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儿傲然扭头,声音却不大,“他待我实是真心的。”

“他是沈家的大郎还是三郎你都不清楚。”树娘冷笑起来,“你去沈家之前可曾打听过沈家人事?”

英华也看着清儿,清儿迷茫了一会儿,才说:“我早就晓得了,沈家在杭州光水田就有几百顷,还有十来座茶山,同族做官的有七八个。”因树娘和英华都直直的盯着她,她又想了一会才道:“听讲沈家大郎曾定过一门亲事,可惜他未婚妻定亲没几个月便死了,他甚是长情,亲事拖到如今…你们两个笑什么!”

树娘指着清小姐哈哈大笑,道:“这些事在杭州路人皆知,只说几个月不见你长心眼了,还是没长脑子啊。”

清儿脸上迷惑多过恼怒,睁大小白兔一样无辜的眼睛看向英华,英华虽然冲她抡过拳头,但是英华抡过拳头之后还会跟她讲道理,不似树娘只一味嘲笑她,所以她心里信英华多一些。

英华默然无语。清小姐为了争清槐居哭闹寻死还罢了,可是她昧走了自己好心给她擦眼泪的手帕,转过背贤少爷就拿着手帕来闹说自己勾搭他,此事足见他们兄妹为人无耻到什么地步。这样的人,大家看在同是一个外祖父的面子上见面不挥拳,还能说几句场面话就很可以了,要她捧出真心似待亲戚那样待他们兄妹二人是绝无可能,清儿的婚姻大事她还怕人家说她会报复下手使坏呢,怎么也要避嫌的,怎么这个人这样没脑子跑来找她问计?

英华半晌无言,清儿扁扁嘴又抹泪。树娘不晓得清儿在杭州的行径,她自家到这个年纪也有些恨嫁,将心比心,觉得清儿虽然没脑子,结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若是姑娘小伙相互有意,到底大家都是亲戚,助她一把也是成人之美,因此好心解说把清儿听,“沈家到成亲年纪的不只大郎,还有二郎和三郎。虽说沈家极想替大郎寻门合适的亲事,然他家二郎三郎也到了年纪。想来那日赏荷会大郎的亲事没有定,倒是先把沈家二郎和三郎的亲事定下来了。”

树娘不说还罢了,一说大郎。清儿又紧紧的攥着英华的胳膊哭起来。英华忍了又忍,实是受不得蚊蝇般的嘤嘤声,发狠甩开她的胳膊喝道:“你说他有情你有意,你就当和长辈明说,长辈们通不晓得,你在妹子这里哭的用力些,沈家媒人就能来的快些么?。”

英华的态度虽然不大好,说的话是正理。树娘也点头说:“你在这里哭有何用?我和英华妹妹都是不曾嫁的女孩儿,在你婚事上不好出头说话的。”

“我…要自家去和五姨说?”清儿还想往英华身上贴。

英华立刻挪开几尺,就差伸手去挡人。树娘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说,五姨和舅母哪个晓得你中意沈家大郎,更加想不到沈家大郎也中意你,是也不是?”

树娘还想说话,看英华与她使眼色,她虽是不解,然柳家行事向来抱团,她知英华这样必有缘故,也就闭嘴。英华便朝外头喊:“跟清姐姐来的人怎么不见?”

英华的使女莲子是管着前后门出入的,忙进来笑道:“清小姐原是一个人过来的。”

英华便叫三叶嫂子并一个年纪大的婆子送清小姐回家去,又对清小姐说:“清姐姐家去重理一理妆,去寻舅母五姨说话如何?只怕媒人从杜家出来还要到舅母那里去的。”

清小姐觉得英华的话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忙不迭的走了。树娘原是想陪着清小姐去的,吃英华在她身后拉了她的衣裳一把,她晓得英华必有话说,就不曾走。

英华把树娘请回屋里坐下,叫人重烹了茶来,大家吃着茶,英华斟酌半日才道:“妹子和清姐姐贤表兄都处不大好,他们兄妹两个都叫妹子揍过了。”

英华虽然是翰林女儿,生生养出将门姑娘的脾性,王家二娘子挥拳打个把表兄表妹,树娘早有心理准备,捧着茶碗的手甚稳,慢悠悠吃过几口茶,才问:“为何?”

“贤表兄看中我老子是翰林想娶我,因我已定亲,所以清姐姐从我们这里顺了一块手帕回去给贤表兄,第二日贤表兄就拿着那块手帕和人说我不尊重,已是定了亲的人还借他妹子的手捎表记把他,还当着大家的面啐我,拿那块手帕要胁我呢。万幸那块手帕不是我的,又吃我狠狠揍了他一回,到底打出他的实话来了。”英华提起旧事还是很恼,把茶盏重重的顿在几案上,恨道:“他们兄妹甚是可恨,这些闲言碎语我虽不惧,我三个侄女儿,大的已经喊十三了,过一二年就到说亲的年纪,若是因此受累叫我怎么见哥哥嫂嫂面?”

萧家兄妹手段这样下作,树娘也皱眉,叹息良久,道:“他们在沧州就甚不像话,大家看外祖父面上不搭理他们罢了护花状元在现代。不曾想到了杭州他们还是这般会祸害人。我晓得你为什么防贼似的防着她了。你与我说这个话,也是怕我会吃她亏。我既然知道,心里自然有数。”

英华晓得树娘性子高傲,她这般说话已是很领自己的情了,既然话都说清,树娘也就不肯管清小姐的闲事了,大家说些没要紧的闲话,树娘便说乏了要回去歇息。

英华送客到院门外,还不曾转身就看见小海棠搂着一个信匣欢欢喜喜跑过来,隔着老远就冲这边挥手。因树娘还没有走远,前院多是柳家下人,英华就定住了想挪出去飞奔的脚,冲小海棠矜持的点点头,转身回院径回卧室。

少时小海棠上楼,把匣儿捧到英华面前,笑嘻嘻道:“婢子去前院打听,听说沈家三位公子只有大郎还不曾说定人家,沈家三郎说的就是咱们这边的杜家九娘。沈家二郎说的是梅家十九娘。梅家十九娘是咱们大姑爷的亲堂妹。”

沈家大郎还不曾定亲,倒先把二郎和三郎的亲事定下,倒像是赶着什么似的。英华虽然觉得奇怪,可是清小姐嫁不嫁得成沈大郎,这事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她的心思都在家信上。

英华一边听着小海棠说话一边开信匣,看里面几个竹筒上的暗记,有一个是玉薇的记号,忙把那个先起出来,果然玉薇的信封里头藏着李知远的信。

英华忙忙的拆开。其实信里也没写什么,就是说说芳歌很想念她,沈姐生的妹妹快要满月了。宗师巡至曲池府,挂牌开考,青阳因为在学校里头考了几次都是优等,学校替他报了童子科。王翰林和李知府把耀祖和他还有文才耀文几个拘在一处,守着他们用功等语。英华看一行笑一行,看完了又重头再看一遍,才依依不舍地把信折好。

那几封,却是柳三娘写把女儿的信,照例是隔日一封,英华照着封皮上的日期从前朝后排,最后一封却比平常加厚,英华便把这一封先拆开看。

原来黄九姑的女儿怀翠在金陵说了一门亲事,成亲的日子定在十月,成亲就要备嫁妆啊,她老人家连田地带旧衣裳都卖干净,凑了五百两把耀宗做生意的。黄家原是藏不住话的,耀宗替她挣了一千多两银她早就晓得了,现在是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是以写了信回富春问耀宗讨那宗银子。

