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也不恼,抿嘴笑道:“你不来,我就在花厅等赵恒来了,告诉他你在这院守着他,叫他别回来。”说罢掉头就走。

苗小姐抹着泪跟了上来,进了花厅,她也不说话,自家挑了一个能看见外头过道的位子坐下,眼巴巴只看门外,并无和英华说话的意思。

英华本就没有和她闲谈的兴致,她既然这样,就叫小海棠把她的功课取了来,就在花厅的那张八仙桌上摊开纸写大字。

王翰林与英华定下的课功,原就是为了磨她的性情的,英华耐着性子写字,越写越是心平气和。苗小姐望了半个时辰,却是失了耐性,把英华看了又看,问:“他几时回来?”

英华晓得她问的是赵恒,不由苦笑道:“你既然在县里住着,自然是晓得他这几日都在县里闲逛。他平常几时来家,今日自然还是那时回来。”

苗小姐才抹掉的眼泪,又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原来水汪汪的一对眼睛,此时倒似两个烂桃。英华看她又哭了,想到前几日自家也是这般软搭搭只晓得哭,又是惭愧,又是同情,便好声说:“你莫哭呀,我陪你等他来家。”

“他…他是不是总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丢一个?”苗小姐一口气说完,拿手帕捂着脸,泣不成声。

“不是。”不是总是这样,不过是经常这样罢了,然看苗小姐哭的这样伤心,英华便觉得真话难以说出口。

“那他——为何?”苗小姐突然奔到门外,扶着柱子干呕。英华吓着了,忙问:“你怎么了?我喊郎中来与你瞧瞧呀。”就叫海棠出去叫个人喊郎中。

苗小姐拿帕子捂着嘴,含糊不清的说:“不要喊,我不过是一时吃错东西罢了。”

“吃错了东西可大可小,你若是在你自己家我管你瞧不瞧,在我家,就一定要瞧。”英华恼了,发狠道:“海棠,先去喊人请大夫,再叫人抬个椅子来,把苗小姐抬我屋里去。”

海棠连忙答应,跑过苗小姐身边时,苗小姐一把揪住她的裙子,厉声喊道:“不要去!”

难道苗小姐——是有孕了?英华想一想,便羞红了脸,轻声道:“海棠,你先不要去,把咱们院里的三叶嫂子喊来。”

三叶嫂子生过几个孩儿,年纪四十多,嘴又严的紧,管着英华院里洒扫和看守门户,是个极老实的妇人。海棠虽然觉得莫明其妙,还是依言去把三叶嫂子喊来。

英华便叫三叶嫂子把苗小姐扶到兰花厅去坐。新宅比不得梅里大宅能分个里外,因是暂居,未婚的女孩儿不论主仆都住在一个大院里。这个大院却是个走马楼,英华占了南边楼上三间做卧房和书房,楼下三间便做了个日常坐卧的所在,因楼下挂了个“淑兰芷风”的匾,就随口喊兰花厅。玉薇在家无事,便和杏仁梨蕊几个在兰花厅里算帐,做针线活。

是以三叶嫂子把一脸病容双目红肿的苗小姐扶进来时,玉薇在兰花厅小隔间里算帐,杏仁和梨蕊在大厅里带着几个小丫头做针线说闲话,听见动静,大家一齐朝外看。

梨蕊认得那是苗小姐,忙站起来帮着扶苗小姐到一张长榻上坐。杏仁悄悄儿走到厅外,问满面忧色的英华:“二小姐,苗小姐这是怎么了?”

英华摇摇头,小声道:“叫三叶嫂子到楼上来,我有话问她。”便先上了楼回卧房,候三叶嫂子进来,就把在房里揩灰的一个小丫头喊出去,问三叶嫂子:“苗小姐这个模样儿,是怎么回事?”

三叶嫂子看小姐都把小丫头支使出去了,情知她也猜到二三分。柳夫人的家教,亲眷里头怀孕生子诸事,其实背地里都和英华说说的。三叶嫂子便道:“看着像是有了,不过呢,月份小,便是郎中号脉,也不见得号的准的。若是要做准,还是要请稳婆来。她是个小姐,休说请稳婆,便是郎中都请不得了。”

“我先当她是吃坏了东西,所以说要请郎中来,她挣命一般不肯。所以我也猜是…”英华沉吟半日,道:“你也说是,那八成就是了。这事,还当和娘知会一声,就烦嫂子去说声罢。我且下去陪她说说话儿。”

柳氏听得苗小姐找上门来,还似有孕,为难了半日。搞大苗小姐肚子的,除掉赵恒,再没得第二个。晋王只得三个儿子,世子只育三女,次子也只有一女,晋王妃和老太妃想个男孙都要想出毛病来了。赵恒房里原有好几位姬妾,便是多一个苗小姐也无大碍,然苗小姐有了孩子,赵恒还没有定亲。赵家是要体面呢,还是要孙子?

