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微笑着自袖内抽出手帕把他。李知远瞧一眼丈母娘,丈母娘虽是板着脸,眼睛里还带着笑。再瞧一眼舅父大人,舅父大人比了个手势叫他上马。揍了情敌之后,还有什么比搂着恋人双骑而去更快意的?李知远将心一横,轻声和英华说:“拉我上去。”

  连人家的大门招牌都砸了,拉未婚夫上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英华看李知远背对她娘,一脸的视死如归还要上马,得意和满意一齐从心里挤出来,伸向李知远的纤纤玉手一使劲,李知远便被她拉上了马。砸了人家招牌的少女窝在才揍过人的少年公子怀里,端的是一双璧人,天作之合。

  沈家的招牌也砸了,人也揍过了,王家二娘子的未婚夫也出过场表明立场了。剩下来的事就是各回各家,该哭的哭,该乐的乐,该传八卦的传八卦。家将们刀入鞘弓上架箭入囊,把如狼似虎的狠相收起,在前开道。柳三娘狠狠瞪了那双人一骑一眼,偏过头和柳家舅舅商量明日洗三该请何人。

  李知远在心里念了足有一万声还是舅舅疼我,美滋滋挨着英华坐在马上,跟在家将们后头朝回走。英华虽然有些害臊,可是今日这场发作,把她这两日积的气都出完了,现在身心畅快之极,便不计较李知远占她便宜和她拼马。马儿缓行,她压低声音轻声问:“你不在富春备考,跑来杭州做甚?”

  “听说你被人坑了,我看不下去书,总想着要给你出一口气才好。”李知远坐在马上,气度从容大方,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大方:“师娘说,只有咱们欺负人家的,怎么能让人欺负到头上不还席。所以师娘要来,我就跟着来了。”

  “我哪有那么小气。”英华的笑容极大方端庄,说的话和大方端庄也不搭边:“你方才揍人挥拳的方向不对,要是再抬高一二分,落拳处就是痛筋,打一拳,他记你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113土豪,我们做朋友吧。

  李知远蹭英华的马只到柳家大宅外,眼看着柳三娘朝他们走过来,李知远的胆儿再肥也不敢端坐马上,忙跳下马规规矩矩重跟丈母娘行礼问好。

  柳三娘瞧了爱婿几眼,板着面孔教训道:“今日那几拳打的不错,就是力道不对,等耀宗来家,你每日早晨和他一起练拳。”

  李知远老老实实低头称是。柳三娘还不放过他,又道:“学着些,拳头不重,揍人不狠。就凭你现在那几下跟小猫挠痒似的,将来怎么在新京城做横行霸道狗仗人势的皇亲国戚?”

  丈母娘哎,您老人家真是英华亲娘?有这样教女婿不学好的丈母娘吗?李知远吓的脚下一软,幸好英华身手快,从马上飞身而下将他扶住。

  英华和她娘玩笑是惯了的,难得看她娘和李知远开玩笑,她只笑嘻嘻在李知远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道:“娘给我们撑腰,以后谁敢欺负我,咱们一起揍他。”

  “没事也可以欺负欺负别人。”柳三娘眯起眼盯着英华的手,笑容慈祥极了,“有那些不长眼的伸手,斩断他的狗爪。你们和赵恒要好,如今要是老老实实的,反是替他找麻烦,明白了吗?”

  英华飞快的缩回手,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又提到赵恒,李知远来时就晓得京城来人要和柳家舅舅碰见,丈母娘这般说他马上反应过来,苦笑着点点头,答应道:“师母放心,学生必不给他添麻烦。”

  柳三娘看着女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坐车回城里逛逛,吃了晚饭来家更好。”

  英华几个月才见母亲一面,甚是不舍离开,李知远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道:“京城来人了,怕是和舅舅师娘有话要说,咱们去逛逛罢。”

  英华听得“京城”两个字,马上明白娘方才为何那样说话。赵恒在京城若有对头,只得他亲哥哥赵元佐一人。想是赵元佐怕太子的位子坐不稳,又拿捏赵恒什么了。柳家人谁都可以助得赵恒,唯有她是真要避嫌的,便是有心助忙也不能上前。英华虽然心中极是好奇京城是谁来,还是很干脆的招来柳一丁,喊他备马车。少时马车来,他二人弃马登车,沿着西湖边慢悠悠朝城里去了。

  马车慢行,李知远在车上只说眯一会儿,车厢摇来晃去居然把他摇睡着了。英华看见李知远睡的甚至香也不忍喊醒他,思量县试在即,李知远来的匆忙,必是一本书也没有带来的。既然他已睡着,倒不如替他买几本书去,便探头叫车夫去翰海楼。

  翰海楼是杭州极大的一个书店,在西湖边梅山书院的隔壁,后头是印书的作坊,工匠足有两百人,前头两层楼楼上楼下分着经史子集杂记诸项,既卖他们自家印的书和时卷诗集,也卖京城各地各名家的书,还兼卖笔墨纸砚并书。梅山书院名头原是极响亮的,只要出得起学费就能进去上学,所以学生也多。学生们闲来无事都爱逛书店。今日想是书院沐休日,翰海楼里的书生打扮的顾客格外多。

  似英华这般独自一人来逛书店的少女,跟万绿丛中一点红没什么两样。更何况她还穿着利落的骑马装,裙子只到小腿肚,脚上踏着姜黄的掐花小皮靴,腰上绑着小牛皮钉银扣的抱肚,走起路来又俏又稳又透着一股劲儿,越发显得腿长腰细,英姿飒飒。

  江南似水一般温柔的温婉少女到处都有,学生们都看厌了,乍一见从草原上跑来的番邦公主模样的姑娘,一个两个三个七八个,大家俱都老实不客气盯着英华瞧。英华走到东边买《墨义精选》,就有几个跟到东边,英华走到西边买《名人窗课集注》,就多了几个跟着到西边。英华搂着一抱书本朝外头走,再不拦下说几句话问佳人家住何方就晚了呀,学生们都不淡定了,霎时就有五六个不约而同冲出来,大家走了几步,你看我我看你,两个面嫩些的面红耳赤退后,伙伴们哄笑成一团。剩下胆大皮厚的两三个,谁也不肯退后,一个离着英华最近的抢上几步抢到英华前面,唱了个诺问:“小娘子可是和兄长走散了?”

