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八答应一声,出门去吩咐去了。英华站起来,笑道:“既然无事,我就先回去了。李大哥,我那里收着令妹几本书,正好你顺路捎回去。”

  李知远情知英华是有话要和他说,忙答应着站起来,朝赵恒拱拱手,陪着英华出来。

  天已经黑透了,院门上挂着的两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摇晃晃,春天的气息沁人心脾。英华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只顾着摇来晃去,偏不肯下来。李知远怕她跌跤,忙去扶。

  英华轻轻推开他,轻笑道:“没事。”

  李知远顺势摸英华的头,道:“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

  英华因为打小就比人家高小半个头,生平最恨人家说她又长高了。李知远这样说,她又是急又是恼,忙忙的嗔道:“哪里有长高,你看,我从前到你鼻子底下,现在还在你鼻子底下。”说话间不防,从门槛上滑下来了,就朝前一倒。

  “我长高了呀。”李知远捏住英华的小手,把她拉回来,笑道:“小心。”

  “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讲,还有话要问你。”李知远的手又热又软,英华心里甜滋滋的,虽然人家捏的不重,她却有力气也抽不出来,轻声道:“到兰花厅说话。”

  兰花厅都是英华自己用的人,英华和李知远成了亲,那几个势必都是要陪嫁过来的,所以也算得李知远的人。杏仁看见姑爷拉着小姐的手进院门,忙忙的叫点灯烧茶。

  他两个踏上台阶,兰花厅里已经灯火通明,廊下站着两个看守门户的妈妈子,屏风后头站着四个小丫头,杏仁微笑着站在门边。

  英华笑嘻嘻把李知远推到椅上坐下,道:“先跟你说好事儿,八郎有意和你做亲戚,令妹也乐意,已是写信回家求长辈托人来说亲了。”

  李知远愣了一下,苦笑摇头,道:“我妹子的婚事我母亲看的极紧的,这般冒冒然来求亲,我母亲怕是要恼。”

  英华扮了个鬼脸,笑道:“正大光明来求亲,她老人家有什么气好生?”

  “先不说这个。你不是还有话问我么,”李知远觉得私底下谈妹子的婚事有点危险,忙扯开话题:“有什么话是不能当赵恒和八郎当面说的?”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英华冲杏仁眨眼,杏仁会意,把小丫头们一个两个都使出去了,英华才道:“赵恒有事和你商量,你是怎么想的?”

  “他们亲兄弟仨都是一母所出,”李知远笑道:“既然都是同胞兄弟,咱们外人搀和什么?”

  “世子有点防着他的意思。”英华为难道:“若是世子真成了太子,咱们是赵恒的人,日子不一定不好过的。”

  “我省得。”李知远笑道:“世子能不能变成太子还两说呢,就是真成了太子,还不晓得要熬几年。十年八年以后,还不晓得是谁出头。”

  他果然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英华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歉疚,轻声道:“却是我家连累你了。”

  李知远喝茶,笑道:“到哪里不要斗?我家还有一群臭虫等着咱们斗呢,既然要斗,总有输有赢。哪有谁能连累谁的。我倒觉得赵恒不错。”

  “你看好赵恒?”英华讶然。赵恒虽然极得老太妃喜欢,可是他们亲兄弟三个都是王妃嫡出,他大哥已是稳稳的世子,手里有人有权,妻子娘家也极有势力。赵恒不过是个读书的闲人,势单力薄的很,李知远怎么就看好他?英华想不透,对着李知远眨呀眨眼睛。

  李知远微笑道:“杨家和你外祖家,不也是看好他么。”

  “柳家是只想有碗安稳茶饭。”英华拿不准杨家是什么意思,遂避而不谈杨家,笑道:“当着赵恒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其实我心里是觉得,这是个坑潘菘的好机会。”

  “潘大将军是人家养的猪呢,还没到杀的时候,我们不能太早动手。”李知远也眨眼睛,道:“先给他添点堵倒使得,正好给赵恒赚点名望。”

