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冰凉的锁链待碰到李知远脖上,他才醒悟过来,一脚把那亲兵踢开,把英华用力推出人群,道:“跑,喊人来。”

英华跟着二哥打架,从来都是打得过就敲闷棍,打不过就溜之大吉。看情形打不过潘家那十来个亲兵,英华提起裙儿跳上马,挥鞭就跑。

几个亲兵去追王小姐,当不得李知远扛着他们的拳打脚踢,不要命的扯住他们。潘菘忙着安慰哭哭啼啼的妹子,待他腾出手来,亲兵们只捉住了李知远。英华已是跑出半里地之外了。想到王耀宗不好对付,潘菘觉得王英华跑了最好,先拿住这个和王家兄妹走得近的小子,带回去慢慢拷打,总能让他咬出王耀宗来,他便道:“把这个臭小子带回监里去,好生招呼。”

亲兵们把李知远五花大绑捆回县里,先把他浑身上下值钱的物件掏摸干净,还待给他一顿杀威棒。李知远笑道:“哥哥们莫打,我身上还有个秀才的功名,求哥哥们与我留些体面,待我家人来,必有谢礼。”

方才搜身,人家也极顺从,李知远这般,亲兵们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笑道:“咱们摸你的东西你也不恼,还说有谢礼。你这般识趣,我们岂能不纳?只是这个见面礼也是惯例了,不打你不好和咱们将军交待,意思意思罢。”把他按倒在板凳上,轻轻敲了三四十下,倒把板凳打折了一条腿。李知远也体贴,叫痛声凄厉的紧,其实臀部都没有擦着一下。

吃了这顿“杀威棒”,李知远便晓得了潘菘治下不算严,还有空子可钻。因潘将军回来还有事要办,亲兵把他暂送进牢房收押。现今牢房里挤满了富春县的土豪乡绅,倒有一多半是本家,李知远全都不理,自去墙角缩着养精神,谋划出去之后还潘菘的席。

且说英华心里发慌,进了大门也不下马,纵马到阶下,便喊:“潘菘那个王八蛋把李大哥捉去了。爹爹,快想法子救他。”

杨小八一听,便把墨都等干了的枯笔放下,道:“我先去喊人。”推开窗户就跳了出去,打英华身边一溜烟跑后头去了。

英华跑到父亲身边,虽然气愤,还是尽量简洁利索的把经过说出来,“我和李大家哥在新宅门口说话。潘家兄妹去寻赵恒,潘晓霜骑马进大门跌倒,潘菘就要把我两个扣下,李大哥拦着他们,让我回来报信喊人。”

女孩儿被那起兵汉押到县里,休说磕着碰着受伤,被人掐胳膊拧手是免不了的。便是无事,将来也要被乡里蠢妇说嘴。李知远拦着人让英华逃回来搬救兵,想来挨打是一定的,然他既顾全了英华的性格,也照顾到了女孩儿的名声。王翰林心里对这个女婿十分满意,觉得没挑错人。

只得女婿一个人落在人手里,老翰林虽然心里也急,面上却镇定的很,把才倒的一碗茶递给女儿,道“晓得了,你且吃茶。”看英华捧着茶碗慢慢吃茶,他自走到门外,叫在外头扇茶炉的小僮去隔壁请李大人过来说话。

赵恒默默的看着英华把茶吃完,走到她身边,小声道:“我会让潘菘把李世兄放出来的。”

英华看看他,没说话,把茶碗搁到桌上,道:“我去和娘说下。”

英华若是发作起来,骂几句,打一拳,他都不会这么难受。可是她偏偏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赵恒心里又苦又酸又涩。

杨小八已是把赵杨两家的家将都点齐了,大家背着弓,佩着刀,牵着战马到前院集齐。

王翰林看见家将们全副武装,摇摇头,叹气道:“叫他们都散了罢。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你们在京城打架,一来是孩子们打着玩大人都不好管的,二来上头有大人压着谁都不敢过份。如今潘菘领了差使,你们还照旧时玩闹,行不通的。”

“那…李大哥落到潘菘手里,不是麻烦大了?”杨小八原本脑子转的就极快,听得先生这样话,就有些犯愁。李知远虽然只和他几个月同窗,然一来大家交情甚好,二来是英华的未婚夫,怎么算都是自己人。晋王和潘太师暗地里不和不是一日两日了,明抢行不通,该如何行事?他看向赵恒。

