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远房堂兄弟纷纷说:“我们在此,原是家中无事可以助忙,这里人手足够,二叔既然病着,耀祖哥还当早些回去。”

  

  大夫人的眼刀嗖嗖甩出去上百把,也拦不住亲友们和二房亲热。耀祖便理理衣裳,走到灵前打算再磕几个头。突然一个妇人扯着两个孩儿闯进来,径直扑到灵前,哭喊:“山长老爷,你闪的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这,不是老山长中风那回带着孩子来认亲的胡寡妇?耀祖慢慢儿挪到一边,却是不忙着先走了。

  

  胡寡妇生猛的跟见到血腥的鲨鱼似的,拖着两个孩子,还灵活的绕过了六七个王姓族人,直奔老山长的灵前,撞翻了供案儿,甩碎了香炉儿,磨盘大的屁股只一撞,就把大夫人撞到墙边。她伸出两只钢铁铸就的玉手,牢牢钉在床板上,哭喊:“我的老爷哎,你是被不孝子生生气死的呀。你抛下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满堂姓王的俱都黑面。若说老山长和这个妇人无瓜葛,大家还真不信。上回大房和二房分家,便是这个寡妇上门去认亲闹的。她老人家闹了一回,二房一个铜板都不曾取,王家价值几万两的书院就全归了大房。

  

  这一回老山长直挺挺躺着,不能言语不能动弹,他老人家的风流债,谁能帮他算?

  

  大夫人定了定神,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老爷活着时,你怎么不来?”

  

  胡寡妇扭头,腮帮子都哆嗦,现出一副害怕的模样道:“老爷说夫人不是个厚道人,他中了风不能动弹,他自家都要任夫人摆布,让我们娘仨认祖归宗,不是自寻死路么。我这里有老爷留下的书信一封,请合族亲友看一看,就晓得了。”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才伸出手去,大夫人抢过去就撕,她又慢吞吞从怀里又摸出一封,镇定地说:“这封才是。”

  

  大夫人气得要死,哆哆嗦嗦偏是撕不烂手里轻飘飘一封书信。不晓得哪个在人堆里轻声笑了起来。

  

  一个汪书生一向和王家走的极近的,人都说他是老山长的得意学生,居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怒道:“从前老山长每月都嘱学生送银子把她们母子,有什么物事都是托学生转交的,从来都是只有银子没有信的,恐怕不是真的罢。”

  

  胡寡妇咆哮着扑上来,吼道:“从前你送银子时,小师母叫的恁甜!你没见过的就是假的?我和你先生生养了两个孩儿,你也不曾亲眼见过,这活生生的两个孩儿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可不是么,这等钻寡妇被窝的事,岂能让学生亲见。若是任由这个不要脸的妇人乱咬,还不晓得会讲出什么话来丢老山长的人。王家的族长实是怕了,伸手把那信抽过去,郑重道:“假的真不了,就由老夫来看一看罢。”

  

  他老人家拆信,同族几个长者都伸脖过来同看。族长抖开信纸,先看落款,果然那枚鲜红的印章,是王山长写信时常使的,再看笔迹,也确是山长亲笔。族长犹豫了半日,用力咳了几声,道:“汪公子,你来念罢。”

  

  汪书生推辞半日,就是不肯。那寡妇急了,伸出玉手揪住汪书生,喝道:“你不是说我这信是假的么,你就念把大家听又怎地?怕老娘有长锅呼吃了你!”

