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真没有想到李知远寄给她的情诗都是从萧明的诗集里头抄来的。所以她得到了萧明的两本诗集,翻过第一本已经对李知远失望至极,翻到第二本又对萧明仰慕到极点。萧明这般大才,绝不容李知远盗世欺名盗他诗哄人。她要拿着李知远抄的那些诗去找萧诗人,要当众揭穿李知远的画皮,让那个骗子身败名裂不得好死!同时她心里还有深深的遗憾:为什么那晚赴会的不是萧诗人本人?如果是他,该有多好。

  若是梅十一郎独自一人出来,只怕单凭他的美貌,也会有人邀他上船同去诗会,然他和女子同行,一路过来过去拿眼睃他的人不少,却无一人前来打扰。便是与萧明同行的一位诗人远远看见梅十一郎,极是惊艳,再瞅一眼他身边的姑娘,也没好意思跟萧明说:哎,那边那个少年看上去很有才,可不可以请他同行?

  萧大才子的诗会,以从来不发帖子请人闻名苏杭。只要你想去,或是有有才的朋友引荐,或是自荐,当场吟诗一首即可。萧大才子还极是爱才,只要当场吟出来的诗还过得去,贩夫走卒都引为座上宾。他又有钱,又舍得花钱,每办一场诗会,吹拉弹唱的必请江南一带最有名气的名伎,倒酒全用的青楼花魁,还得是出口成章满腹诗书气自华的那种佳人,谈吐不清雅的不要。

  萧才子的诗会都挑的是景致极清幽的所在,若是有闲人来围观,他也不驱赶。萧大才子诗会,喜欢诗词的乐意去,喜欢看美人的乐意去,喜欢看热闹的格外乐意去。三五个月功夫下来,萧才子每个月办一次,每次办三天的诗会就成了西湖盛会,到那几日,小半个杭州城的小商小贩都要挑着担着推着车儿跟着萧公子走。

  梅十一郎和梅十五娘孤身两个到杭州来,又没得朋友引荐,又不肯自荐,跟着看热闹的人在外头跑了三天,别说凑上去和萧明搭话,便是连远远看着的好位子都抢不到,只能在诗会外头等着看人家把诗会的诗张榜贴出来。

  这日下午诗会散了,他们两个走着回旅舍,就见李知远站在旅舍庭院正中,面带微笑等候。梅十一郎面色大变,弃掉手里提着的一包点心,就撸袖子想冲上去赶人走。梅十五娘比他冷静许多,拦住兄长,冷笑道:“李知远,你倒是很有本事,居然寻到这里来。”

  李知远拱手做礼,笑道:“一路寻的极是辛苦。”

  梅十五娘啐道:“你这个不脸的强盗,小偷,你偷人家的诗。我要去官府揭发你盗世欺名。”

  李知远微笑着看梅十五娘发作,等她发作够了,才道:“那几十页诗虽是我抄的,但是,是萧明央我抄的。我和他是同窗好友,他央我抄几首诗词,我自是与他抄写,抄完了他拿去做什么,我不知道。”

  梅十五娘惊呆了。梅十一郎瞧瞧堂妹,再看看李知远,表情也很受惊吓。

  李知远命管家把泉州藏书楼的近十年的登记名册送亮出来,正色道:“我从小在泉州长大,泉州府学的藏书楼却从没有去过,这是那几年去藏书楼登记的名册,梅小姐可以翻一翻,有没有我的名字。那晚在藏书楼上和梅小姐见面的人,不是我,是哪个,我也不知道。”

  提到藏书楼顶的旧事,梅小姐玉面绯红。李知远的话带有极强的诱导,虽然没有明指是谁,可是一直在暗示,给她寄诗词的是萧明,去赴会的也是萧明。梅十五娘心中那个惊涛骇浪哎,那个泪流成河哎,那个绝处逢生哪。

  李知远又叹一口气,道:“在梅小姐你找到我家来之前,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事后我去泉州查了两月。”

  梅十五娘没作声,梅十一郎倒是冷冷哼了一声。

  李知远又道:“捎那些诗词与梅小姐的,是闻慧娘,她也在去年十月小产死掉了,她是萧家媳妇吧,梅小姐可曾去她婆家吊唁?也不只是她,藏书楼守门的,女学宿舍守门的和服侍过梅小姐的,连府学守后门的,去年十月底一共死了十来个。”

  梅十五娘面色大变,她晓得闻慧娘死了,也晓得女学死人了,她只说是李知远怕她回曲池纠缠她才杀人灭口,却不晓得去年十月底因此死了那许多人。去年底回曲池府之前,她就拿定主意要报复李知远这个负心贼,本来她是想着闻慧娘穷,她拿钱买通人家一口指认是李知远,就是有力的人证,不曾想她使十一郎去寻人,才知闻慧娘死了。十一郎说人死了更好,死无对证,李知远不认,还可以说是李知远杀人灭口。李知远也不过是二十不到的青年公子,没有经过什么事情,又是一心想考功名的,吓一吓他,必会认帐。何况陈夫人出了名的古板公正,梅家家世比李家好很多,娶梅十五娘李家也不亏的。她闹一闹吓一吓,李家便必定会退亲娶她。

  梅十五自家心里算计,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虽然本朝妇人改嫁容易,可是她却不肯将就,李知远若有出息,闹一闹嫁他也罢了,若是李知远没出息,她孤老一辈子也无妨。她在家只和梅十一郎亲厚,有话都是和他说的,在梅十一郎面前微露意思,梅十一劝说她:若不嫁人,爹娘在外人面前没脸。横竖李家和王家都是知礼守礼的人,你去闹一闹,那两家绝不会把事情闹大,顶多不成功你爹生气把你送到家庵去,倒也省口舌。若是她成功嫁给李知远,从前藏书楼上的旧事就是一桩风流才子佳人的韵事,将来人家提起李诗人来,必要捎上一句他夫人如何如何,不失为佳话。