赵恒道:“我去要人。”板着脸出来,牵着他的马出去了。王翰林道:“八郎你陪着他去,莫让家将们动手,若是要不回来人,咱们再想法子。”

既然不能硬抢,那也不必带这许多人,杨小八点了三五个侍卫,忙忙的追赵恒去了。

柳氏被英华拖到前头来,晓得赵恒和杨小八已是去要人,叹口气,道:“别把他两个都坑进去了。”

“都坑进去反倒好办了。”王翰林摇头,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英华心里急的很。李知远为了让她逃走,挨了人家多少拳打脚踢,可是她除了跑回家报信,却一点办法有都没有,听父亲话里的意思,只怕李知远不是那么容易得脱身的,一则急,二则慌,英华便觉得满腔酸痛朝上涌,梗在胸口说不出话来,那眼泪,却是一滴一滴渗出来。

英华的小模样儿甚是可怜,柳氏心痛她,捏着英华的手温柔的说:“爹和娘会想法子的,不会让知远这孩子白吃亏。”

老翰林在一边用力点头,道:“莫哭了,大不了,咱们找几个人去把县衙烧了,趁乱把你李大哥抢出来啊。”

李大人走到门口,听见老友这般安慰女儿,惊奇的教门槛绊了一下,老人家扶了扶帽子,走过来,问:“知远是不是管闲事了?”

“没有。”英华看见公公,羞愧一齐涌上来,歇了一会,才道:“我和李大哥在新宅门外说话。潘菘和他妹子…”

“就是管着我们富春县的那个潘将军,他妹子和英华是京城女学的同窗,叫晓霜。那个女孩儿对赵恒那孩子一往情深,总合我们英华过不去。”柳氏苦笑着解释,“其实恒儿这孩子倒也和我们提过想娶英华,然休说我们觉得不合适,英华自家就不愿意。”

“娘你提那些干嘛…潘晓霜不信李大哥的话,非跑到我们新宅里去寻赵恒,结果她自己从马上跌下来,潘菘就要把我们两个抓起来。”英华一想到李知远为了让她跑掉拿身体去撞人家,眼泪就哗哗往下掉,哭着说:“李大哥一定被打的厉害。”

原来不是自家孩子淘气惹事,李知府先松了一口气,道:“知远这孩子一向皮厚,挨几下打也没什么。既然潘将军捉他并无正当理由,倒是好办。我就去县里要人就是。”

“赵恒和八郎已是去要人了。”王翰林道:“若是要得回来也还罢了,若是要不回来,咱们还要设法。”

王翰林给妻子使了个眼色,让柳氏把女儿带后院去。柳氏扯英华,英华不肯动。柳氏恼了,揪着英华的胳膊就朝外扯。英华吃痛,脚还似钉子钉在地下一般。柳氏运气一扯,把她扯出来,啐道:“不过是人被对头关起来了,多大点事,你怕什么?”

“若不是因为我,潘晓霜的哥哥怎么会找他麻烦。”英华哽咽。

“他和你定了亲,就当替你遮风挡雨。”柳氏把女儿拉到梧桐院里,抽出手帕给女儿揩泪,安慰道:“别哭了,潘菘到富春县里来,还没有治死过人呢。只要人不死,一切好商量。”

若是被打坏了胳膊腿,怎么办?英华拿着手帕抹着眼泪,心里却是止不住地朝坏处想。

柳氏看女儿这般,恨的拿手指头戳她,道:“脓包,你就不想想怎么把这个亏还回去?”

英华咬牙切齿道:“还席是一定的,只是——要先把人弄出来。”

“哦,你说说你要怎么收拾潘晓霜?”柳氏冷笑道:“你摆出这个哭脸来,休说想扎人家两刀,你还没近身就被人赶出来了。笑,微笑。”

英华挤了几次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老田妈捧着脸盆过来给二小姐洗脸,轻声劝柳氏道:“换了谁不哭呀,缓过劲来就好了。”

柳氏叹息道:“原是我的错。叫这孩子过的太顺当了,遇到一点事就拿不定主意。”

“我哪有拿不定主意!”英华扭头,嗔道:“我跑的时候,看见李大哥都被人打出血来。若不是为了让我逃脱,他自家想跑必能跑走的。我一想到这个,就心里难受的紧,恨不能马上把他救出来。”

“呸。”柳氏啐了女儿一口,道:“潘菘那孩子从前也没有这么二啊,怎么到了富春,就这样张狂?”

