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今日开会要见人,妆点隆重,额间点着一点翠莹莹小小梅花钿,髻上除去一根长珠串的梅枝银簪,还多一枚指顶大鸦青石的押发,一柄小小的花梳,梳上一排九朵白茉莉花儿,小人儿穿着银纱衫月白裙,看上去既活泼又素净。

李知远打量英华,虽然眉眼依旧,较在富春时多了三分英气,行动洒脱自在,气度从容,笑容格外动人。这样的英华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比着见惯了的那个娇憨少女更动人,更让他迷恋,他安安静静看着英华微笑。

英华看李知远比上回见面时瘦了好多,帽子上还沾着些灰尘,显见一路上辛苦,因问:“你怎么来了?施药的事结束了?”

李知远满意的叹一口气,道:“结束了,我是送帐来与五姨瞧的。另外还余下好些成药,大家都说送与济慈局最好。我晓得五姨必是肯的,然到底是五姨的东西,要先说一声才好行事。”

英华笑道:“五姨正在开会,一时半会怕是不得空见你。施药的帐不走公中,迟看早看都是一样。我瞧你衣裳上还沾着尘土,不如先去梳洗歇息,傍晚再见五姨好不好?”

李知远一路颠簸实是累着了,英华说话的意思他也明白,一来现在五姨不得空,二来英华是心疼他,有心叫他歇一歇,他也不矫情,点头道:“好,我去暂歇。既然是私帐,就烦你转交五姨,你使个人随我去取帐。”

英华忙道:“柳一丁去,拿到帐送到福寿那里去。”说着停了一停,笑道:“才过饭时不久,也不晓得你在路上吃的怎么样,我去厨房走走,给你弄几样吃的去。”

李知远路上确实没有吃好,点点头朝外走,柳一丁看他两个初见时情意绵绵对看,说不得三五句话,一个扭头朝外走,一个掉头朝里走,两个人都是一样干脆利落,这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一点儿都不像未婚夫妻,他原是想了一篇话在肚子里,打算相劝依依不舍的小两口的,此时人家还不曾听劝就各自走开,倒把他晾在一边,他就愣住了。

李知远走出院门发现柳大管家还不动,只得停脚等他。小海棠忙咳了一声,喊:“一丁大叔,我们姑爷在等你呢。”

英华回头看见柳一丁点头哈腰陪着李知远出去,笑一笑回家。她自有小厨房,给未婚夫准备点心也就不消劳动前头大厨房,叫厨娘去煮一锅绿豆粥,现成的羊肉小馒头和玉髓饼捡了半盒,咸鸭蛋捡了十个,坛子里各样泡菜挑了一大盘,还有桃杏诸样新鲜果子捡了一盒,叫红枣等粥好送到客院去与李知远点心,她自回去柳五姨身边旁听开会。

柳五姨只说英华见了李知远必定有话要说的,谁知去了一会就回转,外甥女为人干脆,不似那等见了男人就不顾正事的蠢货,五姨甚是喜欢,对着英华赞许的点头。

英华凑到柳五姨耳边轻声道:“施药的帐叫柳一丁送到福寿那里去了。他说还有剩下不少成药,想讨五姨的主意,送到济慈局去。”

这个外甥女婿办事实在妥当,柳五姨满意极了,微笑点头道:“使得。”

英华看五姨的表情,对李知远行事是满意的,她心中一甜,微微一笑就掉过头去,专心听管事们说话。五姨本来还想打趣英华几句,看英华一本正经的模样,倒不好说她的了,也含笑听管事们说话。

到了傍晚,五姨得空,请李知远书房说话。李知远为人干脆,言辞便利,做事又妥当,五姨见了面越发喜欢。她老人家也是年青过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这样招人喜欢,她也凑趣,笑道:“英华也闷了个把月了。明日是二郎神生日,城里想必极热闹,出去走走,看出杂剧,散散闷多好。知远也累了个把月,又跑了远路,歇几天再回富春去。”

五姨虽没明说,可是当着李知远的面,给英华放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饶是英华大方,脸上也透了些红,李知远皮厚,也有些儿害臊。

这两个小人虽是带着羞意,但是面上落落大方,看神情是欢喜的。青春年少又两情相悦的未婚夫妻,原就当多相处。五姨微笑注视他两个,慈祥的说:“去吧,去高高兴兴玩两天吧。”

英华自到杭州之后,还真没有正经出过门闲逛。更何况有李知远陪伴,又离着富春好几百里远行事无忌,正好相伴去看一看湖光山色。英华只是想一想,便心花怒放,高高兴兴看了李知远一眼,羞答答道:“好,五姨想要什么新鲜头花,明日英华去庙会给您买。”

五姨笑道:“有大红的带几朵回来,你明日出门多带几个人,叫他们把新做的那辆大车套上。”

柳五姨新做的大车是特地为暑天出行准备的,比平常的马车更为阔大,车底有夹层可以贮冰,车身四面板壁都缕空雕花,蒙着几层青纱,即使是贴着车身也看不清车里,从车里看车外却清楚的很,也不妨碍车外的人和坐车的人说话。这辆车给英华和李知远这样想亲近又必需拉开距离的情侣出行是最合适不过了。

第二天一早英华带着红枣和小海棠坐车从二门出来,李知远骑着他的黑马在车畔随行,一路和英华说些闲话。英华看见路边摊上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便叫李知远去买来,看李知远出汗了还叫小海棠捧茶出来,两个人隔着几重纱说说笑笑,无比惬意。李知远已是拿定主意,回家也要造这么一辆看似低调实则闷骚的好车。

杨柳依依,粉蝶儿绕墙过溪,湖边波光粼粼,凉意袭人。湖光山色之中,一骑一车相伴同行,后面还跟着十来个高大强壮的管家,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出游。少年公子白衣黑马,风度翩翩引人注目。再加上他时不时凑近马车低语,眼角唇边流露出的温柔体贴,猜也猜得到车里坐的是佳人了。这么一行人经过水华门,聚在城门外茶棚里的几个闲汉看见,俱都喝采,道:“这是谁家的公子携美出行!”

