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恭。”杨八郎把手里的出恭牌亮给她两个看,笑道:“这是正经事,有令牌的。我一会去找你们说话,还有那个糕,给我再来两盘,我没吃饱。”

“咦。”英华一手掩鼻,一手赶他,“快去快去。”

“一会你到厨房来。”芳歌红着脸低头看手,“还在做呢,一定叫你吃够。”

杨八郎走了许久,芳歌还在看手。英华伸手在她眼睛底下鼻子上头摇了摇,笑道:“你那糕够不够他吃呀?”

“啊呀。”芳歌急道:“却是不曾说,咱们快到厨房去,迟了说不定就叫青阳都端走了。”忙忙的扯着英华到厨房去,洗了手亲自调米浆,剁火腿末。

英华看了一会,看见杨八郎在窗外冲她招手,便走出来,笑道:“还没熟呢,你来的倒快。”

“有事和你说,叫你高兴高兴。”八郎笑道:“刘大人说他家大郎从京里寄家书来了,说王二哥和李大哥到草原上买了许多好马,人还没有走到京城马就卖光了,又转回去贩牛。听讲官家和晋王都听说了,官家还说要给王二哥荫个官儿呢。”

“原来就有的帽子,拨掉了再扣上有什么好稀奇的。”英华嘴上虽是这样讲,其实心里极喜欢,笑道:“那他们几时能回来?”

“刘大人的意思是叫他们莫回来。”杨八郎看英华的脸皱的好像一个小包子,摇头笑道:“二哥从来就是有仇就报的,回来必要寻潘菘报仇,倒不如让他在外头多转转。先生已是写了信叫他们先不要来家,就便托刘大人的管家带回京里去。”

“他们不回家,怎么就叫是好事。”英华闷闷的拿脚去踢墙边的碎石子,“姓潘的还要横行到几时?”

“快了罢。”杨八郎吸鼻子,道:“好香,只吃发糕不能饱,你再与我们煮两碗面吃。一会蹴鞠,你们来不来?”

“这么些天,你再不问我,芳歌在家,你就问我们来不来。”英华笑道:“你什么意思啊?”

“没意思。”杨八郎笑道:“不过看你在家闷了这些天,趁今日有泰山石敢当在此,出来散散闷呀。”

“我去问芳歌,她若肯去,我就陪她去。”英华笑着压低声音道:“不过,你既然有意,总要捎个信让你母亲晓得,若是她老人家胡乱替你订了亲,怎么办?”

“我上头还有三个哥哥没老婆呢,她老人家还操心不到我头上。”杨八郎摸着下巴上才冒出的青胡茬,犹豫半日,道:“你帮我问问她,她可中意我?”

“好。”英华笑嘻嘻答应,一转头,却见芳歌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两个,虽然脸上带笑,笑容却勉强。

思春

难道方才的话她听错了?即是如此,当面和她再说一次更好些,英华忙提着裙儿跑到芳歌身边,笑道:“八郎想问你中意他否,你若是中意他,就点点头,若是不中意,就当没听见。好不好?”

“我…”芳歌露出为难的神情,退后两步,摇头道:“我的婚事,我自家做不得主的,不要问我。”

杨八郎相熟的只得他几个嫡亲姐妹和英华,这几个俱是性子爽朗、有什么说什么的人。芳歌这话的意思是中意他,还是不中意他?他实是猜不出来,便把无辜的救助眼睛睁的老大,看着英华。

今日芳歌想见八郎,方才还欢欢喜喜与人家做糕,可是她这个话又像是拒绝——芳歌的心思叫人猜不透啊。

英华想想自家,李知远问过她类似的话,她虽是害羞,还是叫人直接来家提亲的,芳歌是叫八郎来提亲的呢,还是不肯…英华越想越觉头疼,待再问她,想一想女孩儿家矜持些总是好的,还是背着八郎问罢,便笑道:“糕要熟了吧,好香。”便扯着芳歌回厨房去。

八郎厚着脸皮跟进来,两个女孩儿在厨房忙碌,都不理他。待得糕熟,芳歌与他装了一大盘,正眼也不瞧他,交到他手里掉头就走。他托着一盘香喷喷热腾腾的发糕,直挺挺站在厨房里不肯走。