  居然又要被调戏了?英华哭笑不得的看着生的还不错的书生,这小子论头个比李知远还高一点,胳膊粗拳头也大,想来也是练过拳的,跟尊黑铁塔似的,衬的还算搞挑的英华都娇小了。因为女孩子儿搭理他了,黑铁塔得意的朝慢了几步的那几位飞了个得意的眼风,一副承让承让的小人得志模样。

  英华今日心情实在是好,决定逗一逗他,便大大方方道:“奴不曾和兄长走散,奴是一个人来的。”

  听说她是一个人来的,黑铁塔眼睛都射贼光,来梅山书院吊金龟婿的女孩儿不要太多哎,居然有一个这么出挑的让他撞上了,他得意忘形眉飞色舞的模样都有点让英华想捏拳直捣他面门。

  英华咳了一声,实在是绷不住,笑道:“奴是来给未婚夫买书的。公子可否让一让,哎,你挡着我的道了。”

  什么叫笑语嫣然,这就是!什么叫调戏不人反被嘲笑,这就是!!黑铁塔在哄堂大笑中极是不甘心的挪步让开。英华落落大方给人家道了个谢,骄傲的抱着一抱书扬长而去,走出大门老远还能听见店堂里那些人的笑声。

  英华抱着一大抱书登车,再小心也有动静,书本放到板凳上时车厢微微晃动。李知远醒来,就见身边人跪坐在板凳上理书。车厢晃动,英华耳畔白玉葫芦的耳坠子也微微晃动,她低着头,衣领口露出一截细腻的脖颈,嘴角微抿,面上带笑,目光沉静又认真,侧影不出的娴静温婉。

  李知远撑着手臂坐正,笑道:“这一觉睡的真香,你买的这都是什么?”

  “翰海楼新编的墨义什么的。还有几本闲书。”英华把书朝他那边推一堆,笑道:“我们就在翰海楼外头呢,时候还早,咱们要不要下去再逛逛?”

  “要要,一定要。”李知远欢喜振臂,“天下闻名翰海楼啊,若是耀文兄和文才兄晓得我只在翰海楼外睡了一觉却过其门而不入,不晓得会怎么笑话我呢。”

  李知远欢天喜地跳下车,转眼又愁眉苦脸爬上车,羞答答道:“来的匆忙,没有带钱,怎么办?”

  英华抿着嘴儿只是笑,一副你求我啊,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给你买的得意洋洋小人模样。李知远又是打拱又是做揖,还唱了好几个肥喏,喊了足有七八声好妹妹。英华才骄傲的抬下光滑如玉雕的下巴,勉为其难微微点了两三下。

  李知远欢呼一声跳下车,扶着方才明明身手敏捷跳姿轻俏的英华小娘子端庄优雅下车。

  早先这两个人还在沈家大门外没羞没臊双人共骑呢,现在英华下了车,就把李知远的手甩开,退后两步,用女学礼仪先生也挑不出毛病的优美姿势微微一福,示意李公子先行。

  李知远已经习惯他家的英华小娘子的变脸绝技,也微微欠身还了一揖,朝左侧走了一步半,略领先英华一步在前头走。于是,大堂里哄笑打闹的书生,斜眼看热闹的伙计,本该埋头看帐的柜上帐房,大家俱都目瞪口呆看着方才英姿飒爽的小娘子这一回贤良淑德跟在一个黑皮书生身后进门,姿态温婉娴雅,脚步轻柔如行云流水,从进门到踏上上二楼的台阶起,裙角都没有飘一下。

  这一路掉下来的眼珠子扫扫估计能有一大箩筐,李知远虽然目不斜视,然做学生的都练得有眼角余光扫射的本事,把这群看着他娘子发呆的呆头鹅尽扫眼。他心里那个得意,好似水池子里浮着的空心葫芦,怎么用力压都压不下去。

  有李知远在,英华并没有把旁人放在眼里,她只在李知远的视线在某一处多停顿的时候解说那里卖的是何书,方才伙计又是和她怎么介绍的。

  空旷高远的书铺子里,初冬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屋顶明瓦照到一排一排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书架子上。书架和书架之间间隔甚宽,李知远和英华并肩走在书架中间,同是买书的书生们,但有看见他们两个的,不是会心一笑让到一边,就是带着惊奇的笑容蹦出去。

  李知远和王英华的心神都在这一架一架的书上,两个先还记得给富春的亲戚朋友挑考前辅导书,到后来英华先看到她爱的一套书,忙指着那个道:“那个,你看过没有,我家里有一套东京光华堂出的,印的没有这个精致,我们买下来,以后放到我们书房里,好不好?”