柳氏思来想去,绝不能替赵恒主张,便使了赵恒带来的一个管家去县里喊他回来,她自捧了一小盒鲜枣到兰花厅里,笑盈盈交到女儿手里,道:“这是吴家才送来的。”

爱吃鲜枣的其实是梨蕊,英华接过来就搁到梨蕊面前。柳氏把手在女儿胳膊上轻轻一搭,却不理苗小姐,英华会意,扶着母亲出来上楼。柳氏便道:“这事儿不论有没有,都不是咱们能替赵恒做主的。你沾上边儿,将来大臣们闲话起来,还要连累你的名声,咱们只装不知道罢。娘已是使人喊赵恒来家了。”柳氏想了一会,又道:“叫你多管闲事,你速收拾几样行李,我们到府城避几日再来家。”

“不是我要管…我在家连二门都没有出。”英华又是气恼又是委屈,“大哥认得她,是大哥把她领进家门,又巴巴的亲来喊我去陪她说话儿。”

“这个大少爷!”柳氏皱眉,恨道:“回头再收拾他。你先避一避罢。你把苗小姐送到赵恒那院里。我叫套车,让玉薇陪你到府城去。”

英华下来,便对苗小姐说:“家母已是使人去喊赵世兄了,嘱我送你到他那边暂坐。”

苗小姐巴不得到赵恒屋里去,英华就叫人扶着她,亲送她过去。回来就叫杏仁梨蕊收拾行李。玉薇倒是常到府城去的,柳氏命她陪英华到府城去住几日,她收拾了两件随身的衣裳,命人套好她的车,让英华的几个丫头坐,她自和英华坐了一辆车,问:“太太可是急着要买什么?”

英华摇头,贴着玉薇的耳朵把苗小姐的事儿说了。玉薇也恼,道:“大少爷真是不晓得事。这种麻烦是人都晓得要避开的。他自家要揽就去揽嘛,推到我们小姐身上像什么话。”

英华叹气,道:“不提他了。我只想和你说说这事儿,你说赵恒会把她怎么样?”

玉薇冷笑两声,道:“还能怎么样,大发慈悲收她为妾罢了。苗小姐好好一个正经人家的小姐,不晓得自尊自爱,做妾也是她自找的。”

英华犹豫了一会儿,道:“她家不过是平常人家,又有了孕,现与赵恒做妾,潘晓霜一心要嫁他的,只怕容不下她,我甚是替她担心。”

玉薇笑道:“我的二小姐,咱们是可是潘小姐的眼中钉肉中刺,自身还难保呢,哪里顾得上她。她不在县城门口拦她的情郎,偏跑到我们家来连累我们的名声,我们太太没拿大棍子赶她出去,就是极厚道的人了。小姐,这事,咱们做小姐的,只能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英华替自家和婆家想想,再替李知远想想,男人在外头交际,总要存几分体面,岂能因为她不谨慎,叫人说他闲话?英华也只能叹一口气,把苗小姐这事放下。

且说赵恒听得柳夫人有请,全不管潘晓霜撒娇撒痴不许她走,径把她丢在酒楼的小阁儿里,骑了快马回来。柳氏便把他叫到老翰林的书房里,当着他先生的面,道:“苗小姐今日在大门口哭闹半日要见你,耀祖正好出门撞见,就把她领到英华那里去了,叫英华陪她说话儿等你。”

柳氏的话还未完,王翰林已是皱眉,恨道:“耀祖胡闹!”

柳氏叹一口气,道:“苗小姐像是病了,呕吐不止。英华吓着了,要请郎中与她瞧,她抵死不肯,只说要见你。恒儿,她现在你房里,你去瞧瞧她罢。”

赵恒答应一声,走的飞快。他走了,王翰林便恼道:“这孩子,总有一日要坏在女人手上!”

柳氏替王翰林倒了一杯茶,道:“晋王大事若成,他便是天字第一号的闲散王爷,休说三五个妾,便是三五十个,也无所谓的。恒儿这孩子,也只这上头不大谨慎,学问上虽然不怎么用功,他也不靠读书博功名。我觉得他天性纯良,又待你我如父母,对咱们家的事极是上心,你就少说他两句罢。”

“这两个孩子从七六岁上头,倒是在咱们跟前的时候多,在他们自家时候少。我晓得你心里,是把他和八郎都当自家孩子一般看待的。可是他们毕竟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啊。”王翰林也叹气,道:“听你方才话里的意思,那位苗小姐,不是病罢?”

“不晓得是不是。”柳氏皱眉道:“我已经叫英华去府城住几日了,玉薇陪着她的。且等恒儿把苗小姐这事处理好了,再叫她来家。省得事情都叫人家晓得,攀扯到我们女儿身上。”

“耀祖该打!”王翰林恨道:“把他喊来,几日不揍,他就胡闹。”

柳氏按住暴跳的王翰林,劝道:“他也是有儿子的人,打他做甚,你就与他留几分面子罢。倒是恒儿这个事,咱们要不要写封信给晋王一个交待?”

