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想一想,摇头道:“五姨今日累的很了,怕是睡到天黑呢。沈夫人是来提亲的,亲事不成晾她做甚,我亲自去见她。”

  沈夫人看到英华一个小姐出来说话,本来脸上的五六分怒容就变做七八分,怒道:“杨夫人和柳五娘怎么不敢来见我?”

  这是来提亲的还是来寻仇的?英华按下心中的不快,对着沈夫人施了一礼,笑道:“舅母刚刚分娩,还在产房不得出来。姨母从子时就守着舅母,实是累的很了,才去歇息。奴听说夫人是为英华而来,所以斗胆来见。”

  “你是王家二娘子?”沈夫人的怒容换成讶容,站起来牢牢盯着英华,问:“你是王英华?”

  英华点点头,笑道:“我是王英华。”

  沈夫人上下打量眼前的王英华,少女在堂上站的笔直,目光端正回视她质疑的眼神,既不胆怯也不畏缩,嘴角甚至微微上翘,带着客气的笑意。这样的女孩儿看着就是一副自尊自强的模样,绝不肯假扮别人的,她必定是王家二娘子本人。

  沈夫人深深呼吸,酝酿了好一会,才道:“我家大郎把自己反锁在家庙的塔上,说他和王家二娘子真心相爱,不娶王家二娘子他就从塔上跳上来。”

  英华愣了一下,微笑道:“如果这个王家二娘子指的是我,他肯定娶不成。”

  沈夫人居然点点头,赞同的说:“不是你。若是你,你不敢见我。他这一向早出晚归,换下来的衣衫上都带香味,显然是和女子相会。不晓得是谁让人假冒你的名头捉弄他。”

  “冒谁的名头不好,偏要冒我的名头。”英华冲沈夫人笑了一笑,道:“这人必是想我们两家结仇呢,不是与我有仇,就是与府上有仇。”

  沈夫人老脸微红。她从前没打听清楚,只说沈家比王翰林家富有,侍郎配翰林的家世也正好,她家大郎在亲戚里头又是出了名的好,只要她求王家必许的,所以在儿子面前没少夸王家二娘子,话里话外简直王家二娘子就是她家的人了。谁知相亲宴人家没来,她亲自上门和杨氏夫人说,杨氏夫人也不接她的话。再和杜亲家询问才知,王家二娘子早定了亲,她才晓得自己闹了个大乌龙,都没好意思再跟儿子提“王”字。大郎一向不理俗事,必是还以为家里人是乐见他和王家二娘子在一起的,所以有心人故意设圈套,大郎轻轻易易就上套了。沈夫人已是想到有哪几个和她家不对付的人会做这种下做的事情,嘴角抿的紧紧的,面色阴沉的可怕,显得法令纹格外的深。

  英华看沈夫人神情变幻不定,显是在思索谁在陷害她,便退后几步,压低声音吩咐上茶,又让小海棠去和福寿说知,马上去查这一向谁和沈家大郎在一处玩耍。

  沈夫人听见英华要查她儿子,先是眉头一皱,盯着英华面色变换数次,到底没有说话。

  英华静静的直视沈夫人许久,才道:“沈夫人,为你我两家清白名声计,这个冒称是王家二娘子的人必需找到。”

  沈夫人叹着气叫她的侍婢捧上一个盒子,道:“这是我今日在大郎房里找到的。王小姐看一看。”

  小海棠过来把盒盖揭开,就有一股又香又甜的气味冲出来,呛得她立刻就把鼻子捂住。英华站在几步之外都嗅到了,闻到这股味道也不禁皱眉。

  若是这几样东西是王小姐的,说不定事情闹开了还能把王小姐娶回去,这个味儿,连人家的丫头都受不了,自然里头的东西也不会是王小姐的。沈夫人心里有些失望。

  小海棠捏着鼻子在盒子里翻了翻,急退好几步,扭头朝外头大力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才道:“是一块手帕一条松花绿的汗巾,上头倒是绣着华字做表记。”这话一说,屋子里柳家上上下下都笑了。英华侧过脸笑的要死。三叶嫂子从人堆里挤出来,笑道:“做表记的人跟咱们家不熟。我们家大娘子闺名瑶华,二娘子又岂会用华字做这些小物件的表记?”

  英华含着笑对沈夫人道:“夫人不如回府上详查?”

  沈夫人黑着脸不回答,过了好一会才道:“王小姐可愿陪我去家庙劝一劝我那傻儿子?”

  “英华并非和令郎两情相悦的那位姑娘,便是去了,又如何劝得转沈公子?”英华微笑着让开沈夫人伸向她的手,又道:“沈公子出此下策,是为了把事闹**婚吧。”

  是啊是啊,都说了非你不娶了。把真的王家二娘子带去,若是儿子机灵点一口咬定是你,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你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走了,沈家当场就把婚事办了,你前头定的亲就是白定了。沈夫人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两只手拉住王小姐让她答应同去。

  “若是沈公子看到夫人带去的不是他的心上人,心生失望真从塔上跳下来,就不好了。”英华看到沈夫人眉头又皱起,飞快的又说:“那人既能唆使令郎以死相逼,未必没有第二计第三计。夫人不怕家中有变?”

  沈夫人面显疲态,笑容勉强,“他们既然敢冒王小姐之名,王小姐就不怕第二计第三计有伤府上清誉?王小姐随我同去,若有不妥也可以当场指出。”

  “家中长辈一位才出产房,一位也病着。”英华拒绝的格外理直气壮,“实是不能暂离。英华自问行事无差池,不怕污水泼溅近身。”

  沈夫人黯然离去,临别是极是不舍,在二门外探身出轿再三凝视英华。英华站在二门以内,寸步不移,坚决坚定施礼恭送。

  柳五姨站在英华身后不远处,含笑看着英华转身,笑道:“我们家小英华长大了,已经学会沉着应对,稳妥行事了。”

  “五姨,你怎么起来了,快去睡快去睡。”英华一改方才端庄稳重的模样,跳起来直奔柳五姨身边,嗔着双福道:“沈夫人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喊五姨起来做甚!”