芳歌离得远远地又瞟他一眼,无限哀伤尽在不言中。一个像是不舍就去,一个不忍就走,英华看看他两个在那里隔着炉灶剪不断还乱,情知她是不能上前的,扭头看外头。

厨房里人并不多,除开她们三个,只得一个小杂役蹲在灶后看火并择葱蒜,一个胖壮的女厨子在窗边一张长案板上揉面。那团面被压扁,搓圆,又被用力的甩在案板上,发出呯呯的声音。

阳光穿透屋顶的明瓦,漏下十来缕指头粗细的桔黄而温暖的光柱。窗外一枝腊梅初绽嫩黄,悠悠香气和葱蒜的刺鼻气味搀和在一起,英华忍不住掩鼻打了个喷嚏。

芳歌似受惊的小鸟,跳到一边牵英华的衣袖,低声道:“咱们走罢。”神情楚楚可怜。

杨八郎黯然让开。芳歌手下暗暗使劲,把英华拉到厨院外头,微微扭头回看八郎一眼,又把英华拉回她住的小院里。

芳歌住的这院是在陈夫人住的正院之侧,出入都要经过陈夫人那院的前庭。一进了院门,英华就有些不自在,蓦地挺直了腰,把端庄婉约的千金小姐模样摆出来,跟在芳歌身后,目不斜视前行。

陈夫人抄着手站在正房阶下,沈姐陪着说话,两人正看使女和婆子们捆行李呢,看见芳歌和英华手拉着手进来,好似早春枝头第一枝并蒂花,一般儿的娇艳又端庄。

女儿固然很好,媳妇儿也算不错,陈夫人甚觉满意,歪着头和沈姐说:“这半年看起来,英华倒比从前稳重许多。”

沈姐微笑点头,冲芳歌招手,笑问:“你们两个从哪里来?”

英华过来先对着陈夫人万福,又笑唤沈姐好,才答:“芳歌妹妹方才在厨房教我做发糕。”

“你们两个无事学着做做点心,极好。”陈夫人赞许的点头,道:“妇人照管一家衣食。针线上、厨房里都要用心。”又掉过头去和沈姐说:“我卧房那个小书架里,有新得的一本《梅园食谱》,你去取来与英华。”

沈姐忙去取了来,交到英华手里。英华微笑接过,道了谢,仍和芳歌站在一边看她们料理行李。陈夫人笑道:“你们玩去罢,芳歌,莫带着你嫂子淘气。”

芳歌觉得英华此时当脸红,故意去看英华,然英华的脸上仍然大大方方带着笑,好像母亲说的是旁人似的。这个镇定功夫实是叫人敬佩,芳歌进了她自己的小院门,就笑道:“嫂嫂,母亲叫我莫带你淘气呢。”

英华把捏在手里的那本食谱卷成一卷,弯腰插到靴筒里,趁着芳歌不注意,把手心的汗擦在裙里,站直身笑道:“已是定过亲,我不就是你嫂子嘛。倒是你,方才那样儿,我只当你恼了呢。”

芳歌低下头,抿着嘴儿笑道:“方才实是有些恼他。不过看不见他,我就不恼了。”

“这是为何?说来听听。”英华好奇,她自家看不见李知远便有些儿想,看见了便有些儿喜欢,实是不晓得看见了就恼,看不见就不恼的道理。

“他若是有心,当请媒来说亲。”芳歌低头玩弄衣带,羞答答道:“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对他有意,亲事就能成么?”

“差不多罢。”英华笑嘻嘻道:“只有八郎的大哥娶的是英国公的长孙女,那几位娶亲并不限门第,三郎就娶了京城一个卖胡饼的女孩儿。八郎若是与你有意,回家说与他母亲知道,使人来求亲,你是依,还是不依?”

芳歌娇羞地转过身去,声音低如蚊蚋:“要我母亲依才使得。”

“她老人家许不许?”英华露出调皮的微笑,两个黑眼珠闪闪发亮,把头凑到芳歌耳边,不停的问:“许不许,许不许?”

