恨道:“反正恒哥哥是我的,你们都不许和我抢。我先收拾了你,再去收拾那小狐狸精。”

王耀宗伸出有力的胳膊拦住潘晓霜,也不说话,只冷笑着看她。李知远却是把英华护在身后,连杨小八都挪到王耀宗身边,道:“潘晓霜,你争风吃醋也罢,休拉上不相干的人。”

王耀宗冷笑道:“外头那位,热闹看够了?把你家这个疯婆子锁回去罢。不然老子就把她打破相。”

一队袍甲鲜明的军士拨开人群,留出一条路来。一位模样和潘晓霜有五六分相似的青年将军铁青着脸大步过来,去拉潘晓霜的手。潘晓霜甩脱他的手,偏扯着赵恒的衣袖不松手。

“欺负女孩儿,有意思么?”青年将军冷笑。

“比狗仗人势好玩。”王耀宗笑道:“快把你妹子带回去罢。咱们为了赵恒打架不是一回两回了,单打你又打不过我,你敢叫你的狗腿子们动我一爪?”

潘晓霜的大哥悻悻,铁青着脸把妹子拉走了。

王耀宗冷笑几声,转身和李知远几个把屏风扶起来。王耀宗扯住李知远,道:“外头交给你,我和赵恒有话说。”把李知远推出去,又把赵恒扯了进来,苗小姐也被带了进来,王二哥毫无怜玉惜香的意思,把苗小姐推到一边,叫梨蕊把她看着,带着赵恒和杨小八从陈夫人身边的屏风边绕出去,走到树林子里,觉得离人远了,方问赵恒:“你在京城做了什么,让人家追到富春来了?”

“潘晓霜和九妹打架,把九妹推到金液池里去了。”杨小八皱眉,道:“我们替九妹出气,想了法子剪了她一半的头发。这事,几家大人都是晓得的。官家被潘贤妃缠的烦了,叫我们出京逛逛。”

赵恒慢悠悠道:“回家叫范大打听去。来就来了,有什么好怕的。”

“你是不怕。”王耀宗恨道:“我还怕她把我妹子推井里呢。”

“反正我是不会娶她的。”赵恒道:“我祖母其实并不喜欢潘贤妃姐妹。再说了,辈份摆在那儿,潘家不要脸,我爹还要脸呢。”

“既然你不会娶她,就当和人家说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任人缠着你,叫什么话!”英华打树丛里钻出来,身后还拖着一个抹眼泪的苗小姐。

赵恒听得英华这样说,先是欢喜,再看见苗小姐,那股子欢喜劲头又立刻消失。英华把苗小姐推到赵恒那边去,笑道:“她看见你走了,一个人就要追上来,我只好陪着她过来了。”

王耀宗不悦,问:“就你们两个?”

李知远笑嘻嘻从方才那个树丛里闪身出来,道:“我在后头呢跟着,不妨事。你们说话,我还在外头站站。”说完,又退出去了。

英华想了一想,道:“我寻知远哥哥去。”丢下他们四个,自去寻李知远了。

李知远站在林子边缘仰头看月,远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轮圆月擦着山颠,微风里带着桂花清冷的香气,那日和英华携手望月仿佛就在眼前。这个又活泼,又可爱的小人儿,已经和他定亲了,他怔怔的看着皎洁的月亮,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甜蜜,还有一些担忧。晋王权顷天下,赵恒虽然不是世子,倒底是晋王的爱子,他已是写了信回家要晋王来提亲,那自己,一个小小的前任知府的儿子,真能顺顺利利的和英华成亲吗?

英华看见熟悉的身影,轻轻走过来,笑问:“知远哥哥,你在看什么?”

这句知远哥哥,叫的太俏皮了。直叫李知远想到方才那位潘姑娘喊恒哥哥。李知远寒毛林立,笑道:“你们说完事儿了?”

“他们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英华笑道:“你跟着来了,那边怎么办?”