老田妈探脖,道:“夫人屋里说话,我去请玉薇来,京里有什么新消息,叫她讲讲?”

少时玉薇过来,不等柳氏开口问,便道:“京里乱的很,官家身上不大好,赵宰相力劝官家立太子,如今各位皇子都在使劲呢。倒是潘太师,听讲上个月居然赴了晋王的赏菊会,如今两家来往亲热的很。官家这几个月都住在潘贤妃那里,便是皇后娘娘想见官家,潘贤妃拦着都不许见。”

英华听了,托腮思索半日,道:“潘贤妃生的皇子尚小,若是官家到了不得不立太子的地步,也不会立她生的儿。潘家这个时候和晋王打的火热,想来都是不想就立太子的罢。”

“她这个,叫与虎谋皮。”柳氏冷笑道:“官家若是还能拖十几年,拖到几个皇子都老了,拖到她生的儿有出息还罢了。若是官家拖不得,咱们就等着看她下场罢了。”

“那潘菘这般…”英华想了又想,有些不确定,“是做了谁的刀?”

“然。”柳氏冷笑道:“必是谁私底下给许给他好处,叫他无法无天的闹,最好闹到迁都不成。”

最不想迁都的,天底下的人都晓得是晋王。英华想到赵恒离京到富春来已经数月,潘晓霜才跑来寻赵恒,她为什么会来?八成晋王那边做的手脚。英华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道:“因为赵恒的缘故,潘晓霜一向跟我不对。这般儿,不是坑我们呢?”

“想做皇帝的人,七窍玲珑心思,旁人哪里猜得准。”柳氏摸摸女儿的头,道:“不过呢,你别怕,万事有爹娘在,便是天王老子,娘也不许他欺负我们家英华。”

“那…娘打算怎么收拾潘菘兄妹?”英华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爹不是和你公公正在商量么。”柳氏道:“他们走的是正道儿,若是正道不通,咱们再使花招。”

玉薇微笑道:“其实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招最有效,然我们老爷多少有些儿古板,所以我们太太自从嫁给老爷之后,都没耍过花招了。”附在英华耳畔轻声说:“想来那位潘小姐是不晓得小姐和李少爷定了亲的。若是他们不把姑爷放回来,咱们只悄悄把她约出来见面,就说小王爷一心想娶你,无奈你已经定了亲,所以呢她若是想成全小王爷和你,倒不妨把姑爷关一辈子。”

英华愣了一下,捏拳道:“双管齐下才好使。咱们就去见潘晓霜,怎么样?”

柳氏对玉薇赞同的使了个眼色。玉薇便笑应道:“坐奴的马车到县里去呀,奴和知县太太结了干姐妹,就带小姐去她那里坐坐,只说小姐和潘小姐都是京里女学的学生,她要讨好上司,必要请潘小姐来坐坐。”

“那我去梳头换衣。”英华破啼为笑,跑的飞快,回到她自己院里,就喊杏仁来,与她梳了个双螺髻,捡了几样时新步摇并簪环妆饰,梨蕊还取了几片呵胶贴在英华眉心,弄出半朵梅花形来。因前几日在府城做了几件销金衣服,杏仁就挑了一件淡绿底织金折枝花罗背子的与英华换上,又配了一条翠绿的披帛,拴了一枚小小的金香囊。英华揽镜照照,觉得自己就是富春小姐常见的打扮,才放心出来。玉薇便牵着她的手儿坐车到县里去。

知县夫人果然和玉薇极说得上来话,待英华也极客气,一听说英华小姐曾在京城国子监女学上过学,便道:“有位潘小姐原是从京城来的,不如喊她来说说话儿,也可解她离乡之苦。”真个使人去请。

潘晓霜听得知县后宅有京城来的小姐,就猜是王英华。王英华离京已经大半年,自然不晓得如今京城女孩儿们都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首饰,是以她便换了京城最新时兴的金头面,脱去骑马衫,换了一身新样宫装,顶着黄哄哄的插满头的金头面,得意洋洋过来,再看见王英华打扮俗气,隔着老远她便把头抬的高高的,就差用两个鼻孔看人了。

知县夫人晓得潘小姐的脾气,诚惶诚恐迎上去笑道:“潘小姐这身,想是京城最时兴的呀,咱们这里见都没见过。”

潘晓霜笑一笑,却不理她,走到英华身边,将老朋友细细打量,才道:“你这身,过时久了。”