“不知道啦!”芳歌跺脚,她转过去,英华就跟过去,她转过来,英华就跟过来。芳歌甩不脱英华,脸红似桃花,笑推英华道:“不来了不来了,嫂子就会欺负我。”

“我是问正经的。”英华把芳歌歪过去的小脸用力扳正,笑道:“成亲总要两厢情愿,他既然问你,自然他是有意了,你若有意,便点点头,我便去和他说。不然,他冒冒失失使人来求亲,不成了那强娶的坏人了么。”

芳歌的脸蛋又热又红,她挣扎许久,低声道:“叫他来求亲罢。”说完把英华推到一边,逃也似奔回她的卧房,靠在隔扇上喘气。

英华得了准信,抿着嘴笑了半日,站在院子里笑喊道:“那我去了呀。”三步并做两步蹦出院门,把头发理一理,优雅高贵的迈步,走到陈夫人身边,笑道:“夫人,英华回去了。祝夫人明日一路顺风。”

这个英华,和方才那个做兔子跳的英华,真是同一个人。陈夫人的笑容有些僵,沈姐低头偷笑,翠袖在陈夫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摇了摇,袖中的玉手直指院门。

英华袅袅婷婷出门,觉得陈夫人一定看不见她了,立刻一蹦二尺高,捏着小拳头又变回小兔子,一眨眼就跑了。

陈夫人扶额,觉得自己的偏头疼又犯了,叹息道:“这也活泼的太过了罢。”

英华穿过几重院门,顺手从廊下花圃里折了一枝竹枝,一路抽着柱子玩,快活的好似才脱牢笼的小鸟,直奔厨院。

八郎托着一盘冰冰凉的发糕,还站在院门口发呆呢。

英华蹦过去拍他肩膀,笑道:“嗳,人家叫你去提亲呢!”

“真的!”八郎跑开几步,转身回来把盘子塞到英华怀里,傻笑道:“我去写家书,就叫人快马加鞭送回去。这个请你吃。”

英华哭笑不得,把盘子端回自己院里,站在廊下叫来小海棠拿去热过分给大家吃。她自走进兰花厅里,便觉得兰花厅里安静的有些异样。玉薇靠着屏风,嘴边噙笑,不晓得在想什么。杏仁安安静静在理帐本,梨蕊低着头在绣花。

英华踮着脚尖走到玉薇身后,突然轻喝一声。玉薇被吓到了,按着胸口娇嗔道:“吓死奴了,二小姐,你做什么呢。”

“我走过来你都不晓得。”英华坏笑挤眼,“是不是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玉薇得意的笑道:“老娘想男人了,正在想要不要找个男人嫁了。”

杏仁手里的帐本跌到桌下,她只顾看玉薇。梨蕊轻声哎呀,把被针刺破的指头含到嘴里,杏眼睁的溜圆。英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好几声,才道:“玉薇姐姐,你想嫁谁?”

“还没有想好。”玉薇抬手看她涂的通红的指甲,美滋滋道:“老娘财貌双全,自然要慢慢挑个身强体壮对胃口的好男人。”

好男人便罢了,为何一定要身强体壮。三个女孩儿面面相觑,都不懂得。突然梨蕊涨红了脸。英华和杏仁又一齐看她,梨蕊掩面逃走。

玉薇趾高气扬在杏仁额头戳了一下,笑道:“想知道?等你成了亲就晓得了。”

杏仁涮一下也红了脸,紧随梨蕊跑了。英华眨着无辜又天真的眼睛看着玉薇。玉薇笑骂:“果然还是二小姐道行深,我不好意思和你讲,不要问。”

英华照旧看着玉薇,一只脚在地上划圆圈,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格着她,才想起来陈夫人送她的食谱,忙弯腰摸出来看。

玉薇凑过头到她身边一同看。《梅园食谱》却是一本将花入烹饪的书,分着一年十二个月,每月各种花食,什么滋补,什么美容之类的。英华翻了数页,颇有些为难,叹息道:“看着倒像是很好吃的样子,可是若是要我做,就要了我的小命了呀。”

“养几个好厨子便是,”玉薇把那书从英华手里抢来,笑道:“二小姐,这书先借我几日,我寻个人抄一本再还你,可好?”

“拿去拿去。”英华笑道:“莫经陈夫人的眼就使得,几时还随你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玉薇取手帕把那书卷了,小心揣到袖子里,笑道:“我去县里找人抄,如今富春县里甚是安静,你要不要和我去逛逛?”