  柳五姨揽着英华的肩,笑道:“方才我是被产房的血气冲了一下难受,并不是累。回去吃了一碗茶就缓过来了。沈家你处理的很好,后面的事交给五姨罢。”

  英华犹豫了一下,想问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扶着柳五姨去看了看杨氏,杨氏睡着未醒,她们姨甥两个就坐在二门内的小花厅等消息。

  柳五姨这边使去打听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树娘的一个使女满面惊惶回来,一进花厅就结结巴巴道:“清小姐…清小姐拿刀比着她自己的脖子,要我们小姐带她去沈府。”

  一个细瓷茶杯被柳五姨用力掷到地下,摔得粉身碎骨。那个使女哆嗦了几下,不敢挪动避开,任由热汤流淌到裙上。

  英华方才看到沈夫人拿来的手帕汗巾,便觉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似曾相识,已在心里怀疑此事和萧清有关系。现在猜想得到证实,她并不似柳五姨愤怒,冷静的说:“你不急,我问你答,慢慢说。”

  那个使女畏缩的点点头。

  英华便问:“你们小姐和清姐姐这一向是不是出门就分开了?”

  那个使女低低答了一声是。

  英华又问:“清姐姐去了哪里,做了何事,见过什么人,你们是不是全不清楚?”

  那个使女点头略有迟疑。柳五姨怒喝:“抬起头说话,不许撒谎!”

  那个使女抬头,看到柳五姨怒容,吓的一个哆嗦跪下,禀道:“婢女一直在我们小姐身边服侍,只晓得清小姐的族兄央清小姐替他打理庶务。所以清小姐虽是总和我们小姐一同出门,总是独自一人去他族兄的住处。至于清小姐结识何人,婢子实是不知,便是我们小姐,婢子也敢打保票,她也是不清楚的。”

  “今日你们老早出门,去了哪里?清姐姐中是和树娘姐姐可有分开?”英华挽住柳五姨的胳膊,问的极是仔细。

  “萧公子和几位公子在灵隐寺办了一个文会,连公子们的家眷都邀请了。因他没有家眷,央清小姐招待女眷,就请我们小姐做陪。今日清小姐和我们小姐并没分开,是吃了中饭没多久,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寻清小姐,不晓得说了什么话,清小姐就拿刀比着脖子要我们小姐和她萧公子带她去沈家。我们小姐说此事非同小可,只他们送清小姐去沈家不合适,使婢子回禀五姨拿主意。”那个使女说了一长串话,看柳五姨脸色极是难看,吓的长跪不起。

  英华因树娘是使婢子来问五姨讨主意的,她倒不好抢着说话了,也看着柳五姨。

  柳五姨冷笑数声,点福寿的名,道:“你亲自去一趟,把我的话传给树娘听,就说今日清儿舅母临产,清儿本该在家守护,萧公子喊妹子替他招待客人,待妹子果然亲厚,清儿还真是视兄如父啊。他们萧家兄妹情深,咱们外家倒退了一射之地了。萧家女儿的事,让萧家自家拿主意罢。”说着意味深长的瞅了一眼那个使女,挥手叫她带路。

  英华听五姨话里的意思,明着是说清儿,其实是说树娘。不曾明说的意思,想是让树娘听了这个话自己回来,若是树娘不回,想来也要似待清儿那般,甩手不管树娘了。树娘性子虽然孤高,然人并无坏心,待姐妹们其实心诚的很。若是她此次走错一步,柳家不照管她,萧明又在一边对她虎视眈眈,她岂不是如羊羔落入虎口?英华忙忙的使了个眼色把福寿,示意她略等一会,就凑到柳五姨身边道:“五姨,站了这大半日了,咱们去歇一会好不好?”

  杨氏得了新奇吃食,新样衣料,流水样供给三个外甥女,虽然心中有厚薄之分,但明面上并没有偏疼哪一个。树娘动不动就甩脸色把她看,她也没有放在心下,还费心为她婚事谋划,便是萧贤萧清两个,柳五姨都不肯照管,她还是能拉拨回来照管,可是她分娩时只有英华一个守在产房外,从早到午不曾离开半步。那两个不过到院外问候一声就出门玩乐,实是让人心寒。柳五姨看英华满面倦容,心里有多恼那两个,就有多心疼眼前这一个。

  柳五姨拍拍英华的胳膊,亲切的说:“好,我去歇一会,你也去歇着吧。”

  英华笑着打了个呵欠,道:“实是困了,给舅舅写的信才写到一半,我写完再去睡。”

  柳五姨是真累了,才睡下又听说沈夫人来跟英华提亲,英华虽是不说请她起,她极是担心英华,所以一直藏在后面偷听,英华处理事情很是妥当,所以她也不曾露面。方才又被萧清气了个狠,劳心劳身实是撑不住了,扶着双福自去歇息不提。

  英华到书房抢着写了个“舅母生产,母子平安,树娘姐姐既然人在灵隐寺,为表弟求张平安符速归”的小纸条,让小海棠去塞把树娘的使女。

  小海棠是看到自家小姐给福寿姐姐递眼色的。福寿也甚知趣,磨磨蹭蹭点人,套马车,等到小海棠来了,她才上车。小海棠就当着福寿的面把那个字条儿递给树娘的使女,又大大方方走了。

  福寿情知小小姐在给树娘通风报信。柳家出了一个清小姐这样吃里扒外总坑队友的猪队友已是吃不消了。清小姐不是柳家养大的,弃之不管柳家不会在意。然树娘若是做错了事,此时柳五娘和杨氏在气头上不管她,她必吃亏。过些时日两位气消了不免又要后悔心疼。本来便是小小姐不通风报信,她也要走点消息的。既然小小姐出手,她乐得给方便,到了灵隐寺外,还故意让使女去喊树娘出来说话,给人家看纸条的机会。

  树娘听说姨母不来使了福寿来传话,实是为难。说实话,清儿这回闹起来,她是真不知情。若是没得长辈出头,冒冒然任由清儿到沈家去,该如何收场?围观清儿拿小刀比划脖子的,还有一群杭州本地才子和他们的家眷呢。她心里又慌又乱展开字条看了几眼,觉得王英华这个时候捎纸条叫她给初生的表弟求平安符回家纯是莫名其妙,随手把纸条揉成一团丢过一边,忙忙的出去见福寿。