英华笑的极客气,轻声道:“我穿的再过时,也挡不住赵恒喜欢我不喜欢你呀。”

潘晓霜待发作,忍着气想了一想,笑道:“你背着恒哥哥和别的男人私会,你以为他会喜欢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的恒哥哥可不管这些。”英华心里恨不得提拳捧她,面上笑的极得意,“他已是和我爹娘求过亲了,还写信回京城去了,他说过,非我不娶。”

潘晓霜愣了一下,冷笑道:“你骗谁呢。他嫂子亲口和我讲,晋王上回家宴曾和太妃讲,让恒哥哥娶我的。”

“我犯不着骗你呀。”英华微笑道:“我爹娘一回富春就把我许给被你哥捉去的那位李公子了。其实我是来谢谢你的,若不是你们今日把他捉走,我和恒哥哥还想不到好法子让李家退亲呢。”

潘晓霜整颗心都系在赵恒身上。偏赵恒对生的好些的女孩儿都是一样的好脾气,最是见一个爱一个的,然他身边来来去去的女孩儿数不胜数,唯有一个王英华是打小儿的青梅竹马,对她最尊重不过。是以潘晓霜心里就把英华当成了劲敌,想来就恨极。她心里先存了赵恒爱英华的念头,又时时嫉恨英华和赵恒要好。今日英华说的话句句诛心,由不得潘晓霜不信。

潘晓霜越想越是心烦意乱,怎么看王英华的笑脸怎么讨厌,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她一走,英华也就收了了笑脸,露出委屈的神情,道:“好好的,潘姐姐怎么走了呀?”

一头是喜怒无常的潘小姐,一头是楚楚可怜的翰林小姐。知县夫人的心就不知不觉偏着翰林小姐了,忙走过来拉着英华的手笑道:“潘小姐打小娇养的,你莫和她一般见识。天待黑了,今日就在姐姐这里吃个便饭,何如?”

且说潘晓霜一怒之下,直奔哥哥的书房,打算要哥哥放人。她一进门,便看见她的心上人坐在椅上,明明她就在眼前,却不正眼看她。

想到方才王英华说的那些话,潘晓霜心如刀割,便恨道:“哥哥,把那姓李的放了罢。”

美人都是祸水

潘菘不承认他把李知远捉了来,和赵恒扯了半日的淡。他不认帐,赵恒也拿他没法子。岂料妹子来一句话就把他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付诸东流水。潘菘恼道:“什么姓王的姓李的,妹子,你胡说什么?”

潘晓霜被妒忌冲昏了头脑,没得心情去揣磨哥哥话里的意思,只道:“方才我们在那里捉的那人,是王英华的未婚丈夫,你把他放了罢。”

潘菘郁闷了。杨八郎扯扯赵恒的衣袖,笑道:“潘菘,你好不老实。还是晓霜妹子好。晓霜妹子,你就带我们去,把人放了罢。”

赵恒会意,笑对潘晓霜道:“晓霜妹妹,咱们去把人放了,还赶得及在县里逛逛。南门那边有一家卖的好枣泥糕,我们去尝尝,可好?”

潘菘眼睁睁看着赵恒几句话就把他妹子哄出去了,恼得砸碎了一个心爱的茶盏。

潘晓霜随指了一个亲兵带杨小八去监里放人,她自扯着赵恒去逛街。

杨八郎进了大牢,吓了一跳,里头塞得满满的,差不多半个县的土豪乡绅都在里头了。那亲兵从人堆后头把李知远扶出来,杨八郎接着,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忙问:“可还走得?我先扶你去寻个郎中瞧瞧?”

“都是皮肉伤,不妨事。”李知远拿衣袖揩揩脸上的血污,笑道:“你们来的倒快,我以为你们最快也要明日才来呢。你身上可带了钱钞?借我点。”

杨八郎真个摸出三个一两重的小金元宝与他。李知远便将一个塞到带杨八郎来的亲兵手里,又将那一个塞到牢头手里,笑道:“多谢看顾,与大哥们买杯水酒吃,改日再请哥哥们吃酒啊。”出来到了门口,还把最后一个小元宝丢给了守门的。

杨八郎扶他上了马,慢慢出了县城。杨八郎才笑道:“为了把你捞出来,十二哥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要陪潘晓霜逛街耍子呢。”

李知远笑一笑,道:“难为赵世兄了。那位潘将军为难你们了吧。”