“不去。”英华摇头,道:“我还是老实在家罢,你吃了饭再去?”

玉薇摆手,道:“我去县里吃油炸臭豆腐去。晚上宵夜给我留一份儿。”

玉薇出门自有马车,载她到县里,车夫自驾车回柳家的铺子歇息。玉薇慢慢走到县城东南角一个小巷子里,彼处有个富春县城独一份的油炸臭豆腐的小铺子,隔得老远就能闻见喷香的臭气。玉薇踱进那个小铺子,便道:“与我炸三块臭豆腐,多加些儿酱汁。”铺子里几张桌子俱都坐满,都是穿着青衫的书生。这些书生各据一面,高谈阔论,却是无座。玉薇眼睛四下里打量,打算寻个书呆子拼座儿。

王耀文红着脸站起来,结结巴巴道:“小姐这边请坐。”把他面前的碗筷都挪到一边去,却是把他的座位让出来了。

玉薇含笑坐下,笑道:“多谢。公子今日倒闲。”

“去年不曾开科,所以今日和几个朋友到学官处探探。”耀文笑道:“小生姓王,有个小名儿叫耀文。敢问小姐贵姓。”

我呸,都与人家让座儿了,还不晓得人家姓名。邻坐的几个同窗俱都在心里暗骂王耀文脸皮厚。

“奴家姓柳,小字玉薇。”玉薇温柔似春水,瞬间羞答答起来。

书生们吃完了臭豆腐,嚷嚷着要走,偏王耀文说他还饿,又要了两块臭豆腐,举着筷子又不肯动,大家都晓得他是要跟人家小姐说话,笑骂几句,成全他的好事,丢下他走了。

玉薇看这个耀文甚是顺眼,斯斯文文吃完了臭豆腐,从袖子里摸荷包,就把那本食谱掉到桌上。帕子散开,露出一本精致的小书了。

耀文正愁无话和佳人说,看见一本书,眼睛一亮,笑道:“柳小姐看的什么书?”

“食谱。”玉薇笑着把书推到耀文面前,道:“原是奴问英华小姐借的,正要寻个人抄呢。”

“若是小姐不嫌弃,小生便与小姐抄一抄,可好?”耀文将书翻一翻,却是妇人滋补食谱,甚是风雅,不禁赞道:“这个菊花鸭,真是雅的紧。”

“原来公子是自己喜欢吃。”玉薇笑道:“才说要给奴抄书的。奴若是不答应,岂不是…岂不是没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了。”说完眼睛眨呀眨的,又活泼又妩媚。

耀文便跟着玉薇到柳家尚未开张的铺子里去,慢慢抄书,顺便吃了一餐中饭,一餐晚饭,一直抄到一更,才抄完。

玉薇零敲碎打,却是把耀文的底细打听清楚,晓得他未曾订亲,年纪又不小了,又生的模样周正。最要紧,王家大房是穷的,嫁过去穷婆婆在富儿媳面前是直不起来腰的。至于那些亲戚么,她将来若是无合适的人嫁,一辈子伴着柳夫人居住,一样是要帮着柳夫人应付的。

是以,耀文是个极好的丈夫人选,若是错过了,将来便是撞得到这样的男人,也再没有这样的家庭。玉薇取来针线,把抄好的纸页钉在一起,一边绞线,一边笑道:“今日却是多谢王公子。公子若是不嫌弃,和英华小姐一样,叫奴玉薇呀,小姐长小姐短的,多生份。再者说,奴只是柳家商行的管事,叫声大姐原是使得的,叫小姐,奴当不起呢。”

商行的管事?耀文晕呼呼的打量玉薇,老老实实问:“商行的管事还有女的?”

“天下的女管事不多,可是柳家的女管事不少。”玉薇笑道:“公子的婶婶,英华小姐的母亲未曾出嫁时,柳家的生意管着一小半呢。听讲那时候,柳家的女管事有四五十位。便是如今,也还有二十多位。”

这个俏佳人若是柳氏婶婶的同族,或者可以娶到手。女管事,便是做生意的了,这样的女人,便是再娇再美,爹娘也是看不上的。耀文心里凉了半截,愣愣的想了半日,耳畔都是玉薇方才说的话,什么从前二婶管事——咦,二婶从前也是管事呀,二叔可以娶二婶,他为什么不能娶女管事?