  这些话都说到梅十五心里去了,她不图李知远待她好,却对诗人夫人的名头志在必得,然她也晓得这样行事不大妥当,所以她平常越发重规矩守规矩,不只自己要言行守规,连待家人都严苛,一来缺什么她就想补什么,二来就似梅十一郎所说,她有道学之名传出去,出了那样的事便是传扬开,别人也不会信的。

  自从藏书楼那日到如今三四年,她照着十一郎的思路和她自家的所想行事,结果都在预料之中,爹娘兄嫂从不疑她曾做过错事,到曲池之后她屡次挑畔,嫂子都没有与她计较,她闹事英华也没有发作,王家还替她掩饰,就连陈夫人的反应,都符合她的期望。

  只是李知府父子的态度超乎想像的强硬,她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李家是指望儿子读书出头的,李知远居然自家跑去泉州找证据?李大人更是一点也不在意儿子不去部试。就连她自家的大哥,那样醉心功名,居然弃了科举回泉州找爹娘报信,她大嫂也不拦,此事也在她意料之外,让她心中又是歉疚又恼她大哥多此一举,只有爹娘不在她才好行事啊,大哥把爹娘迎回来,她还怎么动作?

  李家几个月没有一点动静,她爹娘回来反替她说了一门亲,虽然这门亲事不成,可是她娘还是拿定主意要把她嫁回湖州去。她已经这样了,嫁回湖州去还能寻什么样的好人家?所以她心一横,决意把证据拿出来去告状,便是她过的不好,也要让千刀杀的李知远落不到半点好。

  还是梅十一郎待她最厚,替她把存在爹爹书房的证据重又偷出来,又陪她一同离家。

  梅十五娘想起来就叹气,为何她亲哥哥就不能似十一郎这样待她?本来她们是在曲池城外那个旅舍等十一郎的朋友同去告状的,没想到十一郎的朋友没来,反倒让她撞见了一群书生吟诗,帮她揭开李知远假才子的皮。梅十五娘就改了主意要先去找萧明,李知远盗诗骗人,她只要和萧明说知,萧明那样的才子,才华好人品肯定也不会坏,一定会助她出头的。

  可惜她和十一郎在诗会外围绕了整三天,都没得机会接触到萧明,梅十五娘失望的很,只说明日回曲池府城告状去,真没有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李知远居然自家送上门来,还摆出了当事人是萧明的旁证,这就好比,你以为你出了一两银子买回来一块铜砚,磨墨不好用还漏墨,弄得你两手都是污脏,谁知将水一洗,才发现不是铜砚,是金砚啊。

  梅十五娘思绪万千,把几年的心路重在心里走一遍,满面是泪,哭声痛楚,又带着期待和庆幸。

  李知远看梅十五娘如此做派,就晓得他猜的没错,到梅十五娘立誓要嫁状元,又等到他府试发榜才来闹,梅十五娘想要什么?她想要嫁得好,还要嫁个有才的。

  所以人家才在发榜之后发作,借科举来卡李知远的脖子。可惜呀可惜,这招卡别人容易,唯有卡他不行。李知远微笑着从袖内掏出萧明写信的草稿纸儿,递到梅十五面前,道:“萧明去年十月前后对英华的表姐树娘一见钟情,追求的十分热烈,那位表姐也看中了萧明,约定萧明请父亲来杭州提亲,还让他父亲让几个人永远说不了话,信上就提到了闻惠娘,还有你的两个使女。你自己瞧瞧吧。”

  梅十五娘颤抖着接过那叠草稿,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细细看了好几回,哭出声来。她心里实是指望那人是萧明,她收到的诗又是萧明的诗,现成的诗集本子为证,若是此事不是萧明做下的,他定亲之后,写信回家叫他父亲灭口做什么?信中还特别提到要把她的两个使女悄悄弄死,这是为何?高高挂在天上的明月,只要她伸手就能摘下,只要她去行动,有这么多有力的证据在手上,萧大才子夫人的名头比李知远的老婆好一千倍也不止,梅十五娘几乎失去理智,心中已是信了李知远的话,泣道:“原来真是他!他怎么能这样,他为什么要冒名哄我?”

  “他…大约是爱慕小姐又不想娶罢,所以假冒我的名头,便是梅小姐恼了发作,也是我丢人。”李知远苦笑,面上尽显无奈,他说的真是实情啊,这事从头到尾除了冒用他的名头,跟他真是一点关系没有。

  梅十一郎伸头几次去看那信,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

  李知远瞧了梅十一郎一眼,再加了一把火,道:“树娘表姐其实是个极贤淑公正的小姐,若是梅小姐将此事与她说知,她必会成全梅小姐的。”

  “真的?”十五娘仰面,泪水在面颊流成两道小溪,双目尽显期盼的光芒。

  树娘爱才啊,要是这些东西弄到她面前去,她把诗集本子翻一翻,就晓得萧明是假才子了,听说清高孤傲的人恼起来特别不讲道理,到时候就看萧明手段了。萧明搞不定树娘,巴到梅家女儿,结果也不算太坏,就不信他会不肯娶!李知远诚恳的点头,拱拱手,道:“此信梅小姐留用罢,树娘表姐住在离此五里之外的柳家庄上,府上也是王家姻亲,要见她极是容易的。”

  梅十五娘把眼泪一揩,毅然道:“十一哥,我们现在就去柳家庄。”她恨了李知远好几年,现在虽然晓得她是恨错了人,对李知远也没有好脸,对那些东西一指,道:“这些东西我有用,就不还你了。”

  李知远对着梅十五娘拱手唱喏,“李知远问心无愧,清白公道自在人心。”说完还盯了一眼梅十一郎,才扬长而去。

  梅十一郎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家里虽然有点钱,也只是普通乡绅人家,不然不至于把他送到族叔家见世面,梅老爷是个孤傲清高的脾气,在俗事上就不大拎得清,他管教子侄自然是他的那一套,偏他这个脾气吧,虽然不容于世,却得士林夸赞,做官的遇到这种人都是绕着走的,还好梅大人性子也不是特别要强,有公事他就处理,公事不凑到他眼见他只做学问。若是他在公事上也要强,估计他的上司下属十之八*九会凑银走门路把他挪走,高升到冷衙门去专心做学问。