  萧明眼尖看见,不动声色把纸团踩在脚底,瞅准机会捡起看过塞到袖内。

  少时树娘引着福寿进来,福寿看着满院子人把一个拿刀比着脖子的清小姐围在当中议论纷纷,便问萧明公子在哪里。

  萧明公子越众而出,风采出众。福寿对着他施了一礼,把柳五姨的话当众朗声说了,又对着萧清福了一福,道声清小姐珍重,施施然走了,论风度一点也不比萧明差。

  树娘听了这一席话,羞愧的满面通红。她这一向心中装满了萧明,别事都不在意,每日和萧明相聚,不是弹琴写字画画,便是约几个同好出游,连萧清有没有在身边她都不大留心,今早听说舅母肚疼,只说舅母月份虽然,生产还早,实是没有留意算舅母临盆的时日,又满心计划要在文会上施展才华,所以在院外问候一声就走了。柳五姨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敲打她,她再回想英华捎给她的纸条,才知英华叫她去求符的用意。

  萧明朝院中的诸位拱拱手,苦笑道:“舍妹和沈家大郎实是情投意合,然沈夫人偏又一心要替沈大郎求娶舍妹的表妹英华小姐,如今闹成这样…真是!清儿,你树娘姐姐还在,你堂兄还在,还有这许多好朋友在,必叫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说着就把深情的目光系到树娘身上,去牵树娘的手。

  树娘不由自让教他牵住了手,被他拉到萧清身边,萧明捏住萧清的手,夺下她手里的刀子,把妹子推到树娘的怀里,便喊套车去沈家。

  沈家家庙虽在城外,离城不远,沈家有钱,占的地方风光极好。今日风和日丽游人如织,到沈家家庙赏景的闲杂人等格外的多,又有沈家本家一位公子广邀好友在家庙外桃林中结社赛文。沈大郎说声要跳塔,家庙外高塔下霎时就围起足有一千人。沈大郎磨蹭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跳,沈家人上不去,沈大郎又不肯下来。杭州城里姓沈的差不多都来劝说。顺带来看热闹的亲戚,亲戚的亲戚朋友,聚起来人山人海呐。

  休说从车上下来的树娘和清儿都被吓住,便是萧明下车一看漫山遍野都是人,也吓住了。好在他从来胆肥心大,人越多越好挟众意成事,便示意树娘扶着清儿,他亲自开道,护着族妹走到沈夫人面前,拉扯着清儿跪倒在沈夫人面前,他看一看四下里沈家人眼中的怒火,咬一咬牙也跪下了,朗声道:“舍妹和令郎两情相悦,求夫人成全。”

110人艰不拆(上)

  沈侍郎虽然早早的西游极乐,然沈夫人极是精明能干,把她们这一房的产业把持的牢牢的,别房族人连根针都插不进。沈大郎在杭州一向以情深意重出名,虽然在读书上没有沈家三郎有天份,但是一向老老实实读书,声誉极好。今日这么登塔一呼要娶妻,从前的深情呀长情呀,就成了笑话了。

  沈夫人到塔下劝儿子时,听儿子喊的是他和王家二娘子两情相悦,她心里盘算再三:儿子行此蠢事,名声算是坏掉了,便是她把儿子哄下来,将来儿子择配之难,甚于上青天。王家二娘子明明定亲又和她儿子勾搭上了,可见也不是传说中那么的好,但是——王家二娘子的老子是翰林哪,还是皇子的先生哪,娶了她的好处看得见摸得着,又是沈家正需要的,便是女孩儿品性上略差些也将就了。王家二娘子和大郎相好,其实等人退亲再聘也不是难事,现在大郎急吼吼要娶,只怕是王家二娘子珠胎暗结…沈夫人越想越恼,越想越觉得趁着这个时机把王家二娘子娶来家不失为亡羊补牢之举。王家二娘子嫁的不光彩,王家便不能在亲家面前端架子,沈家有所求也不必低声下气,王家二娘子当娶,当此时娶。

  所以亲族中有人劝说她去柳家提亲,她就把王家二娘子定过亲一事掩下,顺势而为,默许亲族们张罗婚礼,她自去提亲。依着杨氏夫人的暴炭脾气,若是人说王家二娘子和她儿子有了首尾她不会信的,必定会带着王家二娘子亲至家庙对质。到时候鼓乐一动,大郎从塔上下来,大红的喜袍罩到大郎和王家二娘子身上,当众成亲一床锦被掩去风流罪过,杨氏夫人就是不愿也只有捏鼻子认了。

  可惜沈夫人想的虽好,却是没有想到和沈家大郎相好的王家二娘子是旁人冒名。杨氏夫人居然今日分娩,柳五姨又病了,柳家并无一个能做主的长辈现身。王家二娘子又是个极机灵有主见的,连二门都不肯迈。沈夫人满肚子妙计全然落空,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到家庙。她老人家看儿子还在高塔上抱着廊柱吹风远眺,衣带飘拂如仙人,一口气上不来就倒下去了,坐在家人抬来的一张椅上歇息,半日都缓不回劲。

  萧明带着萧清走到她面前跪下,沈夫人一见萧清那带梨花带雨的美丽面庞,第二口气也没上来,半边手足搐动,居然中风。

  沈夫人在万众瞩目中倒下来,儿子侍女们都慌了,把沈夫人围在当中哭喊叫医。沈氏族中一位族老从人堆中挤出来,先和萧明对了个眼色,才侧耳凑到沈夫人面前听了听,挥手大喝:“休慌,叫大郎下来,马上成亲冲喜。”

  趴着围墙的数百闲汉都哄喊:“成亲,成亲,成亲。”声动云霄。沈大郎在高塔上听见,松开抱得紧紧的廊柱进塔,跌跌撞撞下来开门。

  族老请萧清去梳妆换喜服,萧明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转头拉住树娘的手,道:“我们陪清儿梳妆去,更衣时你也进去,莫让人把清儿调了包。”

  树娘一边点头依从,一边心里不免起了怀疑:这一向萧清不是给他料理家务么,怎么就和沈大郎好上了?两情相悦一个未娶一个没嫁,正大光明使媒说亲不好,为何要唱这一出以死逼婚的闹剧?事以至此沈大郎也娶不了旁人,萧明怎么还怕沈家把萧清掉包?今日之事事事透着蹊跷。她素来孤傲惯了的人,心中存疑也不掩饰,便把质疑的目光投向萧明。

  萧明却似没有察觉,面带微笑,沉着稳定的扯着树娘的手跟在萧清身后,朝权充新娘梳妆之用的惮房走去。青年男女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甚是不尊重,很有几个前次相亲宴上认得树娘的女子发出讶声。