耀文又来了精神,笑问:“其实我心里极是好奇二叔为什么会娶二婶,玉薇妹子,你可肯为愚兄解惑?”

问从前的嫁娶旧事,他是动心了。玉薇微笑道:“这个我是晓得的。原是我们太太和翰林大人谈生意。翰林大人嫌我们太太出的价太高了,还价没有还下来,臭骂了我们太太一顿。我们太太和五姑太太从前有个绰号儿叫胭脂双虎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呀,为何要骂人?五姑太太就和我们太太合伙把翰林老爷拐出去揍了一顿,又关起来饿了两日才放了他。城厢军找到翰林老爷,翰林老爷只说自己是迷了路,不曾把我们太太供出来,后来又跑来和我们太太认错儿谈生意。结果生意谈成了不算,还把我们太太谈成了他的夫人。我们老太爷说,这门生意他老人家亏大了。”

二叔后娶的那位柳夫人这般横行霸道?耀文冷汗从后脑勺流到脚后跟,看来上回丢他箱子算是客气的。耀文吸一口气,笑容都虚了,“我看二婶待我二叔极好的,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们太太厉害着哪。”玉薇提起柳夫人极是敬佩,笑道:“旁的不说,只说你看得见的。你说翰林老爷每年寄二三千两银回来,换了旁人,家里可过得?可是我们太太精打细算,每年还要寄几百两银回家与大少爷,还能资助到京城的富春举子,还积下了近万的家事与两位少爷,替瑶华小姐备了嫁妆。她是不是很了不起?”

耀文方才是背后流泠汗,现在是脸上似火烧,苦笑道:“二婶真真是奇女子,是女中豪杰。”

“我也不差呀。”玉薇看他被镇住了,笑容里藏着狡猾,“我是柳家数一数二的管事,曲池一府的事,都归我管。我厉不厉害呀?”

“厉害。”耀文面似红枣,不停吸气。

“不晓得我将来嫁了人,能不能似我们太太那样有本事呢。”玉薇托腮,把亮晶晶,又多情又期盼的眼睛对准耀文。

耀文原是个聪明人,玉薇话里的意思他全晓得。这个女人模样和性子都对他胃口,虽然出身不大好,可是——娶个出身和他相称、傻乎乎的乡下小姐有什么用?便是似二叔一般做了官还乡,也还有半辈子受穷。若是娶了玉薇,家事全不用他操心,有何不好?

耀文拿定主意,咳了两声,笑道:“不晓得玉薇妹子可有婆家?”

玉薇娇憨的摇头。

耀文心中狂喜,又问:“不晓得玉薇妹子想嫁什么样的夫婿?”

玉薇定定的看着耀文,只是憨笑。

耀文喜不自胜,站起来一揖到地,道:“妹妹,愚兄有意,敢问向何人提亲?”

玉薇指指自己的鼻子,叹口气道:“我无父无母,却是便宜你了,不过——”她妙目流转,看耀文愣住了,又笑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我们太太已是认我为义女,你使媒来吴家村提亲罢。”

“我明日就亲自去和二叔提亲!”耀文厚着脸皮道:“二叔,不会不许我罢?”

“且慢。”玉薇笑道:“你不和父母商量?若是两位老人家不依,怎么?”

“咱们富春,原有踏月望歌的风俗。”耀文道:“婚事上头,便是父母都不大能替儿女做主的,逼急了,寻几个见证一样能成亲,待生了孩儿还要补办婚礼摆酒唱戏谢乡亲。我要娶你,家父母是必依的。”

“那等我们太太从金陵回来,你再来提亲罢。”玉薇笑道:“她老人家若是肯,我便嫁你。”

说完便把耀文推出门,关上门喊:“送客。”

耀文被一个老仆带到门口,玉薇又追上来,将一个小巧的琉璃灯笼塞到他手里,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耀文神魂颠倒,到家一夜不曾睡,天亮睡到日暮才起,梳洗毕,说要买墨,走到县里恰好看见玉薇坐车出来,玉薇掀开车帘对他露齿一笑。马车儿远去,留下一路香风。这般的佳人,真真是叫人爱到骨子里。耀文情知和父母商量是行不通的,便和一个同窗商量与他写十篇策问算五钱银子,先将银子讨了来,托一个认得的媒人汪氏,将银子亮与她看,道:“我有意娶我二婶柳夫人同族一位玉薇小姐,你只打听柳夫人回来,便去与我说亲,事成不成我都谢你五钱银子,将来成亲生子,还有重谢,如何?”