  “怎么做?”英华乐不可支的撸袖子,“只要能出气,我这里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潘大将军胡闹的紧,只怕天暖和了就有病疫。做官儿的要一层一层报上去,却是慢的紧。咱们在县里弄个施药的地方,再弄两个郎中坐堂,”李知远笑眯眯道:“有赵恒公子坐镇,再管的严些个,必能活人无数,声名远扬。”

  “咱们累的半死,好事都让他占了。”英华恨恨的把衣袖拉下来,脸上却带着笑,歇了一会,道:“要替赵恒办事,你那几十车药怕是不够舍的,我五姨正在杭州暂住,我写信央她再收些药。”

  李知远点头,停了一会又道:“我爹说这事就是咱们几个帮着赵恒胡闹,回头他是假装不知道的,若是人家查问起来…”

  “说不定还要打你板子,对不对?”英华笑的跟偷偷摸进鸡窝的小狐狸似的,“我家都是我二哥替赵恒挨板子。”

  王翰林和李知府果然是多年同窗、至交好友,家教都是这般。李知远快活的叹一口气,伸了个懒腰,道:“累的很,我先回去睡一觉。明儿再找赵恒说这个事,可好?”

“咱们出钱出力替富春百姓谋实惠,他赚名望还敢不依?看我揍他!”英华笑着磨牙。

  李知远哈哈大笑,站起来把杏仁送上来的温茶一饮而尽,甩甩袖子道:“小生去也。”

  英华跳到门边,对着李知远的背影啐了一口,自回去给五姨柳五娘写信,第二日清早请安时拿给母亲瞧。柳氏看女儿写的药名,晓得是要防时疫,笑道:“这个事儿做好了很赚名声,你们打算扯恒儿做虎皮?”

  “嗯。”英华轻轻应了一声,又问:“二哥怎么还不来家?”

  “庄上的人手不够,你二哥忙的紧。”柳氏提到二儿子眉眼都带笑,“把信给玉薇罢。”

  英华忙把信收起来,笑道:“她今日在县里呀?我亲自送去。”

  玉薇两口子也才到县里,玉薇在帐房看帐,耀文在她身边的一张方桌上正写儿,看见英华进来,耀文先笑道:“妹妹来的倒早。”

  英华忙万福问过哥嫂的好,又问大伯和大伯娘安。耀文回了礼,说父母尚好,又问二叔二婶的安,又问大堂哥和大堂嫂。玉薇看他兄妹两个请安就闹了半日,笑道:“幸好不在一块儿住,不然每天吃饭不要半个时辰,请安问好倒要两三个时辰。”

  英华笑道:“一块儿住也是各有各的宅院,安能天天如此。玉薇姐,我是有一封要紧书信要送到杭州去,你这里可有便人?”

  “有,咱们五日派人过去一趟的。今儿就是日子,信拿来。”玉薇就从柜子里取了个竹筒出来,拧开盖交给英华。英华便把信从袖子里抽出来卷成小卷塞进去。

  耀文还是头一回看见用竹筒送信的,好奇的探头过来瞧。

  玉薇笑道:“咱们都是走的水路,这个是防水的。”就把盖子拧好,用现成的油纸包好,自亲执着竹筒出去了。

  英华便笑道:“哥哥看书罢,这里我常来的,我去后院瞧瞧,煮壶茶来大家吃。”

  耀文正待摆手,就听见外头一阵吵嚷,里头有个大嗓门像是王家族人。他忙道:“不好,怕是家里有事,我出去瞧瞧。”忙忙的就到前头去了。

  大房有事,不晓得还罢了,晓得了岂能坐视不理。英华悄悄儿跟在耀文后头,看耀文进了前头的铺子,她就藏在屏风后头听。

  “耀文,不好了,不晓得哪里来了一群强人,说书院是他们的,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你爹正在县衙击鼓告状呢。”

  书院成别人的了?大伯告状?这事必要让爹娘晓得,英华扭头看见玉薇提着裙子跑来,忙道:“大伯要去县里告状,玉薇姐,我先回家送信。你这里安排几个人,有什么消息流水叫人捎回家。”

  玉薇扯住英华,道:“你别急,先说说是怎么了,便是有天大的要紧事,使人送信回去也罢了,你这样急,磕着碰着了怎么算?”