“写个屁。”王翰林恨道:“不管他,咱们只妆不知道。”气呼呼吃了半盏茶,又道:“那位苗小姐,你留意些,莫让她想不出走了拙路。”

“晓得了。”柳氏笑道:“我也怕她一时想不开怎么样了,所以把她留下了。且看赵恒打算罢,若是要纳她,少不得我还要厚着脸皮到人家家去说媒。真是!师母做成媒婆,全天下也只有我这一个了。”

且说苗小姐见了赵恒,扑到他怀里只是哭。赵恒那几日颇觉得苗小姐娇蛮可爱,天生一股子野味,然野味吃了几日就想换口味。恰好要应酬潘晓霜,他就把苗小姐忘了。潘晓霜从京城寻他到富春来,原是拿定了主意要嫁他,所以赵恒假意与她三分颜色,她就捧出十分真心,两个居然相处还不错,这几天两个把一个小小富春县逛了个遍。赵恒又有些厌了,再回头看苗小姐,就起了几分柔情,看苗小姐伏在他怀里和小猫似的,他便抚着苗小姐的背,道:“这几日我原是有事,并不是把你忘了。你莫哭呀。”

苗小姐待说话,才张口就干呕,只得扭过头推开赵恒奔到门外去。赵恒便叫管家喊郎中来。苗小姐为什么会呕吐,管家是懂的,站在一边神情尴尬。

管家不走,赵恒便有些急了,喝道:“还不快去!”

苗小姐拿手帕掩着嘴,忙道:“不要去,我没有病。”

那管家甚有眼色,迅速就退了出去,还把房门都掩上了。赵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愣住了。

苗小姐揩了揩眼泪,软绵绵泣道:“恒哥哥,怎么办?我害怕。”

有了孩儿,便纳了她罢。赵恒拉住苗小姐的手,咬牙道:“怕什么,生下来就是。我明日就请人去府上提亲,可好?”

“好。”苗小姐重扑进赵恒的怀里,心中又是喜,又是羞,还有后怕,真真是泪如雨下。

赵恒将她好生安抚,又亲自把她送回家去,回来却是犯愁了。若是他无父母,又是正经娶妻室,请师母去提亲原是光明正大的事情。然他不过是纳个妾,叫师母去,就有些不大妥当了。

赵恒犯愁,这事又不好和八郎商量的,他思索整晚都不曾睡,第二日起来迟了,呵欠连天坐在房里发闷。柳氏亲自送了早饭来,看着他吃饭,说他:“有些事,拖不得的。早些儿做决断才好。”

赵恒低下头,脸红半日,方道:“我纳她也罢了。只是这事师母去说不大合适。急切间寻不到人。”

赵恒这孩子,居然会替别人着想了,柳氏心里极是欣慰,想了一想,道:“英华说她大哥认得这位苗小姐,便叫她大嫂把苗小姐一家请过来吃个饭说说话罢。然后我和她母亲闲话,再见机行事,如何?”

这法子甚好,赵恒便应了。柳氏回去就把大儿媳黄氏喊来,问得苗小姐的哥哥和耀祖是儿时同窗,就命她去请苗小姐女眷来坐坐。

黄氏不晓得就里,只当婆婆是替二弟说亲,甚是不情愿地答应了。柳氏便套了个车送她到县里去。苗家夫人其实心里也有数,富春地方本来就有踏月望歌的风俗,只要事后男方明媒正娶来提亲,体体面面把女儿嫁出去也罢了。这般儿先请过去说话儿,想是因为有人家爹娘不在跟前,不好替人家儿子提亲的。然请过去吃饭商量,也算是有诚意的了,是以黄氏一请,她就带着儿媳跟原车来了。

柳氏接着苗家夫人到厅里坐,大家吃了茶说些场面上的话,苗家夫人给儿媳妇使了个眼色,她媳妇便要去看黄氏的孩儿,把黄氏扯走。

柳夫人便把厅里侍候的人都使走了,把赵恒喊来。

苗夫人原也见过赵恒一二面。赵恒生得俊秀无比,又气质高贵,听讲家里又是京城的高官,这样的人儿做女婿,还有什么好挑的。赵恒做个揖,坐到柳氏身边。柳氏便道:“恒儿,你自家说罢。”

苗夫人惊诧不已,这世上哪有自己给自己说亲的?

赵恒涨红了脸,艰难的说:“我愿意纳令爱为妾,事出仓促,将此为定。”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羊脂玉鱼佩,交到柳氏手里,又道:“就与三千两为聘金。师母,可使得?”

柳氏叹一口气,看向苗夫人。苗夫人又惊又怒,一手扶着桌子沿儿,一手指向赵恒,厉声问道:“你说的不是娶我女儿,是要纳她为妾?”