有钱谁不想要?汪氏答应,日日打听,那一日听得翰林夫人从金陵回来了,忙忙的到王家,求见柳夫人。

柳氏到家,行李都不曾打开,茶才吃得半盏,听得有个媒婆求见,甚是诧异,叫玉薇把人带进来。玉薇口内答应,站着却是半日不动。柳氏琢磨一会,猜是为玉薇来的,笑骂:“居然背着我捣鬼,既然是使媒人来说,不怕我不许?”

“夫人真不许,奴就不嫁。”玉薇甚是光棍,笑嘻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柳氏便另使人去把那媒婆领进来。玉薇飞快的避到屏风后头去了。媒婆施过礼,柳氏与她一个小板凳坐,笑道:“有事直说罢,莫转弯抹角,我这里忙呢。”

媒婆本想说今日喜鹊吱吱叫之类的套话,还不曾开口就被柳夫人一拳打倒,心里又弱了三分,把媒人的寻常嘴脸收起,老老实实说:“贵本家耀文少爷让老身来说亲,他想和贵族玉薇小姐结为夫妇,求夫人许他。”

“耀文?我们家大房的?”柳氏皱眉想了一会,想起耀文是到梅里镇借住的两个侄儿中的哪一个,沉吟半日,道:“此事我还要问问玉薇,你且到门房候着。”打发了媒人,便喊玉薇。

玉薇出来,施礼道:“还请太太成全。”

“我只要你嫁的好,自是不会拦你。”柳氏皱眉道:“大房那一家,有些麻烦呢,你嫁过去,固然与我有益,可是你会受很大委屈。”

“我看中耀文少爷了。”玉薇低头,眼圈儿都有些红了:“我们十来个姐妹,嫁人的七八个,都是与人做妾的。他既然肯娶我,我嫁过去正正经经与他做夫妻,便是有些儿气受,我也受得。”

“这倒是。”柳氏微笑道:“你比她们几个有志气,我自是要成全你。不过呢,媒人不曾提大哥大嫂,只怕是耀文瞒着他两个来提亲的。就这么答应,你嫁过去都挺不直腰,总要想个法子叫你堂堂正正嫁了才好呀。”

玉薇笑道:“他说只要他来提亲,富春风俗,老人家是不拦的。”

柳氏想想,富春还有踏月望歌的风俗,也就释然,道:“那就把那媒婆喊进来,说我们许了,叫她去拿八字来合一合。”

玉薇照旧避到屏风后头去。媒人进来,听柳夫人说是许了,叫她拿八字来合,忙飞一般跑去问耀文要八字。耀文当着弟弟耀庭的面写好八字,媒人再飞一般送到柳夫人手里。柳夫人再使人去县衙门口找了个先生合过八字,整个县里都晓得了:王翰林的侄儿要娶翰林夫人的侄女!

且不提王家大伯气得居然能下床打人,王家大伯娘骂了儿子一日一夜。只说耀祖,听说玉薇要嫁堂弟,心里恼的要死。玉薇明明先对他有意,为何反去嫁别人?这一日清早起来,他出门走到村口玉薇必经之路,候玉薇出来打算问她。

天还不曾大亮,就见一行十几骑紫衣虞候从清凉山那边过来,打过耀祖身边经过,带过一阵又香又臭的怪风。耀祖掩着鼻子避过一边。那队人中突然有人咦了一声,讶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却是耀宗,他又黑又脏,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端的是臭不可闻。

耀祖看见兄弟来家,也顾不得那臭了,欢喜道:“你回来了?一路上平安否?”

“甚好。”耀宗把哥哥上下打量,比他走时黄瘦了不少,不禁皱眉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可是与嫂嫂吵架了?”