  树娘听见,双颊涨红,就想把手从萧明手中抽出。萧明把她的手轻轻扣住,贴到她的耳边,轻声道:“莫害羞,此间事了我就去府上提亲,必不会让人再笑你。”他呼出的气轻而暖,带着成熟男子的体味钻进树娘的耳朵里,树娘只觉自耳及脑,连带半边身体又麻又软,再被萧明一带,整个人都伏到他怀里去,又羞又臊把什么都忘了。

  萧明闷笑不已,把树娘扶住,很是得意的冲围观众拱拱手,笑道:“诸位莫笑,学生和树娘已经定亲,过几日请大家吃我们喜酒。”

  此话深得树娘心。树娘跟着舅母到南边来是为择良婿,但是她祖母和亲父俱在,杨氏舅母和柳五姨也不能替她做主。萧明便是上柳家提亲,柳家还是要使人回沧州和她祖母父亲说知才能许。父亲一向听祖母的话,祖母又是极疼爱她的,萧明家世好,相貌好,风度好,读书好,样样都好又和她情投意合,祖母是必许的。所以萧明当众说定亲,树娘不怒反喜,羞答答低头默认了。

  跟在树娘身后不远的几个家将看到前头情景,俱都摇头叹气。主母替树娘择配时精挑细选,杨家子侄搂出一大把来挑,但有一点半点不好都要剔去,好容易选得一个极好的,树娘偏嫌人家粗鲁。前面那个萧明不过卖相好点,嘴甜点,她偏看上。似这般当众搂抱调戏,还扯谎说和她定过亲,对她哪有一点半点尊重?这般一闹,树娘还能嫁把何人?树娘嫁把萧明这种人,真是好好一朵花儿插牛粪上呢。

  萧清的婚事办的极是热闹,家庙里拜过天地,新人随沈夫人回祠堂拜祭沈家祖先。沈夫人还在家庙摆了流水席酬谢围观人等。沈家派出去撒帖子的管家好似林中被惊起来的鸟群,一群一群飞出去。

  傍晚宾客齐聚沈宅,萧明赶着办的陪嫁送至沈府,体体面面二十四抬,价值千金。这份陪嫁在杭州城虽然算不上很丰厚,也绝对不能说薄。虽然沈大郎嚷着要娶的王家二娘子变成萧家小娘子让大家伙都受惊了,可是沈大郎没娶成王家二娘子,娶了这么个名不见经传,据说也是柳家外甥可是柳家一点表示都没有的萧家小娘子,来观礼的沈家亲友倒是有一大半的人表示喜闻乐见。

  沈家依着礼节,把请帖送到柳家大宅,既有与柳五姨和杨氏的,也有送与杜夫人和九娘的。杜夫人和九娘看到帖子上写着萧清的名字,都觉晴天上之霹雳成串,炸得杜九娘把请帖都丢出去了。杜夫人极是发愁女儿将来要和萧清相亲相爱做一辈子好妯娌,把请帖翻来翻去都看出一个洞来,才叹着气说:“若早知萧清会嫁沈大郎,我怎么舍得把你嫁到沈家去。”

  杜九娘把请帖夺下丢到地上狠狠踩上两脚,恨道:“可恶。萧清出嫁怎么柳家一点动静都无?娘你不是说柳五姨并无把萧清嫁到沈家的意思么,难道…萧清连柳家都瞒住了?”

  杜夫人听见女儿说话,很是无奈,说:“人家请帖既然来了,就在今日毕姻,肯定是瞒着柳家做事。咱们人不去礼不能不到,娘打点贺礼使人送去。你心里烦闷,去寻英华小姐说说话去,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是什么缘故,也省得下个月你嫁过去两眼一摸黑,说错话做错事惹人烦怨。”

  英华睡的正香,杜九娘拉着席八娘来瞧她。红枣见杜九娘脸色不大好,情知她是有事才来,便不说英华睡着的话,请杜九娘和八娘在楼下暂坐,她上楼把英华拍醒。英华裹着被子坐起,一边打呵欠一边问:“她脸色不好看?难道沈家又出什么新鲜事了?小海棠人呢?”

  “方才小石榴从大厨房回来,拉着她吱吱喳喳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她问我讨了前儿那一小筐果子出去了。”红枣把床帐挽起,外头日已西斜,天色昏黄。英华走到妆台前翻镜梳头,把头发挽了一个随云常髻,也懒得配簪环,罩了件月白绸绣竹叶纹的半臂,下楼时依然不停的打呵吹。

  杜九娘看她这个模样,才晓得她方才在补眠,甚是过意不去,藏了愁容笑道:“扰人清梦不是雅客所为,然实在是有一件极是惊人的事要和你说。”

  英华歪头想一想,笑道:“难道是沈大郎要娶萧清?”

  杜九娘把双掌一拍,赞道:“你居然猜到,了不起了不起。你可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英华便把沈夫人午后来访说与她听,末了才笑道:“沈夫人真是性急,居然今日就娶。”

  杜九娘半晌回过神来看到英华还在笑,忍不住道:“这事也牵着你呢,你还笑的出来!”

  “你不是说沈家的请帖上写的是沈大郎娶萧清么,没我什么事儿。”英华满不在乎道:“我若是去问沈大郎为何说和我两情相悦非我不娶的话,你信不信沈夫人就能当场把喜袍套我身上让她儿子娶我?她儿子既然高高兴兴娶了萧清,又何须我去辩白什么。过几日他和萧清为何成亲的事必会传的满城风雨,清者自清,我只耐心等候便是。”

  杜九娘想一想,那日相亲宴沈夫人一个劲问王英华,若是今日英华自家送人家家庙去,跟自投罗网没什么两样。可是若是沈大郎真把王英华娶回家,那她嫁到沈家还有什么可以烦恼的?总是她没福气和王英华做妯娌,杜九娘不由叹息再叹息。

  席八娘陪坐,只默默听她们说话。她虽然和杜九娘一样,说起来都是柳家亲戚,可是她家穷,父兄替柳家做事,她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极是为难,虽有几个五郎的同事有意娶她,但她老子还有读书人的傲骨,不甘心女儿嫁同事,若是替她寻个中等人家吧,陪嫁总要四五百金,家里又确实拿不出来。柳家大宅的女孩儿们,英华是早早就定了亲的不必说她。就这么一个月功夫,杜九娘定了亲转眼就要出嫁,就连萧清那样的人居然都能嫁到沈家去。眼看着到了年纪的女孩儿们都有了归宿,只八娘毫无指望待嫁,她坐在一边,神情甚是落寞。