“我们去要人,他死活不承认捉了你。”杨八郎笑道:“这厮上不得台面,打小干了坏事就不敢认帐,也只窝里横罢了。这回原是咱们连累你了。你且等着,我们必想法子与你出气。”

“我在监里,原想着出来要想个法子出出这口恶气。”李知远笑道:“在人堆里坐了一会,倒觉得大可不必。”

“怎么说?”杨八郎好奇,问。

“半个富春县都挤在监里亲香呢。”李知远笑道:“潘将军造福地方呀,我琢磨着,他也该高升了吧。”

“还不够。”杨八郎看李知远已经猜到了,索性和他讲老实话,:“最好是由着他把全天下的人都得罪光了,叫曲池府的老百姓恨他入骨。他既然捉了你,想来也是打算把你家的钱都榨出来。依我看,你不如和令尊商量,全家到哪里避一避,过一二年再回来。”

“那先生呢?先生一家也要避一避?”李知远心里甚是恼火,强笑道:“难道他们是想把富春县剃光头?”

杨小八叹气,道:“京城搬到富春来。光王爷就有十来个要赐地,还有文武百官,哪个不要在天子脚下置个小庄?富春的小百姓肯卖,人家还嫌贵呢。所以弄了这么个二百五的刺头出来替大家扫地。潘菘便是闹的再不像,后头是有私心的百官替他撑腰呢,这时候收拾他,便是犯了众怒。”

李知远听得心寒,半日不言语。

杨小八沉默半晌,道:“我打算过一二年去西北。你将来中了举,可以到西北去做官的,那边是我们杨家的地方。”

李知远的笑声都带着苦涩,只道:“千里做官只为财。我家的钱其实很够用了,将来中个举,乡下人便不敢欺负我,我只在家做我的田舍翁罢,”

王翰林和李大人正等的心急,两个老人家就站在大门外望着镇口。天将黑透,才见两骑回来。李大人的心就凉了半截,和王翰林说:“我取些银子到县里走走。”

王翰林心里也难过,和他说:“都说潘青天送银子不中用的,咱们还是先去县尊那里走走?”

他两个正商量着,李知远已是到家门口了,看见父亲和泰山满面忧色,忙下马上前,道:“儿子回来了,无事。”

李大人扶着儿子的胳膊舍不得松手,声音都发颤:“打你了罢?疼不疼?”

王翰林看只有八郎一个,便问他:“恒儿呢?”

“和潘小姐吃枣泥糕去了。”杨八郎苦笑道:“李大哥身上有伤呢,我去把镇上的郎中喊来?”

“你先进去和你师母说声。”王翰林道:“先生另使人去喊。”

杨小八进去说句话功夫,柳氏已是旋风一般冲了出来,将李知远上下打量,瞧得没有少胳膊腿,也没有瞎也没傻,就放了心,道:“已是烧了洗澡水,又使人到你家拿衣服去了。你去耀宗屋里洗个澡,正好郎中来与你上药。”

李知远在人堆里没有看见英华,好生失望的跟着老田妈进去了。过得一会,沈姐亲自将了一包衣服过来送到耀宗的院里。柳氏便在梧桐院里摆了两桌饭,连耀祖两口子都来了。大家齐齐坐下,老翰林发现女儿不在,怪道:“英华人呢?”

“到县里去还不曾回来。”柳氏叹气,道:“玉薇陪她去的。女婿既然回来了,想来她也就回的。”

“这孩子去县里做什么?”王翰林道:“你也是,就由着孩子胡闹。”

柳氏晓得丈夫这话其实是说给亲家听的,满面堆笑道:“她急的很,玉薇不是和知县夫人蛮要好嘛,所以陪她去寻知县夫人打听消息去了。”

李知远听得英华去了县里,就坐不住了,忙站起来,道:“我去镇口瞧瞧去。”

王翰林道:“你莫动,叫他哥哥嫂嫂去,也就是了。”

王耀祖便放下筷子,和黄氏一齐出席。出来到门口,黄氏便抱怨道:“女孩儿不在家老老实实呆着,一天到晚在外头跑。你妹子真是个惹祸精。”

耀祖心里也觉得爹爹任由妹子在外头跑不是个事。两口子在镇口等了一会。英华和玉薇的马车打镇口经过,隔着帘子看有两个人影像是王耀宗两口儿,玉薇便叫停车,和英华说:“那边好像是大少爷两口子,莫不是在等二小姐?我先下去瞧瞧,你只妆睡罢。”她便下了车,隔着老远便笑道:“大少爷,少夫人,二小姐在车上睡着了。”