一个提篮卖果子的孩子甚有眼色,顶着一篮雪梨跑过去,喊:“公子,买几个梨吧。又大又甜的云州雪梨,买几个尝尝吧。”

李知远心里本来快活,就在篮里取了两枚梨,问:“多少钱?”

那孩子嘿嘿笑道:“一陌钱一个。”

这个价钱真心坑爹,可是再坑爹也挡不住公子爷开心啊,李知远也不理论,叫他的小厮与那孩子两陌钱,他自握着那两个梨送到车帘边。

英华掀开车帘,伸出纤纤素手,接过两枚梨。过了一会,车帘掀开一角,玉手又托出一只小小玉碗,碗里一枚削过皮的雪梨。李知远乐呵呵接过梨,纵马慢车,一边啃梨子一边看街景。才啃得几口,就见一个青年公子摇着扇子从树荫下走出来,笑道:“慎之兄,一别经年,还记得愚兄否?”

李知远看见那人,愣了一下,抛开残梨下马,和那人相对作揖,笑道:“萧世兄,你怎么在这里?”

“送族弟来杭州寻亲。”萧公子瞟了一眼那辆马车,笑道:“我还说此间事了去富春找你呢。没想到你在这里快活。车里是”

“是小弟的未婚妻。”李知远笑道:“奉长辈之命,带她出门转转。萧世兄寓在何处?小弟回头过去拜访。”

“寓在前头不远的栖霞院。”萧公子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就到我寓处小酌一杯?”

李知远脸上笑的极是亲热,就连坐在车里的英华都觉得他必是要答应了,谁知李知远只道:“家母的脾气萧世兄也是知道的,若是家母晓得小弟带着她到道观玩耍”他笑嘻嘻看着萧公子,道:“萧世兄不会是故意想看小弟挨板子吧。”说着拱拱手,道:“待小弟把她送回家,就去寻萧世兄吃酒。”

萧公子笑的也亲热极了,使扇子指着李知远,笑眯眯道:“愚兄等你,不许骗人哟。”

李知远回身上马,冲萧公子拱手,笑道:“一定会来,等我哦。”

认得李知远也有一年多了,他几时这般油嘴滑舌过?看着就跟家里惯坏了的二货花花公子似的。英华抖一抖袖子,鸡皮疙瘩就落了一地,实是想问他为何这样。英华一路忍了又忍,到神保观前下车,还是没忍住,问李知远:“你方才笑的那样假,可是有缘故?”

“那厮和我是同窗,打小就喜欢和我过不去。”李知远哼了一声,道:“小时候他惹事总害我挨板子。”

李知远从来老成,居然也有这样孩子气的模样,英华恨不能伸指在他额上轻轻弹一下,笑道:“那你方才说要去他下处,真去假去?”

“不去。他晓得我有未婚妻,必定要捉弄我一回,说不定就要喊十个八个名妓等着灌醉我,我要去了,明日风流多情李公子的名声就要传遍杭州城。”李知远伸出胳膊替英华开道,笑道:“回头使人送点什么吃的过去,随便扯个什么理由说我不能去就是了。”

“风流多情李公子?”英华隔着帷帽的轻纱,把李公子从头瞄到脚,再从脚扫回头,也瞄不出个风流多情的模样来,因道:“没看出来啊。李公子在泉州是不是就有这么个风流名声儿?”

英华本来是开玩笑的,却见李知远的耳朵在日光底下涮一下由白变成红里透亮。咦!还真有!英华想一想李知远方才的话,想必李公子从前就上过人家的当,所以这一回才学乖了,不由哈哈大笑。

李知远本来是怕英华恼的,正在寻思如何解释,看她笑的那样张狂,想必她是知道自己上过当了,甚是难为情,蔫头蔫脑低下头,道:“别笑了,人家看着咱们呢。”

英华一边笑一边在他胳膊上轻轻捣一拳,啐道:“就许你上当,不许我笑话你么?”

“许。”李知远停了一停,压低声音道:“反正我不会再上那厮的当了。”

英华看李知远的模样,显然从前没少吃人家的亏,因道:“来而不往非君子呀,咱们也捉弄他一回?”

英华上一回调皮,赵恒的马被强征,京城里两派吵的好不快活,还弄了个刘大人来压制潘菘,影响何其深远。萧大少的调皮跟他家小英华的调皮比,杀伤力好比小水滴和龙卷风有没有!李知远看英华眼睛在重重白纱的遮掩下犹闪闪发光,甚怕这一回调皮闹大了不好收场,毕竟杭州不是他的主场啊,只能笑道:“哪里还能等到今日,早还过席了。不过偶遇,咱们逛咱们的去。”

英华怏怏,小声音嘀咕:“要是二哥在就好了。”

李知远听见,心里甚痒,忍不住问:“要是二哥在,怎么办?”

英华眉开眼笑,摘掉帷帽附到李知远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道:“虽然二哥不在,还是做得的,知远哥哥,你依不依?”