  

  汪书生拼命挣扎,没口子喊:“小师娘,饶命。”

  

  得,信还没有念呢,小师娘倒是喊出来了。正牌师娘气了个倒仰,待调儿女上阵,几个女婿早躲了出去,耀文和耀廷俱都伏在地下痛哭,耀芬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然他才挪出孝棚二三尺,就被两个兄弟按着膀子又拖了回去。大夫人恨不能把两个不孝子掐死。

  

  汪书生到底敌不过小师娘,当着王家亲友的面结结巴巴把老山长的遗书念把大家听。大意不过是他已于某年月日纳胡寡妇为妾,因夫人脾性不好,所以安置在外宅别院。两个孩子俱是他亲生骨肉。他死后想必夫人也容不得胡妾母子三人。为免他们母子三人衣食无着,故将书院平均分成两分,嫡出的三个儿子一分,外宅胡妾的两个儿子一分。信里吩咐胡妾在他死后执着这信到灵堂来把与本族尊长看,就请族长主持替他几个儿子分家。

  

  老山长的遗书念完,灵堂里鸦雀无声。

  

  老山长分家不肯把书院分把翰林兄弟,原来是掂记外宅儿子衣食无着,王耀祖替父亲抱不平,冷冷哼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言罢拂袖而去。

  

  胡寡妇伤心泣道:“就请诸位亲友做个见证,替我们分家罢。”

  

  “休想!”大夫人恨道:“你说你是妾,卖身文书在哪里?”

  

  “老爷亲笔书信在此,还要文书做甚!”胡寡妇得意洋洋把哆哆嗦嗦的汪书生提出来,“这是老娘的人证,他是月月替老爷送银子把我的人。”

  

  又有书信,又有人证,不是外宅是什么?官司便是打到官家面前,也是铁证如山哪。若是没得这个胡妾来分家,王耀芬就要拿价值几万两的书院去抵六千两的赌债,若是有这个妾分一半去,好歹还有一半姓王,若是趁便让耀文和耀廷和他王耀芬分家,那王耀芬也只得六分之一个书院,便是抵债也不亏了。族长自觉想得周到,又把几个族里长者喊来,大家商议,都是一般说话,族长便道:“这封书信也不像是假的,又有人证。想来这位是府上的妾无疑了。老嫂子,咱们若是依着这信把家分了,耀芬侄儿不过得书院的六分之一,听讲书院也值几万两银子,咱们拼着这六分之一不要,也抵得过那六千两的赌债了。”

  

  “族长,你老这话不对。”讲话的却是族里一个颇富有的子侄,这一二年极和王耀芬要好的。大家都看着他,他笑一笑,道:“那个胡寡妇在城门外开个小店,平常做的那些勾当哪个不晓得,她拿着这么一封不晓得真假的信来就要平白分走一半书院?说笑话呢。”

  

  虽然这信看着不像假的,可是谁又能保证一定是真的?老族长琢磨半日,不肯再开腔。胡寡妇急了,嚷道:“真的假不了,你们不肯好好商量分家,老娘去县城告也罢了。”

  

  这时候的规矩,若是因为分家争产事,不论是非曲直,不论怎么分,官府是要扣三分之一走的,所以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去打分家官司。胡寡妇这么一嚷,王耀芬就急了个半死,欠据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拿整个书院抵六千两的债。若是经了官府,必是把书院当官发卖,卖多久卖多少都不可知。到时他怎么拿书院去还赌债?若是没得书院,便是把他零切了卖也卖不出来六千两银子,是以王耀芬顾不得脸面,从孝棚里钻出来一个大头,大声道:“有话好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分家!你们不分,老娘就去告。”胡寡妇把那封遗书抖得哗哗响,好似钦差大人捧着尚方宝剑。

  

  大夫人两只眼睛充满血丝,鼻孔喷出的火气,便是站在人群最后边的玉薇都能感受到炙热。玉薇心惊胆战的看着大夫人一步一摇走到胡寡妇面前,不住对耀文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去扶。耀文正是又伤心又替他老子害臊的时候,哪里好意思出头。

  

  大夫人指着族长的鼻子骂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打我家书院的主意,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一把火把书院烧了,也不会让你们如意。”

  

  族长摸着鼻子委屈的退了半步,恼道:“我不过替耀文和耀廷说句公道话罢了。你们家的书院少说也值得四五万两银子,便是分家分出去一半,耀文和耀廷也能各分五六千两,耀芬有五六千两银还不够还债?便是不够,他几个亲兄弟替他添些也够了。何必非要把整个书院赔把人家。耀芬是你的儿,耀文和耀廷就不是你亲生的儿么?你就不为他两个想想?”