耀宗虽然不在家,但是走时帐本都留在柳三娘那里了。本来使王耀祖带着银子去一趟南京最为合适。然大家都在备考,耀祖连他的田地生意都放下了,如何肯在临阵磨枪的时候跑去送银子?柳三娘思量这个大儿读了小半辈子书了,考得上考不上两说,想考中的心是肯定有的。若是她亲生的儿子,她是舍不得让他在备考时出门的。自然不合适使他去。

此时王翰林要守着儿子侄子女婿用功,若是让他去,这么一窝子人有一个考不好老头子都要难过下半辈子的,也不能让他去。

建新京城无小事,曲池这边的事情多且繁,柳三娘和玉薇一时半会又都抽不开身。让黄氏去倒是比耀祖还合适些,可是这个大儿媳妇软趴趴的不说,脚边还有三个孩儿离不开,柳氏也不敢使她出门。使管家奴仆去送银子倒是容易的很,可是黄九姑再不好,待她姐姐留下的三个孩子是真不错的,她女儿成亲,王家使个奴仆去送银子,甚是不像话,算来算去,只得在杭州的英华可以走这一趟。

柳三娘便将耀宗留下的帐本寄来,就叫英华从杭州速去金陵送银子,还要送一份贺礼。亲娘使女儿有什么好客气的,顺便叫她把中秋送女学先生的束修也备上,还叫英华买些玉珠和雪珠的东西捎上,事无具细一一说明,所以这封信就显得极厚了。

英华看罢信,再看匣底果然封着一本帐,看封皮上的笔迹,确是她二哥的字儿。就叫小石榴把这封信送去给柳五姨看过再送到舅母那里去,她这里带着几个人忙忙的出门置办东西,在车上就开好了单子,下车召来几个管家,一个去买束修,一个去买贺怀翠成亲的礼物邪神降临。她自去绸缎店里捡好看的纱罗买了些,还估量着玉珠和雪珠的身量配了几身夹衣的衣料,再有杭州特有的点心两大盒,小女孩儿喜欢的琉璃簪子耳坠子新样头花脂粉什么的两小盒,又换了两小包当十的铜钱与侄女零花。

到英华回家时,柳五姨已是替她备好了车马,杨氏已经替她挑好了随从。英华略收拾收拾,看着管家们装好了车,也就回去歇息。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英华就走了。

却说清小姐见到杨氏,结结巴巴说她和沈家大郎如何如何。杨氏笑眯眯听她说完了,才道:“那日替你摘花又被你带到池子里不是沈大郎,原是沈二郎。沈家在赏荷会第二日就替沈二郎定了亲。沈家定亲这样急,你可晓得为何?”

清儿头一个怕英华,第二个怕舅母,沈大郎变沈二郎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她低着头烦恼沈家大郎变二郎,哪敢说话。

杨氏等了好大一会,才慢慢道:“沈家想要的是端庄守礼的儿媳妇,不是头一回见面就会唱摘花落水湿身搭救成就好姻缘戏文的轻浮女子,所以沈家立刻就替沈二郎定了亲,婚期就在下个月。”

清儿仰起头看着舅母,实是不敢相信舅母的话,打小大家都夸她生的美,爱她的娇,都爱寻她说话的。便是沈家二郎吧,她不过说了一句话,原是人家爱上她了,自己愿意为她摘花,落水要护着她,若是他不愿意,难道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强迫他不成?怎么她就成了轻浮女子?清儿实是想不通,看着舅母,委屈的眼泪争先恐后冒出来,顺着眼窝串成两道小溪淌过面颊。

杨氏笑容极是慈爱,说的话却比刀子还锋利,“清儿,你打的算盘也不错,拖着沈家公子落水搂抱在一处,这事传出去了,只要咱们两家还要脸,为了两家的名声,总要把你们凑做一堆,是也不是?可惜,这事连和你同去的树娘都瞒住了,旁人更是不知。当时你们衣裳尽湿的时候不发作得人尽皆知真是可惜了,如今再见人就说谁会信你?其实,便是世人皆知又如何?此事与男人不过是风流小罪过,与他娶妻却无碍。与女孩儿有无妨碍你自家回去好好想想罢。”说罢摆手叫个使女送清儿回去。

清儿还要去英华那里讨主意,英华实是出门去了,她再去树娘那里,树娘在柳五姨身边伺候呢,她哪敢去五姨那里再讨骂,蔫头八脑回她屋里去了。

杭州去金陵也只有六百多里路,走水路舒服却慢。若是走陆路,最慢六日也到了,若是赶着些儿,四天就能到。怀翠表姐的婚期定在十月,备嫁妆只得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时候黄九姑盼银子只怕是盼的眼里滴血。柳五姨还怕金陵那边柳家铺子柜上一时提不出那么多的现钱,备好了十两一个的银锭,数好数目装盒封箱搁在马车的暗格里让英华带去。

杨氏给英华准备的自然是她得力的家人,再加上柳五姨不放心还加上了个柳一丁。跟随英华的都是长于出行的老手,打尖住店探路过桥一丝儿不消英华烦神。头一日英华还甚有兴探头看看风景,到第二三日四索性只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到第五日上午离金陵城只得半日路程,英华才叫把车帘撩起来看看风景。

官道上风景能有什么,不过隔几十里路有个驿站,间或能看见茶棚小饭馆挑出来的幌子,再就是来来去去的车马。英华倚在窗边看了一会,一辆车马行的黑棚车从对面过来,因道窄,两辆马车擦肩而过时就擦了一下,英华的马车结实无损,那辆马车却擦坏了一个角。英华急着赶路,趴在窗边吩咐柳一丁:“该赔多少赔多少,莫要误了行程。”

说话间,那辆马车上先跳下来一位衣冠楚楚的英俊公子,居然是萧明。萧明看见这边车内是英华,极是亲切的带笑冲这边点头。紧接着那车上又有个做少妇妆扮的女子跳下车,萧明忙去扶人家。那少妇半边脸朝向英华,英华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潘晓霜又是哪个?

刘大人在富春县里找了一个多月都不曾找到潘晓霜,大家都当她在乱中死掉了。死去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英华甚是吃惊,不禁轻轻呀了一声。

潘晓霜带着笑脸转过来,看见英华,笑容依旧,眼神却变得极是怨毒。

第103章 救风尘

英华一面对着潘晓霜露出久别重逢的微笑,一面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慌。不管潘菘的死和王家有没有牵连,先帝派人彻查此事,天使在富春挖地三尺也没找到王家的把柄,潘家当时都没能把王家怎么样。在新帝手里,潘太师一系投诚的设诚闲置的闲置,潘家现在连个说话响亮的人都没得了,更加不能把王家怎么样。潘晓霜没了潘家的权势罩身,便似螃蟹被剪去了八爪,再狠毒也横行不起来,英华思及此,心中笃定,面对潘晓霜咄咄逼人的目光毫不示弱,笑容越发温柔。

英华胜利者的笑容落到潘晓霜眼里,要多刺眼就有多刺眼。那一日潘晓霜被掳走,到船上就被打晕了,待她醒来,已是换了一身破衣烂衫睡在金陵城门外头。一个身无分文又生得甚美的女孩儿,和人家说她潘太师的女儿潘贵妃的妹子,谁信她?