  柳五姨前日还曾和英华说过八娘甚好,只是可惜柳家近枝并无辈份人品皆合适的子弟配她,正经嘱咐英华写信回家托柳三娘在王家亲戚里暗暗访一访可有合适的。依英华对自家娘的了解,席八娘八成会嫁到王家做她远房堂嫂,是以英华对待八娘格外亲厚。

  萧清既已出嫁,还是从萧家手里嫁出去的,和柳家便无甚干系。便是将来萧清过的不如意了,柳家周济亲戚俱有定例在那里,都不是个事。在英华,可以不必违背她的本心和萧清客套周旋,将来顶多年节上见一面,只要她拿得定主意不做没立场的滥好人,萧清与她就是远远飞走的一小片浮云有没有,而且这朵云飞走还不会飞来有没有!所以英华心里的高兴比被陷害的烦恼多好几倍。她拉着八娘的手问她最近又学会做什么好吃的,又学会什么新绣法,极是亲切友好。

  席五郎待妹子很是上心,公事之余也会指点几个妹子看帐管帐,话里话外提到小小姐英华极是推重。所以席八娘待英华比从前真诚许多,英华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英华问她学会做什么好吃的,她就连做法都说出来了,要怎么挑材料,怎么浸怎么泡又怎么切,先大火后小火诸如此类,一一细说。

  杜九娘本就心里烦燥,看她们一个说的津津有味,一个听的连连点头,忍了又忍,发作道:“你们怎么这样,人家心里烦死了。”说着就哭了。

  杜九娘既有钱,又受到父母的疼爱,又是才定的亲,丈夫是沈家三郎,在席八娘看来,一切都完美的很,她又能有何烦恼?八娘看着杜九娘掉泪,,从袖子里掏手帕时眼神都是茫然的。

  英华大略晓得杜九娘的烦恼是因为萧清。估计她自己现在有多开心甩脱了萧清,杜九娘就有多难过将来要一辈子和萧清相亲相爱过日子。英华拍拍杜九娘的肩,劝她:“沈家三郎极是用功,将来必定能考取功名。到时你们或是在京城,或是到地方任职,也只会是你陪他同去,难道沈夫人会带着成了家的儿子媳妇都去?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休烦。”

  杜九娘想一想,原是她慌了神想歪了。她嫁过去也只有头几年苦恼要熬,过几年沈三郎做了官,自然是她跟着沈三郎去任所。她又不是长媳,不会留她在家侍奉婆婆,沈家又富有,绝无可能让三郎的兄弟们跟到任所去打秋风。这年头做个官十年八年都不见得回一趟家,萧清再烦人,也只能烦沈夫人和二郎三郎五郎的妻子们,和她关系不大。这么想着,她心里稍稍好过,拿手帕揩一揩发红的眼圈,一边吸气一边笑道:“让你们笑话了,我自问不如英华你肚量大,实是不乐意再和清姐姐相与。”

  英华只是笑。席八娘听见清姐姐三个字也皱眉,看英华笑的这般快活,再想一想清小姐已是嫁掉了!她哥哥安全了!席八娘也展眉笑了。

  英华笑的快意,八娘笑的无忧,杜九娘笑的有三分忧愁。树娘站在柳家大宅门外,却是笑不出来。落日的余晖中,柳家大宅的黑大门半闭半掩,两边角门衣冠楚楚的管事和管家们出入不歇,人们来去如意。树娘此时却觉得她平常根本没有在意的那块门槛过高了,高到她抬不起来脚迈进去。

  萧明站在树娘身边,目中全是柔情,握着树娘的手,轻声道:“我陪你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赶上了!亲们,节日快乐。

111人艰不拆(下)

  月琴站在第三进院过道上传话,说杨氏睡着未醒,请树娘小姐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见是一样的。

  福寿站在后园大门外传说,说柳五姨身上不大好,已是睡下了。倒是萧清小姐的东西都理出来了,恰好萧明公子在,就请萧明公子将去。

  杨氏不过请吃闭门羹,柳五姨一字不提萧清嫁人的事,反把萧清的东西扫地出门,跟打萧明的脸没什么两样,树娘羞愧的脸都能滴出血来,便是萧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对着福寿连句客气话都说不上来。

  福寿笑着传完话,就变了一张门神脸,叫把花园大门打开,一长串仆役背的背,挑的挑,推车的推车,把萧清的箱笼杂物并几个使女都丢出来了。萧清的几个使女都是从泉州带来的,眼巴巴看着萧明等他做主。萧明只能笑一笑,和树娘说:“你先回去歇息,我把清儿的东西送到沈家去,明日早晨再来寻你说话,好不好?”

  树娘点点头,逃一般进了后园大门。今日之事虽然萧明把她蒙在鼓里,可是她从头至尾旁观,约略也能猜到是萧清冒了英华的名头哄的沈家大郎娶她,看今日在沈家家庙那些沈氏族人的言行,还有早就准备好的吹打班子喜袍喜娘,倒像是立等谁做沈家新娘子的。最是可疑便是沈夫人才中风那一会跳出来的那个族老,明明她看的清楚,沈夫人并未说话,那个族老喊成亲冲喜之后,沈夫人面上尽是愤怒。和萧明在一处的时候,她隐隐只觉不对,但脑子里全是浆糊,什么事都没空去想。离了萧明让冷风一吹,树娘便品出诸般不对。若是事情都如她所想,柳五姨又都知晓,方才不留情面的丢萧清的东西算是轻的。

  萧清连嫁人都坑了柳家和英华一把,而她,就是帮凶。树娘再想一想英华捎字条把她,才省悟当时让她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其实是好意提醒她尽早脱身。若是当时她信了英华,借着讨平安符来家,此事和她就无干系,有那一张平安符盖着脸,舅母和姨母也不会和她计较什么了。可是现在,她不只没有脸去见舅母和姨母,也没有脸见英华。树娘越想越臊,绕着清槐居回她住处,把她自己关在屋内,连晚饭都不肯吃。