  

  还跪在孝棚里的耀文兄弟听得族长一席话,感激族长到刻骨铭心,耀文老成还没有什么言语,耀廷便小声和哥哥说:“族长说的极是在理,书院是大家的,他王耀芬凭什么把大家的书院拿去还债。”

  

  “就是!”胡寡妇大声附和:“凭什么!值四五万的书院,凭什么抵六千两的赌债,他是存了独吞书院的坏心!”

  

  这话实是诛心,休说耀廷在孝棚里大大点头,玉薇在人后疑惑,便是大夫人自家,也有些拿不准她这个大儿子是不是存了私心想独吞书院,才弄出这么个赌债来的。

  

  大家一齐看向王耀芬。王耀芬心虚地朝后缩了又缩,结结巴巴道:“我并没有独吞书院的念头。原是…原是被人陷害,才写下那个抵债的字据,我…我心里是不想把书院抵出去的。”

  

  “你们不肯分家,便是心中有鬼!”胡寡妇把遗书抖的哗哗响,“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妇,是要遭报应的!”

  

  书院便是个无底洞,王翰林朝里头填了三四万两银子,分家时休说分书院,便是好话也没落下一句。耀文既无祖产可以继承,现在又没有收入,便是分家分半个书院到手,又有何益?玉薇自问她没有柳夫人的魄力和财力帮丈夫去填无底洞。今日族长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婆婆但有二三分疼爱耀文耀廷两个的心,也该说先分家后还债的。玉薇越想越是心凉,有心要学柳夫人一般儿,分家分文不取,将来好过自在日子。她想好了便悄悄儿挪到孝棚后头,掀开围布小声唤:“耀文,你到后头来,奴有话和你讲。”

  

  耀文膝行退后,歪着头也小声说:“有什么要紧话非要这时候讲?”

  

  “奴看母亲甚是为难。”玉薇小声道:“不分家是亏着你们了,分家叫大哥怎么还债?奴觉得,咱们两个只要肯吃苦,大富大贵不想,粗茶淡饭总是有的,不若就把家分了也罢,你那份就把大哥填债罢。咱们做儿女的,莫叫母亲如此为难,可好?”

  

  “这…容我和耀廷商量。”耀文想一想,确实,钱财总是身外物,男人有志气便该学二叔一般自家挣家业,又何必跟大哥还有那个不明不白的妾争财产。他把自己的想法小声讲把兄弟听。耀廷和他一般儿,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两人商量几句,都想自家读书成就功名,实是不屑和大哥并列争产。他两个商量定了,爬起来走到母亲面前,齐齐跪下,朗声说:“母亲,儿子们有话要讲。”

  

  他两个到底年轻,这是忍不住要讲分家的话了,胡寡妇甚是得意。大夫人极是恼怒,瞪两个儿子,厉声道:“你们两个也是要分家的么?你们只要自己富贵,就不管你们大哥了么?”

  

  耀文大声道:“儿子不忍母亲为难,情愿一文钱都不要,只求分家出来。”

  

  “儿子也是。”耀廷附和。

  

  “求娘成全。”玉薇走到耀文脚后跟跪下,声音虽轻,厅里人却是都听得清清楚楚:“儿子大了总是要分家的,大哥欠的债实在是多了,咱们情愿把咱们那份让与大哥还债。”

  

  厅里几个老人精俱都摇头叹息,这哥俩真是可怜,宁肯不分家产,也不肯趟这潭混水。族长也是个人精,看情形王山长的书院是保不住了,耀文和耀廷哥俩不搀和,还能赚个孝悌的名声。至于钱么,大夫人偏心今日大家都看出来了,现在不分家,将来难保这小哥俩没有替亲哥哥还嫖赌帐的好日子呢。是以他老人家咳了一声清嗓,先说了一声好,才道:“难得你们两个人这般孝梯,也是我王家门楣光彩,不过你们家的书院也值几万两银子,族长再问一次,你们真愿意把你们那份让把你们大哥,分家一文不取?”