、娶妻还是纳妾?(下)

依着赵恒的家世,便是八公之后的潘晓霜嫁他都有些勉强,若要门当户对,只能似他两个哥哥一样,在表姐妹们里头娶一个。

是以是以休说赵恒自家从不曾想过娶苗小姐为妻,便是王翰林两口儿,也都是认定苗小姐是为妾的。只不过这要正经人家女儿做妾的话,实是不好出口。然人家女孩儿已是有孕,又不能弃之不理,赵恒纳她为妾实是自做主张,虽然纳个妾不是大事,回家挨责罚是一定的。

又有定礼又有折彩礼的现银三千两,依着晋王府纳妾的例来讲,苗小姐实是待遇优厚。赵恒觉得自己为了苗小姐甘受委屈,只说苗夫人一定会满口答应,实是没想到苗夫人反应这样激烈。

赵恒愣了一下,回答:“当然纳妾。”

“我呸。”苗夫人一口浓痰吐到赵恒脸上,怒道:“我女儿便是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不要她做妾。”说罢又狠狠瞪了柳夫人一眼,拂袖而去。

赵恒原是赵家得了天下之后生的,打小儿金尊玉贵娇养着,除去官家的几个嫡亲儿子,谁不要让他三分?生平头一回叫个乡下妇人吐了他一脸肮脏黄痰,他屏着气,要擦又怕脏手,不擦又脏了脸,恼的眼泪都出来了。

柳氏忙使手帕替他揩掉,又忙忙的叫打水与他洗脸。赵恒洗罢了脸,面色铁青,恨道:“不愿意就不愿意,为何要吐我唾沫,这等蠢妇,可恶。”

柳氏心道:吐你一口唾沫算轻的,然这话不能和宠坏了的人说,柳氏只劝道:“富春原是乡下地方,纳妾的原本就少。苗家也是正经人家,你乍一提要纳她女儿为妾,人家哪里就能乐意。”

“不乐意就罢了。”赵恒恼道:“便是纳了她做妾,我回家少不得还要挨我母亲板子。她家既然不愿,我又何必硬找麻烦。”

苗家不愿意,虽出柳氏意料之外,倒也让人松了一口气。本朝风俗一嫁二嫁三嫁随便嫁,大着肚子再嫁的也不少,柳四娘就是带着孩子再嫁的。苗小姐虽然不是处子之身,又有了孩儿,要嫁人却是不难。是以人家不愿意让女儿为妾,原是正理。

是苗家不愿意,又不是赵恒不认帐,柳氏自然不肯多事劝赵恒强纳人家女儿为妾,将玉佩还给赵恒,吩咐他以后小心,也就罢了。

苗夫人欢欢喜喜带着儿媳出门,满腔怒火独自回家。苗凤举做儿子的不敢触母亲霉头,自骑了个驴到吴家村来,接他妻子回去。两口儿一对话,都不晓得母亲为何暴怒。苗凤举娘子到家,先到婆婆处伺候。苗夫人看见儿媳妇脸上带笑,越发着恼,怒道:“你妹子要与人做妾,你还笑!”

苗凤举娘子吃惊,讶道:“这是哪时的话!那位赵公子不是许了妹子说要娶她的么。”

“那姓赵的当面和我说要纳你妹子为妾!”苗夫人老泪纵横,气愤的直哆嗦,“还说要与我三千两做彩礼钱。叫我一口浓痰吐到他脸上。”

把苗家上上下下都使钉钯搂一遍,也没得二千两银子。纳妹子为妾,人家居然就要出三千两?那赵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苗凤举娘子劝了婆婆几句,借口看厨下煮晚饭,走到丈夫书房和他说:“母亲生气原是因赵公子将了三千两要纳我们妹妹为妾!”

苗凤举先听见三千两,就欢喜道:“赵家这等有钱?有这三千两,替妹子备一份体面嫁妆,还有的剩呢!母亲为何不许?”

他娘子恼道:“是纳妾,不是求亲!”

苗凤举好似大暑天里被人从头顶泼了一盆雪水,僵了半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是正经人家,凭什么叫我妹子为妾。”

他娘子也恼,道:“得空咱们劝劝妹子罢,妹子与人做妾,咱们全家在人前都抬不起头的。”

苗凤举越想越是恼,也顾不得男女有别,走到妹子房里,就道:“那姓赵的不肯娶你,只愿纳你为妾,你还是割掉嫁他的那根肠子罢,把心收一收,好生在家做做针线,将来咱们另替你挑好人家的公子为配。”

苗小姐摸着平平的小肚子正在想嫁了赵恒之后的好日子,听得哥哥这般混话,恼道:“他答应了要娶我的,哥哥你休要胡说。”

苗凤举看妹子执迷不悟,恨道:“我骗你做甚,我们才从王家回来,娘气的要死呢。”

苗小姐怕家里人看出她有孕,已是装了几日的病了。家里人只当她害相思病,并不晓得她害的是不能相思的毛病。今日黄氏来的突然,苗夫人走的也匆忙,也不曾和女儿说是要去王翰林家商量她的婚事。苗小姐听说母亲去过王家了,忙推开哥哥,跑到母亲房里去。