  “外头在吵,说书院被人占了,大伯要去县里告。”英华笑道:“既然嫂嫂留我,我就不回去了。”

  玉薇一笑,也不到前头去,拉着英华的手掉头回帐房,使人去吴家村送信,又使人去县里打听消息。她自煮了一壶茶,让英华吃茶吃点心。

  柳家的管家使了钱,不多时就打听得明明白白,回来禀报。原来大房的王耀芬在金陵欠了赌债,人家押着耀芬、拿着欠条来收书院。

  玉薇冷笑一声,对英华道:“金陵哪个晓得我们家只有书院还值几个钱,必是常和大哥一起吃酒耍钱的那几个人设的圈套。”

  就是英华也听人讲过,和王耀芬一起耍的那几个人里头,很有几个是枫叶村王家的同族,是以她皱着眉从小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与那管家,吩咐他:“你再去耀芬大哥在县里常吃钱耍钱的地方打听打听,他和哪几个最要好。你再去那几个人家附近打听打听,他们最近可出门了。速去速回。”

  王翰林听得兄长在县里打官司,本待亲自去,又是因为富春书院,他若是出头,怕人家以为他存着谋取书院的心思,只能不去。然这个事又不能不管,偏大儿子还在床上病着,二儿子又不在家,只有李知远又是学生又是女婿,衙门里的事熟的紧,是以王翰林便和李大人商量,叫女婿去县里走走。赵恒正闲的发慌,偏要跟着去,便是他们三个,带着十几个随从到县里看热闹。

到得县里,赵恒和杨八郎自去衙前看热闹。李知远在县衙后门口站了一会,看他后门关的紧紧的,琢磨着这事必是有人做的手脚,倒不忙先下手,他带着个小僮慢慢走到柳家商行门口,管事的看见,忙引着他到里头见二小姐。

63、果断打脸

早前有人出好几万两买富春书院,王山长都没舍得卖,虽然这几万两有很大的水份,然富春地价早打着滚儿翻了几倍,就是把水份拧干喽,二三万两是真能卖掉。王耀芬拿价值二三万两银子的书院抵了六千两的赌债,这个败家子的名声儿只怕要传几辈子。

  还好早分了家,也不曾分过祖产,金钱上和大房再无瓜葛,二房不会再有机会填大房的无底洞了。英华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李知远看英华纠结的那个小模样儿,好像吃了一盘苦瓜之后又偷吃了块蜜糖,极是好玩,生怕自己笑出来,只能板着脸不言语。

  玉薇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公公被大伯气死,大伯哪里还有做官的机会,名声坏到这个地步,办书院也是不可能的,休说他不肯经商,便是肯去做个小商人,也无人敢和他做生意。大房以后还能指望哪个?脱不了还是她丈夫,可是婆婆又偏疼的是大哥,她们两口子的日子从现在开始就要难过了。玉薇越想越难过,伤心的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转。 `

  耀文在人群中看见新婚妻子泪眼朦胧,大觉安慰,再看英华和李知远就在玉薇身边,忙招手喊:“李世兄,我在这里。”

  李知远护着英华和玉薇挤到王家大房那边去。除去大夫人抱着老山长哭的正伤心不曾理会,几个女婿上回分家时都见过李知远,情知他是代表二房来的,都对他拱手做礼。

  李知远和英华一齐回礼。

  老山长身边还有大夫人痛哭,额头青肿晕倒在一根柱子边上的王耀芬身边却是空着老大一块白地,孤零零的连条狗都没得。

  虽然不晓得他是真晕还是假晕,到底他是英华的堂房兄长,李知远摇摇头,排开众人过去把人扶起来,喊:“劳驾大家让让。”他力气却是不小,也不要第二个人来扶,就把王耀芬半抱半拖出来扛上英华的马车。请的那个郎中忙过来号脉,留了一贴清火消肿的药,连开箱钱都不要就摇着头走了。李知远便叫小僮去问王耀文,把耀芬送到哪里去。

  耀文还不及回答,倒是大夫人回过神来,泣道:“我儿在哪里?”弃了老山长,摇摇欲坠爬起来。

  耀文心酸地扶住母亲,小声道:“在英华妹妹的马车里,妹夫问咱们,是不是先回书院去?”