老实又厚道的人听着潘字都要避开的,便是坏的精明些的,看她是锭太阳底下闪闪亮的银元宝,也晓得潘家丢的银元宝咬手,也不肯近她的身。唯有金陵城里一个叫牛三的闲汉,心又狠又傻大胆,就捡了这锭簇新的元宝,将回家去和几个好友用力睡了几晚,又下狠手调教了十几日,才转手卖把秦淮河边上一个老娼吴妈妈,从此潘晓霜成了秦淮河边画舫上的吴媚儿,每日照三餐挨打,不情不愿迎新送旧。

萧明在曲池似无头苍蝇一般撞了几日寻不到门路,听人讲和沧州柳家唱对台戏的是天长杜家,他有心去天长找机会,就寻摸到金陵来了。萧公子在金陵打听得杜家二十一公子在族中说话很有份量,这人最爱泼辣的女子,好容易访到一个吴媚儿尚存三分悍性,他就将吴媚儿买下,今日将着吴媚儿去天下,就是要拿吴媚儿做结识杜家公子的敲门砖。

偶遇王家二娘子,实是意外之喜,再看吴媚儿好似和王家二娘子熟识,真是意外中的意外。若是还能和柳家搭上线,自是比去陌生的天长从头开始来的容易。萧明拍拍吴媚儿的肩,轻声唤她回车上去,就问她怎么认得王家二娘子。

头两个月潘晓霜说什么人都不信她,妈妈又打的厉害,早已不敢和人说她身世。萧明再三劝说,潘晓霜心道便拿他试一试王英华也好,若是能让王英华漏了口风实是比她自家说一万句她是潘太师之女来的有用。若是这个有钱的傻子信她一二分,她便脱离苦海有望,便道:“奴说了公子必说奴是哄你的,公子若是想晓得奴的底细,不如先去问问那位王家二娘子,看她如何说话?”

萧明看个吴媚儿说话时提到王家二娘子的口气甚是轻蔑,便猜她这是在给他下套儿。勾栏里出来的女子,又有几个是老实的。他还有用她处,何必揭破,明公子哈哈一笑道:“王家二娘子是何等身份,你又是何等身份,她岂是能认得你的。媚儿,你就莫往自家脸上贴金了。”

潘晓霜故意妆恼道:“她若不认得我,方才为何看着我笑?”

“那是本公子的表妹。”萧明伸指在潘晓霜下巴上弹了几下,笑眯眯道:“且待本公子去和表妹打个招呼,回来和你说话。”

萧明这边把潘晓霜扯到车里说话。英华也不曾闲着,使了小海棠去打听。

少时小海棠回来,本来红通通的小脸显黄发青,显见得是吓到了。英华叫她坐下来,又与她杯茶吃,叫她吃完了再说话。小海棠双手握杯,哆哆嗦嗦把大半杯茶饮尽,才道:“柳大叔帮着在萧家管家那里使了钱,打听得车上那人是萧明公子在青楼买来的美姬,打算送把天长杜家的二十一公子的。她…她长的真像…”

英华微微摇头,道:“不消说,我心里有数。”

小海棠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吓的又打了一个哆嗦。英华在小丫头肩头轻轻拍打几下,道:“无事,她落到这个地步,便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潘太师之女,人也只能当她是假的。”

小海棠怯生生的问:“为何要当她是假的?”

英华冷笑一声,道:“你还记不记得真珠姬的故事?”

英华离京前一年,有个陈姓大臣的女儿因为婚事不顺心离家出走,折腾的城厢军到处找人,最后那位陈小姐居然和意中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柳三娘甚怕英华学坏了,托人从开封府把真珠姬一案的卷宗抄了个副本回家把英华看。杨氏晓得了,还把真珠姬家的一个老使女寻了来讲古。

这个真珠姬呢,原是前朝宗室之女,因为生得美貌非常,前朝皇帝曾以真珠赞她,宗室都喊她真珠姬,以至于本名都无人提她宠婚,尤物娇妻。真珠姬十六七岁的时候上元灯会出游,不晓得怎么就丢了。宗室之女在皇帝眼皮底下丢了,何等丢人!真珠姬家里起先不敢声张,四下里使人寻找,后来闹的动静大了捅到皇帝面前,皇帝大怒,把京城差不多都翻了个底朝天,找了三四个月都没有把真珠姬找到。

一时之间,全国各地大河南北,到处都有人说见过真珠姬的芳踪,还真有几个地方官送贾珠姬到京认亲的。三四年之后,世人淡忘此事,有一天城厢军天亮之后发现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外,里头是捆的结结实实塞着嘴蒙着眼的有孕美妇人。这个妇人自称是真珠姬,生的又极美,有见过真珠姬的好事者去瞧,也说长的有九成相像,轰动了半个城的人去看她。真珠姬家的人去看,也说生的极像,却不是本人。真珠姬的兄长怜她,将她安置在城外庄上,没几个月,美妇难产母子皆亡。这是卷宗里写的。

然老使女说的又是一样,说回来的孕妇实是真珠姬,真珠姬的兄长把她们这些旧使女送去庄上陪伴孕妇,也有察考她真假之意。那妇人不只习惯喜好与真珠姬一般无二,随口提起某人某事恍如亲眼所见。若她不是真的,怎么晓得那许多闺中秘事?真珠姬虽然不说失踪时事,平常说话偶尔漏一两句,约略也可拼凑她的经历。她被拐之后**,又接连被转卖,最后沦落青楼为倡。因她生的美极,有个世家子赎她为妾,待她极是宠爱,她有孕之后方敢坦述身世。那人欢喜带她回京探亲,却将她丢在了京城城门外。真珠姬的兄长也曾问孩子的爹是何人,妇人抚着肚子抵死不肯说,最后终于难产而死。真珠姬的兄长极是伤心替这个妇人办了后事,还许下重金求真珠姬的下落。没几年换了皇帝,前朝宗室死的死散的散,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有传言说真珠姬其实是和情人私奔,养儿育女如何如何。真珠姬故事在东京流传二十年,极少也养活了二十来个说书人和七八个戏班子,说书人说的、戏班子演的真珠姬故事自是花团锦簇花好月圆,京城哪年都有一两个二愣子学真珠姬和人私奔的。

柳三娘和杨氏怕英华天真不晓世事,把真珠姬故事掰碎了说把英华听:那个孕妇必是真珠姬无疑。她沦落在外做妾还罢了。为倡数年,生的又美,漂过她的贵人不在少数,不见得都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世间女子最贱不过为倡,为了宗室脸面,她家人决不会认她。便是她兄长问她孩子的爹爹是谁,只怕也是存了灭口的心思。至于真珠姬是真难产还是假难产,就只有天晓得了。世风如此,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更改,私奔离家出走什么的,多半不会有好下场。女孩儿们便是极有福气投胎到那等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安得夫家也能似父母至亲一般疼爱你?所以女孩儿行事必要自尊,有所为有所不为。

柳三娘演说真珠姬故事的时候,虽是教女儿,也是敲打使女们——若不是使女们暗中相助,日夜身边都有十来个随从的小姐能翻墙夜奔莫名走失?