苗夫人卧房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使女,看见小姐过来,指着里头摆手。苗小姐凑到门边听,听见母亲一边呜呜咽咽的哭,一边骂赵恒背信弃义不是个好东西。她就慌了,两腿一软倒在门板上。这几日她闻什么吐什么,原就体虚,被哥哥一气,再被母亲一吓,五感交集,就晕了过去。

使女们乱纷纷叫小姐,喊夫人。苗夫人听见女儿晕倒,忙忙的开门出来,把女儿抬到床上去,又使人去叫郎中来瞧,想起来又恨极赵恒,又痛骂几句。

少时郎中来与苗小姐诊脉,半日都不言语,只眯着眼摸白胡子。

苗凤举请郎中出来开方子,又问他。郎中犹豫大半日,道:“府上小姐这个病呢,原也不算是个病。不过是数月不曾换洗,所以气血有些不畅,以致体虚。体虚又没什么胃口,所以也不进饮食。依着我看,开药都不必,我这里有些山楂丸,最是健食开脾的,就与一包与小姐闲时吃着耍罢,开了胃什么都吃些,慢慢调理就好了。”

苗凤举捏着这一包山楂丸,到母亲卧房把郎中的原话和母亲说了。苗夫人也无可奈何,候女儿醒了,便和她说:“天底下的好男人多的是,也不见得非要嫁给那姓赵的王八蛋。你多少吃几口饭罢。郎中都说了,你吃的太少,所以这两月都不曾换洗。此症可大可小,咱们好好调理。”

听得自己不是怀孕,苗小姐都不晓得是该喜,还是该悲。她将那包山楂丸带回自己卧房里,随手丢在桌上。寻思到夜深,苗小姐都不肯信母亲的话,拿定主意要去再问问赵恒。夜深使女照着主母吩咐送来一大碗扁食,她居然全都吃下。第二日早上起来居然不想呕吐,早饭就吃了两碗。吃完饭还想出去,苗夫人不许,把她反锁在房里。她待爬窗,到底有些手脚发软,发力大吃了几日,将养得一个尖下巴变成了圆下巴,存了些力气。

这日苗小姐趁着哥哥送嫂子回娘家,母亲午睡,就爬墙出来。先在城里逛了一圈,却是不曾见赵恒的影子,便雇了个驴到吴家村去。

英华这日刚巧到家,带了许多吃食和尺头,还有未来婆婆陈夫人捎把陈大人和沈姐的新冬衣,吃食,小青阳给陈大人和沈姐的家信,乱七八糟几大箱子混在一处。到了家,她带着几个使女在兰花厅忙忙的分东西,就听见守门的托了个嫂子进来说:“上回那位苗小姐又来了,说要见二小姐。”

赵恒前几日去金陵见他大哥去了,并不在家。英华想了想,虽然人家是冲赵恒来的,但这样不理人家也不是办法,便叫把人请到兰花厅来。苗小姐进得厅里,英华看她气色甚好,人还圆胖了,心里更奇怪,叫使女与她看座

苗小姐不并坐,据着桌沿看着英华,道:“赵恒哪里去了,叫他出来见我。”

“他大哥到金陵来了。他去见他大哥,走了已有好几日。”英华想了想,到底还有侧隐之心,皱眉问她:“你的病好些了?”

这话说的苗小姐心虚,好在当时人家也不曾点破,她也没有明说。苗小姐把头摆一摆,笑道:“好多了。那几日我病的厉害,不晓得赵恒哥哥和我娘说了什么,我娘生气呢,所以我来问问他。你喊他出来罢。”

“他真到金陵去了。”英华也是无法,引着苗小姐到赵恒那院里去看,院子里二十几间屋空荡荡,房门都在大开,倒有几个糊墙的匠人在使白纸糊墙。

“他——还会不会回来?”苗小心又觉得心里发虚,摇摇晃晃站不稳。

英华被她吓着了,忙扶着她寻了个坐处坐下,道:“他的事说不准。只是…他八成是会娶那位潘小姐了。你不嫁他,更好。”

苗小姐心里怦怦直跳,强笑道:“王小姐说笑话呢。他既然娶了我,就不能再娶那什么潘小姐,他要娶了潘小姐,怎么还能娶我?”

难道她还不晓得赵恒是要纳她为妾的事?英华沉默,到底良心打败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直言道:“赵恒是皇太弟晋王的第三子。他要娶哪个,总是官家和晋王商量。便是那位潘小姐,原是国公爷的孙女,想嫁赵恒,花了多少功夫。”

苗小姐哆哆嗦嗦笑道:“你胡说的,你骗人的,赵恒和我说他爹爹是大学士。他怎么会是小王爷呢。”

“他还不是小王爷。”英华扶住苗小姐的肩膀,在心里叹气,他现在是不是,但是他爹正在朝把他变成小王爷的道路上前进。“可是他是不会娶平常人家的小姐为妻的。”

“所以,他才要纳我为妾?”苗小姐恨的咬牙切齿,眼泪一滴滴掉到桌上,“他和我海誓山盟的,说要娶我,不过是要我做他的妾?”