  李知远敢说不好么?更何况这套游记他也爱,只是他老子不管他看闲书,他娘陈氏夫人却管的严,闲书经了她老人家的眼只能被焚被坑。所以这套书他只在书院读书时借过同窗的看过,若是能买下来收藏,那是极好的。李知远点点头,说:“来一套,不不,来两套,我记得文才表兄上回不晓得哪里借来半残的一本,看的极是得趣,我给他捎一套。”

  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捧书的伙计冲倚在墙边的伙计扮了个苦相,示意把运书的独轮车推过来。

  李知远和英华在文翰楼里消磨了足有一个时辰,二人心满意足到一楼柜上结帐时回头,才发现后头跟着三个推车的,还有两个龇牙咧嘴挑担的伙计。来文翰林买书的有钱人不少,似这般豪爽胜过暴发,闻所未闻呢。

  方才大家看到野马驹似的小姑娘在他身后化为绕指柔,俱都羡慕他。现在看到他买书似搬家的豪爽大气,何止是羡慕他。没事就来蹭书看的书生们眼睛都发绿光了,恨不能等他结过帐就提根门拴把他哄到门后打晕抢了他。

  柜上两个帐房连五六个伙计,大家七手八脚忙了足有顿饭功夫,才把暴发户的买书款算好,把暴发户买的书打了足有十二个包。帐房把墨汁吸干的书目帐送到黑皮公子面前,静候土豪结帐打赏。

  李知远扫了一眼数目,轻轻咳了一声,对着帐房把下巴朝他身边娴静的小娘子歪了歪,示意帐房别找他要钱。

  这是…这是…这是让女人付钱!我勒个去,这小子居然还是个吃软饭的!围观众中连不爱书的书生都不淡定了,已经有两个性子冲动的怒气冲冲到门后寻门拴去了。

  帐房年纪大养气功夫也好,虽然心中不晓得怎么唾弃李知远,面上仍然客客气气,把帐单移到贴钱给小黑脸花的小娘子面前。

  英华看都不看那张帐,轻声道:“填沧州柳家的票。”

  那个帐房把帐单嗖一下收回去,铺到柜上,取钥匙开抽屉取票,把钱数填上,又把票平铺到柜上,把笔墨移到一边。英华便取笔在票底签了王二娘,自腰间小荷包取她的印章盒和印泥盒,用了一枚富春王的小印和一枚柳三一的印。

  帐房取了半截的印根在印上对过无误,一改方才**的模样,极是客气拱手道:“原来是王家二娘子,二娘子请自便,小铺就使人把书送到西湖边柳宅。”

  英华收起印章盒,朝李知远一笑,小眼神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女土豪就是这个模样啊,又娇又俏又豪爽,买东西都不用付现钱,一亮名号人家就前倨后恭。让人看了就爱到心里去。昨日情深意重沈大郎登塔大呼不娶王家二娘子毋宁死的故事早就传遍了杭州城。

  几个凑的近些的听见王家二娘子的名号,再看一看可爱的王家二娘子,都觉得昨日爬塔上哭着喊着要娶王家二娘子的沈家大郎不丢人,若是换了他是王家二娘子身边那个黑皮书生,爬塔上喊几声不娶王家二娘子就去死算什么,就是现在让他当着同窗好友的面喊王家二娘子我们做朋友吧也成啊。

  现在大家再看李知远,纯羡慕的黑皮书生走了狗屎运被女土豪看上的只剩十之一二,恨不能取而代之的足有十之三四,还有十之四五自认生得俊秀超过李知远的俱都不服:王家二娘子好重口,生的厮文白净的看不上,偏爱生的黑的。

  方才那个黑铁塔握着拳头从人后挤出来,追上已经迈出翰海楼大门的王家二娘子,勇敢的对女土豪抱拳,“原来是王家二娘子,学生有礼了。学生比这位公子还要黑三分,二娘子,和学生交个朋友吧。”

  这个…是当面勾搭他媳妇儿?李知远想一想丈母娘才教训过他做事要高调,捏紧拳头打算用行动表达他的愤怒。

  可惜王家二娘子比他更快,白生生的小拳头,带着拳风擦过黑皮书生的脸,直直的捣在黑铁塔的面门,正中酸筋。紧接着,李知远的黑拳头也到了,正中另一边酸筋,黑铁塔捂着脸连退五六步,涕泪济流,嘴巴张的老大却喊不出声音来,更让旁观的同窗都替他觉得痛。

  王家二娘子笑眯眯挽起李知远的手,两个对视一眼,高高兴兴上马车。众书生看着贤良淑德小娘子变身番邦蛮子挥拳,还有老实厚道黑皮书生变身不讲道理只懂挥拳的恶少,深感这两位才是天生一对的绝配,大家相对无言,都把深深同情的目光投向黑铁塔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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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皇帝的表妹

  柳家大宅这一夜灯火通明,彻夜无眠。天亮时柳三娘才打着呵欠从枫影堂出来,沿着荷塘边的小道从后门进清槐居。一直守在角门边的红枣在柳三娘身后给角门上拴落锁,清脆的钥匙撞击的声音在清晨的庭院中分外响亮。

  晨曦中,垂落的淡金色窗纱在二楼轻轻拂动,不晓得哪一个小丫头迈着轻俏的脚步上楼。等柳三娘走过中庭,整个清槐居都从沉睡中醒来。仆妇们排成一队提着锡制水罐出门去打洗脸水,头发束成一束的小丫头们一个挨着一个出来,开窗的开窗,开门的开门。

  柳三娘踏进英华卧室的外间,窗帘俱都拉起,窗外天光微明,所以室里吊着的几盏灯还亮着,白底上绘着写意山水的灯罩里,一团团跳动的明黄色透着温暖和舒适,驱散了窗外晨风的轻寒。

  英华虽是除了簪环,头发却极整齐,笑盈盈捧着热茶送到母亲手边,问:“娘,吃盏热头脑再睡一会?”