  大夫人啐了耀文一口,骂道:“不回书院去回哪里?速回去!”

  大家七手八脚把老山长挪到玉薇的车上,一起哭起来。玉薇哭的最是伤心,一边哭一边悄悄儿推英华,小声道:“二小姐,书院怕是住不得了,烦你回去求求我们太太,看可能借几间屋与大房住。”

  英华会意,慢慢落到人后,寻了一个人少的大树底下站定,等跟着她的几个人走过来,问:“八郎和赵恒呢?”

  八郎不晓得从哪里跳出来,道:“赵恒被潘晓霜缠去了,我在这里。英华妹妹,我送你家去?”

  英华点点头。八郎就叫随从让出一匹马给英华,赶着回吴家村。

  王翰林听讲大哥被侄子气死了,也是又恼又怒,恨不能亲身去县里教训败家的侄儿,走到前门被柳夫人拦住。

  柳夫人劝:“大伯已是不在了,你便是把耀芬侄子打几百板子又有何用?他是大嫂的倚靠,你和耀芬过不去,就是和大嫂过不去,你是想族里人骂你欺负人家孤儿寡妇么?”“分家时明明是他们欺负我。”王翰林气得胡子无风自动。

  “你也是三四品的官,虽然穷了点,从京城到地方,谁敢不给你面子?”柳氏搂着丈夫的腰,苦劝道:“老的已经不在了,小的还要生活。你发落了侄儿,旁人不是更要对大房落井下石?你叫大房怎么过?耀芬是个废物,你当他是个屁,把他放了罢。还有耀文和耀廷两个读书的孩子,须要与他们存些体面!”

  英华老远就见她家老爹站在大门前一棵歪脖子老树底下迎风洒泪,她娘一脸忧伤地站在一边奉陪,置吴家村的明媚春光于无物。这是晓得县里的消息正伤心罢,英华纵马飞奔,马还不曾停,就飞身跳下,扑进柳夫人的怀里,劝道:“娘,别忙着伤心,玉薇嫂嫂有急事求你呢。”

  柳夫人忙问:“何事?”

  英华道:“玉薇嫂嫂说书院里怕是住不得了。求母亲替大房寻几间屋住。”

  柳夫人为难道:“县里若是寻得到那样大的地方,咱们又何必在吴家村挤着。大房人虽不多,听讲女儿女婿都在书院里住着,还有同族近亲,总有二三百人罢,难道能不管么?”

  其实家里挤挤,安排下大房一家至亲几口儿还是容易的,再挤一挤,连侄女婿几家也能安排得下,然同族还有十来家一二百口人,实是挤不下来的。大房比二房穷,有富春书院还全族一起住,难道到翰林老爷这里,就不管同族了么?

  王翰林和夫人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怎会听不出老妻话里的意思,忙转过身,虚心请教:“可能想想有什么法子安排同族?”

  柳氏想了一想,道:“我陪嫁的庄子也不算太远,草房也有几间,请他们去庄里住罢。他们若是不肯去,就请自便,若是肯去,住多久都使得,何如?”

  借出去的房子是柳氏的陪嫁。王家可是一直瞧不起商人出身满身铜臭味的柳夫人的,王翰林回家都不敢回族里住,虽然是怕柳氏受气,也是怕了他们议论。叫他们去住柳氏的庄子,这打脸的巴掌,响的跟春雷似的。英华一边在心里体会母亲打脸的技巧和时机,一边帮母亲说话:“听讲穿珠湾和陈庄都拆了,上千户人家没得地方住,都在城门外挤着呢。城门外二三里地都是草棚。这天气冷了许久又热起来怕是有时疫,县里人那样多,还是在庄上住着好。”

  时疫确实是大问题,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然这个事又是不能正大光明公开讲的。王翰林便觉妻子设想周到,连忙点头,道:“庄上最好,庄上最好。”

  柳氏便扶着老爷回房,搬出钱箱来,称了一百两银子包起来,命老田妈:“你套个车把银子送过去,再郑重把我请他们到我陪嫁的庄上暂住的话说出来,你只说他们若是暂时寻不到合适的地方,我庄上草屋还有几间可以暂住。”