  梅十一郎受的是梅家的家教,世事上是真不练达,他劝堂妹的那些话,原是他的至交贺郎教的,贺郎爽约不来,堂妹的事情起了这样大的变化,他是真不晓得怎么办了,有心劝说堂妹等一等吧。堂妹的事情原是不能和外人说知的,若是他要说此事贺郎尽知,他还真说不出口。所以李知远说的那些话,他虽心有疑虑,想劝说堂妹再想一想,又觉得李知远说的有理,他又不敢劝。此时梅十五娘要带着证据见树娘,他也是如此,没有决断,犹豫再三,还是陪着梅十五娘到柳家庄去了。

  李知远不过是扬长出门,哪能真的弃他们不理,带着人手瞄着他们进了柳家的大门,他就弄辆马车钻里头坐下慢慢吃茶,在道边等候。

  树娘已经和萧明定亲,她心气儿高,非要萧明秋闱得中才出肯嫁。萧明和他老子商量,做了柳家的外甥女婿,秋闱恩科本来就是撒好处的,走走门路,便是前三百名考不到手,榜上的名次略高些,娶亲才好看。所以萧明的老子给儿子定了亲,留儿子在杭州涮才子的声望,他自家带着一船银子上东京活动去了。

  已经定过亲,萧明的诗会树娘虽然去得,却不肯再似从前公开露面。这次诗会三日,她也只有最后一日才去了半日,中饭后就来家,把抄的诗稿拿在手里细读。听说王家的姻亲梅家十五娘求见,她先愣了一下,本欲不见俗人,想到英华待的她情份,就叫请进二门花厅。

  梅十五娘见到树娘生的纤弱风流,心里又是酸又是苦。树娘看英华份上,待十五娘极是亲热,执着她的手请她坐,又让梅十一郎的坐——梅十一生得实在是俊美,虽然女孩儿们见面夹着男子不妥,看他长的俊的份上,树娘也容忍他提着个小箱子坐在一边了。

  梅十五便在树娘如帘外春风般的招待中,请她堂兄把箱子拿过来,她开箱取出那卷情诗,又把印好的诗本子摆到树娘面前,带着羞意说:“这是前几年妹子在泉州女学上学时收到的诗,听说姐姐爱诗,特为将来请姐姐鉴赏。”

  萧明涮才子的声望,自然也不会忘了替树娘涮才女的声望。更何况树娘自家肚皮里还真藏着才,诗会上现限字取韵,她也能当场拼一首诗来。女孩儿家,长相又是才女那一挂的,写几个句子吧,平仄都对,又不错韵,再加上用字清丽,还是大财子的未婚妻,送她才女帽子的人格外的多。这几个月闻名送诗请树娘看的人数都数不清,若是得才女树娘一个好字,才子们都要快活得到青楼去请一天客呢。

  似梅十五娘这样送情诗来求鉴赏的,虽是头一个,树娘也不是很诧异,把纸卷儿展开,看得头几首,她也似英华一般,看到韵错了,忍不住就笑了,轻轻啐道:“该死,这厮真不用心,情诗也会用错韵。”

  真是王英华的亲表姐啊,看到这些诗的反应都一样!梅十五娘恼的要死,出言指点:“姐姐再看看那本诗词本子。”

  树娘弃下歪诗翻诗本子,粗粗一翻就看出来了,她看的这几首诗这本子上都印的有。树娘便觉得奇怪了,将诗本子从头再翻到尾,就在最后几页里头翻出来一个骑缝章,上头朱砂鲜妍,“泉州萧九郎”五个字儿红滟滟的,还有几枚闲章扣在最后一页上,错落有致,极得雅趣,这几枚章都是树娘见过的,俱是萧明的爱印。

  “这是…抄的萧九郎的诗?”树娘认得萧明的印章和笔迹,还不疑他。

  “抄诗的人和妹子说了,是萧明公子央他抄的。”梅十五娘涨红着脸把草稿捏在手里,羞道:“三年前他送了妹子这些诗,约妹子藏书楼相会,许下和妹子永结秦晋之好,强取了妹子的清白。”

  树娘如遭雷击,看梅十五如看疯子。

  “妹子等他来娶度日如年,却不曾想他…背了鸳盟又来哄姐姐。”梅十五娘再说这些话已经很熟练了,再说这次没有长辈在场,她也无须跪下装样子,动作就快了很多,就手从袖子里掏出萧明的草稿,递到树娘面前,“这是他看上姐姐之后,写的家书草稿,姐姐看一看就晓得了。”

  树娘几乎是用抢的,把草稿抢到手里细看。这草稿纸上确是萧明的笔迹,草稿上涂抹甚多,提到三年前府学藏书楼上旧事,说怕与他婚事有误,叫他老子禁住相关的人不要乱说话,还特别提到梅十五娘的两个使女。

  本朝虽然开明,妇人再嫁极是常见,但是没嫁的女孩儿们还是有些避讳的,谁会对着人就说自己被人睡过了?不是疯了,就是真有这事!树娘心中已是信了,脸上还是下不来,把草稿朝梅十五怀里一丢,啐道:“这信上也没有说什么。”

  “我的两个贴身使女,不明不白死了。”梅十五娘提到此事,心有戚戚,旧年她的两个使女是病死的,她都没有想到这事是萧明做的手脚。

  树娘呆了一呆。柳家做事是极强势,但是不伤人命是大原则,和柳家有关系的沧州诸姓,为人都不坏,似这般一动手就要人命的,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此事真是萧明做的?树娘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不想认,她想了一会,道:“这事我不能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梅小姐,我去禀明我姨母。请你在此暂候。”

142接盘女侠

  树娘哭诉至柳五姨面前,柳五姨除了冷笑还是冷笑。树娘说完了掩面大哭,柳五姨也不劝,等外甥女儿哭累了,才问她:“这个男人你还要不要了?”