英华妹妹,你真是太调皮了。李知远想一想就心花怒放,不由自主就把头点一点,英华笑嘻嘻道:“走,咱们捡个能看热闹的阁儿坐一会。就叫人去雇画舫,雇人。”

英华此行带来的几个管家都是打小就跟她出门的,向来指东打西指挥如意,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柳家的管家么,英华小小姐不只柳五姨偏疼她啊,柳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更惯她啊。小小姐要捉弄个把人算什么。他们寻了个坐处坐下,英华分派人手,柳家管家认的人多,地头熟,主动就领了差使去雇画舫,雇人,找四库六局租借衣裳饰品,去相熟的清吟班找小唱。

李知远看英华兴兴头头指挥人手准备恶作剧,那打拦的话哪里说得出来。一则他心里也想还席一次狠的,二则英华这个戏耍法甚妙,甚妙啊。李知远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纠结,媳妇儿还没进门呢,就这样调皮,将来成了亲怎么办,将来生了孩子,带着一群小英华还是这般皮,怎么办?

且说那位萧公子回到寓处,因李知远一向说话算话,既然说来,必是会来的。他有心好好招待有未婚妻的老朋友,还真招了七八个粉头,又订了一桌精致酒菜,就叫族弟做陪,只等李知远入瓮。

过了一个多时辰,李知远带着六七个管家寻来,一进他们租的那个院子便摇头道:“此处太过安静,不好,不好。萧世兄,咱们湖上吃酒去。小弟已经雇好画舫,萧世兄与我同去游湖。”又挥手叫管家散钞把那几个唱的,叫她们走人。

李知远今日出行,那副翩翩公子的派头实在是让人印像深刻,到画舫吃酒正是富家公子的做派。萧公子略一犹豫,那几个唱的得了李公子的钱钞都行礼散去了,他也只得答应,为防有诈,还把族弟带上了。

三个出来,李知远指着不远处的码头道:“小弟的画舫就在那里。”

画舫上倚着雕花栏杆的几个美貌小唱看见,俱都挥手示意,娇声招唤:“李公子,奴家在这里。”

还有指着萧公子族弟娇笑的,“那位公子呆呆的,好生有趣。”就有人推她:“他哪里呆了?”

这几个货色未语先娇笑,容貌生的更是娇美,比着方才栖霞院里的的那几个值钱多了。李知远家教一向严格,没想到现在在未婚妻眼皮底下都敢这样玩乐,萧公子顿时对李知远夸目相看,拍着他的肩道:“慎之,你行啊。”

李知远合拢扇子在他手上轻轻一敲,把他的手打开,笑道:“有的乐为什么不乐。你不来我自己上去了。”

萧公子呵呵一笑,抢先踏上跳板,才走到半截就有四五只红绿粉翠的衣袖过来扶他。李知远又让萧公子的族弟先行。落后他自家上了画舫,几个管家跳上船,就叫开船,这船偏不向湖中间去,只沿着湖堤缓行。船上细吹细打的乐声,伴着小唱们的娇笑声,还有风里隐隐散开的香气,在湖边行人眼里,画舫主人真是说不出的风流逍遥快活。

西湖边闲人最多,想找几个富家公子骗几个钱的闲汉更多,早有一群想要结交金主的闲汉沿着湖岸追随,一心要等那画舫停下,好上去献果子献吃食。更有一群游湖的富贵闲人有想要看看是哪家的二货这等奢侈张扬,也都远远跟着。

那画舫在万人注目中驶到湖边一所宅院门外码头边居然停下,小唱们都穿着披风使团扇挡着脸下船进去了。过不得一会,又挡着脸上船去了。

一个闲话看不见粉头们的长相,急了,恼道:“这群表子,哪一个下面那张脸不是见多识广,偏要拿扇子遮上面那张脸,*贱*人就是矫情。”

少时画舫上的管家和乐师都下了船,画舫撑到湖中,那撑船的船家也跳下船,附着竹篙游回岸边。有认得那船家的闲汉忙凑上去问:“这是闹的哪样?”

那船家笑的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人再三问,他才道:“这些公子哥儿,花样恁多。我是老实人,不好意思看呀。”

一听说有新花样,群情振奋,立刻就有七八只手扯住船家,非要他说。还有七八个人在外圈挥拳头,喊:“有新花样不说与我们知道,你不想在西湖混了?”

船家挣扎不得出,双手捂脸,许久才道:“哎玛,羞死人啦,真心不好意思讲啊。”

93哎玛,羞死人了。(下)

众闲汉再三逼问,奈何拳头逼到眉毛底下,船家还是抵死不言。

有个天生性子急的闲汉实是忍耐不得,扑通一声跳下水,激起雪白浪花,一道白线直奔湖边的画舫而去。西湖六月天气,湖水温热,若是能亲眼见一见连撑船老汉都娇羞的新花样,湿身又何妨。有人开了头,一心一意想看新花样的闲汉纷纷下水。唯有几个略老成的在湖堤上喊:“莫去莫去。恼了贵人不是耍处。”嘴上喊的响亮,脸上笑容暖昧,分明是巴不得人去看了回来说的模样。

画舫上珠帘摇摇晃晃,在白花花的太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珠帘之后还有重重帐幔,把门窗都挡的严密。那几人围着画舫转了数圈什么都看不到,到底有一个胆大的爬上船去趴在窗边,少时那人一头栽倒湖里,笑容比湖水还要荡漾,张着大嘴欢喜游回岸边,大笑道:“果然耍的好新花样。”