  这是奉旨打脸哪,老田妈心领神会,领了命高高兴兴去了。

  老山长再不能言语,长子耀芬又把自己撞晕了,大夫人哭了丈夫还要哭儿子,富春书院里无人敢主事,手执欠条的债主带着一群豪奴到处乱蹿,立逼书院里的人搬出去。

  李知远看不是事,只能出头,寻到那个债主,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你今日来说就要今日搬,叫大家搬到哪里去?还请缓几日,容大家或是租或是借几间屋子才好搬家。”

  那债主冷笑道:“老子来了一日,到此时才来个明白人来说话。你是王家什么人?”

  李知远拱手,道:“晚生姓李,也是富春县人,是仙去的王山长的侄女婿。”

  “你既然是王家亲戚,却做不得主。”债主上下打量李知远,王山长的侄女不少,这个侄女婿却是眼生,察他衣饰虽不甚讲究,气度却雍容的很,一看就是官宦子弟,这样的人能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那人思量许久一会,方道:“看在仙去的王山长份上,也罢。我就与你们七日时间找房搬家。七日之后我再来收房,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一定转告。”李知远再拱手。

  那债主倒也干脆,拱拱手带着豪奴扬长而去。李知远走到停灵的所在,寻到耀文,小声和他讲:“小弟方才去寻要债的,那人说七日之后再来收房。咱们这边还是要抽人手寻个住处才好。”说罢将一小包银子塞到耀文手里,道:“这里有些碎银子你先用着,明日我家还有奠仪送来。”

  耀文感激这个妹夫到无言以对,长拱到地谢他。知远拱拱手,辞了出来,就有两个堂姐夫追出来送他。

  一个喊:“妹夫留步。”

  一个亲热道:“妹夫,姐夫有话和你讲。”

  李知远停步,正待说话,却见柳夫人的亲信老田妈提着一只缠着白麻布的小篮,满面肃穆进来,他忙喊:“田妈妈来了?”

  这个妹夫好不晓事,正经亲戚不先讲话,反去召呼一个老妈子。两个姐夫对视,俱是有些着恼,一个姐夫扭头就走了,另一个咳了一声待说话。老田妈已是过来,低声问:“姑爷,大老爷停在哪里?”

  李知远指着后头道:“第二重门进去,有个匾上着写书海的那个厅里就是。”

  老田妈忙道了谢,绕过那个害咳嗽的姑爷,径直去了。李知远情知这几个姐夫找他准没好事,扬头看看天,自言自语:“要落雨了呀。”一边他的长随牵过马来,他就跳上马去,扭身冲那姐夫拱了拱手,道:“姐夫止步。”也自去了。

  老田妈把银子交到玉薇手上,又央玉薇引着到本族长辈那里,说:“听讲耀芬少爷把富春书院输把人了,我们老爷甚是担忧大家住在哪里,使小妇人来问一声儿,各位老爷少爷可有住处?”

  听这话的意思,二房有意借地方与大家住。本族的老爷少爷们俱都放了心,推出一个老成会讲话的出来,对老田妈说:“匆忙间确是寻不到住处,有劳二哥了。”

  老田妈便道:“我们夫人陪嫁的庄子还有几间草屋,可以借与各位老爷少爷暂时落脚。若是各位老爷少爷不嫌地方偏僻,屋舍简陋,倒是可以住几日。”

  当初柳氏嫁翰林时,举族就没有不反对的,便是如今翰林辞官回乡,族里还有笑话他娶了个满身铜臭气的老婆,连累得全族都俗气了呢。要都去住柳氏的庄子,只是想一想,在座的就有半数红了脸。话又说回来了,那会做人心思灵活的,皆能投亲靠友有住处。无处可投非要住在富春书院的,又有几个不是老顽固。当年就是这些人骂王翰林骂的最狠,如今叫他们向柳氏的银子低头,去住柳氏的庄子,谁拉得下来这个脸?