小海棠虽小,当时也在旁听之列,她细细回想之后把头点一点,还是不大放心,道:“若真是她,婢子甚怕祸害遗千年呢。”

英华叹一口气,看向车窗外。她的马车虽是停在道旁,四下里围着七八个管家,外人轻易不得接近。萧明在一边站住也有好半日,柳一丁说话客气,可是拦着路不许他过来,他正望着表妹的马车发愁呢。

英华看到他,他也看到英华,隔着老远微笑点头,微风吹动白衫,掀起一角,身姿潇洒俊朗,笑容含蓄又有深意。他脚边还有三五个半青半黄的橙子,想是方才有女眷路过看他美貌投给他的。萧明存心卖弄,就弯腰捡了个又大又黄的橙子,亮把英华看,又做出要投的姿势,要博表妹一笑。

萧明虽然卖相不错,还不到赵恒的三四分。赵恒若是这般做作,英华或者要还赠一个白眼再把窗帘拉起来,萧明如此这般,英华压根就没有放在眼里,侧头对着候在车边的一个管家说话,说完话缩回头,也不曾拉上帘子,视萧明如无物。

萧明只说王家二娘子若是笑一声儿,他自能接上话凑过来,若是端庄恼了,他借着赔罪也能贴上来,就是不曾想人家虽是看着他,眼里并没有他,居然和管家说话去了。恼得他讪讪的把橙子收回去,怏怏的上车去了。

英华其实是跟杨氏的家将打听天长杜家,听说杜家原是潘党,新近才投到前世子准太子门下,她就觉得有些头疼了。萧明要把潘晓霜送人,送谁家都使得,唯有送前晋王世子的人不行啊。潘晓霜若是落到世子手里,世子针对赵恒能生出多少事来?

英华皱眉想了许久,觉得萧明这个人不达目地决不罢手,脸皮又厚又能忍,就似五姨说的,这个人心里所图一定极大。他从杭州到富春又到金陵,不就是为了一个向上的机会么?若是让他晓得潘晓霜的真实身份,他是会怎么做?他若是实诚君子,也做不出买妓送人的事了。萧明或者不晓得潘晓霜对谁最有用,但是他肯定认为潘晓霜在他手里他的好处最大。他晓得了真相必会使人人去京城打听消息,他的人再快也没得柳家的信鸽快,她这里使人送信到京城去报信,赵恒自然会应对,便是世子想针对他,他也能早做准备。

英华想一想,便道:“小海棠,去请萧明公子过来说话。”

萧公子上车还来不及和吴媚儿说上话,就有表妹的使女来请,甚觉扬眉吐气,他在吴媚儿胸上摸了一把,得意洋洋下车,理一理衣裳,重现温文尔雅公子模样,走到英华车门边唱喏,问:“表妹唤愚兄来,所为何事?”

英华隔着车帘,先问萧公子好,又问萧家贤表兄可好,又说清姐姐在杭州甚好,无需贤表兄挂念,把场面话说足了才道:“方才看见萧家表兄的女伴甚是眼熟,甚像是妹子在京师女学的同窗,所以才寻表兄来问一问。”

萧公子愣了一下。京师女学有教无类是出了名的,只要考得进去,屠夫的女儿便能和帝姬同窗。女学中多是高门贵女,同学多年,便是没有太深的交情也能混个脸熟呀,吴媚儿看着颇不俗,若是真在京师女学上过学,这样的人将去送人就可惜了。拿来配把族中子弟,萧家就能和京城小半圈高门贵女搭上线了。他脑子转的极快,马上就在族中还不曾婚配的青年子弟中挑选能和吴媚儿成亲的人选,就顾不上和英华说话了。

英华等了半日不见他回答,晓得他在盘算,又加了一把火,又道:“人云阳虎似孔子,可见这世上就有模样相似的两个人,许是妹子太过思念同窗看错了人。妹子太过冒昧,表兄勿怪。”

萧公子已经回过神来,笑答:“表妹言重了。与我同车的原是世交之女,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的,不晓得她和表妹的哪位同窗长的像?”

英华的声音里都带着甜,轻声道:“潘太师之女,潘妃之妹潘晓霜。半年前她在曲池走失,找了她好几个月呢,妹子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曾想今日看见贵亲,生得简直和她一模一样,多有感慨,让表兄见笑。”

萧明听得潘太师几个字,便觉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好似漫天都在落金雨,瞬间的快活之后,又觉得金元宝太重,砸得他眼冒金星,他俊朗如玉树的身体摇了几摇,重又站定,说话都不利索了,结结巴巴追问:“潘…潘太师家的?”

马车里边的表妹轻轻嗯了一声,又叹息着说:“真像啊。”

萧明甚是果断,和表妹寒喧几句请辞,回去就把潘晓霜搂在怀里亲热了一番,才问:“媚儿,你原来可是姓潘,闺名叫晓霜。”

苍天呀,大地呀,王英华果然不肯撒谎的呀,潘晓霜含着热泪微微把头一点,道:“你都晓得了,我也不瞒你。潘晓霜是我,你送我回京城,潘家必将重金酬你。”

萧明摇头笑道:“霜儿呀,若是我就这样把你送回去,大家访一访就晓得你在金陵做过什么。你便是真的也是假的,你家要名声脸面,你是活不成的,我只怕也活不成了。”

潘晓霜欢喜的眼泪还没有干,看着萧明说不出话来。

萧明执紧潘晓霜的小手,温柔的说:“咱们回泉州去拜堂成亲,再略住两个月,就能把你在金陵的事瞒下,待你有孕,你实实在在是我萧家人了,我们再回京城寻亲,如何?”

104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潘太师有心教儿女为人处事,行事从来不避儿女的,他老人家一惯捧上边不遗余力踩同辈加倍用力,儿女们能学出什么好样来?潘晓霜从来是她姐姐潘妃天下第一她天下第二的的性子,就是沦落到尘土里还有三分悍性呢,既然萧明已经晓得她的身份,岂容人家这样欺她?萧明话音未落,她已是一拳直直的照着萧明的面门捣去。

  这一拳捣的再结实没有,刹那间公子鼻梁肿鲜血崩,萧明哎呀一声惊喊,道边林木落叶簌簌落下,惊起落鸟二三只。隔好远英华家拉车的马都惊到了。马儿嘶嘶人立,唬得家将们一边拉马一边嚷让小小姐下车。英华和小海棠先跳下车,再扶着红枣下来,就看见那边马车上萧明掩面跳下车,洁白衣袖间还有大红血点渗出。

  哎哟喂,这是挨了潘晓霜的拳头?潘晓霜的性子还真是跋扈,人才晓得她的身份,她就敢冲人挥拳头。英华笑嘻嘻袖手站定,要看萧明如何发做。

  萧明喊管家把车门锁起,走到道边的茶棚讨个座儿坐下,自有随从去打水与他洗脸止血。再俊的人儿使两个布卷塞住鼻孔,再顶着一个红鼻梁,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就十去六七了。萧大公子说不恼,那是假的,然要发作,他心里又有些拿不准。这个潘晓霜太过泼悍,不晓得她的身份,打她几顿易过吃茶吃饭,既然晓得她是潘太师之女,鞭子抽下去容易,回头怎么哄她转性?