  

  “愿意!”耀文和玉薇齐声回答。

  

  耀廷犹豫了一小会,也答:“愿意。”

  

  “我不信,”胡寡妇冷笑道:“银子谁不爱。你们是亲兄弟,让来让去都是肉烂在锅里,你们休以为这般做态,我就傻的让我儿子也不要钱了。”

  

  “我二叔分家时就是一文不取的。”玉薇大声道:“咱们家,原就是出了名的不爱钱。二叔做了二十八年的官,二十八年的俸禄尽数送回老家,一文都不曾留下。这些银子累积也有二三十万两,我公公又何曾取过一文钱私用?今日族里尊长都在,都与我们做个见证,就在公公灵前分家,我们一文不取!”

  

  分家还要在族人面前替旧主扬名,大夫人恨不能呕血三升,然玉薇恰又掐着她的七寸,耀文娶了二房妻子的族人,心自然偏着二房了,所以她一直不肯松口说分家。不然分了家,这两个不孝子把书院献把二叔怎么办?是以她虽是黑着脸,还是由着族长当众写了分家文书,替耀芬耀文耀廷亲兄弟三个分了家,写明耀文和耀廷两个体谅兄长欠下的巨债,虽是分家另过,情愿不要一文,把家财尽数留把兄长还债。

  

  胡寡妇看他亲兄弟三个分了字据,族长抚着胡子只顾朝耀文兄弟两个点头,却是急了,又嚷:“分家还不曾分妥,还有我们呢。”

  

  “这个…你说你是妾,到底一来并无卖身券书为证,二来正室不认你们。我便是族长,也不好替你分得家的。”族长摸着胡子,慢悠悠道:“你们先商量吧,到底是不是,商量好了族里再替你们写分家的文书。”大家都看出来了,一边是嫖赌断送了祖产的不孝长子,一边是不明不白的妾和生父不明的两孩子,这笔烂帐,耀文和耀廷小哥俩先把自己撇清了,便是族里人也不欲多管闲事。

  

  胡寡妇愣了半日,冷笑道:“好说,咱们公堂上见。”说罢把那封信塞到怀里,扯着两个孩儿居然就走了。

  

  耀芬欲拦,被大夫人下死劲拽住了后襟,哪里挣得脱。大夫人也冷笑道:“就凭一封信,她就告得赢?我儿,书院脱不了还是咱们家的,她连片瓦也休想拿去。”

65、挣扎 ...

王翰林和柳夫人两口儿不肯再去富春书院,原因有二,一来俗话都讲长嫂如母,长嫂若有吩咐,自然是要不敢违的,然如母的长嫂嘴脸难看,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二来王耀芬拿书院抵债这事十分蹊跷,这潭混水还是不趟为妙。是以耀祖回家说大房分家诸事,王翰林便道:“这几日都不必再去了,逢七你替为父去烧根香也罢了。”

耀祖答应着去了,王翰林闷坐在窗前半日,都不言语。柳夫人晓得他心里难过,有心劝慰,然王家的事她一向是不管的,想了半日,走到兰花厅里,把大房分家的事和英华说了,吩咐女儿:“你耀文堂兄和耀廷堂兄也算有志气,你且去你爹爹面前夸他们几句,再在你爹跟前给他两个画个升官扬名的行乐图,你爹爹心里快活些,多吃两碗茶饭身子康健,也省得星夜喊郎中煮药的麻烦。”

英华笑道:“女儿省得,不过这个行乐图不敢乱画。到底大房分家是个什么情形儿,还要打听清楚才好说话。”