  树娘睁着泪眼,泣道:“已是定了亲…五姨为何这样问我?”

  “我晓得你喜欢萧明呢,大半是因为爱他的才。”柳五姨想到英华捎来的信,说萧明的诗本子里的诗是一两银子一首收来的,忍不住不厚道地的笑了,“梅十五把你看的,有两个诗本子吧,若是没看清楚,你再去翻两遍。翻完了你好好想一想,再来回答我,这个男人,你还要不要!”

  树娘不傻,以她那个清高脾气,要讨人喜欢很难,可是她虽是爱使小性儿,长辈们多半还是喜欢她的,自然是因为她为人处事大面上很有眼色。柳五姨这样说,不会是无的放矢,树娘把眼泪擦一擦,重回二门花厅,问梅十五娘讨诗本子看。

  梅十五甚是大方,把两个诗本子都与她了。树娘将两本细细翻过,头一本不论,第二本里头的诗,有好几首分明是萧明在诗会上当场吟成。不同时间写的诗,怎么居然都在一个本子上?而且这本上头经过她眼的那些诗题边还做了记号,甚至有一首里头的前几句,今天萧明还和她讨论过,说再琢磨几日把后头写的写出来把她看,可是这本子里头已是八句俱全!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用想都猜得到,萧明的这些诗,是事先准备好的,八成不是他自己写的!树娘心中那个惊涛骇浪哎,那个泪流成河哎,那个痛不欲生哪,连和姨母说知都不肯,直接就和梅十五娘说:“这个男人,我不要了。”丢了诗本子大哭而走。

  梅十五娘再不想会有这样容易,大喜过望。便是旁观的梅十一,也以为会好事多磨啊,没曾想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树娘居然就被他堂妹说服了。

  树娘这一回又哭至柳五姨面前,不等五姨问她,直接就说:“五姨,这个男人我不要了。”

  柳五姨慢悠悠问:“为何不要了?”

  “他…他的诗…”树娘大哭,说不下去。

  “有一本听说是一两银子一首收来的。”柳五姨笑了,“还有一本想是好些,不晓得是几两一首收来的。想好了?真不要他了?”

  树娘点头。

  柳五姨对福寿使了个眼色,福寿出去唤了个男子进来,命他说话。

  那人进来战战兢兢与柳五姨拱手做礼,说:“三四年前泉州府学藏书楼顶那事是萧明公子和小人合做的。萧家想把梅大人搬走,因为梅大人别无政绩官声还好,小人思量只能从名声上下手,就与萧公子定下一计,小人先在梅家下了个钉子,萧公子冒他人之名给梅家小姐送情诗,里应外合把梅小姐赚到藏书楼顶睡了,哄她说要娶她,同时又把冒名之人骗至青楼,只睡了她又说要娶她的人居然和娼妓打的火热,梅小姐必定忍耐不得要发作。这事一吵出来,梅大人教女不严,御史再参一本,唯一的好名声没有了他只能辞官。”

  树娘听得发愣。柳五姨叹息再三,问:“这么下作的计策是谁出的主意?”

  “是萧公子。”那人苦笑道:“我家主人嘱我不许出人命之外便宜行事,萧公子亲自去睡梅家小姐,小人正好捏他一个把柄在手,此事做成了萧家只有听我命行事,虽然略蠢,确是好计。只是梅家小姐的脾性小人虽是多方打听,还是没有摸准,没有想到她当时不肯发作。此事不成,小人办事不利,被家主人打了二十板子。”

  屋子里半日无人说话。树娘的抽泣声越来越低。福寿悄悄把那人又带了出去。

  柳五姨便说:“你已是和萧明定了亲,不要他呢,也要有个说头,不然人家花了好大本钱赚你,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他家也不依的。”

  “五姨教我。”树娘越想越觉得羞耻,一刻都不能忍受萧明这种假才子是她未婚夫。

  “那位梅小姐事隔数年才找来,只是为了拆散你们?”柳五姨一边说一边微笑,心中对李知远实在是太满意了,这小子办事地道啊,借着梅十五娘的手送来证据,不只把他自己洗涮清白了,还能顺便把树娘摘出来。树娘不要萧明,柳家能省多少事啊。又有现成来抢丈夫的梅小姐,萧明娶她回家她也是乐意的,跑了一个商人家的女儿,又来一个官儿家的女儿接手,那厮不可能不娶,娶了梅小姐他还是柳系一党,不怕他翻天。

  “梅小姐她…不是来提醒我,是来抢丈夫的?”树娘含着两泡眼泪,“这种盗世欺名的假才子,她喜欢她拿去,我不要!”

  “有人肯接手,你就体体面面的双手送过去。”柳五姨循循善诱,“你如今也是才女啊,你要办个诗会,得有多少才子会来?当着天下才子的面,你先哄他说成亲把他的婚书赚出捏在手里,咱们再找个机会把诗本子亮给萧明看,你再把梅小姐推出去,说你才晓得他两个三四年前就有鸳盟,立意成全他们。萧明那人精的很,他才子的名头那样好用,怎么肯当面被拆穿?梅小姐家世也不差,没了你娶她他也是乐意的,自然他就肯了。你再当众把婚书烧了做个媒人替他们写个婚书,这事就完了。是人都只能赞你高风亮节,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与你名声无损。”

  “啊。”树娘愣了一会,虽然心中极是不情愿把这个男人双手送出去,可是这种心肠狠毒的骗子,有人接手还是快快的送出去好啊,她纠结再三,还是点点头,道:“五姨的主意极好,就依五姨的主意办。”

  柳五姨就手把手教她,如何与梅小姐说,把梅小姐稳住留在柳家庄,再把梅小姐的堂兄分开扣起来,不叫他回梅家报信。又是如何去赚萧明,让他把婚书什么的在诗会时带来。至于办诗会之事,反是极容易,才女的名头比才子好用多了。树娘如今也是名满江南的才女,她说声要办诗会,才子们会舍得不来?