  萧明正为难间,潘晓霜久推门不得开,实是忍耐不得了,一边槌门一边喊骂,不外乎她是潘太师之女,让萧明好生送她家去,若是对她不敬,必灭萧家满门等语。

  萧明遥遥听见潘晓霜的话语,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想把潘晓霜握在手里图的是青云直上为官做宰,可不是冲着潘家把他家满门抄斩去的。潘晓霜这般会吵闹又不信哄又不能下狠手调*教,放是绝不能放,杀了又着实可惜。萧明按着鼻梁攒眉,很是纠结。

  英华远远听着潘晓霜似市井泼妇一般咒骂哭喊,心中也很纠结。照理说,潘晓霜落到为娼的下场,是再惨也没有,她做人要存些忠厚,袖手便是了校园绝品狂徒。然潘晓霜为人又太过狠毒,此时落难自然无力为难旁人,若是他日有机会得翻身,依潘晓霜为人,会放过她王英华和王家柳家吗?

  此时正有机会踏上一脚让潘晓霜永世不得翻身,便可永绝后患 ,再不会因为潘晓霜的关系连累家人和亲族,这一脚,是踩,还是不踩?

  英华皱眉思索良久,终是拿定主意,只要她至亲至爱之人平安,便是做几桩心狠手辣的事又如何?她附到小海棠耳边,吩咐:“你去和萧明公子说,若想他车内那位小娘子不闹,就叫他问她一句:记得当年真珠姬故事否?”

  小海棠胆小,却是忠心,到底黄着一张小脸去了,英华又吩咐红枣道:“你到那边车边说话,只说:曲池府里悬赏几十万钱寻潘太师家晓霜娘子的下落,如今听讲那位小娘子在金陵为娼,明日必有许多人去花街柳巷寻潘家小娘子的下落。”

  红枣睁大眼睛不解的看着自家小姐,却是不敢动。

  英华晓得自家这个婢子忠心是有,然为人实在不够机灵,叫她含沙射影传话实是不能,不得已道:“罢了罢了,你只说明日金陵城必然人人都晓得潘太师之女为娼。潘家会不会把为娼的女儿认回去,叫她自家想清楚。”说完在红枣肩上拍了一下,示意她速去。

  萧明还在思量为什么王家二娘子传这个话来,真珠姬故事又是怎么一回事,看王家二娘子又使了个婢女去他马车那边去,他原是极小心谨慎的人,忙跟过去,正好听见红枣说潘家会不会把为娼的女儿认回去等语。

  萧贤人虽站在不远处,脑子却转的飞快,回想潘晓霜提到王家二娘子的神情是仇恨多过蔑视,王家二娘子提及吴媚儿甚像故人时,漠不关心里还带着三分快意,恍然大悟:王家二娘子明明认出潘晓霜,却不肯出手搭救她,想必二人仇怨甚大。再转念一想,潘太师权倾朝野,原是人人都要巴结的对像。但王家二娘子之父原是翰林,这个官儿虽无实权,却是皇帝近臣,前朝今朝宰相们都是翰林出身,王翰林做了也有十年翰林吧,一直不咸不淡不曾升官,去年还告老还乡,显然是被排挤出来了。王翰林和潘太师结下仇是一定的,是以王家二娘子明知搭救潘晓霜才有好处,不只不施援手,还要落井下石派使女来奚落潘晓霜。

  女人呀女人,看上去再聪明的女人都是小心眼儿,无甚大局观。不过王二娘子做的事虽不聪明,打压潘晓霜实是助他。萧明瞟一眼站在远处的王家二娘子,少女站在车边身姿美好如庭中碧树,眉目如画,气质婉淑,虽然人蠢了点,看着还是可爱的,他不由笑笑,对着人家抱拳谢了一谢。

  英华晓得她使人传话起到作用了,也冲那边微微点头,转身上车。过了一会,小海棠和红枣手拉手回来,红枣把她传的话学了一遍给自家小姐听,又说车上那人之后安静许多,萧公子上车不晓得说了什么话,萧家的马车已经掉头回金陵去了。

  英华便叫小海棠把一向跟着她出门的管家喊来,吩咐他:“到了金陵,把潘太师之女现是某巷吴媪养女吴媚儿的事传扬开,刘大人不是悬赏二十万钱寻潘晓霜的下落么,想来金陵府也有文书,弄几个闲汉去吴媪那里闹一场,越多人越晓得此事越好。”

  这个管家打二小姐六七岁就跟着出门,二小姐要打架他帮递砖头,要翻墙他就是梯子啊,极是忠心护主。虽然把潘晓霜沦落风尘的事到处宣扬不够厚道,可是做人厚道也要看对像,潘晓霜对他家二小姐出手从不留情,到富春之后,二小姐接连吃她几个大亏,如今有机会不还席的是傻子么。是以管家高高兴兴答应着去了。

  英华又叫柳一丁使人先去金陵盯住萧明,有事速速回来报于她知道。诸事安排妥当,车队缓缓朝金陵城前进,英华闷闷的倚在车窗边,仰头看天空流云。

  在柳五姨长住杭州之前,金陵本是柳家在南方的总部。柳家商行在金陵水西门外占了一条街。柳家生意极是兴旺的,招待客人的住处除去一个大花园,还有特为为带有家眷的商人准备的十几间小宅,就在街后的青衣巷里。柳三娘送孙女到金陵女学上学,也不曾另外置办宅院,借用柳家在青衣巷中最僻静的一个大院落做玉珠雪珠两个孙女休沐时的住处神秘之旅。

  今日还不是休沐日,玉珠姐妹还在女学不曾回来。英华在青衣巷外下了车,看巷子里有一间小院门外守着四个膀大腰圆的护院,守门的正是她家的家人,就晓得那是她家在金陵的住处了。

  小宅的管家早就接到信儿,给二小姐安排的住处是第三进的东厢,对面西厢便是玉珠和雪珠的住处。英华叫红枣看着家人搬箱笼收拾屋子,她带着小海棠和两个管家婆慢悠悠把小宅前后都转了一遍,看门户严谨,厨房收拾整洁,西厢里头样样都不缺,晓得小宅管家甚是称职,侄女儿不曾受委曲,她才安心回东厢,亲手把她与侄女儿买的衣衫料子首饰等物理出来,就看着红枣把送女学校监并先生们的节礼配起来,每位一篓花笋干一篓鱼干,一只火腿再加上四块上等尺头,一盒杏花楼的月饼,一盒杂拌干果和糖果。红枣照着名单用小红纸写好名签儿,一个一个贴好,再看着人用大筐装好,一家一筐。英华便洗了手写帖子,让管家备好车,使小海棠跟着小宅的总管挨家去送。

  黄九姑望富春王家来人甚是着急,一日使人到青衣巷来看三回,正好这一回小厮看见王家送节礼的马车出巷,忙忙的就掉头回去报信。黄九姑也等不及再使人去请了,自家带着两个人雇了个车就奔青衣巷来了。

  其实英华并不曾忘记给黄家送钱的事。只是她二哥前一阵和黄家舅舅吵过嘴,此时黄九姑嫁女,黄家亲戚来送嫁,必定都在黄九姑下处,她送银子去说不定要遭人家白眼闲话。是以英华故意先送先生的节礼。横竖怀翠表姐在女学做事,自然会晓得王家的人到金陵了。既然黄九姑十月嫁女,必是急等银子用的,晓得王家来人了,八成是要亲自来讨,这般也省得她送钱上门去被人非议。

  不过黄九姑来的比英华想像的还要快的多。英华路上穿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下,黄九姑已是进了大门。英华便叫请黄九姑厅里坐,她叫人把银箱挑到厅里去,又亲自开箱取了封好的帐本出来送把黄九姑。

  黄九姑看见是英华先愣了一下,甚是不悦的问:“耀宗进京不曾回也罢了,怎么耀祖也不让他来?”