“交给我的表妹们了。”李知远在月光下微笑,道:“她们的事,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英华觉得李知远的笑容太过得意,轻声道:“你若似赵恒那样见一个爱一个,我也不要你。”

“不敢。”李知远拉英华的手,轻声道:“我家那个情形,也不过是外头看着和美。这些话,我也不必和你多说,将来你自然都能看得出来。”

英华点点头,道:“似府上那般和美,着实少有。”她想了又想,方道:“便是我家,我爹娘那等恩爱,我娘若是软弱半分,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软弱的女孩儿,在我家怕也站不直。”李知远笑道,“似你这样正好,妆得温柔,挥得拳头,正合我意。”

英华轻啐,李知远捏着英华软中带硬的小拳头,止不住的乐。

踏月望歌。踏月的原是情投意合的情侣,望歌的却是有意或是无心成全佳偶的乡亲。遥遥看见树林里头有两个人,就有热情的少年提着灯笼来望,看见是李知远和王英华,常和李知远踢球的少年们便起哄,道:“提亲去呀,提亲去呀。”

李知远笑眯眯道:“多谢多谢,我们今日定的亲。”

“切,定了亲的人,躲在这黑漆漆的树林子里做什么?”少年们齐声起哄,道:“快把这块风水宝地让出来,你们到别处逛去。”

英华羞答答拉着李知远走开几十步,还能听见身后少年们善意的嬉笑。人堆里手拉手的小夫妻不少,李知远牢牢捉定英华的小手,就是不放,也似那些情侣一般,给英华买了一包毛栗子做零嘴,陪她逛有数的那十来个小摊子,又在一个货郎那里与英华买了一根木钗。

英华不肯让他插到头上,抢在手里捏着,道:“叫人看见怪不好意思的。”

李知远笑眯眯看她把钗收到荷包里,才道:“走,咱们再到水边转转去。”

“不去了。”英华看码头那边人也不少,摇头道:“我回去罢,把玉珠和雪珠两个丢下,我不放心。”

李知远这才想起来英华出来耍还带着两个小尾巴,便走到一个卖糖人的小贩那里,买了三个糖人,分把英华两个,道:“这两个给侄女们,这个给青阳。”

陈夫人虽然看不惯女孩儿们抛头露面,然侄女们的婚事实在让人头痛。差不多的人家都嫌陈家女孩儿没陪嫁。今日外头都是书生,叫女孩儿们出去露个脸,若是能有几个相互看中的,倒是好事,是以儿子方才过来求表妹们帮忙,她也就勉强点头。

现在女孩儿们连芳歌都在外头忙。屏风里头只得英华的两个丫头和玉珠雪珠两个小姑娘。陈夫人便把她两个喊到身边坐,和她们说些闲话。英华去去就来,却是出乎陈夫人意料之外。老夫人赞同的看了她一眼,问儿子:“外头人多不多?”

“比方才还多。”李知远笑道:“方才只是本镇和县里的人,还有人朝这边赶呢。准备的谜题怕是不大够。”

“猜完了谜,还可以踢一两场球呀。”英华把糖人分给两个侄女,笑道:“不然人家老远跑来,什么也没看着,一定要讲我们梅里镇的人不会玩。”

“妹妹说的是。我就写个告示贴出去,让人来报名排顺序去。”李知远兴致高的很,寻来纸笔摊在桌上,他自去拂纸,英华便与他磨墨。因雪珠目不转睛盯着姑姑的手看,英华便笑道:“你为什么看我?”

“姑姑磨墨和爹爹不一样。”雪珠举着糖人,想了一想,道:“姑姑这个样子很好看。”

准婆婆面前被自家侄女这样夸,英华有点不好意思,笑道:“这是学里先生教的,你想不想学?姑姑教你好不好?”

雪珠就把糖人送到玉珠手里,跑到英华身边。英华便教她如何站,如何用手肘发力,又要如何用力。李知远笑眯眯看着她,眼里有无限温柔。陈夫人笑眯眯看着他两个,心里却很失落。英华虽好,到底比不得侄女亲密。若是儿子娶的是陈家女孩儿,才是十全十美呢。

李知远写好了告示,出去亲自挂在屏风上,猜谜的书生们就少了一半,大家呼朋引伴组队来报名,那情形比着白天还要热闹。

芳歌带着表姐表妹们录名单,李知远到后头检点彩头,已经去了成,便带着人手去去清场子。卖零嘴的小摊贩听讲还要踢球,那就是还有生意要做,大家一齐把位子让出来,顺手连栗子壳,瓜子壳都捡干净了。

王耀宗几个回来,听说要赛球,也都起兴,赵恒便对苗小姐说:“我要踢球,使人送你家去?”

“我看你踢球呀。”苗小姐含情脉脉的看着心上人,温柔的说:“踢完了球咱们再去逛逛,好不好?”

赵恒便指着芳歌那边桃红柳绿的一堆,道:“那你和她们一处说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