  柳三娘怜爱的看着眉眼含笑一脸孺慕的女儿,温柔的说:“头脑等会再吃,你陪娘坐一会,说说话。”

  柳三娘带来的几个人早在卧房外止步,英华房里几个伺候的在小海棠的带领下也不声不响退出去。

  母亲平常有话说多是板着脸,为何今日这样温柔?难道有大事发生?英华体贴地扶着柳三娘到里间榻上歪下,贴着母亲坐下替她拿肩。

  柳三娘打了个呵欠,神情有些恍惚,吃了半杯热茶,才把杯盏放到几案上,笑道:“有些事情娘以前没有和女儿你明说过,不过我家英华这样聪明,也能猜到几分,对不对?我们柳家,一直是为晋王做事的。”

  英华点一点头。虽然大人们都以为行事能瞒着孩子们,其实孩子们的眼睛能看到的事情并不少。

  柳三娘轻声道:“有一件事,便是你杨氏舅母都不晓得,不过你既然受了柳三一的印,倒是不妨和你说一说。先太后并不只老太妃一个亲妹子,她还有一个幼妹嫁给了你外祖父。那时候改朝换代兵荒马乱,女人只要有个托身之处就谢天谢地了,是做妻还是做妾并没有那样多的讲究。”

  英华思量几位外婆,好像并无哪一个姓杜。柳三娘在女儿头顶摸了一摸,笑道:“可是给人做妾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你这位外婆用的是假姓氏。”

  英华想一想,外祖父的妻妾们俱有亲戚来往,唯有五姨生母崔氏娘家从无来往,恍然大悟道:“是崔外婆对不对?”

  “对,是你五姨的生母崔外婆。”柳三娘长长叹气,“我和你五姨那一年不是砸了那个远房表兄的婚礼嘛,人家给我们赠了个外号叫胭脂双虎。这个名声儿一传出来,到咱们家提亲的媒人都绕着崔外婆和你外婆走。崔外婆性子软懦,只在你五姨的事上认真,因她看中的杜家说了你六姨,她和外祖父吵了一架,闹着要回开封娘家去。那时候你五姨脾气也暴烈,就亲自把你崔外婆送回开封去了。谁知五妹和崔外婆进了京城之后再无消息。你舅舅和五妹最要好,我们两个不放心去京城找了几圈没找到,你小舅舅就耍赖,回沧州拿刀比着脖子要你外祖父调人手给他进京找人。你外祖父无法,把晋王的书信给我们看了,我们才晓得原来你崔外婆是太后的亲妹子,是官家和晋王的小姨。杜太后虽然有做太妃的妹妹,却不能有给富翁做妾的妹妹。所以崔外婆虽然不情愿,还是在晋王的安排下出家做女道士去了,你五姨最是倔强,不肯听从太后的安排,偏陪着崔外婆在道观住着,老太后和老太妃常去道观寻你崔外婆说话。那时候蜀国未灭,蜀国国主派了刺客到东京去,刺杀官家不成,就把主意打到了老太后身上。崔外婆替老太后挡了刀子,你五姨也受了重伤,当时人都说你五姨没救了,只有一个太医说东瀛五香秘丸或者有救。这种药极是难得,只有官中藏了数丸,晋王去求,官家没有给,说是此药只赐为国征战的将士。是晋王亲自渡海东瀛取药,所以…所以你舅舅觉得晋王重情重义,决意替晋王做事。”

  “所以,五姨是晋王表妹,咱们才是皇亲?”英华再想不到原来柳家和皇家的关系也这样近。

  柳三娘慢慢点头,笑道:“此事你舅母不知,若是可以说得你舅舅会和她说的。你只要晓得,咱们家在官家面前并不是借杨家势力说话就是。”停了一停,又道:“还有许多事,暂时是来不及和你一一说知了,横竖…”柳三娘眯起眼冷笑几声,道:“横竖我家女儿明白事理,便是不用大人解说,也能自己看明白。”说着打了个呵欠,朝后一倒,道:“娘歪一会。”

  英华还在思索她娘为何这样说话,柳三娘已经闭眼睡着。从富春骑马至杭州,便是李知远那样的年轻人都吃不消,下午还需补眠。柳三娘下午不曾补眠,又是一夜未睡,这一睡睡的极是香甜。早上杨氏那边请吃早饭,柳三娘都不曾醒,英华思量她舅舅肯定也起不来的,她娘不去不算失礼,便留人在卧房看守,她独自去杨氏住处。

  杨氏在暗室坐月子不能出来,杨氏这个吃饭的小厅里,主位上坐着杨氏的嫂嫂,杨八郎和杨九妹的母亲,也是当朝皇后的亲姐姐李氏夫人。李氏也是将门女儿,身量高大,面部线条极是硬朗,一向威严有男子气慨。李氏此时眉宇间隐现忧愁,两鬓隐现白丝,比英华离京里老了不少,显然她这两年在京城过的不怎么舒心。她的两边分坐着二郎和五郎六郎,还有九妹和才十岁的十妹。英华打小在杨家吃的饭不比在她自家吃的饭少,和诸郎极熟,无需回避。看到英华,二郎和五郎六郎都微笑着点点头,九妹和十妹都站起来了。九妹比英华略小两个月,在杨家吃饭时座位一向在英华后边,所以英华一来她便把自己的位子让出来,十妹便把她的位子让给九妹,姐俩默默换座极是默契。

  英华只说小表弟洗三杨家是舅母娘家,必会使人来送礼,再没想到李氏夫人不但自己来了,连儿女都带了一半来了。不过她自离京后经历的事情不少,心中虽然奇怪李氏夫人来的奇怪,面上还是依照从前,亲亲热热的喊杨家舅母,又问老祖母可好,再问杨家舅舅好,又问没来的诸郎和嫂子们好。

  李氏带着笑点点头,道:“都好。两年不见你,性子比从前稳重许多,果然女孩儿定了亲,就沉稳了。”说着的时候,眼睛还扫了杨九妹一眼。杨九妹低下头,眼圈居然红了。

  杨九妹对恒表哥一往情深苍天可鉴,赵恒才和别人定亲,也难怪她听到定亲的话会难过。英华坐下,在桌布低下伸手,轻轻握住杨九妹的手,以示安慰。

  杨九妹对着英华露出苍白笑容。李氏夫人吃饭的规矩是食不言。她老人家举筷夹了一只小包子递到英华的碟子里,英华忙站起来接了,她又夹了第二只包子到她自家碗里,她的儿女才动筷吃早饭。早饭吃完,二郎就带着弟弟们出去,六郎顺手还把十妹提出来架在脖子上捎走了。

  小厅里只剩李氏夫人和英华九妹。杨九妹奉茶毕,默默走到槛边,倚着楹柱看向天空。

  这是李氏夫人有话要说的节奏?英华瞅瞅上座威严沉着的元帅夫人,再瞧一瞧无奈憔悴的九妹侧影,想不出铁杆皇亲国戚天波府杨家能有什么事和亲戚家的女孩儿说。

  李氏看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便是杨九妹都避到门外去了,才问英华:“你娘昨晚回去可和你说什么了?”