  “大哥和大嫂原本行李都收拾好了,”英华笑着捧茶,又扶黄九姑上座,陪着小心道:“听讲学政巡至曲池,不日将开县试、府试,爹爹说大哥这科应当考得起,留他在家写墨义呢。便是嫂嫂有心想来,到底在家帮着娘料理家务贴心些,所以使甥女来金陵送帐本。”

  “胡闹。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让你一人孤身出门!”黄九姑板着脸数落了十几声姐夫的不是,才把帐本接在手里细瞧。这个帐本却是王二少使封条封好了的,封的日子都写在封条上,看日子就是耀宗从北方回来没多久封的。黄家没有秘密,耀宗那一回去北方贩牛马,一共赚了多少银子,耀祖分了多少,黄九姑能分多少,黄家早就晓得了,黄九姑心里也有数,掀开帐本瞧了瞧,就是那个数,她也不和英华多话,就把头点一点,指着才抬到厅里的一个箱子道:“钱都在这里?”

  英华便叫把箱盖儿打开,当面把银子一锭一锭数把黄九姑看,道:“这一千八百多两是九姨的本金和利润。那趟赚的少了,二哥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他体己还有一物把九姨。”说着转身从红枣手里取了一个小匣儿交到黄九姑手里,笑道:“这是二哥走时吩咐英华,一定要交到九姨手里呢。”

  黄九姑揭开匣儿看,里头却是她这些年卖出去陪嫁田的地契,整整齐齐一百亩全在。黄九姑捧着匣儿的手举在半空中愣了许久,眼泪叭搭叭搭朝下掉。这一百亩地原是黄九姑手中无钱使用,零零碎碎三亩五亩卖出去的,买一百亩地容易,把零碎田地买回来照原样拼一百亩要花多少精神?

  耀祖和耀宗都是她姐姐亲生的孩儿。黄家人都说耀宗和瑶华被柳氏教的都和黄家不亲了,姐姐生的三个孩儿只有耀祖还认黄家亲戚。可是耀祖行事可有耀宗这般体贴暖人心?

  黄九姑把小匣儿纳在怀里,抽出手帕揩净上脸上的泪,握着英华的手道:“耀宗是个好孩子,他的心意我收下了,但是赎田的银子不能让他掏,他老子做了一辈子穷翰林,能留几个钱把他,他便是有几两银子,也是他辛苦挣来的,叫他留着娶亲使用。”

  其实耀宗一个汉子,虽有孝心多用在柳氏身上了,在姨母那里哪能这样体贴周道,赎田本是柳三娘替他安排的,柳三娘还当着老翰林的面老实不客气收了二儿子五百银子的赎田款带三十两的手续费最强系统。不过这话英华自是不会和黄九姑说,英华只笑着摇头道:“二哥娶亲我爹娘自有银子与他使用。九姨只管放心收下,此事二哥禀过爹娘才行的,爹娘也赞他有心呢。这是二哥的一片孝心,若是孝心还要收银子,像什么话?”就挥手叫人把点好数的银子都收回箱子里去,又亲亲热热扯着黄九姑的膀子,道:“九姨,甥女喊几个管家送你老回家去呀,明日早饭后甥女去府上给表姐添妆,好不好?”

  黄九姑虽然感动伤心,但是女儿婚期紧,备嫁妆原是赶着的,得了银子速速要去买衣料买木料找绣工,原是不肯耽误的,只说英华到底隔了一层,她只把买田的银子留下,将来再还耀宗就是,就依了英华出门。黄九姑到了此时,嘴上虽然不讲,心里觉得柳氏没有把耀宗教歪,待英华都有了三四分好感,上车时拉着英华的手,极是客气喊英华明日必去。

  英华目送黄九姑的车出了巷口,回来把王家送怀翠的贺礼点出来,又把她自家与怀翠添妆的几样首饰取出来验看一回无误,使匣子装好缠上梅红纸。

  王家送嫁的贺礼是英华使柳一丁去置办的。柳一丁却是照着柳家送管事亲戚们嫁女儿的例置办的礼物,时兴花样绫罗绸绢各六匹,既好看又体面,而且是进货价从柳家铺子里拿的,还很实惠。花花绿绿四抬盘送到黄家去,就替黄九姑又省下极少也有一百两买衣料的银子。柳氏出手这样大方,看呆了黄九姑娘家夫家两边的亲戚,黄九姑先前已是感激柳氏把耀宗教的很好,这回再看柳氏送的礼又重又实惠又体贴——她在金陵寻了小半月也寻不到这么好看的花样呐。这么一份厚礼可不只是舍得花钱就能备办得下来的,可见柳氏实是用心把她当亲戚看待,黄九姑待英华的客气里又添了四五分真心实意。怀翠在女学不曾回家,英华把添妆的首饰送到黄九姑手里就告辞,她老人家再三的留英华在家用过中饭再回去。

  英华晓得她母亲的安排到底把黄九姑的心捂软了,以后只要黄九姑有事时能替她二哥说句把话就使得了,真要九姑把她当亲外甥女待那是为难人家,没看边上黄家亲戚们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么,她也再三的坚辞。因说马上休沐日玉珠雪珠回家要给两个侄女做衣裳,赶着在家裁衣料,黄九姑才罢了,亲送她至门口上车。

  方才回避的黄家子侄到厅上看过王家送来的贺礼,因礼送甚重,倒没甚闲话说王翰林和柳氏,舅舅们都说王耀祖算是外祖父家养大的,又娶的是黄家女儿,他两口子怎么不来送嫁。

  黄九姑把缘故说了,又说不晓得真假,已是叫怀翠到学里托人打听去了。黄家舅舅们相对傻眼,对问:巡考几时到的曲池?何时开考,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有一个性急的忙忙的就道:“我去寻朋友打听消息去,你们先收拾行李,有确信咱们马上回去。”又有一个埋怨黄九姑昨日晓得不早说。

  黄九姑苦笑道:“旧年几次都传要考,每次传说都唬得你们挑灯读书闹得人仰马翻的,我虽是晓得信儿,也要打听清楚才好和你们讲,若不是真的,不是害你们受累么。”

  一个老成的沉默许久,才道:“王家姐夫拘着耀祖在家读书,此事想必有八成真了,便是不真,咱们静心在书房读几日书只有益处也无害处。九妹,咱们来送贺礼,无事闲住几日也罢了,如今既然有了开考的消息,还是回去的好,怀翠备嫁妆,怕是不能助你了,哥哥们把管家都留下与你如何?”