一阵香风袭来,玉薇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笼过来,温柔明亮的灯光下,原来只有八九分颜色的玉薇,生生变成了十分颜色的佳人,更兼她满头珠翠,衣裳鲜明,笑语嫣然。王耀祖眯着眼将佳人细细打量,觉得此情此景很可以入画,便道:“你是我家的?我要与你画行乐图,一会和我走罢。”

玉薇眨眨眼,把惊讶压下去,笑道:“大少爷真会说笑话。还是请回家去罢。我们太太和老爷一定等急了。”

黄氏在一边打量玉薇。平常玉薇出入,她也常见,觉得玉薇生的虽然不如梨蕊,然妆扮入时,又天生的风流妩媚,这样的人儿在隔壁住着,她已是不能安心。今日丈夫觉得玉薇能入画,她心里更觉不安,看向玉薇的眼神里就带着敌意。

大少爷两口子和柳夫人不对付,这两位就是费心费力去讨好也是白搭,是以他两口子各有异样,玉薇不过笑一笑,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到了大门前,玉薇把灯笼交给赶车的,隔着帘子轻喊:“二小姐,到了。”

英华便装模做样打了个呵欠,笑道:“居然睡着了——咦,大哥大嫂。”一边笑就一边跳下车。

耀祖急着画美人,又不想和讨人嫌的妹子说话,便指着玉薇道:“你,你叫什么?跟我走罢。”

黄氏在一边,两个眼瞪的好像牛眼样大。玉薇只妆看不见听不见,伸手去扶英华。英华不晓得大哥吃错了什么药,也只有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吸了一口气迈步。

耀祖急了,喝道:“你没听见我说话么?你!跟我走!”上前两步拦在英华面前,说:“你这个使女借我用几日。”

英华笑道:“大哥,借不了。她不是我家使女。”

上一回讨梨蕊,就不曾与。这一回不过借个使女用几日,又不与。耀祖恼的很,道:“这个使女我还就要定了。”居然一把攥住玉薇的手腕,大声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爹爹那里,我自会与他说。”

玉薇惊笑出声,妩媚的瞟了一眼黄氏,娇笑道:“大少爷,奴还真不是府上的使女。你要想奴做你的人,难呐。”

耀祖虽然曾到勾栏瓦子里耍过几遭儿,实是不曾见识过玉薇这样活色生香妩媚风流的人儿。玉薇略放出些手段,他就犯晕,结结巴巴道:“你想怎样?”

玉薇甩脱大少爷的手,指指黄氏,笑道:“少夫人恼了也,大少爷晚上怕是要跪算盘了。”

二哥若在跟前,玉薇姐姐老实的就似那避猫鼠。英华看大嫂气的眼白都翻出来了,心里暗笑,板起面孔正经说话,“大哥,大嫂。玉薇姐姐原是我舅舅的管事。母亲已是认了她做干女儿,哥哥嫂子岂能把她当使女看待?”

黄氏听了冷笑道:“什么干的湿的管事的,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骚货,惯会勾搭别人丈夫。”

这话不只骂了玉薇,还隐射英华的母亲。玉薇和英华都大怒。英华不好发作,便道:“玉薇姐姐,我们走罢。”将他两口儿丢在后头,偏牵着玉薇的手径直进梧桐院。

梧桐院里灯火通明,英华看老田妈指着书房那边,就把玉薇朝书房里带。

英华要替玉薇挣脸,一进门就道:“娘,多亏玉薇姐姐助我,知县夫人真把潘晓霜约了来见,我照着玉薇姐的意思把她气了个半死,想来她一定会吵着要她哥放人。”一转脸,看见公公坐在上头,她的嗓门就低了半截,再一看被打了个猪头样的李知远坐在另一桌上,她就没了声音。

“吃饭,吃饭,我饿死了。”杨八郎笑嘻嘻挟了块鸡送到李知远碗里,道:“你这半日受苦了,快补补。”又挟了一块到空碗里,连碗送到英华手边,“你今日也受惊了,与你压惊的,吃罢。”

英华接在手里,道声多谢,放下碗跟公公见礼,脸红的和那什么似的。

李大人向来喜欢英华单纯爽朗,英华便是冒失了些,在老人家眼里也是活泼可爱的紧,他笑嘻嘻也挟了一块肉到英华碗里,道:“吃饭罢。”

柳夫人便挟了几块肉与李知远,又挟了一根大鸡腿到八郎碗里,笑道:“ 饿了就先吃。耀宗他们呢?”