  树娘依着五姨指点,和梅小姐商量诗会当众成亲,梅十五娘含着泪,带羞点头,心里还有几分感激李知远的指点,他说的果然没错,树娘小姐真的成全她了呢。

  树娘又写信和萧明说知,说为免他秋闱分心,不日要办个诗会,当众嫁他,命他那日把婚书庚贴随身带来,诗会上当众宣布成亲,从此让他专心备考。

  萧明因树娘来多在他的书房,要紧东西都藏的隐秘,他自家非有要事都不敢翻的,还不晓得他丢了什么东西,得信大喜哟。

  装才子虽然得趣,功名才是王道啊。现在人家晓得他是才子,收诗词都不大好收了。如今他在江南名声极好,赚名声其实也赚够了,正好借此良机收手。才女诗会上嫁他,还要劝他专心读书,这事做出来,几十年的美名啊。将来人家央他做诗,只要他一日不考取功名,都能拿专心读书做借口,便是考取功名了,也可以一本正经说诗词小道,他要专心做官嘛。树娘这手玩的漂亮啊,萧明欢欢喜喜等树娘的诗会。

143 不是亲戚不聚头上

  李知远在柳家庄外没等一会,就看到柳家庄出来几骑送信,不多时他就听见路边有人议论:才女树娘要在柳家庄办诗会了。李知远是聪明人,晓得柳家隔空接下他抛出去的绣球了,高高兴兴掉头回家。这件事办的,谁都没惊动,除了英华,五柳镇那边以为他在曲池府,曲池府以为他在五柳镇,都没人知道他去杭州打了一个来回。

  李知远自杭州行至曲池,一路所见,河道中塞满了船,道路上全是车队,满载的俱是向清凉山方向去的,空载的散向四面八方,进了曲池地界,他还看见一列挂着柳家字号的船队,船上张灯结彩,如意刘家和喜张家的幌子争奇斗妍,喜气隔着三里远都能看见。

  这是要替他妹子办喜事的那两家啊,估计也会替他办喜事。李知远满怀着欢喜到家,沈姐抱着小女儿接到二门,看到大儿,忙道:“大少爷,你总算来家了。六七九三位舅太太在芳歌房里说话,正抱怨咱们搬家不和他们说呢。”

  李大人,你老人家又给儿子挖了个坑呐。李知远摆摆手,问:“她们又说什么了?”

  “说九舅老爷这几个月到处跑,替三家张罗找工匠,买砖石,咱们家一声不吭买到房子搬家,闪得她们腰疼。”沈姐叹气:“老爷也真是,使个人和夫人娘家说一声又不费事,便是他想不起来,你就想不到?你当对陈家格外尊重才是本份。”

  “实是这一向被梅小姐的事情搅的,忘了。”李知远在亲妈面前说话实在的很,“我先去三位舅母面前打个转,再去给舅舅们道歉。买个房子多大点事。”

  “话不能这样讲。”沈姐嗔儿子,“大少爷,穷人盖一栋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舅爷们辛苦一辈子的事情,你勾勾指头就办成了,舅太太们心里怎么能痛快?我猜他们不是想到五柳镇上买房子,就是到那个什么新镇上盖房,只是从前碍着夫人在家不好开口,你去买房又把他们丢下了,到底不大妥当。你自家思量,这事能不能搭把手,能的话,就去和舅太太们透个信,再去陈家把这个事填补起来,省得老爷回头和舅爷们照面脸上难看。”

  李知远笑了,柳家盖房子本来就是卖的,光英华那天带他在镇子里转着看房子,都有不下十个柳家亲戚和英华说要去新镇买套房子,英华都随口答应。李知远觉得他替陈家讨个情真不是个事,笑道:“这事也就是和英华说句话的事。”

  看沈姐眉头又竖起来,李知远忙道:“沈姐,我晓得怎么在舅母们面前说话。你休烦燥。倒是我买房子的时候,英华舅舅送了我新镇上一间两进的小院子让我送人,要是送陈家舅舅们,一间哪够?我估计是送你的,我就悄悄写了沈家括哥的名字。”李知远把小妹妹抱在怀里,轻声道:“我已经使个便人捎信回泉州去了,还捎了些银子把括哥,叫他把祖父母接来新镇上住着,我照应他读书,他读书出头,沈家就不消沈姐照应了。”

  沈姐犹豫半晌,摇头,道:“括儿是不错,可是我哥嫂生了一堆,都喊来还不是拖累你。”

  “只叫括哥带他祖父母来,让他父母在家守着他弟妹。”李知远笑道:“我说我替括哥找了木匠的活计,养他和祖父母足够了,他父母那里我照送银子,括哥的爹爱赌几把,巴不得祖父母不在身边,不会跟来的。”

  沈姐还是摇头。李知远急了,央道:“我照应沈家倒没有什么,括哥若是出头,就把他爹好赌盖住了,若是沈家过得,赌几把输几个小钱就不是个事。沈家里名声说得过去,我两个妹子成亲在夫家,也少一桩让人说嘴的由头啊。芳歌嫁的很好,小妹将来也不会嫁的太差,安能再寻一个似杨家这样不挑的厚道亲家?若是人家儿子好,别的还真不好太计较。”

  “我…我该趁芳歌还不懂事就走的。”沈姐低头。

  “什么话。你走了,过十几二十年来个找我认亲哥的,我就不活了。”李知远亲亲热热拿胳膊搂着沈姐的胳膊伴她往回走,“你看,母亲待你也好,英华待你也尊重,咱们兄妹几个,都在你眼皮底下长大结亲。将来括哥读书出头做了官,让他认爹做老师,咱们两家就能当亲戚正大光明走了,既全你的心意,又顾到了母亲的体面,多好。”

  沈姐思量又思量,把头点了一点,搂着小女儿自去。李知远洗过头脸过去见舅母们,芳歌被这几个舅母围在当中说话,急的都要哭了,看到兄长,忙站起来。

  李知远对着几个舅母做了一个转圈揖,笑道:“舅母们今日得闲来看芳歌啊,怎么不见表妹们来?”