  英华的茫然不是装出来的,她只顺着本心回答:“娘是天亮时才到我那里去的,吃了两口热汤就睡着了,我来时请几次她都没醒。”

  李氏为难许久,到底还是开口,“照理说这话不该和你女孩儿说的。可是你从小和九妹一起长大,虽然不是杨家人,我待你和自己女儿也差不多少。”

  英华微笑着将头点一点。李氏极是满意英华的表现,脸上现出慈爱的笑容,“舅母问你,你二哥可曾定亲?”

  “不曾。”英华答的干脆,心里却在飞快的想李氏为何要问她二哥的婚事。她二哥的婚事是个老大难亲戚们都晓得。一来王二少房里有个既宠又美的侍婢,二来王二少不是柳氏亲生的,柳氏和他外祖黄家那边又不大合得来,柳氏赞成的黄家永远是反对,所以在王二少的亲事上,柳氏从不多话。李氏现在明知故问,必是为了给王二少提亲。英华眼珠子一转,再瞧一瞧杨九妹今日的沉默,便明白了,李氏夫人打算把杨九妹许给她二哥。

  难道梨蕊病死的事连杨家都晓得了?可是杨九妹喜欢的人是赵恒啊,便是嫁不成赵恒,难道她嫁给自家二哥就合适吗?英华想一想她家二哥那张脸虽也说得上是黑里俏,比起赵恒来差远了。杨九妹打小就喜欢好看的,她能看上二哥?便是她看得上二哥。二哥现在不是还在京城嘛,李氏夫人要把九妹嫁他,为何不直接问二哥,反千里迢迢来绕着弯子问她娘?杨九妹现在这个态度又没有喜又没有羞,显然杨九妹是不乐意嫁她二哥的。李氏夫人这是怎么了?

  英华思之再三,一来杨九妹心里没她二哥,二来二哥八成已经拒绝过李氏夫人的明示或是暗示了。所以她便极是干脆的把二哥拒绝了黄家两次提亲的事都说了,笑道:“黄家亲戚很是抱怨呢,所以我娘如今极是为难,索性不管我二哥的婚事了。横竖我大哥已经生了两个儿子,王家有后,我二哥便是晚几年成亲也不要紧。”

  好嘛,英华小娘子这一番话说的,既摆明了她娘不管儿子婚事是不得已,又表明了王二郎晚几年结婚没压力,虽然一个拒绝的字没说,但是态度鲜明而坚定的表明了立场:我妈管不了,我哥不想婚。

  李氏后面的话全让她堵住说不出来,还没法恼她,指着她啐了一口,笑骂:“看你这张巧嘴,舅母不过随口问问,你就把你二哥的老底都掀掉了。”

  英华撒娇道:“我跟舅母谁跟谁呀,我们家的老底只掀给舅母看,别人要看我才不掀呢。”

  李氏站起来,笑道:“我去瞧瞧你亲舅母和你小表弟去,那地方不是你们女孩儿能进去的。九妹这一向心里都不大快活,你陪她出去转转,劝一劝她。”

  英华晓得混过去了,便过来牵杨九妹的手。杨九妹顺从的让英华把她牵出去,到了夹道,英华要朝二门走,她却站住了脚,轻声道:“听说这后头的花园子不小,你带我进去转转吧。”

  后头花园虽然不小,但是自从树娘搬进来住之后,园子里仆役奔走不歇,人来人往,找个清静地方实是不易。英华带着九妹走了许久,只有东北角上的花圃没有人。杨九妹看花圃边有一个石桌几个石鼓,便挑了一个坐下,翘起嘴,嗔道:“我才不要嫁你二哥,我喜欢恒表哥,除了他,别人都不嫁。”

  英华还来不及搭话,她自家的眼泪先掉下来了,一边哭一边诉:“恒表哥没有良心,随便娶谁也不娶我。”

  英华掏手帕给她擦眼泪,劝她:“他那人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娶了亲表妹,总要一心一意对待,与他实是难事。随他娶了哪个,让他妻子伤心难过去就是。”

  杨九妹抢过手帕揩泪,恨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晓得他定了亲,我…我又觉得若是让我做他的妻子,便是让我日日难过也是好的。”

  “你难过杨家舅母就要难过,杨家舅母难过,全家都要难过。”英华哎了一声,啐她:“你一个人难过也罢了,难道要叫全家都陪你难过?”

  杨九妹怏怏低头,低声道:“我晓得我不能做错事,让爹娘为我难过。所以大表嫂教我的法子我都没有用。”

  英华晓得杨九妹喊赵恒的哥哥大表哥的,不禁奇道:“世子妃教了你什么法子?”