其实柳夫人也甚想晓得大房分家时是什么情形,就使人去后头请王姑太太来。王姑太太受人所托,原也要寻嫂嫂说话。嫂嫂使人来请,忙吩咐媳妇准备晚饭,她自到柳夫人这边来。

柳夫人院里,婆子带着小丫头,提着篮子各处添灯油、插蜡烛。一点一点的明黄逐渐在昏暗的院子里亮起来,廊下几盆迎春绽出嫩黄点点,正房窗下一只青瓷香炉里不晓得点头什么香,轻烟袅袅,馨香扑鼻。灯火通明的小厅里摆着白地绘墨荷青鲤的纸屏风,竹桌竹椅虽然磨的发黄发亮,垫着新纳的青竹布垫子,花架子上供着一盆杭兰翠叶披离,说不出的富贵安宁。王姑太太站在门口,回想方才大哥灵堂前的凄凄惨惨,觉得若是大哥也似二哥那般肯下狠手管教儿子,何来耀芬嫖赌败家?

姑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心从今日起拘着儿子在书房里读书写文章,务必要让他中举考进士。

英华看见姑母站在廊下发呆,忙带笑接出来,让座奉茶毕,就避到小厅左边一间小书房去了。柳夫人和姑太太慢慢闲话,先问她媳妇儿在这里可住的习惯,又问文才功课如何,慢慢引到耀芬身上,便叹息:“这个孩子从前看着到好,真是可惜了。”

姑太太也道:“可不是嘛,哪个想得到他居然把书院输掉了。一大家子人都没得屋子住,真是急死人呐。”

柳夫人道:“姑太太,咱们族里的亲眷,如今都住在书院里?”

“族里也只得二三十来家在书院借住。”姑太太咳了一声,甚感为难。在书院里,有好几家都托她和二哥二嫂说说,想在二哥家借几间屋子暂住,她推辞不过答应。现在当着嫂嫂的面,实是开不了口。

柳夫人笑一笑,也不说话。

姑太太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半日,不好意思道:“说让大家这几天就搬,急切间哪里寻得到地方?所以…大家就托我和…”

“和你二哥二嫂说?”柳氏端起茶盏,慢慢呷了口茶汤,笑道:“想来他们没有和你说罢,其实昨日你二哥使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过去时,就和亲戚们讲过了,把我陪嫁的庄子借把大家住。可是呢,”柳氏顿了一顿,看向姑太太。

姑太太很懊恼,明明二哥二嫂已是借了地方把他们住,他们都不提,只托她跟二哥二哥借地方,这是把她当猴耍呢?她原就不是个有城府的人,便紧紧闭上嘴不说话,显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柳夫人慢悠悠接着说下去,“可是他们都嫌远,说必要你二哥在县里替他们寻地方。姑太太你说句公道话,县里还有哪里能安置下这二三十户几百口人?”

姑太太低头不则声。英华在后头听了这许久,觉得该自己出来替父母亲说几句话了,便奉着一碟点心出来,小声道:“其实咱们家挤一挤,休说大伯家几口人,便是连几位堂姐也能挤得下的。”

央姑太太求情的,便有两个是侄女婿,听得英华这样说,姑太太觉得能把大哥一家并几个侄女婿的住处安排下来也不错,那低下的头又慢慢抬头起来。

“啐。”柳夫人伸出指头在女儿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骂:“说你机灵吧,你也是个没脑子的。全族都没得地方住,你大伯家都能把大家安排在书院住,到咱们这里,就能只管你大伯一家了?你是叫全族都指着你爹的脊梁骨骂呢。”

吴家村这个大宅虽然不小,王家只占了一小半,加起来不到两百间房。赵恒和八郎两个人不少,占了两个院子,就去掉了四五十间。英华住的那个楼,楼上楼下几十间,住着家里的使女婆子,还存着全家的箱笼行李。这两处都是挤不下人的。剩下的,耀祖一个小院二十来间,柳夫人是继母,自然不会动他,姑太太自己住的个小院也有八九间屋。柳夫人自己住的这个院也有二十来间,再加上前头一个小院当书房十来间,剩下的俱是下房仓库,挤着二三十房家人呢,也实是安排不下二三百人来住。柳夫人数着指头一一算给姑太太听,苦笑道:“我和你二哥为难极了,你说咱们自己都是借的人家房子住,怎么安排这许多人?幸好我陪嫁的庄子还不远,也只一百多里地。倒是很能安排族人居住。可是他们都不肯去,说话还不好听呢,说你二哥有心,必能在县里替他们寻到住处。恼的你二哥昨晚一夜都没睡着,发狠说不管他们了。”