  黄九姑笑道:“金陵不比富阳乡下,样样都买得到的,备嫁妆只要有银子,什么都是方便的,不消哥哥操心。哥哥们带着侄儿回去用功要紧。曲池要考,金陵难道就不要考了?女婿也是要考的,怀翠的婚期怕是要改了呢。”

  且不提黄九姑这里放下备嫁妆,打点亲戚们回家。只说英华的管家在外头奔走了两三日,成果蜚然。吴媪那里去了有六七拨人打听潘晓霜的下落,有好生问话的,有打骂逼问的,还有去府衙出首的,闹一次总要堵半条街,轰动的整个金陵城都晓得了潘太师之女在金陵为娼,芳名吴媚儿。曾经嫖过吴媚儿的公子哥儿很有几个吓坏了逃走的,还有一个胆子小的公子居然吓的上了吊。

105有缘千里来相会(上)

  这个上吊的公子原是家中独子,父母极是溺爱,公子的妻子为着公子好色和公婆吵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待公子的姬妾使女更是严厉红色仕途。这一回公子在房梁上上吊耍子,他的姬妾使女们都说是少夫人逼的,合宅吵闹了两日,公子族兄就到府衙投了状纸告弟妇逼死弟弟。

  俗话说民不举官不究。金陵太守倒是晓得京中势力变化,做官的人没有几个是真傻的,凡事都要与人留个余地好日后相见。他又没有和潘太师结仇,传闻人家女儿被拐做娼这个事,潘家自家不来查问,他偏去追查,这种没头脑的事传扬开来不止是打潘家的脸,还会让对头笑他拍潘太师的马屁,两头都落不到好的事为何要去做?

  太守装聋做哑甚是得力,有人报官时虽是派了衙役提来吴媪问话,吴媪指天划地赌咒说吴媚儿是她亲生女儿,自然就当吴媚儿是吴媪亲女处置。然出了人命案子太守就不能装糊涂了,嫖得起的人家都不会穷,和这样的人家结亲的人家也差不到哪里去。中等以上的人家谁没有三五个有势力的亲戚?两边相互角力,女家一则泄恨,二则要洗脱罪名,一口咬定死人是嫖了潘太师之女事发吓的上吊,挤兑得太守只能下令发文书在金陵寻人,又行文去各地和京城,务必要把吴媚儿寻出来问话,又要调认得潘晓霜的人来对证。

  萧明带着潘晓霜在回泉州的路上听说金陵发文书到处寻找吴媚儿和替吴媚儿赎身的恩客,恼的也想上吊了。若是让官府的人寻到潘晓霜,他就是嫖了潘晓霜的嫖客有没有?潘家人白日不收拾他,夜里必定要把他治死的。

  还好他素来有急智,想到在杭州租下的栖霞院原是付过一年的租金,走时还留了两个管家看守,那里极是僻静。金陵认得他的人都晓得他是回泉州去的,再想不到他会去杭州,只要他老实在杭州躲几个月,和潘晓霜做一对恩爱夫妻,避过风头再回京城寻亲自然平安,是以他到了歇脚处打发马车回金陵,另雇了辆车,拐个弯儿向杭州去了。

  金陵城里寻找潘晓霜,差不多把十里秦淮河翻了个底朝天。听讲曲池府悬赏二十万钱求潘晓霜下落,闲汉们都不闲了,大街小巷到处乱串,四处打听。就连英华去女学接玉珠雪珠放学,都有个闲汉凑上去和柳一丁套近乎,听说他们是富春王翰林家眷才悻悻走了。

  到家柳一丁当个笑话禀与二小姐知道,英华苦笑摇头,道:“却是我莽撞了,此计虽是逼的潘晓霜不能公开露面,却平白害了一条人命,还要连累无辜的人吃官司,又这般扰民,我心甚不安。”

  柳一丁是柳五姨的膀臂,经历的事情极多,看事要长远一些,看英华这般,忙劝道:“小小姐不要自责。旁人都是逃走,只他上吊,先就可疑,他又是独子又无子女,家中又极富有,怕是还有隐情。金陵闹出这么大动静,潘家绝不会认回潘晓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潘家倒向世子,不见得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日后世子为帝,若是潘晓霜在潘家还能说得上话,咱们将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英华微微点头,道:“上回潘晓霜和我闹了一场,险叫亲族都受株连,又连累姑母和离,我心里极是过意不去…这一次有机会永绝后患,我绝不能放过。”

  玉珠和雪珠自西厢过来寻姑姑说话,站在院中阶下就看见姑姑神情严肃的和管家说话,管家也一脸郑重,只说姑姑有要紧事说,玉珠就扯妹子的袖子,叫她掉头。英华瞧见,忙使眼色让柳一丁先出去,连声唤:“玉珠,你们过来罢。”

  富阳黄家教养女儿也不过是略教几个字罢了,早年富的时候,女孩儿们陪嫁丰厚,还请女先生来家教教管家算帐什么的,先翰林夫人黄夫人算是黄家女儿里头最出类拨粹的了,二来也是没钱逼的,所以极是能干。到黄九姑和耀祖之妻黄氏,安稳日子过的久了,连守财都不大用心。黄氏照着她自己在娘家的旧例教养女儿,玉珠会做针线,认得几百个字,会记个流水帐,会做几样家常饭菜,已经让黄氏歇尽全力。玉珠性子甚是懦弱,又有些儿胆小,这二年虽经柳氏尽力安抚鼓励,又得祖父疼爱,晓得这个姑姑其实是真心疼爱她们的,她还是有些害怕和姑姑亲近。英华喊的声音略大了些,她捏着妹子的手就紧了一紧。

  雪珠的运气比姐姐好,开窍懂事的时候已经被祖父母护在翼下,小人儿胆大自信,性子也开朗,被姐姐捏疼了手,哎呀一声就叫出来了,一边说:“姐姐你捏我做什么?”一边就提着裙子奔英华去了庶门。

  英华把雪珠搂在怀里,问她女学里开了什么功课。雪珠一桩一桩数给姑姑听,咯咯笑着说:“姐姐下学期要上骑射课了,她害怕,说过完年不上学了。”

  南边马都少见,男子会骑马的都不多。英华还记得去年买田地骑马时围观者众,金陵女学居然开骑射课,估计大部分女学生都会跟玉珠似的,会害怕吧。英华放开雪珠把玉珠搂在怀里,安慰她说:“莫怕莫怕,骑马一点都不可怕,姑姑就替你和雪珠一人寻一匹性子温驯的小马来,就养在外院,再替你们请个女骑师来教学,总要教你们在家学会了,在学校大大出个风头才使得。”

  英华说一句,雪珠就把头点一点,姑姑要教她出风头,欢喜的又咯咯笑起来。玉珠先是微微露出笑容,转眼又怯生生的问:“姑姑,娘说女孩骑马无用,叫我不要上骑射课,多在针线上用功…”说着自家颇觉得泄气,小人儿双肩慢慢塌下去,背也弓起。

  英华这时候心里真有些恼嫂嫂了,在玉珠背上用力一拍,喝道:“咱们家的女儿都要会骑马的,不只祖母和小姑姑会骑马,你们没见过面的瑶华姑姑骑马才骑的好呢,她还代表女学参加过四次京师中秋马球会的哦。”

  “可是…”玉珠看看英华骄傲的模样,再看看雪珠一脸的羡慕,到底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英华拉着玉珠和雪珠到东厢明间坐下,叫人把她在杭州给两个侄女买的礼物拿来。少时三叶嫂子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抬着两只不小的木箱过来,就在院子里把箱盖揭开。红枣和小海棠一起动手,把两个荷花仙鹤纹的朱红漆镙钿妆盒捧出来搁到明间的桌上。

  玉珠还算矜持,雪珠已是趴在桌边,对着她面前的妆盒左看右看,不停地发出满意的赞叹声,道:“真好看!姑姑,这是与我们的?”