此言一出,那几人急吼吼去爬船。画舫虽大,却禁不得多人攀爬,就有些儿摇晃,挂在窗边的珠帘哗啦啦哗啦啦响起来,帘中就有人吼:“竖子寻死!摇什么!都给老娘滚下去。”声音既响亮又苍老。那几个爬船的听见,就有两个被吓住了,扑通两声落回水里。还有两个愣在那里,不上不下的,拿不定主意是上去看看呢,还是潜回水里。

岸上诸人也都愣住。方才喝骂的声音听着就像是个老媪,谁家少爷和粉头游湖还把老妈子捎上?再一看那船家一脸荡笑,众人若有所悟,都撸袖子举拳头,把期盼的目光投向才爬上岸的那厮。

那厮极是老实地蹲下,双手抱头,羞答答道:“我不好意思讲。”

方才是哪个举着拳头叫船家说的?又是哪个急吼吼跳下水的?现在看过了闷在肚内倒晓得羞了?大家恨不能一人吐一口唾沫到他脸上,俱都怒目瞪他。

那厮却不以为意,只和船家相视傻笑。逼问他二人不得,大家又把视线投向湖中画舫,还有两个夯货扳着画舫的船舷在那里不上不下呢,便有人冲着那两夯货挥臂大呼:“进去看,新花样,新花样!”

老实说,喜欢在画舫上鬼混的富家公子没几个是正经人,三五好友带一群美妓游湖船震什么的,本就是来炫耀的。若是有人好奇爬到船边瞧一两眼,为人大方些的公子哥儿说不定拉你上船同乐,小气点的喝骂两声也罢了。

公子们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谁会为难狗一样的帮闲?被个老□骂几句怕什么,若得亲眼目睹亲花样,便添许多谈资,也是做帮闲的本钱。船边湖里几人都是这般想,大家对视几眼,一齐攀上船,七手八脚去拉珠帘,拽帷幔。船舱里传出数声尖叫,几个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的白发老媪从舱中扑出,一人拉住一个闲汉喝骂不休。恰好一阵暖风吹过,现出千遮万掩也藏不住的舱室,里头铺着厚厚的地毯,当中一张方矮桌,两个衣衫不整的青年公子,一个懒洋洋靠在板壁上,一个仰卧在一个小小台子边。微风吹拂轻纱,阳光照在公子的身上,看着就是一副贵公子出游写意图呐。一个白发肥婆站在台上,手持绯红轻纱踏歌做舞,舞姿曼妙。画舫上里里外外也有十来个女的,全是白发老媪,一个年青姑娘都没有!

休说那几个身上湿答答的闲汉,便是在湖边的人都被吓住了,呆若木鸡看着那几个白发老媪把人推下画舫,伸出糙如树皮的老胳膊老手,娇娇弱弱扶着雕花栏杆收拾帷幔。有一个风情甚好,回舱时还冲岸上诸人抛了个媚眼儿。

良久,才有人赞:“果然耍的好新花样!”

这花样虽新,也不至于让人不好意思说啊,众闲汉又看还在害臊的船家和那性急汉子。船家羞答答低下头,不敢面对大家的目光。倒是那性急汉子甚是光棍,用力推开一个凑的过近的同伴,道:“老子看到吓一跳,总要叫你们也上个当。”说罢抱着肚子大笑而逃。

那船家看人家逃了,他也想逃,却是慢了一步,被横里伸出来的三四只手扯住了,哪里逃得脱。

有个看了半天戏的公子越众而出,伸出折扇敲他的肩,问:“你羞什么?可是看到了什么好事,说出来就放你走,还赏你一千钱。”

那船家吞吞吐吐半天,才道:“小的一直在撑船,听的不是十分清楚。原来我这船是一位李公子租的,还叫了清吟班的那几个小唱来陪。后来那位大萧公子说年小的不好,要耍个新花样都扭扭捏捏,非要叫换几个熟透了的,还非要在李公子面前耍那些新花样,生生把李公子吓跑了。”

船上那十来个,何止是熟透了呀,简直是熟透了掉到地上埋起来又刨出来的!一个帮闲看他家公子皱眉欲吐,忙道:“什么新花样,速说来听听!”

船家低下头,老脸通红,从牙缝里溜出几个字:“吾害臊,不好意思说。”再问却似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那公子恼了,甩甩袖子走人。看热闲的都做鸟兽散,只有诸闲汉留在柳荫底下,都在思量:有钱人的口味千奇百怪,爱少女爱□都不希奇,似这般爱白发老媪的,真真是天下少有。美少女难寻,老太太好找又不贵,倒不如寻几个送到萧公子处讨赏。机灵点的,已是拉着船家到一边套萧公子的住处去了,反应慢一点的,也凑过去旁听。有那为人慎重的,朝湖中打望,那画舫在湖中摇摇晃晃,正有两个白发老媪,笑容妩媚,靠在窗边冲人挥手呢。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柳荫底下。英华扒着空眼看外头,正好看见老太太在船边招手媚笑,乐的不住推李知远,道:“船上怎么还没动静?会不会十香软筋散下多了?”

李知远回想他下船时还摘了那两位的钱袋,萧公子盯着他的眼神何等忧怨,乐不可支道:“那药酒药性不大,顶多软小半个时辰。这厮是个要面子的,最重风度,说不定不会当场发作。”

“啊!”英华笑道:“那明日就有有会送老太太到他那里去了。要不然明日你带我一起去瞧一瞧他?”