“这…”王姑太太抠指甲,不晓得如何是好。

“既然他们托你来说,哥哥嫂嫂也不叫你为难。”柳氏笑一笑,道:“你也替咱们给亲戚们带个话,我的小庄闲着也是闲着,他们若是没得地方住,又不嫌远倒是可以借他们住几日。县里么,便是吴家村这里,咱们自己都不晓得还能住几天,便是再有心,也是帮不上大家什么忙了。”

“嫂嫂说的是。”姑太太原先只当二哥二嫂真不管了,她受人所托办不成事却是难见族里亲友的面,嫂嫂居然还肯把小庄借给族人住,便是大家都不去,她把话带回去便是了,连忙点头。

送走了姑太太,英华回来便恼道:“姑母也真是的,咱们到哪给二三百人变出住处来的?”

“虽然都姓王,谁又欠着谁的?不过…”柳氏冷笑道:“不过他们穷咱们富,若是他们说你爹爹闲话,到底有伤你爹爹声望。虽是不想管,还是要管的。”

“怎么管?”英华都替母亲头疼。

柳夫人吃茶润喉,歇了歇,笑道:“要建个新京城要花多少钱?咱们和北方,西北还要打仗呢,哪能把银子都花在新京城上?所以官家就开了买官的口子。有钱的财主们,贡上几十万钱上百万的钱粮,都能换个官儿做,虽然一辈子不得实缺,亲友面前也有体面。都卖官换钱了,建新京城占的地,又哪里有银子把。不晓得那个想了个损点子,说是占地还地。横竖新京城是没有围墙的,就可着劲儿朝大里建,占了你的宅子土地,就在新京城里给你划块地,你自建房子也使得,卖了也使得。”

“那穷人还是吃亏。”英华不满道:“穷人便是有地又怎么有钱建房子?再者说,没了田地,大家吃什么?难道当官的都没脑子不会算帐么。”

“不是没脑子,是没良心。”柳夫人冷笑道:“听讲这几个月大臣们吵着吵着都动上手了。后来潘将军上了个条陈,说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替百姓建房子,百姓呢,要房子也使得,要空地自建也使得。这建房的事呢,就交把商人们来做。”

英华想了一会,笑道:“我舅舅把这活揽下了?”

“他一个哪里吃得下来。你舅舅占了三分之一。”柳氏轻声道:“若是这事办得好了,便换个侯爷,许袭三代。这是柳家的大事,过些日子你舅舅就要亲自来看地方,你五姨会亲来坐镇。到时候,我和你五姨说一声儿,你就跟着她后头学学怎么办事罢。”

“我?”英华先是高兴,后是为难,“爹爹不会肯罢。”

“你五姨身体不好,也不过揽总帐而已。抛头露面的事,都是娘我去,难道你爹肯让你跟着我?”柳氏笑一笑,道:“我是寻思着,趁着这个时候咱们弄些地皮,建二三百间屋子也要不了几个钱。小半可以借把族里居住,剩下的每月收些儿租钱来,把你黄氏嫂嫂和侄男侄女儿日用。这样你大哥也动不得,旁人谁想动这份产业,也绕不过咱们王家这一大家族人,便是你哥哥没用,还有族人替他上阵呢。虽然大钱没有,保你嫂子母子几个一生温饱倒是无碍。”

英华在心里想一想,甚怕有人白住不给钱,再想一想,若是房租都收不起来,便是与大哥田地铺子,还不是一样收不上租子赚不到钱?相比较起来,还是母亲这个法子妥当些。也就点头。