  老田妈低头看脚尖,心里暗乐。

  屋子里安静的半日,才有一个说:“听讲府上的庄子在外府,离着富春实是有些儿远了。官家征了咱们的田地、房子,是把咱们银子,还是另换田地还没有说定呢,我们实是不能住在外府去。二哥若是有心,就在县里替我们寻个住处也罢了。”大家都觉得他说的妥当,俱都附和。

  这话说的霸道,若是不替他们寻住处,就是无心了。也难怪这种人投不得亲友没得地方住。

  老田妈忙道:“我们老爷使了十来个管家去各处借房子,如今家家都住满了亲友,急切间哪里借得到?老爷们若是有地方去,原也是不敢请去庄上委屈。”说完笑了一笑,道:“夫人立等回话的,既然各位老爷少爷不愿远行,小妇人就回去禀与夫人知道?”

  大家哑然无言,老田妈退后几步,掉头出来,拉着玉薇两人到个无人处说话,和她讲:“听讲是拿书院抵的六千两赌帐?”

  玉薇叹息,道:“可不是,如今家里精穷。还好我公公的寿材诸物是早就备下的,不然我们就要去上吊了。”

  老田妈冷笑几声,道:“咱们本家这些老爷,一个两个都是不识实务的。”

  玉薇也冷笑,道:“县里哪里还安排得下这许多人?他们以为拿这话压人,我们太太就能变出房子来给他们住?”

  老田妈道:“夫人照应他们也是看在老爷面上,我把这话照实传回去,老爷一恼,谁还会管他们?倒是你们大房,你私底下和耀文少爷说说,劝他们搬到庄上去罢。”

  玉薇叹一口气,为难道:“我婆婆那个脾气,方才你也亲眼见,不是大家拦着劝着,差点就把我们太太送来的银子丢出去了。我们尽力一劝罢。”

  耀文听得二婶借庄子把大家住,先是喜欢,后是为难,道:“母亲不愿意去罢?”

  玉薇好笑道:“怕她老人家脸上过不去,老田妈都没敢当面提,央我和你说呢。你看能不能劝,不能劝咱们闭嘴就是。你妹夫不是和人家打了商量,宽限七日么,这七日,总有法子可以想。”

  耀文思量半日,拉着兄弟和几个姐夫到一处,把二婶借庄子给大家住的话说了。大姐夫就道:“极好,咱们就到二叔家的庄上住就是了。我就去叫你姐姐收拾箱笼去。”

  “大姐夫,二婶的庄子在外府,离着咱们富春有一二百里远。”玉薇忙道:“去不去,还是问问母亲罢。”

  大姐夫惊道:“这么远?”

  玉薇叹道:“实是远了些。听讲族里也都说远不打算去呢。”

  耀文道:“远是远了些,到底是个落脚处,咱们若是不去,难道也学他们在县门口搭个草棚窝着么?”

  “咱们在县门口住草棚怎么了?”大夫人扶着小女儿出来,一口浓痰啐到儿子脸上,骂道:“他王翰林好有面子,极是风光,我就让他亲嫂子亲侄儿住草棚,看是他还要不要脸。”

  “娘,二叔请咱们到二婶的庄子上去住呀。”耀文低着头,都不敢擦脸上的痰。

  “不去!”大夫人冷笑道:“把咱们支得远远的,他好想法子把书院弄回去么?我们就在县里守着!你大哥这次吃了大亏,分明是有人做成圈套让他往里钻,脱不了就是你的好二叔!我就洗好眼睛看着,看他敢不敢把书院抢过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儿子女婿都不敢做声。大夫人雷厉风行,就指使几个女婿去县里买草买木料扎棚子,就要去县门口住。

  耀文为难的看着妻子。玉薇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替他擦干净脸上的痰,小声道:“你去瞧瞧大哥,若是他醒了,就问问他。圣人都说了,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事也当听听大哥的意思。”

  玉薇的声音虽小,屋子里的人一个不少都听见了。老夫人恼的要死,瞪着这个儿媳妇待骂她,玉薇方才的话又挑不出一点毛病,恼得她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王耀芬早就醒了,而且方才还做通了母亲的工作,取得了母亲的谅解,此时正靠在床上喝热茶。姐夫和兄弟们过来让他拿主意,他哼哼了几声,方道:“我在富春县还是有几分面子的,寻个住处容易。等几日我好些了,就去借房,必教大家有住处。”

  都到这个地步了,大哥还这样。耀文心头有气,寻了个借口避出来。过不得一会耀廷也出来,恨道:“书院是咱们大家的,断送在他手里,他就一点都不惭愧!”