  提谁不好,提表妹们。芳歌这里在理嫁妆,满院子满眼都是好东西,陪嫁只有四个箱两个柜的陈家女孩儿们来,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吗?几位舅母对视一眼,没说话。

  九舅太太是陈夫人的亲弟妇,说话就要硬气些,冷笑道:“听说大外甥在五柳镇买房子了?既然买房,也当和你舅舅们说一声,你九舅舅这几个月跑了多少地方,也没喊齐工匠,天天累的到家都不能动。大外甥倒默不做声把房子买好了?”

  “啊呀,九舅舅这样辛苦!”李知远忙道:“舅母也不早说,我去瞧九舅舅去!芳歌,快,快,去母亲那边捡十贴治腰疼的膏药,还有什么滋补的药,都翻一翻。我先去请个郎中瞧舅舅,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问过郎中使人回家和你说,你回头亲自送来。”说着又看向九舅太太,“舅母,咱们一块儿回去?怕郎中要问问舅舅平常吃什么,要不要忌口什么的,还要舅母操心呢。”

  他一口一个舅舅舅母,又把九舅太太捧的高高的。九舅太太虽然心中不满意,想到姑太太看这个儿子看的重,还是把头点一点,道:“也罢,我陪你回家走一走。”

  她带头要走,那几位都不好留下,都被李知远一窝蜂带走了。

  李知远在城里绕了一圈,请了个常在李家走的郎中带到陈家去。恰好陈九舅在家,这个外甥这样给面子,他也就给面子让郎中瞧了瞧。郎中瞧了说是劳累太过,李知远又打发小厮带他回家去看补药,少时芳歌带着人亲自送了十几样补品过来。大舅太太出面招待芳歌,才晓得弟妹们才到陈家发作过一趟,她老人家那个恼哟,红着脸只收下三四样补品,李知远还陪着歪在床上的九舅闲话不走,大舅太太心中可怜这两个外甥为难,亲自把芳歌送回家去。

  李知远待闲杂人等都走了,才跟九舅舅道歉,说:“前阵子先是为了州试,后来我爹病着,心里慌乱,只说盖房子的事有九舅操心,我们靠着舅舅的大树好乘凉,就没想过舅舅这样操劳。”

  谁是谁的大树啊,九舅舅叹息,看这孩子话说的多招人疼,他摆摆手,苦笑道:“九舅没大本事,跑跑腿不算什么的,你舅母就爱抱怨几句,你别往心里去。”

  “是远儿的不是,这么久都想不起来看看舅舅。”李知远笑道:“前几日爹病好了,赶着去跟我先生商量秋闱的事情,打算把三省草堂的辅导班再办起来。因为五柳镇离府城太远,所以想着在那边弄个宅院歇脚。也是远儿糊涂,看中一个宅院后花园极大,想着母亲不爱出门,有个大花园,她老人家得闲走走几好,就硬缠着爹爹把那个大房子买下来了。”

  九舅舅自然是听说了李家在五柳镇买的整齐大宅大花园,听得李知远说买的理由吧,又是把他姐姐摆在前头,他也没话说,就把头点一点。

  李知远也不提九舅舅招不齐工人的话,倒是把在五柳镇上的见闻慢慢说给陈九舅听,落后才笑道:“外甥觉得买房子倒比自家盖房轻松些。舅舅这样累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去柳家买房?柳家是外甥媳妇的舅舅家,我不敢说买的房子比别家便宜,掏一样的钱,盖的房子必定比别家结实好用。”

  陈九舅要是在这些俗事上能干,陈家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了。外甥一句不提他办这些事吃力,只说体贴他累,又给他台阶下,让他从盖房子这种事上脱身,他还有什么可恼的,高高兴兴又把头点一点,笑道:“好外甥,有你的,就照你说的办!其实你九舅母娘家嫂子的表姐就在新镇有房子,你九舅母回娘家时去看过,那房子盖的,漂亮!可惜柳家说没把占地的人家房子盖好,暂不卖给外人。”

  “咱们是亲戚,说一声的事儿。”李知远听英华话里的意思,柳家是指望新镇的房子涨价的,那肯定不会急着一次性买太多,帮陈家舅舅们没什么,帮太多亲戚就不好意思了,就又拦了几句,道:“提前买不是大事。只是,他们柳家既然说暂时不卖外人,咱们舅舅们要买也罢了,亲戚们都要赶这一趟,只怕人家房子不够的。横竖人家将来把占地的人家安置好,还是要盖房子卖的。到时候现房摆在那里,要买抬银子来,换钥匙走人,不是更好?也省得舅母们的亲戚有的有有的没,吵闹偏了谁家。”

  “这话在理。”九舅看到家里那群嫂子弟妇们也头疼,忙点头,“我和你大舅家肯定要买两套连一处的,那几位舅舅嘛,喊他们来问问。”九舅立刻腰也不疼了,人也有劲了,把在家不在家的兄弟们都喊了来,大家聚到前头厅里,商量去新镇买房子,又约束哥哥弟弟们,这次只给陈家买房,亲戚们的请托一律不许松口,不然他就不拼这张老脸要外甥帮忙。

  新镇的房子哎,靠着新京城不远不近,住着舒服又安静,谁不想要?只是柳家一直不曾开口子卖。现在路子就在手边,舅舅们思量手里还有分家时分的银子,纷纷说要。李知远也不二话,叫他小厮把随身带的笔墨匣儿取来,说:“舅舅们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记下来。”