  英华含笑点头,道:“与你们的,打开来看看?姑姑给你们配了几样小首饰,留着自己玩也成,送同窗也成。”一边说着,一把把雪珠面前那个妆盒打开,这个妆盒第一层搁着一套木梳木篦,几柄大梳还带着小小的玉花结绳流苏,第二层左边是几柄小巧的银花梳,右边是十来根花簪,有几根是银的,有几根是玉的,还有一大把使红带子捆着的木簪,各种花样都有,把第二层塞的满满的。第三层底下垫着雪里红梅的绸垫,搁着一只二指宽缕空如意云纹的银臂钏,还有十来只风藤镯子,这些镯子上有的包着一小片金银雕花,有的镶着小小颗的红蓝宝石,每一个又轻巧又精致,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睛,虽然不是很值钱,全是小女孩儿心爱的东西的。

  雪珠看一样,赞一样,眼睛睁的又大又圆,跟看见鱼的小猫似的。英华笑眯眯摸她的头,道:“姑姑还有自己做的几样小东西,藏在最底下那个抽屉里,你们自己抽开最底下那个看看?”

  只这个妆盒,做嫁妆也够了,居然还有好东西,姑姑待她们,实在是太舍得了。玉珠看看笑眯眯的姑姑,再看看欢欢喜喜的妹子,心里又酸又涩。她们到金陵女学上学,姐妹两个共使母亲黄氏的一个旧妆盒,那个旧妆盒从前也算好物,然是黄氏从小使的,二三十年的老物件,漆面上都花了。玉珠虽然不和人家攀比吃食用,但这个妆盒真有些不大好见人,屡次都被几个成绩不如她的同窗嘲笑。是以玉珠甚想要个新妆盒。可是这个东西再便宜也要二十来两银一只,玉珠体谅家用艰难,一直没有和爹娘开口讨要。

  这桌上摆的东西,全是姐妹两个想念的东西,亲生爹娘不曾与她们买来,倒是姑姑老远从杭州买来送她们,妆盒不必说,必是极贵的,妆盒里的这些东西虽然不贵,但是那么精致美丽,也不是容易买得到的。爹娘待这个姑姑也谈不上有多友好,姑姑待她们却这样用心,玉珠心里又酸又涩又甜,红着眼圈儿用手抚摸妆盒盖上的螺钿荷花纹。

  雪珠年纪小不似姐姐敏感,欢欢喜喜拉开最底下一层,抽屉才拉开一条缝儿,就有珠光闪闪。雪珠迟疑的瞧了一眼姐姐,玉珠摸着妆盒正若有所思呢,她又看姑姑。英华对着她赞赏的点头,示意她拉开那个抽屉。

  雪珠用力把抽屉拉开,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抽屉和上面一层一样垫着雪里红梅的绸垫子,却分成了上中下三格,上格整整齐齐摆着三对耳坠子,一对珠子耳坠,几粒大小珠子串成长串,珠光耀眼,一对玉耳坠,玉环虽只豆子大,可是玉质极好,细腻温润的好像含在口里就会化了似的,还有一对紫金八宝环,镶着闪闪发亮的红蓝宝石和小米珠,极是精致。中间一格摆着一挂缨络,却是使珍珠和羊脂白玉串成的满池娇花样,荷叶荷花都只有指甲大,雕工活灵活现,连叶子上的经络都雕出来了。最右边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镶玉镯子,镯子的玉质和玉环耳坠不相上下,镶的金管雕成牡丹花枝花叶,活灵活现的花儿仿佛风一吹就能摇一摇。这几样,哪一样做陪嫁都是压箱底的好东西。雪珠看着这三格里的物件,惊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玉珠看了一眼也吓住了,结结巴巴道:“姑姑,这个使不得。”

  英华笑道:“这一抽屉里的东西,看着像是很贵重的样子,其实没花我什么钱。耳坠和缨络是前年作兴大缨络,我一个同窗买了个,坏了一个角儿她就不肯要了,我拿一只玉凤和她换的,后来又拆了个珠链自己串的的几个小缨络。那对八宝金环呢,是杨家九妹送了我五对一样的,我送了李家芳歌妹子一对,自己留一对,还有三对就是你们姐妹三个的啦。那只金镶玉的镯子,是我几年前恰好看到一对小镯子,玉质虽好瑕疵却多,几千钱买下来叫工匠改成金镶玉,如今我戴小了,正好给你们戴着玩。”说着就把那一只取出来,解开搭扣给雪珠扣上了,雪珠小小人儿手腕本来就细,戴上略松,英华瞧了瞧,又捡了两个藤镯子给雪珠套上,笑道:“雪珠这个有点大,底下添两个就不怕掉了。”又开另一个妆盒把另一只金镶玉镯子取出来给玉珠戴上,却是正好。

  英华把两只戴着镯子的手拉到一起比一比,笑道:“这几样东西算是好看的,又不贵,在学校充场面的时候戴着玩最合适了,丢了也不心疼的。”

  姑姑说没花钱,雪珠就当不贵,欢欢喜喜谢过姑姑,把妆盒搂到怀里,道:“总和姐姐合使娘的旧妆盒,同窗有人笑话我们呢,等我把这个新妆盒带到学校去,看她们还笑不笑话我。”

  玉珠年纪大些,情知这几样东西都是好东西,姑姑是怕她们不收才这样讲的,拉着妹子郑重谢了姑姑才收下。

  箱子里还有些中秋的玩具,杭州的土仪,剩下都是衣料,英华把小宅的管家喊来,吩咐他马上去喊常走的裁缝来,叫在第一进挑间空屋子裁衣料。裁缝前脚进门,苗小姐后脚就到了。

  苗小姐到金陵女学上学原是英华荐的,住处是柳三娘帮寻的,离着这里也不远。今日苗夫人带着女儿逛街回来,恰好在路口遇见带着裁缝回家的王家管家。苗夫人只当柳氏夫人来了,唤住管家说话,听说柳氏不曾来,只王英华一个来送礼,给侄女做换季的衣裳。苗夫人当面没说什么,到家甚是感叹,和女儿说:“难道北方养女儿都是当儿子般养的?王家这个二娘子,比你还小半岁,柳夫人居然就让她一个人出远门送礼,虽说王家小姐胆子不小,到底也要大人放心才敢放她出来。这个柳夫人,心比男人还宽大。富春都说她是商人女儿配不上王翰林,照我看,王翰林娶到她才是有福气呢。”

  苗小姐却是晓得些柳家的底细的,轻声道:“柳家是皇亲呀。英华小姐的舅母是天波府杨家的女儿,天波府杨元帅和皇帝是连襟。”

  苗夫人瞅了女儿一眼,女儿晓得这些,怕是听赵恒那个王八蛋说的。苗夫人疼爱的拍拍女儿的背,道:“别说皇帝,就是玉帝太上老君,也不关咱们的事。”

  苗小姐看母亲这个样子,像是又要扯旧帐了,她心里其实极不愿意母亲提赵恒,便换了话头说:“女儿去寻英华说说话可好?”一边说着一边跑了。

  她到了王家,脸色还不大好。英华晓得苗小姐的脾气,请她坐下,叫红枣点了酸梅汤端上来,也不言语,端着碗陪苗小姐吃酸梅汤。苗小姐含着一口酸梅汤好半日,发狠咽下,恶狠狠道:“我两个月前在瓦子里看戏,看到过潘晓霜。她在楼座上看戏,一个老胖子搂着她上下其手。”

  英华端着酸梅汤的手纹丝不动,“满城都传说她做了□。你看见她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