  “她教我趁恒表哥吃醉酒,装做他的姬妾扶他回屋。说若是我和恒表哥生米煮成熟饭,恒表哥便只能娶我为妻。”杨九妹涨红了脸,把手帕拍到石桌上,显然是恼了,“我以前一直以为大表嫂是正经人,所以有心事都和她讲。她把恒表哥灌醉,还帮我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英华扶额,难怪李氏夫人会带着杨九妹到杭州来,又难怪李氏急切间寻不到合适的对像,要把杨九妹嫁把她二哥,这是怕了世子和世子妃两口子了。英华歪着头想了好一会,才想到劝说杨九妹的话,笑道:“我二哥虽然没有赵恒生的俊俏,极是顾家会疼人的,你嫁他做我二嫂不好么?”

  杨九妹推英华,啐了又啐,道:“你二哥才不肯娶我呢。我也不要嫁他,你别乱出主意。我娘是急慌了,过两日她自己想明白就好了。”歇了一会又道:“恒表哥写了信说要娶你,你为什么不肯嫁他?”

  “我有喜欢的人。”英华垂眼微笑,“不是人人都喜欢你的恒表哥的。”

  “我晓得你不喜欢他。”杨九妹笑容微妙,“可是恒表哥喜欢你,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哪个,只有你…可是你偏不喜欢他,这是他的报应。”

  英华笑一笑,道:“他和八郎在我心里,都和我二哥一样。”

  杨九妹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转瞬笑道:“八哥写信回家说想求李家芳歌小姐为配。他到家又求了祖母好几次,这一趟到江南来,我娘打算瞧瞧芳歌小姐。你和李家小姐熟不熟,能不能想个法子不动声色把她约出来见一面?”

  芳歌和八郎彼此有意,本是能帮就要帮的。英华思量许久,她约不出来,但是现放着李知远在,亲哥哥带亲妹子出门逛一逛不是难事,爽快回答道:“我来想法子。”

  杨九妹欢喜的搂住英华,用力摇她,赞道:“太好了,就知道你会帮我八哥。”

  英华啐她道:“你方才不是还伤心么,怎么现在又会笑了?”

  “你不提,我不想,就没有那么难过啦。”杨九妹望天叹了一口气,又换了笑脸,道:“你提他,我现在又不快活了。你赔我,杭州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快带我去找。”

  “有一件事,我想你听了会快活的。”英华贴着杨九妹的耳朵,轻声道:“我们家一个亲戚从青楼买了一个美姬,生的极像潘晓霜。”

  杨九妹惊讶的眼睛都瞪圆了,许久才问:“有多像?”

  “反正特别像。”英华眨眨眼,笑道:“这个亲戚现在一门心思要娶我表姐为妻,不晓得我们这个亲戚会不会把这个美姬转手卖掉。”

  许久,杨九妹把掉了的下巴合起来,吁了一口气,道:“要不,咱们去见一见这个美姬?”

115好兄弟慢慢揍你

  要不要再见一见潘晓霜?英华对着杨九妹期盼的眼睛,猛然发现,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潘晓霜已经不再是她的困扰了。

  从前,若问她的对头是哪一个,她想都不想就会回答是潘晓霜。可是她从金陵回来也有时日,也只有五姨问起,她才想起潘晓霜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做为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又不能出手的人质,将以姬妾的身份过完卑微的余生,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见一见她或是怎么样。

  就似五姨所说,在京城时潘晓霜虽然总因为赵恒的缘故儿找她麻烦,她吃过小亏,也不是没有还席,在当时看来与她是不小的烦恼,如今回头再看,也只是女孩子之间的小龌龊,并不算个事。

  潘晓霜到富春之后,行事张狂狠毒,几次欲将英华和李知远治死,可是不论是英华,还是李知远,但有还手的机会都不曾放过。潘菘之死虽然看上去和英华没有关系,可是,若不是她点燃围观人等的愤怒,又有李知远使人在背后煽风,潘菘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便是潘晓霜逃得一命,沦落为娼又被家族抛弃的下场比死更惨。

  英华觉得,对于潘晓霜,她已是什么仇都报过了。再去见她,不外乎在她伤口上撒几把盐,再踩几脚,小小出一口气罢了,幼稚的很,有这个时间看她,还不如替五姨多看几本帐。

  是以英华只微微一笑道:“踩死狗有什么意思,你不嫌累我还怕脏了我的鞋呢。”

  杨九妹转念一想,去见潘晓霜,不过是看潘晓霜丑态罢了,潘晓霜那人的脾气,见了她们必是臭骂,回骂的事她和英华又做不来。

  潘家已是摆明不会认潘晓霜回去,潘晓霜没有倚仗和爪牙,抡起拳头,英华都能把她揍趴下,跟她动手真是胜之不武。纯去瞧潘晓霜,可不是去踩死狗臭自家的鞋子么。

  杨九妹想一想,觉得英华形容的快意,不由笑道:“你说是踩死狗我就不去了。我们在杭州住几日再去富春。小表弟洗三怕是要到下午,你今日陪我出门逛去?”

  英华看杨九妹笑容异样甜蜜,就晓得若是陪着她出门逛,她还想法子去找潘晓霜。不过她便有心陪杨九妹出去逛,她书房里还有昨日积下的一尺高文书没有看,今日若不赶紧办,只会越积越多。

  十来岁的女孩儿都是一样,天□玩乐多过工作,不过英华和无忧无虑的杨九妹过的日子已经不同,她在五姨手下办事数月,又有贤兄清妹那对磨刀石磨砺性情,已经学会克制。是以英华只是惋惜的摇摇头,道:“我昨日积下许多文书和书信没有看,今日不得空出去。我找个人陪你去耍,如何?”