“哎,不要提她。”耀祖摇头,道:“你既然回来就好,快些回家去罢。”扯着弟弟家去。

李知远在远处听见讲话声晓得是他大舅哥,也下马,过来做揖。耀祖待这个妹夫淡淡的。李知远也不见怪,大家悄没声息到得吴家老宅后门,耀祖推开门让大家进去,李知远便把大家都带到他住的那院里去,耀宗解开包袱交给李知远,便道:“知远,你给大家寻此吃的,我去寻母亲说话。”

十几个包袱堆在一间屋子里,那股子又臭又香的奇怪味道从鼻孔钻到人脑子里,耀祖掩着鼻子,闷声问:“这是什么?”

“好东西。”耀宗笑,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大哥,母亲可起来了?”

耀祖不情不愿低声道:“昨日才从金陵来家,想是还不曾起。你们这到底是什么,这样臭法。”

耀宗将左拳撞右拳,发狠道:“等不得了,我去寻妹妹请母亲起。大哥,妹子住在哪里,你带我去。”

横财

英华还未起,梨蕊和杏仁睡在她外间,两个窝在被窝里正小声说话呢。听见有人敲院门喊叫二小姐起来,杏仁侧耳细听,倒像是二少爷的声音,便推梨蕊,“你听,是二少爷在外头喊门?”

梨蕊翻身爬起,听得一句,不是二少爷又是哪个?她赤脚跳下床,披着小袄儿,撒着裤脚,挽着头发就去开门。

梨蕊起来匆忙,不及梳妆,脖下雪肤微露,衣裳不整,可是那一种慵懒媚态伴着又惊又喜的娇态,带着温柔的香风扑进二少爷宽阔的胸膛,羡杀大少爷耀祖。耀祖想到比梨蕊还要娇媚三分的玉薇弃了他投进堂弟怀里,腹内酸水汩汩,扭头去看还不曾升起的日头。

二少爷伸出有力的胳膊揽住梨蕊,在她胳膊上搓揉两下,笑道:“我有急事要和母亲说,你叫二妹去请母亲起。”就把她推回院里去。

英华睡梦中恍惚听见二哥说话的声音,只当是做美梦,又听见梨蕊起来开门,忙把青绸床帐掀开,问:“谁在外头?”

杏仁已经穿好衣裳,轻轻开门进来,抱着几件热烘烘的衣裳,一边走一边笑道:“二少爷回来了。”

听得是二哥回来,英华快活异常,她猜李知远一定也回来了,忙忙地穿好衣裳,也等不及梳头,也等不及提水来洗脸,取块包头把一头青丝裹了,就朝外走。

梨蕊涨红着脸进来,低声道:“二少爷有事要和夫人说,请二小姐去请夫人起来。”

英华连声答应:“就去就去,我先和二哥说话。”

妹子小跑出来还似小时候的天真模样,耀祖笑着摇头,细瞧妹子的小下巴比从前圆润些,晓得他不在家时妹子过的甚好,也就安心,道:“冷不冷?早起霜重,也不穿件厚袄”。

“二哥,我不冷!”英华高高兴兴挽住二哥的胳膊,一转头看见大哥缩在二哥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肩头高耸,身影萧瑟如河岸上经霜的芦苇。大哥也才三十出头,偏是心窄想不开,与人过不去,他自家也过不好,看他身形和二哥有四五分相似,英华心里却是一软,亲亲热热喊了声:“大哥。”

耀祖听得妹子这声大哥叫的亲热,心头也是一暖,转过身来,点点头,道:“二弟,大哥去厨房瞧瞧,叫人给你弄些热吃食,吃过先睡一觉,咱们兄弟再好好说话。”也不等耀宗回答,他快步先走了。

大哥这个,算是难得的好回应了,英华愕然,然后微笑。耀宗看见大哥对妹子比从前友善,抱着胳膊也微笑。兄妹两个并肩朝柳氏的住处走。

英华还不曾走到柳氏的院门口,老田妈就把院门打开,笑道:“夫人才起,唤小姐回去梳洗,二少爷请到小书房暂候。”

英华哪里舍得就走,依依不舍牵着二哥的衣袖,扭来扭去,只问:“二哥,你一路平安否?”