“你保重身体。”英华将手帕递给她,轻声劝她:“不做他的妾更好,咱们正经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堂堂正正做人,不是更好?”

“我不要做妾。”苗小姐突然放声大哭,“可是我舍不得他,我舍不得他呀。”

英华被她哭的鼻子都酸了,想劝,又不晓得劝她什么好,摸了一块手帕陪她擦眼睛。

玉薇听得兰花厅里有哭声,忙忙的过来瞧,却是英华陪着那位苗小姐在哭,她在门口略站一站,退出来寻柳夫人,道:“太太,那位苗小姐又来了,小姐陪着她在兰花厅哭鼻子呢。”

柳氏甚觉烦恼,道:“苗家不肯把女儿做妾,恒儿也不想再纳,两下里歇手也罢了,这位苗小姐又来做什么?使个人去苗家送信,叫他们把人接回去罢。”玉薇此时在柳夫人手里原也当得半个家,就出来使人去县里苗小姐送信。

苗夫人醒来不见女儿,也猜女儿是去寻赵恒去了,正在恼怒之际,王家使人来请,她也等不及喊儿子陪着同去,自家忙忙就坐了个轿子过来。柳夫人不肯见她,只叫玉薇引她去兰花厅。

苗小姐泪眼朦胧中看见母亲,慌的拿手帕把两个眼睛用力搓揉,却是用力重了,原来被咸水浸了半日的眼皮更加的红肿。苗夫人看见,又怒又痛,按着女儿的手,叫声我的儿,骂道:“我把那姓赵的杀千刀,那姓赵的有什么好,叫你这样掂记他?”

苗小姐已是哭的累了,强挣着说:“我不与他做妾,我不掂记他。我原是来寻王小姐说话的。”

苗小姐这一个多时辰,说了极少也有三千回她不要给赵恒做妾。英华便点头附和,道:“她今日真是来寻我说话的。婶婶,你莫恼,坐下歇歇气,吃杯茶。”就走到一边去,替她母女两个一人倒了一杯茶来。又吩咐杏仁去打洗脸水。她自去楼上取了自己的妆盒过来,替苗小姐洗脸梳妆,到底把苗小姐收拾的体体面面能见人,方才送她两个到大门口。

回来英华累的趴在桌上学小狗喘气,道:“但愿苗小姐这一回永不回头,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哇。”

玉薇站在窗边,同情的道:“难。她养着赵恒公子的孩子,看苗夫人方才话的意思,是要慢慢与她挑个好丈夫,将来只这个孩子麻烦大了。”

英华抓抓头,为难道:“我看她哭的怪有劲的,就忘了这一层。说起来,她这样子是真伤心呢。”

“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若是自爱一些,赵恒公子又不是那等用强的人,自然不会逼迫她。”玉薇摇头道:“便是那位苗夫人,气势汹汹跑来,看见她女儿哭就变成软面团样。苗小姐若换了是我们太太的女孩儿,你猜会怎么样?”

“要是我娘,只怕就要先抡两个耳光。”英华把自己换到苗小姐那个位子上去想一想,不寒而栗,道:“若我是现在的苗小姐,我还真不晓得怎么办。”

“怎么办,先给你灌打胎药。再把你关半年,然后把你送到外州县去,寻个老实厚道的男人嫁了。”柳夫人在外头听了有一会了,冷笑着走进来,道:“我已是吩咐过守门的了,以后苗小姐来,一律不许她进门。你一心软让她进来,又和赵恒纠缠到一起,反是害了她。”

赵恒去了金陵见晋王世子,潘晓霜不好跟去的,闲在家里闷的紧,便使人去打听赵恒在富春县有几个相好,打算趁赵恒不在,要把情敌尽数收拾了。打听了半日,头一个就听说有个苗小姐的家人,曾说赵公子将娶他们家小姐为妻。潘晓霜听说,冷笑半日,骑上马,问哥哥讨了几个护卫,先使人打听了苗家的位置,就带着从人闯进苗家,要把苗小姐揪出来。

谁知苗家主人一个都不在,只得几个使女管家在家。潘晓霜扑了个空,恼的很,胡乱把苗家砸了一通,便叫护卫编个罪名,要把苗家家产入官。

那护卫还算厚道,为难半日,大着胆子道:“咱们把富春县里翻来翻去查了这许多遍,苗家实是查不出来什么。”

潘晓霜恼道:“没有就与他编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事我哥又不是没干过。”

那护卫不肯,潘晓霜气极,就在苗家前院拿鞭子抽他,才抽得几鞭。苗夫人和苗小姐回家。先看见满院狼籍,再看见家人脸上身上都有伤,苗夫人就怒了,喝道:“还有王法没有!”