“大哥大嫂在后头。”英华连忙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大哥在镇口接着我们的,方才进门时,他和大嫂说话儿呢,我们就先进来了。”

玉薇笑眯眯道:“奴去瞧瞧。”

柳氏笑着把她推到英华身边坐下,道:“你坐罢。”她自转身出来,才到阶下,就见耀祖和黄氏两口儿一边小声争吵一边进来。柳氏便扬声问:“可是耀祖?”

王耀祖嗯了一声,快步上前。黄氏提着裙儿小跑几步也跟不上,索性落在后头慢行。柳夫人等黄氏过来,在她前头一步进屋,看王耀祖挨着李知远坐下,虽然神情还不大自在,也就罢了。

黄氏进来,自在柳氏的下手坐下,正好和玉薇面对面,她那两只眼就好像练就了绝世神功,生生凝练出两把眼刀来,左一刀右一刀活剐玉薇下饭。

玉薇在翰林老爷跟前也甚老实,和英华一般儿规规矩矩吃下小半碗饭,又吃了小半碗汤,才放下碗筷,告个罪,笑道:“奴还有帐要看。”

英华就站起来送她到阶下,一转身,李知远也离了席出来,拿手捂着脸,嗡声嗡气道:“我变丑了。”

英华啐他一口,拉他到对面廊下一盏灯前细看他脸上的伤,又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们后来有没有又打你。”

李知远笑道:“不曾打。押我到县里,那位潘将军有事也不曾料理我。他的亲兵么,其实都还和气,就是监里气味难闻。我洗过了澡,还闻着有骚臭气。”

英华把鼻子嗅嗅,果然还有些不雅气味,想了一想,道:“我收着半枚龙脑香,你等着,我拿来给你。”说罢就要跑。

李知远扯着她的胳膊,笑道:“我一个男人家臭点也罢了,若是弄的香喷喷的,就不像话了。你别走,他们没打着你罢。”

“没有。”英华想到李知远拼了命拦住不教人打她,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心痛他。然叫她说什么话她又说不出口,就拿手指头戳他肩膀,却是正好戳到了他的痛处。

李知远吸着冷气让开,小声道:“八郎说,让我到别处避一二年。方才我爹和你爹娘商量,咱们两个先成亲,你觉得呢?”

“就成亲?”英华又惊又慌,退后一步,“我的嫁妆还没有准备好。”

“哎,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你的嫁妆。”李知远把英华拉回来,笑道:“你不嫌我像个猪头,就嫁我罢。”

“我不嫌你。”英华伸出冰冰凉的小指头,在李知远脸上轻轻弹了一下,“就是…这样嫁你,不像个样子,我不干。”

李知远被这轻飘飘一指弹的晕呼呼的,道:“一二年都不得见你,实是难过呢。”

老田妈带着人送茶上来,看见二小姐和未来的二姑爷在对面廊上讲话,走近了咳嗽两声,笑道:“二姑爷,吃茶。”捧了一盏茶送过来。

英华便似受惊的小鸟,翩翩绕过老田妈,丢下李知远进去了。

李知远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茶碗,吃了两口,厚着脸皮进去请辞,道:“我回家和沈姐说说话。”

李大人应了,叫儿子回家。柳氏便叫英华去洗澡。两家大人商量孩子的婚事。虽然王翰林和李大人都想英华和李知远早日成亲,柳氏却是不肯,道:“一则嫁妆不曾准备好。二则耀宗未娶英华就嫁,我这个做继母的没脸和亲戚说话。”

柳氏搬出耀宗来,李大人便无话说。王翰林虽然觉得儿子没娶碍不着女儿出嫁,但看耀祖两口子的神情都颇以为然,倒也不想妻子难做人,也就依了柳氏,道:“咱们加紧替英华备嫁。耀祖,咱们亲戚朋友里头,若有合适的女孩儿,你就和你母亲说说,咱们先留意起来,等你兄弟来家相看。”

英华和李知远的亲事既然不成,李家便不能举家回避。是以第二日早上,李知远就过来辞了老师兼泰山,悄悄儿到府城去了。柳氏也不肯再让女儿一个人出门,家事多请玉薇帮忙。过了几日新宅那边收拾好,王李两家俱都搬过去。王翰林还给妹妹妹夫留了个小院儿。文才一家也搬了来,大家俱在吴家村居住。