“好。”李知远笑一笑,歇一歇看看外头那条画舫上的白发佳人,再笑一笑。按着手边的小方桌,笑的腰都直不起来。

“快看,有人出来了!”英华看人落水却是急了,恨不能马上出去,一边说:“你不是说萧公子最重风度嘛,怎么把人家老太太推水里了?”一边就要下车。

李知远忙劝道:“莫去。已吩咐过船家,若是他们推人下水,就喊人去救。离的不远,岸上人多,必能救起。这样暑天,落水也无大碍。此事虽是玩笑,到底不好让女孩儿家露面。若是有事我去就是。”

说话间岸上的闲汉都跳入湖中救人去了。萧公子扶着一个老媪出来指挥救人,待画舫靠岸,老媪们娇滴滴绕着萧公子说了几句话,相互搀扶离开,一路招摇过市不必说。倒是那十来个浑身上下湿答答的闲汉聚在两位萧公子身边不肯散去。

英华看两个落水的老媪都被救起,才放下心来,道:“还好还好。若是让人受伤我心就不安了。与她们的工钱加倍罢…咦那些闲汉怎么还不走?难道萧公子天性小气,是不与人赏钱的?”

李知远笑眯眯从袖子里抽出两个钱袋亮与英华看,又高高兴兴塞回去,道:“我下船时把萧兄的钱袋摘下。待会送他家去。”

萧公子在船上吃了几杯酒就全身发软,他一向也没少做这种事,一看对面李知远笑的那样,就晓得中了人家的道儿。他以为李知远是要照当年的旧样还席,找几个姐儿给他涮风流潇洒的声望 ,嘴上虽不说话,心里却是笑的要死。不是谁家都有李知府家陈夫人那样的老古板娘亲的,他一个少年公子,巴不得人家提起来赞一声风流潇洒,李知远这回是失算了。所以他便懒洋洋躺在船舱的板壁上看着李知远得意的笑。

谁知过不得一会年轻美貌的小唱换成十来个既老又丑且肥的老媪,个个涂脂抹粉花枝招展,在他面前又扭又嗲做出那许多丑态。偏生李知远走时把他们兄弟的钱袋都摘去,此时便是要花钱买这几个老媪走人都不能,实是把人气的够呛。要发作全身没有力气,身上又一个铜板没有,萧公子强忍着恶心看老妇爱娇撒俏的老脸晃来晃去,后来有人爬上船偷看,他都半声不敢吭,生怕被人记住他的长像,忍的实是辛苦。

好容易药酒的药性过了,人能动弹,萧公子只说哄着这几个老太太把船划到无人处悄悄走人,回头再寻李知远算帐就是。谁知他那堂房兄弟却是个草包,爬起来就把那两个做歌舞的老肥姬推水里去了。这又不是泉州,是萧家的天下,行事可以随意无忌。西湖边闲人那样多,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能让堂弟害人送命?萧公子若是有四分恼李知远,足足有有八分恼他这个堂弟不懂事。他厚着脸皮扶了个老太太出来张罗着救人,又哄人把船划到岸上,老姬们吵着要买花钱,他才想起来李知远那个蔫坏的早把他两个的钱袋摘走了。没钱拿什么封这些人的口?只怕等不到明日,今晚上他萧九少爱老太婆的美名就要传回泉州去了。萧公子恼的从头发梢到脚后根都淌冷汗,扯住暴跳要去寻李知远算帐的堂弟,冷笑道:“你们不要吵闹,速去喊辆马车来载我们回家,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两位萧公子身上的玉佩荷包之类的小物件都被那十来个老姬摘走了,但是看衣料也看得出来家底丰厚,若是晓得他们的住处更好了,守着这么个“新花样”,每日上门讨些钱花极是容易。是以就有人飞奔寻来马车,一群闲汉簇拥载着萧家兄弟的马车朝栖霞观去了。

李知远目送萧家兄弟的马车远去,笑道:“我给萧世兄送钱袋去。”

英华到底有些不放心那两个落水的老姬,道:“我便是随你去也只好在门外等候,不能亲见你打人家脸。我还是去瞧瞧那两个落水的老人家罢。回头我叫马车停在栖霞观门口等你,如何?”

老朋友久别重逢,开个玩笑无所谓,要捎上未婚妻去围观就不厚道了。李知远觉得英华这样安排很好,便点点头,道:“若是我说不得几句先走了,便在巷口那边的分茶店等你。我留个人在巷口与你指路。”

李知远下了马车,目送英华的马车朝那头去了,他自带着几个管家,骑着马远远跟在萧家兄弟的马车后头,到了栖霞观门口,也不急着进去,就坐在马上等候。等那群讨赏的闲汉出来,他才下马,赏与守门的道童几个钱,叫带他去萧公子的住处。

那个小道童认得李知远是萧公子的朋友,又得了赏钱,供财神爷一般供着李知远到萧公子租住的院门外,一边敲门一边陪着笑道:“并非有心怠慢。里头还住着一位小娘子,所以门户甚是严密。”

李知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想是他今日来了又来,又出手大方,小道童误会他来勾搭人家内眷。看这个小僮这样老练,想必不是头一回办这种事,萧家那位小娘子想必也是个招蜂引蝶的主儿。萧家的人呀,就没有一个正经人。李知远微笑摇头。

小道童看他微笑,只说他也是来寻萧家小娘子的,再看他摇头,就拿不准主意了,停下手,笑问:“公子不是来寻萧家小娘子的?”

李知远笑道:“非也,萧家九郎在我下处吃酒,不小心把钱袋遗失在我那里,我怕他着急,赶着送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道童陪着笑凑到公子身边,小声道:“公子既是萧明公子的好友,就不是外人。小的多嘴说一句哈,萧家小娘子生的极美,为人又和气,哈哈哈哈。”

这四个“哈”哈的甚妙,一个哈比一个哈猥琐荡漾。这个小道童看着才七八岁大,也学人家做马泊六,李知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腿在小道童身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脚,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滚。”

小道童就顺着他的脚让到一边。李知远示意管家上去敲门。少时门开半扇,一个靓妆少女靠着门轻声问:“公子可是来寻我哥哥的么?”