  “不是现成的房子吗?”一个舅舅问,分了家人心其实就散了,妯娌们挤在一处吵吵,男人们也烦,巴不得早些分开住。

  “现房不多啊,还不够占地的人家分。他们是早就看好地方等着哪,咱们去了也不能抢人家的。”李知远情知柳家人多盖房快,这七八上十个舅舅们每家就算占两套,不拘哪里匀几组人手来,也就等是半个月的事情。不过在陈家人面前他自然不会这样讲,只道:“我和英华妹妹说说,咱们自己起图纸新盖,要什么样的都随咱们心意,还不怕还没轮到房子的人家吵吵。”

  几个舅舅七嘴八舌说了半日,李知远对着十来页又涂又抹的纸皱眉,咬牙道:“舅舅们,走,我带你们到五柳镇去,你们在新宅住一晚,明日咱们跟柳家的师爷说。”

  男人们关起门来商量了半天,高高兴兴跟着李知远奔五柳镇去了,陈家女人们连点风声都没摸着,男人们只说他们去五柳镇看李家的房子去了,女人们也就不大理论。

  李知远到了五柳镇新宅,给舅舅们安排好住处,赶到三省草堂寻英华说人情。英华答应的极是干脆,笑道:“我娘还说呢,你们家也该使人来说人情来了,居然拖到今日。”

  “前一向我爹病着,我在外头跑。我母亲在家镇着,他们也不敢来。”李知远摇头,想了一会问:“王家找你们走人情的多不多?”

  “来的很不少,”英华笑道:“王家的田地在那两家地盘里,没我们家什么事。王家亲戚要在新镇和五柳镇买房子,柳家就开口子让他们现抬银子来出图纸排工期。我们本家有钱的也不是很多,这几年又是只出不进,能一口气拿出银子来的人家也没几个。再说了,柳家的例子摆在前头,他们都等着那两家照柳家例子行事,指望占地还房子铺子,得银子去外地买田,都不肯现在掏银子买房。亲戚们来问问就走了,都在苦苦的等呢。”

  李知远马上反应过来,那两家八成不会似柳家这般行事。不过王家当年对王翰林娶他丈母娘意见很大,憋得他泰山告老还乡只能在外头买房住,丈母娘估计心里还是不舒服的,王家的田又不归柳家管,开个口子给王家人抬银子来买房子已经很够意思了。他听过放在心里,也不再问,就笑道:“那我这个人情的口子开了,要不要紧?”

  “说是暂时没房子不卖,你还真信?”英华大笑:“我们家真是太快了点,要是一口气把房子全盖出来空在那里,人家肯定觉得不值钱了,掏银子哪有现在这样干脆。你舅舅们都来了?咱们人情做到底,我先去我舅舅家调人,你把舅舅们请到柳家去,咱们今天就叫师爷们出图纸去。”

  可怜李知远一路跑马到曲池府,擦了把脸到陈家说了有半个时辰的话,又一路陪着舅舅们颠到五柳镇来,连口气都不没喘,跑好几里路到王家又被赶回家,转了半个圈把舅舅们带到柳家。英华已经特为安排了一个小花厅,摆下十来张桌子,门口站了一排师爷,进门一位舅舅,就有一位师爷拱手问好,把舅舅拉一张小桌边,问他家有几口人,有多少下人,男几口女几口,要厅要书房子,要不要养猪鸡诸如此类。、

  英华到了柳家,打发了几桩找上她的事情,得空去小花厅探个头,舅舅们和师爷们聊的很快活。李知远歪在窗边的一张藤椅上,睡的正香,日头照到他半边身上,窗外春光融融,树下落英纷纷,蜂蝶纷纷扰扰,他都不惊。

  英华在门边略站一站,转回去问舅舅的小厮讨了条小薄被,就央那个小厮抱进小花厅替李知远盖在身上。

  李知远才到五柳镇,杭州的信使也到了,五姨特为写了信给她,她只看了抬头几行李知远就来了,现在英华极是好奇树娘表姐是怎么脱身,又是怎么把梅十五娘塞给萧明的,李知远要歇一歇,她正好抽空看信。

144不是亲戚不聚头

  五姨信上说的简略,不过是说树娘办了一个极热闹的诗会,拢了一堆人来看热闹,先把婚书哄到手,再把梅十五推出来和萧明凑成一对,把喜服给两个人套上,吹打着给他们成了亲。本来她是想把树娘送回沧州避风头的,但是树娘不舍才女的名头,不肯离开江南。不日杨氏舅母到清凉山来,到时候把她丢在曲池府城,叫英华不要管她,暗地里跟她爹说知,拘着三省草堂的学生们不要赴树娘的诗会。

  五姨的信后还附着玉薇的长信,细细述说诗会盛况。树娘看不起女管事们俗气,玉薇她们对树娘也没什么好感,所以玉薇的信里,说话就很不客气。她是这样写的:

  咱们家那位树娘小姐哟,办了一个极热闹的诗会,请了总有五六百州试县试都考不过去的大小才子来赴会。她八成是中了人家的暗算,在诗会上发疯,急吼吼就要嫁萧明。萧明那个王八蛋都吓着了,结结巴巴说了一堆狗屁不通的屁话,说要从此收心考取功名以报树娘深情。哄得树娘小姐就把喜袍都披上了。

  老天都看不过眼哟,不想让树娘小姐掉坑里哟,派了一个花痴小姐来收萧家剑人。那位小姐拿着萧贱人早年的诗本子闯诗会,哭哭啼啼说了一堆同样狗屁不通的怪话,什么女子要从一而终啦,什么君虽无情我不休啦,反正就是巴上了萧剑人不肯松手。

  那堆狗屁才子还拍掌叫好来着,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叫萧剑人两个都娶,一床三好传佳话。还好咱们家的树娘小姐没有傻到底,把婚书当场烧了,把喜袍脱下来套那个花痴身上,酸不几几说了一大箩筐的话,什么诗集什么的,奴也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但是萧剑人是听懂了,居然还唱喏谢了咱们树娘小姐,老老实实跟花痴他的那位小姐拜堂成亲。。

  他奶奶个腿哟,那群才子还给那对狗男*女编了传奇故事说要印到书里,还写了许多歪诗,还有个家里养了戏班子的败家子儿说要编一出戏!高兴得跟是他们自己把清白人家的小姐哄到手一样。

  那群不务正业臭不要脸的下流胚!我禁住了不许你堂兄和他们来往。我们家的树娘小姐到曲池府去,只怕还要接着闹诗会逗才子们解闷取乐,小小姐一定要把姑爷他们看紧喽,别让他们跟着那群鸟人鬼混,千万千万!