  耀文道:“我们不曾在书院上头花一文钱,书院被大哥抵了赌债,我们都这样恼法。二叔在书院上花了多少银子!分家时咱们都不肯分他。如今我是能体会二叔的心情了。你看二叔,咱们家有事,哪一回不是他头一个送银子来?”

  将心比心,耀廷也琢磨出滋味来了,点头叹道:“二叔不容易呐。”

  老田妈回到家,老老实实一个字不改,把话禀报主人知道。王翰林心里恼的要死,又不好当着妻子的面抱怨,叹口气,无奈道:“随他们去吧。”

  柳氏犹道:“还是叫人去庄上准备一下吧,怕过几日他们寻不到住处,会改变主意呢。倒是大哥那里,还是要去一趟的。今天衣裳还没有改,是来不及了。咱们明日全家过去?”

  王翰林点点头,道:“你安排吧。”自进了书房。

  柳氏一面派使人去安排车马,一面使人去通知大儿子和姑太太,一面叫英华去开库房取白麻布,大家一齐忙起来,赶着做了孝服。第二日连李知府三家一齐到富春书院去。大夫人虽然还是没得好脸色与他们,姑太太送的一吊钱,王翰林第二回送的二十两银子,李知府送的二十两银子倒是收下来了。上过香之后,连盏白水都不曾吃。大夫人是不屑和他们说话,王翰林要避嫌,却是不愿说话。李大人是王翰林的亲家,更是要避嫌,也不能多话。大家枯站无言,实在无趣。英华突然哎呀了一声音,轻声喊:“母亲,女儿心口疼的异样。”

  柳氏还不及说话,玉薇已是抢在头里说:“英华妹妹本来体弱,想是老毛病又犯了?”

  英华按着心口,有气无力的点头。柳氏会意,责备道:“你这孩子,病的真不是时候。嫂子,弟妹和你告个罪,带孩子回家吃药去了。”

  大太太哼了一声。柳氏就当她答应了,叫人扶着英华出来。李大人也就势辞了出来。照理说兄长家有事,王翰林原来留下来助忙的。不过大夫人不说话,他也就默默的退了下来,跟在妻女的后头出去了。

  张姑老爷原来和大夫人是吵过嘴的,原就合不来,二哥一家都走了,他还留下来干什么。也就带着娘子儿子媳妇跟着出去了。

  原来灵堂前挤不下的人,一眨眼就一个都不剩。大夫人看着冷冷清清的灵堂,放声大哭。

  李知远担心英华的病,趁着上车的时候人乱,摸到英华的车边,贴着车窗轻声问:“英华妹妹,还疼么?”

  英华满面通红掀帘子,柳夫人绷着脸坐在边上,冷冷的看着李知远。李知远大窘,结结巴巴道:“师母,那个,那个…学生到前头看看。”

第六十四章 一潭混水

  老翰林白日伤心吹了风还受了气,晚上就发热,又是找郎中又是星夜到县里买药,闹到天亮,柳夫人精疲力尽也病倒了。第二日翰林家只有长子耀祖两口儿和王姑太太带儿子媳妇去富春书院烧香。

  

  一来书院前几十年的名声还过得去,桃李也算满曲池府;二来王家还有个翰林老爷,虽然老山长是被不孝子活活气死的,然翰林不过是致祭,并不曾责打这个侄儿,却是存心替长房留体面了,是以去富春书院吊唁的人络纡不绝。

  

  孝棚里端正跪着三个孝子,长子耀芬额头绑着三指宽的白布条,布条上还渗着点点腥红,眼睛又红又肿,看见人来,哭的凄惨无比。耀文和耀廷隔得远远的跪在另一边,虽也是伤心,到底不如长子那般哀伤。偏人来都不肯理会卖相十足的孝子王耀芬,上过香烧完纸,只到耀文兄弟两个面前说节哀,俱不把王耀芬放在眼里。

  