94王家二娘,漂亮!

萧明真是混帐,自家怕被打脸缩头不出,居然让妹子出来挡枪。

李知远退后两步打量萧家小娘子,眼睛弯弯带着水光,樱红小嘴微张,娇怯怯的微笑极是甜美,论眉眼生的确实还好。只是李大公子生平最厌这种软绵绵娇滴滴的小姐性儿,萧家小娘子这副神情,生生把九分的长相折去了七分,在他眼里就无一处显得美了。再加上小人儿软搭搭靠在门边,小里小气站没站像,李知远生怕小姑娘再软一些就倒进他怀里化成一滩肉汤,哪里肯让人家近身,忙忙的退后两步,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钱袋,道:“萧九郎是令兄么?他方才在我下处吃酒,把钱袋遗失在我那里…”

“公子是怕家兄着急,所以赶着送来了,是也不是?”萧家小娘子巧笑倩兮,伸出小手去接,翠袖滑到肘下,露出白白嫩嫩的小胳膊,甚是天真娇憨。

李知远也坏,偏等人家把手伸出来,才把钱袋丢到方才引路的道童怀里,笑道:“小兔崽子,便宜你了,送进去讨赏罢。”

萧家小娘子看没看出来不晓得,小道童是看出来了,这位公子爷对萧家小娘子没兴趣,所以他就换了副正经人面孔,天真活泼的答应一声,把两个钱袋搂着怀里,绕过萧家小娘子进院门。

萧家小娘子悻悻收手,双目如雾气笼罩,好像马上就能滴出水来,李知远吓的又退后一步,生怕被她缠上,连拱手做别都不敢,掉头就走。

“你是…李家知远哥哥,是也不是?”萧家小娘子声音甚是轻柔,好似阳光中漂浮的鸽子羽毛,对着李大少爷的背影轻唤:“知远哥哥,你不记得清儿了?奴是萧家的十六娘清儿呀。”

李知远不为所动,步子甚至迈比方才还要更快一些。跟随他的几个管家都晓得自家公子的脾气,没有一个敢说话的,几个人隐隐护住李知远的身后。

萧清抽泣的追上数步,被管家们拦住路不得上前,只好倚着路边的一棵枇杷树,伤心道:“知远哥哥,看在清儿和芳歌妹妹从小要好的情份上,救救清儿。”

提到芳歌的名字,李知远虽是不情愿,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萧清姑娘,那位萧贤公子是你一同母胞的亲兄长吗?”

萧清含着眼泪微微点头,倚着树的曼妙身体微微发抖,显得她十分的娇弱。

李知远想了一会,总算想起这位萧清姑娘果然是妹子在泉州女学的同窗。芳歌十四岁生日时后衙设宴就请的有她,因她性子太过娇纵,沈姐甚是看不惯她,芳歌后来就与她无来往。既然和妹子没什么交情,李知远说话也就没有顾忌,冷笑道:“既然是至亲兄长与你同住,你又行动自由,何来求救之语?”

“知远哥哥,奴…”萧清欲言又止,眼泪好似晶莹珍珠,一滴一滴滴落衣襟。

李知远笑一笑,又道:“你萧家事自有萧家人管,和我妹子没什么关系,你也不必提着她的名字喊我。快回去吧。”

“知远哥哥是好人,”萧清含羞带怯,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仰慕和信任,“不然不会这样为清儿考虑,对不对?”

这个萧清怎么这样没皮没脸?明明说的话已经很不客气,她倒紧紧贴上来。李知远都被她气笑了,摇头道:“莫名其妙。”说摆对着管家挥手,道:“不许让她过来,我们走。”

“你!”萧清恼的跺脚,指着李知远的背影呼气吸气,怒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李知远怎么会理她,大步出门,走到约定的分茶酒店里,英华还没有到。这个分茶酒店离着府衙不远,原是极繁华所在,虽然比不得正店酒楼,也有一层阁儿。李知远到楼上转了一圈,站在楼梯拐角,正好看见后院一角几株绿竹倚着两块一人多高的山石,山石那边还摆着石桌石凳,被山石阻挡视线,只能看到半个石凳。风动竹摇,极是清雅。李知远便叫店中的伙计搬两架屏风隔一隔,他自叫了一壶茶在竹下静坐等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时近黄昏,英华才寻来。正是饭时,小小分茶酒店人满为患,还是李知远寻的地方又安静又清凉。量酒博士送上菜谱,李知远请英华点菜,英华便点了莲子头羹、酒烧香螺、假炙江瑶肚尖、清供野味几样。李知远看她点的多是南边风味,显然是照他的口味点的菜,便叫添一个野味鸭盘兔糊。

这个却是英华爱吃的,英华心中喜欢,微微一笑低头,爽朗惯了的人,偶然娇羞分外动人。量酒博士喊着菜名出去,屏风里只得他两人,李知远不由自主伸手捏住英华的小手,笑道:“我方才吃茶时有厮波捧着果盘来献,我因你没有来,也不曾要他的,我瞧他那个盘子里樱桃、豆角、青梅、黄梅、枇杷、金杏都有,你要吃什么果子?”