潘晓霜看见苗小姐,旧恨上又添新仇,冲过来提着苗小姐的衣领,就给了她窝心一拳,啐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想嫁我恒哥哥。”

苗夫人上来护女,潘晓霜推开她,又照苗小姐肚子上踹了一脚,方才收手,拿马鞭指着苗夫人母女,道:“赵恒是我丈夫,你偷我的丈夫,不要脸。老妖婆,把你女儿看牢了,再跑出来偷我丈夫,我就把她打死。”

苗小姐睡在地下,只觉得□一阵一阵湿热,候潘晓霜走了,使女们过来扶主母和小姐起来,看苗小姐裙上尽是鲜血,惊叫起来。苗小姐摇摇晃晃倒在母亲怀里,还问:“娘,我这是怎么了?”

苗小姐被打流产的事整个曲池府都传遍了,就连晋王世子在金陵也都听说,那日吃酒看弟弟无甚精神,便送了十二个美貌待女安慰弟弟。赵恒领了哥哥的赐,又在金陵买了些给老师师母的礼物,带着杨小八和十二美人浩浩荡荡回富春来。到家就把这十二个美人送到师母面前,道:“学生那里用不了这许多人,请师母挑几个顺眼的使唤吧。”

柳氏想了一想,笑道:“我的人很够使,就要两个与耀祖耀宗使罢。这些,你还当送几个与潘将军。”

赵恒随手点了六个最美貌的,叫人送去县里潘将军处。剩下来六个,柳氏又把看着最不老实的两个挑了去,想了一想,笑道:“耀祖几次问我讨人使,这两个都与他罢。”居然把这两个都送到耀祖院里去了。

这十二个美人原是一个大商人养的一班女乐,整班儿孝敬晋王世子的。论长相,实是一等一的好,论手段,也个顶个的刁钻。她两个站到耀祖的院里,略放一点手段,耀祖便不情不愿受了继母的赐。黄氏恼的要死,几次发狠要回娘家去,然那两个美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殷勤服伺,又会吹箫,又会摆好姿态让她丈夫画美人行乐图,实是教她舍不得去。

且不提耀祖院里热闹,只说赵恒第二日傍晚打算去看苗小姐,因听家人说苗小姐曾来和英华说了半日的话,他就先来寻英华,问:“她这一向可好?”

秋后算帐

英华想了一想,道:“她现在的情形很不好。若是你离她远些,她会好点。”

赵恒低下头,半日才道:“时候到了,我必收拾潘家,与你们报仇。”

英华看着他许久,道:“你若是不招惹苗小姐,她又哪里会这样倒霉。”

“你若是肯嫁我,我哪个都不招惹。”赵恒扭头,丢下这句话疾走。

他还讲这种混话!英华恼的拾起一块砚台就想丢出去,然想想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再似小孩子任性,便慢慢把砚台放下,走到大门边吩咐三叶嫂子:“这院里住的都是女孩儿,以后不许人随意出入。”

赵恒还不曾走远,隔墙听见英华冷淡的吩咐守门的以后不许放他进去,靠在墙边看悠悠落日,瑟瑟枯叶,愣了半日,却是失了去探望苗小姐的兴致,回他自己院里去了。

英华回家,静坐在桌前,把面前的帐本收一收,翻开自己的嫁妆帐,看了几页,总觉心烦,掩了帐本走到门边朝外头看。

吴家祖上想是出过大官,所以老宅的这个楼建的极是高大,中间四四方方一个天井,全铺的是大方砖,只有一角摆着一个大缸,种着几茎细竹。这几茎细竹半黄半绿,在风里瑟瑟发抖,看着就叫人心生压抑。英华叹了一口气,道:“不晓得我院子里那几棵石榴怎么样了。”

杏仁和梨蕊两个各提着一篮灯油蜡烛进来,听见英华的话,梨蕊也叹气,道:“梅里镇已是拆完了,下一个,不晓得要轮到哪家。”

“娘说姑父家的张家村过几日要拆,”英华转身回屋,梨蕊就跟着进来,从竹篮里取出一把红烛搁在桌上,就去取灯台点灯。一团昏黄的烛火在渐渐暗下去的屋子里,散发出微温。两个提水的小丫头进来,站在天井里头跺脚,小声喊冷。

英华看她们穿的衣衫都有些小了,便问:“咱们的冬衣几时能得?”