  树娘不吃晚饭还罢了,第二日早饭中饭都不肯吃,又不肯出卧房门,她的使女着了忙,要请示杨氏请郎中,月琴说杨氏才睡下,使了个管家替树娘喊郎中。郎中来了树娘仍然闭门不见,使女觉得势头不好,转过头又去和柳五姨说,柳五姨院中留守的一个使女说柳五姨带着英华小小姐一早去验收仓库去了,答应等柳五姨来家一定禀报五姨知道。

  树娘虽然挑食,便是在杨氏那里吃的不多,回去还会喊小厨房开火另弄点爱吃的。似这般一连三餐不吃,极是少有。现在杨氏指望不上,柳五姨又不在家,使女不敢承担责任,急的无法,居然跑去萧明处和萧明说了。

  萧明早起带着贺礼到柳宅,柳五姨早带着英华出门去了,杨氏又绝无可能见他,月琴收了礼,连他要见树娘的话都禁住了不许二门通传,他回家正犯愁呢。树娘使女说树娘不肯吃饭,他忙忙的叫家中厨子弄树娘爱吃的饭食,又使人骑马去城里买树娘爱吃的点心。他自去书房,洗手焚香,选极雅致的深青色竹叶纹薛涛笺,又把他老子花了大价钱替他准备好的诗集里挑了一首情深意切的诗,屏心静气施展他最拿得出手的毛笔字儿,认认真真抄下来,最后还用了一枚雕工上好的闲章印上了贵价的混了珍珠粉的朱砂印。

  这张笺纸制的精美,字好,鲜红明妍的章配的更是妙绝,笺上的诗更是情深意重,树娘拿到手里玩赏许久,再一抬眼,面前的大画案上摆着几十碟吃食,多是她爱吃的。萧明待她这样用心,她却疑他远他,树娘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连眼泪都顾不上擦,提着裙儿一直奔到宅门。萧明斜倚在宅门外,双目盯着湖上远帆,不晓得在想什么。他神情忧郁,身影寂廖,明亮的深秋阳光照到他的头顶,给他渡上了一层暖色。

  树娘看到萧明,便觉有什么东西暖暖的动起来,将她全身都裹在温热的水中,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麻不软,她捂着嘴,甚怕自己哭出声来。

  萧明回神,看到树娘穿着淡粉的衫裙,清丽的脸上不施半点脂粉,阳光下点点泪痕如宝石闪光,她异常苗条的身姿在微寒的风中微微颤抖,那一种袅娜病弱之美,美的无法形容。这一刻,他的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好像中了一射,让他的心疼的喘不过气来。他神情恍忽中朝树娘张开双臂,树娘嘤咛一声投入他的怀抱,两个人紧紧相拥。

  柳五姨扶着英华待下船,在船头就看见萧公子明和娘四目相视,忘情相拥这么温情感人的一幕。饶是柳五姨,也觉得这两个人是真心相好,树娘爱萧明谁都能看得出来,萧明看向树娘的目光也是满含深情,做假不来。所以柳五姨拍拍英华的手,小声道:“你使个人去把他们分开,叫萧明到前厅暂坐。”

  英华愣了一下才省得,柳五姨的意思怕是要叫萧明来提亲了。这两个人在柳家大宅门外都能搂抱相拥,避着人怕是别的事做起来也容易的很。若要树娘将来好过,还不如快快的让他们把婚事定下来。若是长辈的人去喊,甚怕树娘脸上下不来,所以叫英华使人去喊。英华便把小海棠招来,吩咐她去喊树娘过来,再把萧明请到前厅去坐。

  柳五姨便扶着英华的手转身又回船舱去了。少时小海棠扶着晕呼呼明显当机的树娘上船来。柳五姨凝视了一小会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外甥女,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

  英华对萧明本就没有好感,虽然柳五姨让她不要管树娘和萧明之事,她心里还是想着要劝劝一树娘的。如今五姨已有让萧明来提亲之意,再不劝树娘,再到几时劝她。是以英华便和五姨说她在这里陪树娘呆一会儿。柳五姨点头允了,扶住福寿伸出来的手出舱。

  船舱里有现成的热茶,英华倒了一碗递把树娘,劝她:“吃两口茶,我喊人给姐姐倒洗脸水来好不好?”

  树娘推开茶碗,把手搭在英华的臂弯上嘤嘤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伤心的说:“英华,我…我没阻住他们,我对不起你,我该远着萧明的,可是我…可是我…”

  树娘什么都知道,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英华失望的要命,陡然觉得她想了一肚皮要劝树娘的话实在是可笑。英华下意识想推开树娘的手,忍了又忍没有马上甩手,强笑道:“姐姐莫哭。”说着抽开一只手伸向小海棠,轻声说:“手帕。”

  小海棠忙把搁在腰间荷包里备用的手帕取出来递到英华手上。英华借着替树娘擦泪,不着痕迹的把另一只手也抽出来。待洗脸水打来,英华示意站在舱外的树娘使女进来侍奉树娘洗脸,她自走到船头,对着烟波浩淼的西湖深深呼吸,良久,脸上现出微笑。

  小海棠悄悄儿跟出来,看自家小姐在船头站了一会心情居然变好了,不由小声问:“小姐,你不气了?”

  英华摇摇头,笑道:“昨日还有些恼萧清坑我,今日早晨起床一想,她使了不光彩的手段嫁到沈家去,她自家不晓得自尊自爱,难道沈家上下就能敬她爱她?她坑我与我不过受几句闲言碎语,风吹一吹就散了,她在沈家却要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英华停了停,指着西湖水的尽头,轻声道:“这些不过都是二内以内的小恩怨,我和她计较什么。看那边,那边运河尽头全是柳家建的大仓库,码头上埋着的碑刻着柳五姨和王英华的名字。将来,江南六省到新京城,货物都要在柳家仓中转。就似五姨说的,我们建造了柳家仓,还要让世人都以货物在柳家仓中转为荣,我和五姨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英华微微侧看看了一眼城中沈宅所在的方向,轻笑道:“我忙的很,这些小事,无需放在心上。”

  不错,连萧清都不和她计较了,又和树娘计较什么?英华再回舱中,心中再无芥蒂,将树娘送回住处,她回想还有一事不妥,当和五姨再议,便到枫影堂来。才进前庭,站在阶下提着小壶浇花盆的双福就冲英华招招手,放下小壶接出来,笑问:“树娘小姐已经三餐没有吃饭,现在如何?”