  “也成。”杨九妹把英华上下打量,笑道:“你为了小姑和柳五姨给你添的那点嫁妆还要还人情做事,也怪可怜的,我逛回来给你捎好吃的。”

  英华觉得她为柳家做事,起先是为了让五姨每日能多一两个时辰歇息,现在,她觉得她在书房的工作,不只学到了很多东西,还在忙碌的工作中得到很多乐趣。所以她只笑一笑,不搭杨九妹的话,带着杨九妹到前头厅里坐,喊来柳一丁,吩咐他去套车点人,她自家亲自到席家走了一趟,请席八娘陪杨九妹去城里逛。席八娘本来就和英华好,英华一请就应,跟着她到前头和杨九妹见礼。柳一丁点了四个管家四个家将,伴着杨九妹和席八娘出门,英华一直把她们送到大宅门前一里许的小石桥才回转。

  她掉头朝回走没一会,一辆马车从她身边擦过,走了十来丈远停下。萧明从马车上跳下来,举着白布缠的厚厚的左手,笑眯眯道:“表妹,怎么一个人?慎之没有陪你?”

  那个是五姨给他的教训好吗?并不是五姨给他的奖励,他这样举的高高的生怕人看不见似的,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英华对于萧明的无耻程度再一次有了深刻的认识。不过既然五姨已经给过他教训,她再要和他计较反而显得小气了。

  英华忍着挥拳的心,客客气气和萧明见礼,笑道:“慎之在家呢,表兄是来见树娘表姐的吧。”

  提到树娘,萧明的笑容温柔极了,他语气亲切好似树娘的丈夫,“树娘昨日说想吃下天竺门口的酸枣糕,所以我早起去买了些。”他兴致勃勃的走几步,歪着头看向英华,抱歉一笑,道:“表妹爱吃什么,下回我给树娘买点心,也给你捎上。”

  又不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亲表兄妹,这么亲热干什么?大家都不熟,谁会贪嘴吃你那两块捎带的点心?英华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在衣袖内跃跃欲试,只能笑而不语,抬头走路。

  萧明看着英华没反应,他自家极是俏皮的哈了一声,笑着拿左手轻轻敲了一下额头,道:“该打该打,慎之在呀,该叫慎之给表妹买的。”他一边说话,一边跟着英华走路,偏弃他的马车不坐。

  宅门那边守门的管家早已看见小小姐被人搭话,四五个青绸衣的管家在一个酱色绸衣的大管事带领下飞跑过来。那个大胡事的大管事跑近看到是萧明,老实不客气的冲萧公子拱拱手,道:“萧公子,我们大少爷在前头厅里,立等公子说话。”

  柳家的人分着派系,各派喊人也是乱的。英华外祖父的人就喊英华的舅舅大少爷。这个管事一开口,英华就晓得他是外祖父的人了,很是客气的对人行礼,因为不晓得人家姓名,就含糊喊了声大叔。那个大胡子管事笑眯眯点点头,回了声:“英华小小姐,下回莫要一个人出门。”

  英华清脆的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快步走开。

  王家二娘子对个管事怎么这样客气,这个管事也大胆,居然还敢明着教训她暗讽客人。萧明极是机灵,猜这个管事在柳家地位不低。王家二娘子能喊大叔,他就喊不得了?于是他也赔着笑喊了声大叔。

  大胡子大叔不客气的回:“老子不过是个管事,当不起萧公子认亲戚。”

  看不起人!看不起人也不带这样!萧明的笑脸都僵掉了,只能自己对自己呵呵干笑。

  这个管事大叔损起人来正大光明狠辣非常。英华一边走一边闷笑。她心情好,一路走,一路遇到管家奴仆管事都肯和人家打招呼,喊“英华小小姐”的声音响成一片。萧明落在英华身后几十步,把王家二娘子的威风和柳家人对她的尊敬尽收眼底,他神情也庄重许多,连走路时那种孤芳自赏的风度都收起来了,学身边大管事踏踏实实走路。

  英华回到柳五姨的外书房,台阶下已经站着七八位管事,有的抱着文书来送阅,有的是立等回话。英华把要紧的文书一一接过,请立等回话的稍等。

  席五郎和几个外书房的管事早已各司其职,看到英华进来,席五郎就把从柳五姨那里取来做过批示的文书送到英华的书桌上,笑道:“这几样是急件,小小姐先看吧。”

  英华便晓得是外头那几个管事立等的,忙把手里的文书搁到桌上,飞快的把这几样看过叠到一起。席五郎就过来拿起送到外头去了。

  英华把手边几份要紧的文书看过,分了轻重缓急分类放好。就把昨日积下的书信先拿来看。她在柳五姨的外书房看这些东西已经看了几个月,从一开始看柳五姨分类好的,到现在所有的文书都在她手里过一遍。小事自有分管的管事去做,大事上交柳五姨,柳五姨那里发还的文书也是她看过再分发下去。柳家在各地都有生意,还在建设新京城的大饼里占下三分之一,讲交情拉关系是柳笠翁和柳三娘出头,立规矩树标准讲利益分配是柳家舅舅的事,千头万绪每一件每一件,最后揽总调度都在柳五娘这个外书房。虽然英华不做任何决定,但是事事从她手里过,重不重要是她说了算。所以英华事事都慎重,这几个月,性子沉稳许多。

  柳家这些管事和管家们,起先都觉得翰林小姐打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在书房里是坐不长的。便是柳三娘自家对英华抱的期望也不大,只要她照料好柳五姨的起居饮食就够了。反而是柳五姨,觉得英华帮着料理家务太过可惜,所以悄悄放权施压,不料英华挣一挣都能扛下,所以,英华不知不觉中,已经凭她自己赢得柳家上下的尊重,悄悄当了柳家小半个家了。

  李知远是到了杭州之后才晓得杨氏舅母生子,昨日在书院买书太过快活,生生忘了办贺礼,所以他昨日傍晚分别时问英华讨了钱钞,早晨绝早起来问管家讨了马,进城去办贺礼去了。待他提着一个小锦盒回来,也在大门边被守候多时的大胡事管事请到厅里见舅舅。