耀宗情知妹子问的其实是妹夫李知远,故意妆做不知,没口子道:“甚好,一路都无甚事,妹子,你去梳妆罢。”

少时柳氏和王翰林一同进来,看见英华这个模样,柳氏叱道:“这般蓬头垢面,成何体统!一个女孩儿家,最要紧妆容整洁,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回去梳头洗脸去。”

英华一心想听二哥说说离家这小半年的事情,低着头,踮起脚尖划圈,就是不肯去。柳氏瞪她,她只装不晓得。翰林看女儿可怜,打着哈哈道:“都是自家人在此,何必要女儿装腔作势,便迟一会半会梳妆,又如何?”

柳氏啐道:“她婆家就在五十步之外呢,叫她婆婆晓得,便不说你女儿不懂事,少不得也要在背后抱怨我养女不教。英华,梳妆了再来!”

柳氏严厉起来,英华不敢不从,又不舍就去,可怜巴巴看着二哥,就差生出小尾巴摇摇。

耀宗把英华推出去,小声道:“他也来家了,一路平安,你放心去罢。”

英华得了李知远来家的准信,心中欢喜异常,提着裙儿回院,一叠声叫打洗脸水,她自去开箱柜,捡新做的衣裳,洗过脸轻匀粉面浅抹胭脂,又取了六个翠片呵胶,对着镜子照了半日,呵气贴在灵蛇髻上,方换了翠衫黄裳,缓步重回母亲的小书房。

王翰林已是到前头书房去了。柳氏坐在窗边一张圆桌边,耀宗坐在她下手,两人俱都皱眉,桌上搁着两盏还冒白烟的香茶,里头澄清的茶汤,想是才煮的。

英华才进门,老田妈就捧着一碗茶过来,搁在英华常坐的地方,笑问:“二小姐,今日买两只羊回来呀?”

“要买,还要买几坛内造好酒。”英华才坐下,又忙忙的站起来,笑道:“我就去安排。”

“几岁的人了,还这般毛糙。”柳氏嗔怪地在桌上敲敲,吩咐:“老田妈,你去和梨蕊杏仁说罢,使人去买两腔羊一口猪来家,再买十坛子好酒,叫梨蕊把二少爷的住处收拾出来,一会二少爷洗个澡睡觉。”

英华低着头,朝二哥眨眼睛。王耀宗打了个呵欠,笑容疲惫,“娘,咱们问问妹子可有什么好主意?”

柳氏叹口气,点点头,道:“英华,你哥哥这次回来,得了近五百斤的龙涎香。”

龙涎香?五百斤!龙涎香极是难得,贵比黄金,二哥岂不是背回来五百斤黄金?一斤等于十六两,五百斤就是九千两,一两黄金如今能换十五两银子,那就是十多万两银子哇,二哥发大财了呀!英华心里小算盘啪啪直响。二哥走一趟,赚了这么多的钱,想来这辈子都不用再为钱操心了。英华真心替哥哥喜欢,喜形于色。

柳氏在女儿头上敲了一下,道:“官家旧年不是说香料官了营的么。这么多的龙涎香,若是不快快想法子脱手,就那股子气味,藏都藏不住的。若是叫对头报了官,能赏你几文就是上上签”

母亲说到气味,英华才觉得屋子里气味有些异样,她靠近二哥身边吸鼻子,果然,二哥身上又香又臭的,极是难闻。英华忙掩着鼻子把椅子朝边上挪了一步,笑道:“好臭,此物要如何炮制,才能只香不臭?”

耀宗自己闻闻袖口,苦笑道:“我闻不到自己臭了。这批龙涎香呢,一共五百零六十斤,我和知远妹夫商量过了,我四他三,剩下的三成,就是与帮我们运龙涎香回来的朋友们的酬金。”

“知远对此可有什么打算?”柳氏沉吟。

李知远也和父亲在商量此事。李大人面上镇定,胡子却在抖动。

“儿子的意思,咱们家也不缺钱,倒不如把这些香料妥善收藏,慢慢再寻机会脱手。”李知远笑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这玩意儿卖个三五斤是贵比黄金,一卖三五百斤,就似土块瓦狗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