柳氏原是打算把这个事交给女儿做的,看女儿点头,也就放心,因笑道:“这事以后交把你办,过不得几个月就要忙起来了,你大嫂不是管家的人,你且提前把换季的夏衣秋衣并家里的日常用度都准备好,到时候怕不得闲。”

英华忙着算家务帐,柳夫人忙着替娘家出力,俱都把富春书院的事抛到脑后。偏王翰林还在生气,又要避嫌,不肯再到富春书院去。书院里的人从姑太太嘴里掏出来的还是那句借庄上的房子把他们住的话,过了三四天,要债的每日来催,休说王翰林,便是耀祖都不来,他们却是着了忙,这一日早上烧过了纸,大家聚在一处商量怎么办。

王家大女婿原是个没有恒产的,几次想置办点什么,屡败屡战都是问耀祖借的钱,在富春却是没得财产牵挂,便道:“二叔的庄子离着富春也不算很远,搬过去住也罢了。我不管你们去不去,我去住。”

他一开了头,大家想一想,一二百里也不算太远,若是有个什么动静,也还来得及赶回来。平头小百姓,便是晓得了什么消息又如何?还不是随大流。虽然去住柳氏的庄子甚是打脸难为情,然柳氏嫁把王家做了王家媳妇,她的东西也就姓王了。若是不去住,就只能在县城里自家花钱扎个草棚子。若是三五口人扎个棚子挤挤也还罢了,在座的倒有一多半都是三四代同堂二三十口人,便是扎棚子也要不少银子,此刻哪里拿得出来?再者说,住草棚也不体面,还是去庄上住来的好。这么一想,那脸上也就不火辣辣的难受了。大家议定了,就托姑太太回去和王翰林说。

姑太太哪敢和二哥说,拖不得去和二嫂说了。柳氏雷厉风行,就使管家跟着姑太太过去,帮着雇人雇车帮忙搬家。

大夫人在灵堂后头听见动静跑出来看,书院里大家搬箱笼搬的热火朝天,她心里又恼又涩,拉住一个族孙问:“你们这是寻到地方住了?要搬到哪里去?怎么有地方住都不和我们说一声?”

那个族孙才十一二岁,平常甚怕大夫人的,被大夫人一连串的问话吓的缩着脖子滚多远,隔着老远才敢说:“我们到隔壁县里住。”说完贴墙角就跑了。

大夫人闷闷的回来,发现女儿们也不见了,女婿外孙们一个都不在,只得大孙子带着弟妹在屋后头玩,却是火了,拍案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大夫人嫡亲只生得三个儿子,耀芬的妻子早和离另嫁了,后堂只得一个玉薇,拿帕子捂着脸一声不吭,前头孝棚里跪着三个儿,因没有人,也只得耀文跪在棚里,那两个都铺开铺盖在歇息。听见母亲咆哮,耀廷和耀芬都爬起来,问怎么了。

大夫人恨道:“他们寻到住处,都在搬家!连你们几个姐姐姐夫,都在忙着搬家!我呸,一个两个都没有良心,有住处可搬说一声怎么了?咱们难道会去住不成?”

姑太太原走到灵堂外,听见大嫂在里头骂人,赶紧拉一拉儿子媳妇,道:“咱们去帮帮忙,一会来再。”说是一会再来,实是很怕大嫂把火发到她头上,直接就回家去了。

大房自搬到书院穷了,除去一个做饭的婆子,下人都辞了的。便是老山长的后事,也全靠亲族们帮忙。中饭时分,富春书院里只剩大房嫡亲几口并个老妪,甚是凄惶。玉薇打小儿是当管事教养的,虽然也会和个面煮个汤,到底是生手,在厨房弄了小半个时辰,煮出几碗没浇头多油盐的面来大家吃着。

要债的原是踩着饭点来的,一路进来书院里静悄悄的,只当王家人都搬走了,正在快活呢,忽然听见哧溜哧溜吸面的声音,却是唬了一跳,顺着动静寻来,只见王家大房嫡亲几口在灵堂后门口围着一张小方桌吃面,方才的惊都变成了恼,喝道:“怎么还不搬?”