  王耀芬自家做事自家清楚,心头还有几分惭愧,生怕本族长辈责骂,王翰林是亲叔父都不理他,大家都晓得是要替他们大房留面子,谁敢落井下石。如今大家只是不理他,王耀芬心里也明白几分,已是不停的念阿弥陀佛了。

  

  耀文兄弟两个替兄长害臊,人家没有指着兄长骂他败家不孝子,就是替王家留了好大情面了,是以道谢磕头都分外真诚。亲友们看在眼里,觉得这两孩子真是可叹可敬可怜。

  

  唯有大夫人在后堂看见亲友们作践耀芬,却是恼了。在她想来,丈夫气死,儿子的名声一败涂地,全都要怪那个陷害儿子的坏人。耀芬说他是上了人家的当,中了人家的圈套,她就觉得必是二房舍不得富春书院,才弄出这许多的勾当。是以她心中恨极了二房,心酸和愤怒积了大半日,还在努力克制。恰好王耀祖两口子来上香烧纸,被亲友们众星捧月围在当中说话。大夫人酝酿半日的怒火达到了顶点,实是按奈不住,便走到老山长的灵前,拍着床板哭唱:“老爷啊,你死的冤哪。你的儿呀,是上了人家的当呀。”

  

  老夫人迟不唱冤早不唱冤,偏等二房的人来了才唱,便是指二房的人做了手脚。老夫人唱了二三回,大家看耀祖两口子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耀祖甚恼,涨红了脸,哆哆嗦嗦问:“大伯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揩了一把眼泪,正待开腔,却不防玉薇从人后走出来,泣道:“大哥原是老实人,从来不嫖不赌的。就是那几个烂了心肠的坏朋友,哄着他吃酒赌钱,引诱他到金陵去赌钱。我们家一穷二白大家都晓得,除去二叔送银子来把我家买米买药,是哪几个借银子把大哥去嫖去赌?就是这几个坏胚打我家书院主意才会如此行事!”

  

  大房和二房分家的事,亲友们都有所耳闻,若说分的不公呢,实是不公平。老山长为了富春书院,祖产都典当干净,便是王翰林,二三十年的俸禄几万俱都填了进去。他们两房就剩了一个书院值钱,原当两房平分的。大房不肯分书院把二房,二房分家时一文都不曾取,实是吃了大亏。当初分家时原可堂堂正正分一半去的,二房当时都不肯要,又何必事后再做手脚?也只有大夫人以自家之心度翰林之腹,才会有这等歪语。

  

  耀祖得了玉薇递过来的梯子,也就顺势下了楼,叹口气道:“分家时大房不肯把书院分一半把我们二房,倒是幸事。不然被哄去嫖赌的就是我了。我爹可不像大伯娘那么溺爱儿子,我敢去嫖去赌,我爹不拿老大的板子打死我呐。”说完想起来这一年挨的几回板子,他还哆嗦了一下。

  

  王翰林自回富春,已是抡过几回板子揍耀祖。耀祖虽是顶着败家子的名头,不过吃穿上极是奢侈,手指缝又太松了,还真不是那等爱嫖爱赌的人,跟现在的王耀芬比好多了。厅里上了点年纪的族人想到老山长为人也算端方,中了风之后管不了儿子,最有出息的长子就被人引诱去嫖赌,老夫人又这般溺爱,生生把个儿子宠坏了,都不胜唏嘘。

  

  老夫人原是想发作二房的,巴不得耀祖受不得激跳出来,搭好了弓才抽出了箭,正畜势待发,却被自家儿媳轻轻用小剪把弓弦剪断,郁闷的她差点吐血。

  

  玉薇却是见好就收,看婆婆被她噎住了,她就拿袖子盖在脸上,又退到人后头去了。黄氏也听出来玉薇说话是替二房解围的,如今已是解了围,大房又和二房不对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就扯扯丈夫的衣袖,轻声道:“爹爹的病闹了一夜,娘也一夜不曾合眼。咱们早些回去,你去爹病榻前守着,奴去把娘替下来歇息,可否?”

  

  这个理由光明堂皇,百行孝为先,谁好意思拦儿子回去伺奉害病的爹娘?王耀祖就大声道:“家里实是走不开,侄儿明日再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