  英华道:“方才劝她吃了点粥,看她像是发烧了的样子,我劝她睡下,又命人请郎中去去了。”

  双福便把头点一点,笑道:“既然吃得下粥,想来也是小恙,我们傍晚再过去瞧瞧。”拉着英华走到离外书房最远的一个角落,才道:“五娘子在书房和萧明公子面谈。”

  英华微微皱眉,双福难得调皮一回,附到英华耳边小声笑道:“小小姐咱们藏起来,一会看萧公子狼狈相可好?”拉着英华到厢房坐在一扇格子窗下。

  少时书房外响起脚步声,英华看双福都贴到窗格眼里去了,也不装样,凑到窗格眼去看。却见萧明面色苍白摇摇欲坠走出来,他的左手还缠着一卷白布,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英华明明记得他在柳宅大门外搂抱树娘表姐时,左手并未缠东西,难道这伤是在柳宅弄的再看一个面色阴沉的干瘦妇人从书房出来,一手里提着一柄雪亮的长刀,刃上微有红光,另一只手捏着什么东西,指缝也有血珠滴出。双福指着那个干瘦妇人,小声解说:“那是汪妈妈,五娘子总使她在外办事,在家日少,所以你不认得她。汪妈妈只听五娘子一人吩咐,脾气怪的很,平常不搭理人的。”

  双福这哪是拉她看热闹,分明是有心指点她认人。英华心中恍然,极是感激的冲双福一笑。看萧明这个模样,再看汪妈妈手上都有沾血,不难猜到五姨是给了萧明血的教训。那五姨还会把树娘表姐嫁他吗?英华存着疑问到五姨书房去。,柳五姨面上微露疲色,精神却好,并无异样。英华把事说完,有心要问,柳五姨却摆摆手,笑道:“萧明和我提亲,我已是允了。不过他略有些不舒服,我让他去歇一歇。等会你去前头见他,和我的要求和他说一说。我们也没什么大讲究,只需他父亲亲至杭州,待树娘父母到杭州来,让他父亲正经来求亲。在树娘父母到杭州来之前,他可以到柳家来做客,但是树娘不能再出二门。”

  这两条说起来都不算过份。萧明的堂弟萧哲求娶苗小姐还把他娘老子从泉州请来的。他两个都已经情不自禁在柳家大门外搂抱过了,若是柳家不把树娘禁足,也太不像话。英华带着使女管家随从,到前厅传话。萧明虽然面色苍白,还是站的直直的一一答应。

  英华说完话待转身就走,萧明忙道:“英华表妹休走。”

  英华依言站定,偏着头似笑非笑看着萧明的左手。萧明苦笑着伸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字条儿递到英华面前,笑道:“英华妹妹待树娘是真心要好,树娘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

  英华瞅一眼那个纸条是昨日她写把树娘的,原是提醒树娘脱身离坑。不曾想树娘连这个纸条都交把萧明了,萧明果然是极会哄女人欢心。可惜她哄得了树娘却哄不得王英华。英华示意小海棠把纸条接过来,对着萧明微微一笑,道:“表姐夫实在是太客气了,不晓得我待树娘姐姐好,就能那样坑我,晓得我真心待树娘姐姐好,将来打算怎么坑我?是不是五姨给你的教训不够,还想再添几刀?”

  萧明举起左手干笑数声,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最后才道:“人生如此艰难,总是迫不得已才会如此行事,英华表妹又何必拆穿。”

  作者有话要说::)

112丈母娘是真威武霸气

  萧明这人无耻的真小人,真光明磊落,英华被他气笑了。这种人绝不会认为他损人利己是错的,和他又有什么道理好讲。英华着意盯着萧明的左手瞧了一眼,掉头就走。

  萧明将出这张纸条,原是要试英华待树娘可还有姐妹情谊。若是王家二娘子恼了发作,那心里必定还看重她和树娘的姐妹情份,凭着他的本事,捂软这位二娘子和树娘重修于好绝不是难事。英华不恼反笑,又一言不发走开,却看不出她还在不在意树娘,出乎他意料之外。得罪了王家二娘子,将来怎么好借王翰林之力,要搭上恒皇子的线更是为难啊,萧明甚是沮丧,连和树娘辞行都忘了,没精打彩出门。

  柳家大宅大门洞开,两边管家肃立,还有一队二十余骑的家将,俱都佩刀背箭,在门外空场上列做方阵。看到丢了魂似的萧明公子摇摇晃晃从里头出来,早有一个管家按着帽子弯着腰一路小跑过来拦他,把侧门指把他看,道:“萧公子那边走,前头奔马即来,怕伤到公子。”

  萧明走到侧门边,就见一行二十余骑狂奔进大门,直奔二门而去。二门不晓得什么时候也大开,那行人依旧跑马进去,只留满地尘土。

  难道是柳家舅舅回来了?萧明迈出的脚步又缩回来,等不及他思索是回车上去写个拜贴求见舅舅还是先和树娘通气,又有一行十来骑逛奔进宅门。这一行人有男有女,在二门边边下马,领头的一男一女进了二门,余者皆在二门外等候。一排管家牵着马过来将疲马换下,不一会儿功夫,那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头戴帷帽身着粉白骑装的女子出来。候他们出来上马,一行人又纵马出侧门。一骑从萧明身边擦过,骑在马上的人轻轻咦了一声,然马并不曾停,一大群人都过去了,那二十余骑家将俱都跟上。萧明才省得,方才那个进了二门又出来的,不是柳家舅舅是哪个?

  柳家舅舅这般匆忙,来家即换马出门,难道出大事了?若是柳家出了事,萧明看一看他的左手,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显白,快步走向停在大门外的马车,吩咐马夫跟着前头那群人走。好在官道上行人极多,马跑不快。萧明的马车跑起来又不慢,居然跟上了。眼看着柳家舅一行行至城中沈宅大门,也无人下马,二十余骑家将散开,就将沈宅大门外的街道拦住,不叫闲杂人等来往。

  沈宅守门的又不是傻子,门外动静不小,忙从角门那边过来,问:“这是沈侍郎家,客人何来?”