他两个单独相处的时候不少,似这样手握着手还是头一遭。英华长年看见猪跑,今日初尝肉味,才晓得这个滋味又甜又蜜又醉人,想把手抽回去又舍不得,就这样让他握着又不好意思,二小姐只好一声不吭,羞答答低头看桌下。她害臊还不老实,使脚踢桌子底下的碎石子做耍,一下两下三四下,就有一块小石子从屏风底下的空档滚出去。

只听得外头有人哎哟一声,显然是被小石子砸到了。英华吓了一跳,火速抽回小手,把手藏到袖子里一本正经坐好。李知远也吓着了,先学英华危襟正坐,再想一想此处有屏风隔断,外头看不见里面,不由就笑了。他一笑英华也省得,不由也笑了,她一边笑一边又有些为方才的假模假样难为情,啐道:“还笑,你快出去看看可伤到人了。”

“不曾伤到人,倒是撞到熟人了。”萧明风度翩翩绕过屏风,面朝李知远做揖,眼睛却盯着英华,道:“慎之,咱们又见面了。这位小娘子是…”

“王家二娘。”李知远笑道:“今日坐在车里的就是她。”

显然李知远这厮是怕佳人脸皮薄,不好当面说她是未婚妻。萧明笑一笑,故意对着英华又做了一个揖,道:“原来是王家二娘子,小生萧明,原是慎之多年同窗好友。”存心要唐突佳人,好叫李知远下不来台。

英华站起来微笑回礼。平常人家的女孩儿,和情郎相会被人撞见,多少都有些羞答答,似这位王家二娘一般,端庄大方回礼的,萧明只见过这一个,不由又把挪到李知远处的注意力又挪回来,细细打量她。

英华今日出游,原是用心妆饰,妆容明妍不必说,因她穿的银白交邻纱衫领口开的有一点点低,所以挂了一串珍珠莲花玉牌的缨络做妆饰,为了压这串缨络的珠光宝气,纱衫外头还罩了一件极薄极透的乳白纱背子。小人儿站在绿竹边,晚风一吹,轻纱衣襟轻轻拂动,飘逸非常,再加上微微含笑的美好姿态,卖相好到十二分。

萧明看一眼又看第二眼,深深觉得这位王家二娘风姿之美,无人能及。可恨这样美人已是有了主儿。萧明恨恨剜了李知远一眼,挤出笑来,指着李知远道:“慎之今日调皮了哦。”他的模样甚是温雅,笑容又有些儿俏皮,明明是被人捉弄了,只以调皮说人,倒显得他性子甚好,为人宽厚。

可惜这次调皮的不是慎之兄,原是慎之兄身边的佳人。萧明这番做作却是媚眼儿抛与瞎子瞧。李知远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冲萧明做了个揖,笑道:“萧兄雅量,小弟惭愧。”

他,他居然认帐了!他居然当着女人的面承认了!萧明想一想他出的那些丑,恨的咬牙切齿,当着佳人的面格外要风度,他用力把两个嘴角弯上去,指着李知远的手指头戳了又戳,到底只能笑几声,说不出旁的话来。

李知远微微一笑,寻了个干净盏儿,倒上八分满的茶汤,双手递到萧明面前,道:“小弟以此茶向萧兄赔罪,萧兄可愿吃了这杯茶?”

今日捉弄人的主意是英华想出来的,见到当事人,英华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人家冲她做揖,她才端端正正还礼。李知远看出她的心意,立刻就向人家赔罪,原是替她出头的意思,极是体贴她才会如此。英华心里又是得意又是快活,冲李知远微微一笑,笑容极是甜蜜。

落到萧明眼里,这一笑就显得含情脉脉了。端庄的美人风姿再美也无甚趣味,可是这一笑又妩媚又娇俏,何其动人。要端庄时能端庄,要娇娆时能娇娆的美人儿原就不易得。再看她衣饰精致,首饰又贵重,显然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这样的妙人儿怎么就和李知远这个王八蛋订了亲呢?萧明又妒又恨,握着茶盏的手都微微颤抖,脸上的笑容从微笑变冷笑,又由冷笑变微笑,许久才把茶汤咽到肚子里,慢慢道:“今日这家分茶酒店生意好,慎之可介意我兄妹三人拼个桌儿?”

李知远想到方才在院外纠结缠他的萧清姑娘,脸色就有些难看。萧明笑看他一眼,冲英华拱拱手,笑道:“有舍妹在,想来拼桌不会让二娘为难罢?”

方才李知远才倒茶跟人家赔罪,人家已是大度吃过茶了。现在人家带着弟弟妹妹要求拼个桌儿吃饭,若是英华拒绝他,就显得李知远方才是假赔罪了,既扫了萧公子的面子,也是不给李知远面子。可是当着未婚夫的面答应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子拼桌吃饭,行事又太过放肆。萧明这话,就是把英华置与两难境地了。

李知远待说话,被英华眼色阻止。英华看着萧明,笑容温柔极了,可是话一点也不温柔,“令妹和慎之是初识,她会不会为难?”

人生何处不相逢

二小姐这话问的,漂亮!先不提我介不介意,你家妹子介不介意和陌生人同桌吃饭呢?便是你家妹子不介意,难道你做哥哥的就由着她这样任性胡为?若是你家妹子介意,你做哥哥的为着为难别人,就要违背她的心意损她声誉,那你这个做哥哥的,心地也显的不够好,还是个损人不利己的笨蛋!