  李知远从前贩马时就和柳家舅舅打过交道。柳家舅舅和杨氏舅母本来在诸多外甥女中就最疼爱英华,李知远一来看相貌和打扮,就是老实厚道人家出来的模样,二来精明都藏在心里,做人又果断又干脆,便是他不是英华的小女婿,柳家舅舅也是喜欢这样的人的。他是英华的未婚夫婿,舅舅待他亲热里还夹着三分丈人看女婿的心酸,分外不把他当自己人。李知远进厅恭恭敬敬行礼问好,舅舅指指桌上,说:“倒杯热茶来。”

  李知远就老老实实去倒茶,头杯敬舅舅,二杯让萧明,最后才自己倒一杯,握在手上慢慢吃着。

  萧明这一回来,柳家舅舅并不似上回无视他,客客气气当他客人一样款待,和他分宾主坐下,便是萧明说想和树娘缔结百年之好,柳家舅舅也不摆长辈的款,说此事待树娘父亲到杭州来再提,扯开话头问他泉州的茶山,瓷窑景况,谈出息,说避税,又说起下南洋贩货诸如此类的生意经,便是李知远来了坐在一边吃茶,他也不搭理李知远,只专心和萧明闲话。

  萧明打小是照着读书种子的要求培养的,说起做生意来他虽有兴趣,但是总不如扮才子专业,又怎么是老奸巨滑的柳家舅舅的对手,舅舅亲亲热热套他话,他不知不觉就把老底都兜出来了,心中还有些得意柳家舅舅厚萧薄李,时不时得意瞅李知远一眼。李知远看他这样快活,只能低头吃茶,无声闷笑。

  柳家舅舅觉得情况摸的差不多了,把笑脸收起来,道:“我们昨日到杭州来,原是为我家小英华出头的。沈家敢算计我的宝贝甥女,我三姐就能砸他家的金字招牌。”说完一本正经看着萧明。

  萧明把左手亮出来,不大好意思地的笑着说:“舅舅,这事我也有份,五姨给我长记性了。我和慎之多年同窗好友,他晓得我说话算话,我对天发誓从此以后绝不坑自家亲人。”

  见过萧明不要脸,没有见过萧明这么不要脸。萧明在这里头是怎么的的搀和的,李知远虽然不大清想,想一想萧明从前为人也能猜到几分。舅舅发作,他就一言不发看戏。

  舅舅却不放过李知远,掉头问:“远儿,茶山还是瓷窑好打理?”

  李知远想了一会,才答:“茶山吧。瓷窑片刻都离不得人,窑主手里总还要捏几个秘方,半路插手很难管好。茶山一年春秋两季收茶,便是管事不大懂,写了契约包把大商人,数银子也省事。”

  舅舅微笑点头,道:“就依远儿,茶山。”说完敲敲桌子,笑对萧明道:“你坑了清儿和英华,舅舅只要你家惠清县清溪、花溪那两个小茶园,一个与我家小英华做赔礼,一个与我家清儿做陪嫁,如何?”

  我滴个乖乖。萧明吓的在椅子上都没坐稳,直接滑了下来。这两个茶园都不大,都只有十多亩,都在惠清高山常年多雾的所在,产量极少,出产的茶叶滋味妙绝,不在贡茶园之下。这两个茶园产的茶萧家是不卖的,都是将来送礼走关系用的,从帐面上看并不值钱,但是给萧家带来的好处难以估量,萧明的老子把这两个茶园藏的极是严实,便是萧氏族人也不晓得。柳家舅舅怎么就晓得了?

  萧明用充是怀疑的目光瞅了瞅李知远,李知远是真对此一无所知,泉州境内值钱的茶园他大略都听说过,萧家这两个名字好听的茶园,他是真一无所知。所以李知远镇定的坐在一边吃茶,并不觉得舅舅这一刀砍的有多狠多准。

  萧明在心里算一算,人家已经打听好了,他答应的干脆点儿大家脸上好看。两个茶园换树娘娘家亲人的谅解还是划算的,所以他爬回椅子上坐好,笑道:“这两个小茶园是家父亲自在管,我这就写信回去和家父说,就捡了契纸来赠与妹妹们,舅舅既然开了口,怎么也要让妹妹们吃上自家茶园的茶。”

  柳家舅舅赞许的点点头,笑道:“好茶难得,我替你英华妹妹和清儿妹妹谢谢你。”说完又问李知远:“大清早的就跑出去,寻摸什么好东西来了?”

  李知远把锦盒亮给柳家舅舅看,里头是他寻的贺洗三的金器,小金锁金项圈小金镯子,花样精致的很。李知远一个人出门,仓促之间能寻到这样的东西很难得,柳家舅舅点点头,笑道:“不带铃铛甚好。”就把盒子捏手上,道:“英华在你五姨外书房,你那里找她去。”既不理李知远,也不瞧萧明,居然就把盒子托在手里就这样走了。

  李知远晓得舅舅的脾气越是亲近的人他越是随便,倒没怎么样,送舅舅到阶下回来,就撸袖子,对萧明说:“五姨和舅舅都找你算过帐了,下面该我了。”

  一向动口不动手的李知远这是跟谁学坏了,都学会抡拳头了?萧明环顾左右,厅上已无人,分明是柳家舅舅把他扣在这里等李知远打嘛,他冷汗津津而下,把左手横在胸口,笑道:“咱们从前是同窗好友,如今是至亲连襟,你把我打坏了,英华表妹可不好跟她表姐交待。”

  “那你怎么跟我交待?”李知远瞅了一眼萧明的左手,笑道:“你明晓得英华和我定亲,还让你堂妹冒她的名跟人相会,你是怕她嫁到我家日子过的太闷是不是?”

  萧明退后两步,道:“我正经跟拳师学过打拳,你打不过我的。我从来不和你动手,也是看同窗份上。”他示威似的挥一挥右手捏成的拳头,又换了笑脸说:“咱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啊,不伤和气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