分家时啥都没有要的耀廷看看王耀芬不动如山,再看看不言不语吃面的耀文两口儿,也按下回骂的冲动吃面。

大夫人夹着面条慢悠悠道:“不是还有两三日?急什么?”

要债的能对王耀芬耍横,却是不敢对风吹吹就能坏的老太太动手,恼的用力跺脚,发狠道:“给你们脸别不要脸。到七日不搬,别怪咱们来把你们的棺材扛到化人厂去。”

外人一走,大夫人便把面碗摔了,指着几个儿子骂:“你们还吃得下去么?”

玉薇轻轻把碗放在桌上,回自己屋里转了一圈回来,把一个手帕包打开,里头一把碎银子并金银镯子宝石戒指,在日头底下精光耀眼。

“这是奴这十来年存下来的一点积蓄。”玉薇提都不提人家送来的奠仪,轻声道:“咱们家的坟山现成就省了许多功夫了,多请些人手,先把爹爹送上山罢。”

大夫人阴沉着脸不吭声,王耀芬恨不能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去。玉薇冷笑一声,便道:“耀文,你就去县里雇人。耀廷兄弟,你去县里几个道观转一转,请十六位道长来念经。”说着就把手帕包里的银子分出几两来把耀廷,就把首饰都包起来塞到耀文手里,“如今人工贵的很,这些银子怕是不够用,你先拿去当铺当了。你们两个速去罢,奴就厚着脸皮去二叔家借几个管家来。”

玉薇来借人,英华连个梗都不打的,就把她得用的几房管家都派了去,又使了杏仁送晚饭书院,跟耀文说:“原该都来帮忙的,爹娘都病着,大哥和妹子都不能脱身,若是人手不够,嫂子把商行的人抽来用就是。”

大夫人黑着脸,掉头就走了。玉薇也不理会她老人家的脸难看,调派人手,尽着手里的银子请道士,请吹鼓手,到山上挖吉穴,把耀文和耀廷支使得眼睛深洼,脸色腊黄,前前后后都不让他哥两个歇脚,总算赶在第七日早上把老山长送到山上去了。

这一日王翰林抱病前来,看见侄儿这般可怜模样,当着众亲族的面,就在坟前抱着两个侄儿大哭。柳夫人和耀祖一边一个扶着他,英华扶着同样累得摇摇欲坠的玉薇,轻声问:“怎么就累到这个地步?身子到底是你们自己的。”

“你耀文哥还要考功名,不拼命怎么成?”玉薇咧一咧嘴,惨笑道:“这几日我们三个都不曾睡觉,等一会他两个必定扛不住的,烦你费点心,把咱们三个送到县里去。”

英华晓得她是不打算管富春书院那档子事了,连忙点头。

果然,哥三个跪在坟头谢亲族的时候,耀文跪下去就爬不起来,耀廷去拉他拉不动,一急也倒下了。玉薇挣扎着喊:“耀文,小叔。”英华拦着,她也没挣扎几下,软软就倒在英华怀里。

管家们都是玉薇事先通过气的,七手八脚就把他哥两抬到车里去,英华叫个大力的仆妇把玉薇也背到她车上去,自叫了几个管家跟着,径直到县里去了。

两辆车前后打官道上经过时,就见那个胡寡妇带着两个孩子,顶麻带孝,一群旧日书院的先生和学生陪着,浩浩荡荡朝坟上去。

英华唬了一跳,忙叫个管家飞跑去报信。回身再摇玉薇,哪里摇得醒。英华里甚慌,顾不得坟山上的事体,忙忙的赶到县里,把人安顿在商行,请郎中来瞧,说他们三个是劳累太过,睡一觉再吃几贴温补的药也就好了。

英华放了心,留下人手在这里看护,看人套了车还要往坟山那边去,就见街上一群孩子快活的奔跑,喊:“胡寡妇扯着孝子告状喽,在县里打的正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