  一个三十许的妇人纵马越众而出,冷笑道:“是沈侍郎家就没有错了。”说着自鞍侧取弓取箭,将箭搭到箭上,张弓射向大门门楣上的黑底金字的“诗礼传家”四字匾。

  第一箭,黑底金字匾就坠了一个角儿,歪到一边。

  第二箭,“诗礼传家”的匾儿就斜斜掉下半截,只有一角挂在门楣上,摇摇欲坠。

  这个妇人好箭法!这个妇人好大胆!沈侍郎家是什么人家?杭州首富,族中官儿又多,江南地面上谁见了沈侍郎家不是客客气气的。这个诗礼传家的匾还是先帝亲笔手书,这个妇人怎么就敢!满街挤的足有上千的人俱都吓倒了,大家一边拍着心口说怕怕,一边又等着那个妇人再来一箭。

  那妇人搭箭张弓,才瞄又放下了,将弓递出去,道:“英华,你来。”

  英华只得掀了帷帽,催着马儿到柳三娘身边接弓。她搭箭引弓姿势娴熟不在柳三娘之下,移着弓儿都没有瞄,信手射去,沈家那块“诗礼传家”的黑底金字匾轰然落地。

  英武少女端坐马上,眼睛微微眯起,神情端庄优雅,任谁也不能把她砸人家金字招牌的事儿联系到一起。

  金风自西边吹来,道边树上落叶纷纷,在这一群人身边打着旋儿落下。杭州这条长街两边挤着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闻风吹树叶的声音,大家都提着一口气,把心压在嗓子底下看戏。

  许久,沈宅大门才开,沈夫人坐在一张穿了两根抬杠的椅子出来,停在跌碎的匾下。沈夫人抬首看向门外,第一眼就看到高高坐在马上的王英华。箭羽还在沈家匾上呢,弓就在王家二娘子手上,沈夫人想不看王英华都不成。

  沈夫人在心里不晓得设想过多少次王家二娘子会来寻她,也在心里设想过十几种法子应对柳家的责问。可是她做梦都想像不到王家二娘子会以这样暴力到跋扈的方式到沈家来找她算帐。沈家这块招牌做起来不贵,只要一万钱不到。过年过节沈家都会换一块新的挂上去。可是这块不贵招牌被一个少女一箭射下,再挂上去就不是沈家的荣耀,而是沈家的耻辱。这一射射下是沈家的面子和名声,不只是沈侍郎这一房的,是杭州沈家全族的脸面。

  沈家几代的苦读和努力,积攒了几十年的名声,就被这个少女轻易毁掉了,沈夫人看着王英华,老泪纵横,满面悲愤。

  英华在京城跟人打架,砸酒店拆茶楼没少干过。可是把沈家这块“诗礼传家”的牌子射下来这事儿,她便是想干,想一想后果,想一想爹会为难娘要给她收拾烂摊子,她也不敢干。再者说沈家和杜家结为姻亲,她若是报复回去,难免会让杜九娘吃亏。沈夫人虽是起意要坑她,可是她娶了萧清是搬起石头砸到她自己的脚,从此以后这枚苦果她要慢慢咽后半辈子。是以英华昨夜盘算许久,只说不和萧清计较,无视沈家也就罢了。再没想到母亲和舅舅会带着李知远来杭州找沈家算帐。

  母亲和舅舅从富春赶来只花了一日一夜,可想而知是杭州这边的信鸽到了那边就动身,这么忙忙的赶来只为了替她出气撑腰,她还有什么可怕的?所以柳三娘射了头两箭,英华射第三箭时手格外的稳。便是沈夫人用在委曲的池子里浸过几十年的眼神看着她,她也镇定的一言不发,任由沈夫人掉泪。

  候沈夫人哭够了,柳三娘才使马鞭指着门内那一堆沈家儿郎,扬声问:“那个爬到高塔上哭着喊着要娶我家二娘子的沈大郎在哪里?”

  这这这这这这这是王家二娘子抢女婿来了?长街两边咦声四起。

  大门内挨挨挤挤,一个少年书生出来,冲着柳三娘拱拱手,道:“在下沈三郎,请问夫人是…”

  柳三娘眯起眼睛瞅了他一眼,笑道:“这是杜家女媳沈三郎?你让到一边去,今日婶婶不是来找你的,让你兄长大郎出来。”

  “婶婶有事请进门到厅上说话。”沈三郎脸上的汗都淌成几道,双膝不住颤抖。

  “三姐莫吓他。”柳家舅舅笑眯眯使马鞭拨沈三郎的肩,亲切的说:“孩子,别怕,我们就找你们家大郎就问问他,为何要死要活要娶我家二娘子,下了高塔又娶了我家清娘。你们沈家这不是把我们家的女孩儿不当数嘛。”

  沈三郎被马鞭拨的站不住,摇摇晃晃就是不肯让,倔强的拦在母亲身前。

  李知远在边上看他丈母娘和未婚妻都秀过身手,舅舅也开过腔,觉得是到他上场的时候。门内那个萧清他是认得的,萧清既然是英华表姐,想必她偎着的那个白脸书生就是沈大郎。是以李知远下马,走到沈三郎面前拱拱手,极是客气的说:“在下李知远,是王家二娘子的未婚夫。”沈三郎愣了一下,他已是直直一拳击在沈三郎肩上。沈三郎身子一歪倒向地上,李知远还有空和他说声“得罪了。”才理一理衣裳,越过沈夫人朝沈家大门走去。

  沈夫人身边有两个管家伸手欲拦,当不起李知远挽着袖子一拳一个击开。管家们瞧一瞧门外的骑士举刀的举刀,搭箭的搭箭,无人敢动。

  李知远瞅准了沈大郎,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出来。中间萧清想拉,他思量萧清从前缠她甚是烦人,索性给了她窝心一脚。大门里头女眷不少,尖叫的尖叫,晕倒的晕倒,萧清的尖叫声夹在里头格外清脆。

  英华虽然觉得打女人不好,但萧清这人好说不听,只怕打,看李知远抬腿力度就晓得,他踢萧清这一脚不轻不重,正好把萧清踢开,又能让萧清记痛住嘴,实是踢的正正好。

  李知远把半瘫的沈大郎提到大门外,抵着那块“诗礼传家”的黑底金字招牌,比着拳头说:“凭你也配打王家英华主意?凭你还想坏王家英华名声?”问一句打几拳,再问一句再打几拳。沈大郎人虽然嘴却硬,虽然被打,却是一言不发。李知远看打不出来的话,便改了问话,冷笑道:“想娶王家女儿,你便该似我一般堂堂正正上门求亲,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是什么意思?”打了十几拳才把他扔下,撸下衣袖走到英华身边,笑道:“英华莫再恼,我与你出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