梨蕊皱眉道:“富春县里针线上人本来就不多,听讲城厢军的冬衣就是我们几个县做,如今裁缝都在做冬衣。咱们家的冬衣,还不晓得拖到什么时候呢。”

英华想了一会,道:“使人就去问,若是这二三日还不能得,买布回来我们自己缝,看天冷的异样,拖不得了。”

管家连夜去县里打听,原来几个给王家做冬衣的几个裁缝都被潘将军拘到大营做冬衣去了,回来禀与二小姐知道。英华便把花名册搬出来,照着人头算定各人用布用绵数目,和母亲说过,带着杏仁和十来个管家,亲自去县里布店买布。

此时的富春县城比从前更要热闹。沿河两边的村镇已是拆了一大半,家都没了的百姓能到哪里去?若是不想搬到他县别府去,就只能投靠本县亲友。富春县城不拆,所以大家都在县城挤着亲香,实在是挤不下了,就在县城外头搭个棚子存身。县城里几条大街,小摊挨着小摊,大家都把家里摆不下或是用不上的东西拿出来卖,卖什么的都有。可惜卖的人多,看的人少,一百个人里头,只得几个孩子欢喜拍掌,在人群里钻来绕去,大家面上都有忧色。

英华看了一会甚觉不忍,放下窗帘。马车走了一会,就被几个虞候拦住,要征用拉车的马。管家不依,那虞候非要拉,大家吵闹起来。英华命人把车帘拉起来,问:“为什么要征我家的马?”

那虞候看见英华身边的杏仁,走过来拱手为礼,陪笑道:“原来是王翰林家小姐,咱们借一步说话,可好?”

杏仁也认得那个虞候是那一回讨水的,附到英华耳边说了。英华便依了,随着他们走到一个安静巷子。那人上来唱了个肥诺,苦笑道:“清凉山那边要挖一个大湖出来,人力不够使,曲池几个县都在凑牛马。翰林小姐这马车才进县城,就有人报与我们知道,幸得是我们出来做这个恶人。翰林小姐,下回进城坐轿子来也罢了,这马呀,若是有门路,早早卖了也罢,不然,索性献把潘将军罢。若是征用,不只无钱与你,还要你再送几石马粮来的。”

英华笑一笑,道:“原来如此,你便牵去,直说是我的。”

那人不肯,道:“王大人和李大人暑日里舍药施茶,咱们这群粗人心里都念着两位大人的好。怎么还能干这样欺心的事?小人们送王小姐回家去,速速把这马卖了也罢了。”

“既然都晓得你来征马,你空手回去潘菘也不会放过你罢。”英华笑道:“不过呢,这马还真不是我的。便送与他,他也不见得敢要。你就牵了去罢。”就叫管家把马解下来。

今日套车,原是随便拉的马,马的尊臀处有晋王记号。晋王的马若叫潘小将军强征了去,才叫笑话呢。英华笑眯眯道:“牵去牵去。不够,我家还有呢,似这样的,还有二三十匹。不过呢,我是不献的,他潘菘少马使,强征好了。”

那个虞候原是个老实孩子,不然他也不放英华一马了,被英华说得满头是汗,脸都红了。杏仁看不过眼,走过去小声道:“牵去罢,就把我们小姐的话传一传,横竖我们不会吃亏的。不然,你回去还要挨罚。”

几个常和英华出门的管家晓得小姐出损招了,都笑,把那马的缰绳强塞到面似红枣的虞候手里,又把一起带来的几匹马都查了记号,凡是晋王家的,都请虞候笑纳,把王家自家的马套到车上。

英华便叫个管家把空车和王家的马赶回去,对那个愣愣的虞候摆摆手,自带着一群管家和使女去买布。

布店的老板都愁容满面,往年似这般乍寒起来,生意不晓得有几好。偏今年乡绅大半在住监,老百姓们也没有几个有心情做新衣,城厢军倒是买了许多布和绵做冬衣,然和城厢军做买卖,是卖的越多赔的越多。是以店面越大的铺子,越是想给潘小将军再送一块“天高三尺”的牌匾。英华带着管家们到了常去的那家布店,老板看见熟客,强颜欢笑迎上来,听说王翰林家里要换季,便道:“实不瞒王小姐,布还有,绵都无了。富春县里怕是没有哪个店还有绵。”

“若没有绵,做什么冬衣。”英华皱眉道:“我不信你做生意的会没有留后手,但有,卖给我也罢了,留着叫人强征了去,不是亏本?”

老板听说强征两个字,脸皱似核桃,笑声倒像哭声,道:“哪里敢留,潘将军说声要绵,我们连个茧子都不敢留下。休说强征呢,只一个误事的大帽子扣下来的,小的就去监里住着了。”

英华看他的样子是真没有,只得罢了,道:“既然这样,先买布罢,绵我再想法子。”

便拿单子与老板看,道:“晓得你日子不好过,你把布送我家去,我就把钱与你,如何?”

布店也不过零卖得些现钱,乡绅家都是三节付帐,英华说付现钱,老板欢喜的了不得,算了帐各色布料并棉线一共五十二两银子并三百四十个钱,就把铜钱都抹掉了,只要五十二两银子。英华便站在他店后门口看他们开库房搬布料,叫家里管家们帮着捆布打包。

一个小伙计抱着一大捆白纸样的物事过来问:“九叔,这个放哪里?”

那老板见了此物,欢喜道:“哎呀,倒是忘了还有这个。王小姐,这个丝纸做纸衣,轻薄暖和的很。川蜀那边极时兴的,我还是大前年进的货,因前两年冬天不冷,搁在仓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