潘菘原也是想再寻李知远的麻烦,然使人一打听,才晓得李知远已是不在富春县了,却是打听不出他去了哪里。若是要寻李家的麻烦罢,李家和王家同住在一个大宅里。赵恒又在王家住着,这一向又和妹子打的火热。却是不好轻举妄动他两家。

只要妹子嫁了赵恒,潘家便万无一失。官家若是长命百岁,将来的天子自然是潘家的外孙;若是官家有个三长两短,晋王的儿子是潘家的女婿,有这层关系,想来挟小天子以令诸侯比冒天下之大不违自己做天子要容易许多,晋王只要不傻都会拥立潘家的外孙为帝。是以潘菘就暂将王李两家放下,但见着妹子,就叫妹子把赵恒赚回京城去。他镇日只盘算如何闹得天怒人怨,要叫曲池府的百姓乃至全天下人都反对迁都。

且说耀祖自那夜惊艳,一连画了十来幅美人图都觉得不满意,日日夜夜念想要把玉薇喊来,做一幅月下美人图。他自家不肯去喊,偏要叫黄氏去喊。黄氏哪里肯,和他吵了几回,积下一肚皮的怨气。吴家老宅就一个大厨房,黄氏和玉薇也常在厨房撞见,但见一回,她就要指桑骂槐一回。

玉薇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儿,因黄氏莫名吃醋,她偏有事无事要当着黄氏的面,抛个媚眼儿与耀祖。这日玉薇从耀祖住的院前经过,因耀祖在院门口闲走,黄氏坐在门边缝衣裳,她便站住了脚,微微一笑,妙目流转,把耀祖的魂都勾掉了半边,又故意咳了一声让黄氏知道,才袅娜而去。

黄氏大怒,指着玉薇的背影骂骚蹄子,臭狐狸。耀祖听了,不满道:“你这般说话,生生把几个孩子都带坏了。玉薇姑娘再有哪里不好,你见一回骂一回,人家都不曾恼,可见人家性子是真好,越发显得你小鸡肚肠。”

黄氏听得这话,又妒又恨,正好手上有针,就将来扎他。耀祖推开她,道:“妒妇!妒妇!”拨起脚就走,才出得大门,却见一个娇美小巧的女孩儿,眼睛哭的又红又肿。守门的拦着不让她进,她抹着眼泪只是要进门。守门的正是无法,看见大少爷出来,忙道:“大少爷,这位小姐要见赵公子,你与小的做个证见,赵公子是不是一早就到县里去了?”

娶妻还是纳妾?(上)

耀祖皱着眉将那女孩儿细细打量,却认得她是同窗苗凤举的妹子,便道:“苗小姐,赵世兄实是不在家。”

苗小姐也认得王耀祖是她哥哥的同窗,便弃了守门的,两只小手紧紧揪着耀祖的衣袖,泣道:“王大哥助我,我要见赵恒哥哥。不得见他,我就要死了。”

新宅虽无邻居,然在大门口这样拉拉扯扯也不像话。王耀祖把苗小姐带到赵恒和杨八郎住的那院门口,道:“赵世兄住在这院里,你在这里等罢。”

苗小姐把这院里二十来间屋子尽数看过,看一个大衣架上确是挂着赵十二的衣裳,才信这里是赵恒住所,真个就在那屋门口台阶上坐等。

耀祖因人家是小姐,不好奉陪得,自家娘子方才吃醋吵闹,也不好喊她来陪,有心喊那位玉薇小姐来陪着说话儿吧,他又有心无胆,万般无奈走到妹子院里,叫英华去陪苗小姐说会儿话,因道:“她哥哥是我同窗,你陪她说说话,哄着她家去也罢了,再不然,使个人去县里前门大街苗家捎个信,就说他妹子在我家,叫他抬个轿子来把人接走。”

英华含着笑等哥哥去了,转头和杏仁小声抱怨:“他揽的事他又不管,偏叫我去。”

杏仁笑道:“大少爷心肠倒好,若是二少爷,肯定是不理人家的。”

“二哥是被烦怕了。”英华也笑了,道:“我替赵恒打发痴心姑娘都打发多少个了?这一个,我偏不帮他,只叫人家在家等他来。”她自带着小海棠到赵恒那院里去,笑道:“苗小姐,这院里坐着凉,咱们到前头花厅坐会,好不好?”

苗小姐眼泪汪汪的扭过头,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