萧明不是笨蛋,更加不可能在老对头李知远面前变成笨蛋。所以他看着英华沉默了一小会,英俊的脸上笑容盛开,做了一个揖果断掉头就走。

萧明一走出屏风,就听见悦耳的轻笑似山间泉水叮当。王家二娘原来这等活泼?萧公子脚下打了一个趔趄,歪插在衣领上的折扇滑出,啪一声掉落到青石板地上。

屏风里的笑声立歇,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风吹树叶沙沙响,雀儿的鸣声清脆宛转。这不笑比笑声还让萧大公子难堪,他拾起跌断扇骨的扇子纳入衣袖,默默而去。

李知远双掌撑在桌上,无声大笑。英华笑眯眯看着他那个得意的小模样,慢悠悠替他倒茶。日移影长,后院里栀子花香袭人,屏风外头脚步声叫卖声劝酒声热热闹闹,屏风里头,李知远低头吃茶,态度认真无比。英华心里极是喜欢他这个模样,也握着茶杯低头细品。屏风里头这样安静闲适,连传菜的茶饭量酒博士进来,手脚都变的轻快了,出来还拦住两个想撞进去卖果子的闲汉,把人家指楼上去了。

因吃过饭天还大亮,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又实在难得。李知远实是舍不得就和英华分离,便问英华可还要逛逛。

若是要出来逛,待舅妈来了英华不用管帐,有的是逛的机会。可是和李知远一起逛多么有意思,英华想一想就觉得快活,脸上就现出笑意,还带着点期盼和娇羞把头微微一点。

李知远看的心神微荡,伸手朝前一搭,搭到英华的手上,轻轻按住就不舍得撒手。

英华小时候跟着二哥练拳架子,跟赵恒八郎还有杨家的臭小子们练对打拉手拽胳膊简直是家常便饭。旁人的手便是偶尔摸到碰到她,跟她的左右手似的,并无什么感受。此时李知远的手却仿佛带上了吸力,轻轻搭在她的手上,她就觉得自己的手又软又麻,有心想甩脱却怎么也使不上劲。英华带着羞意怔怔的看着李知远,嘴角却噙着笑。

李知远见惯了英华的爽朗模样,却是很少看到英华这样婉约,眼前少女的美丽面庞和旧年江船上临窗写字的温柔样子重叠到了一起,他情不自禁的露出温柔的微笑,按在英华手上的那只手又用了一分力气,轻声道:“那咱们去逛逛去。叫人把我的马送回去,顺便跟五姨说声,好不好?”

“好。”英华顺从的任由李知远牵着她的手,眼波流转如西子波光潋滟。

他两个亲亲热热手拉着手上了马车,英华打发一个管家把李知远的马送回柳家大宅,知会柳五姨她们会晚点回去,其他书友正在看:。柳五姨倒不甚担心,一来柳家家风是不禁女孩儿们出门的,二来他两个毕竟是未婚夫妻,又都是懂事的,自然不会做违礼的事,三来,英华带着十来个随从,李知远身边也跟着三四个人,晚上只在城里逛逛,也不怕遇到歹人。柳五姨只怕英华手里短钱使,还让人送两百陌钱去给英华零花。

杭州城虽然不比京城繁华,比起才热闹起来不到一年的曲池府城可是强多了。好多京城里过节的玩具,曲池没有的卖,杭州城的夜市上却遍地就是。英华想着李知远在杭州城不会住很久,必定是要回去过七月节的,要给芳歌捎礼物,还有大哥耀祖家三个小侄男侄女,还有留在家里给她理嫁妆的杏仁她们,也要过七月节。便是柳家大宅的女孩儿们,还有柳五姨跟前的大丫头们,七月节要一起过,来往礼物也要准备起来。

是以英华在李知远面前展示了即使在京城少女中也是惊人的购买力和侃价能力。看到合她心意的珠玉精美妆饰魔罗合童子,明明人家卖十陌钱一个小的,二十陌钱一个大的,她笑嘻嘻跟人家侃了半天价,一百陌钱拉走了大小各六个,付过钱还能问人家讨个精致木箱来装。

李知远在心里替人家算算帐,魔罗合童子大的半尺高,小的三寸高,身上的珠玉衣衫都是好物,底下配的雕木彩妆栏座也甚是精细,漆画的极是用心。便是供桌和零碎绸缎不值钱,珠玉手工之类,这十二个大小童子的本钱差不多也要九十陌钱。那个后来讨来的杉木箱上四角的白铜包边和黄铜挂锁,只怕也值二三陌钱,这桩生意只怕人家老板连润喉的茶水钱都赚不回来。难怪他们出门时,老板欢喜的一边揉眼睛一边挥手呢,这是生怕王家二小姐回头还来照顾他的生意呀。

再去紧邻卖水上浮的摊边,摊主看见如月宫仙子般的英华小姐灯下翩翩而来,脸色就跟见了鬼似的,全身上下如筛抖糠,再一眼看见李大少,好似溺水的看见救命稻草,嘴里只会念:“小本生意呀,小本生意呀。”

英华瞅了一眼那个摊主,把黄蜡铸的凫雁、鸳鸯、龟鱼之类的小东小西细细看了两三回,才指着最便宜的几样道:“老板,这几样什么价?”

那老板瞬间好似吃了观音大士的杨枝甘露,喜道:“这几样不值钱,一文钱三个,小娘子若是喜欢,拿几个玩玩好了,不收钱。”

“那除了这几样,都是什么价?”英华的笑容狡黠动人。

“旁的手工贵,用的料也费,有二文一只的还有三文一只的…嘿嘿”老板嘿嘿半日,汗滴如雨。

英华笑嘻嘻道:“老板,一文钱三个的,我都不要,别的,各色花头配好,一盒十二只,连盒子算三十文钱吧。我要三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