  英华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地的笑,梅十五娘求仁得仁,她要嫁才子也嫁成了,而且看上去嫁的还不错。树娘表姐到底没被萧明骗去,英华觉得人生再没有这样完美的了,高高兴兴把这封信看了两遍收起来,便去干她自己的事情。

  柳三娘同时也在看杨氏舅母的信,杨氏的信里又是一样说法,只说树娘婚礼上冒出个女孩儿是新郎旧爱,树娘成全了一对旧恋人。杨氏访得这个女孩儿姓梅,倒像是王家姻亲似的,就托柳氏访一访,若是亲戚,速速的备上嫁妆,拉个使女假装小姐送嫁杭州去,把这个事圆了,全了亲戚的脸面为要。

  柳家使的笛子来捎信,不等柳三娘看完信问话,笛子就说杨氏劝说梅十五娘一整天,细说萧明人品不好,梅十五娘若是只为出口气,闹一闹闹得萧明名声扫地拆散他的姻缘也罢了,何必非要嫁他。然梅十五娘一口咬定非他不嫁。闹得杨氏都想揍她了,她才说实话:她从小深爱诗词,立志要当诗人夫人,若是诗人还有状元之才,就更好了,别的她都不计较。萧明为她写了许多诗,可见人家是喜欢过她的,不然也写不出那么多情深意切的诗。虽然用的手段不好,又始乱终弃,但是萧明是大才子大诗人,私德有亏也挡不住他的才华,她就要嫁这样的人。杨氏看她这样,就没把人家诗是买来的话说出来。

  柳三娘听得摇头不已。梅小姐得的是跟树娘一样的毛病,病的还不轻。如今的小姑娘们,看到人家会写句把诗词,就跟疯魔了一样爱恋人家,哪年都能听说有几个小姐跟穷诗人私奔了的,诗人们弃了发妻娶少女的也不少。那群臭男人还把这种哄小姑娘的缺德事当成佳话到处传说,越发哄得糊涂女孩儿奋不顾身了。树娘不是第一个,梅十五娘也不是最后一个。

  反正柳家也站在亲戚的立场上劝过了,梅小姐死活要嫁是梅家的事,她管不着也不乐意管,就袖着信亲自到梅家去,一言不发将出信把亲家母看。

  梅家老两口和四郎瑶华都在家,突然得知十五娘在杭州嫁人,都大吃一惊。瑶华的婆婆完全没了主意,倒是梅大人当底是当过官的,惊了一小会就镇定下来。梅十五娘的嫁妆是早就备好的,他就依着杨氏信中的指点,问亲家母讨了个人带路,真弄了个使女妆小姐,和夫人一起带着嫁妆直奔杭州去了。

  梅大人走了好一会,梅四郎还蹲在一边发呆,瑶琴替母亲倒了杯热茶,拉着梅四郎陪柳氏坐下。柳三娘慢慢吃完一杯茶,什么话也没有说,站起来就朝外头走。

  瑶华其实心里极恼十五娘,这个小姑子闹腾得梅四郎很难受,连带她也不好过。只是整件事母亲都瞒着她,她是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婆也不好意思和她说,四郎有什么都闷在心里。她晓得她要是问过四郎,她就只能在王家和梅家两边挑一边站队,所以柳三娘一言不发,她送母亲出来也是一言不发,临别时执着柳氏的手,人还是愣的。

  柳三娘晓得瑶华的难处,怜爱的给她理一理鬓发,劝说:“回去吧,日子再难也要过下去,更何况现在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难道还会更糟?瑶华无力的松开手。柳三娘轻轻叹息,梅十五娘就是世人说的诗疯子,若是晓得萧明的诗才是花钱买来的,会怎样闹?到那时候,才是真让瑶华两口子烦恼的呢。

  梅家撒出去找人的子侄6续被喊了回来,听说十五娘被十一郎带到杭州去嫁了人。大家脸色都很不好看。十一郎是什么样人,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数,被这么个人赚出去,能嫁什么样的好人?梅家近枝极是心齐,一个年纪最小的就被推出来,拉着梅十九郎走到梅四郎两口儿面前,说:“四哥,四嫂,咱们回去读书了,十一哥到处乱跑,等他回来我们收拾他。”

  十九郎牙齿咬的嘎嘎响,恨不得马上要奔到杭州去。四郎看着弟弟和小堂弟,再看看外头站着的那一群梅家子弟。兄弟们都看着他,他终于还是做出决定,道:“十一郎那人,咱们也不用管他。四哥带你们上藏书楼读书去。为着他不见了,倒叫兄弟们荒废大好读书时光,今日咱们还须加倍努力,走吧走吧,我们上楼读书去。”

  少时藏书楼上书声琅琅,瑶华在楼下站定听了一会,梅四郎的读书音格外响亮有力,十九郎的声音也清亮坚定。他们兄弟两个现在是想明白了吧。瑶华松了一口气,回去料理晚饭。梅家除了二老送女嫁去杭州,外头看不出来有半点异样。外人也只说梅家要嫁女,丢了两个使女没找着罢了。

  其实自从梅十五娘腊月闹事之后,不只是梅家口风紧,王李柳三家都很克制,知道的人都不说话,不知道的人就算看出哪里不对,当家的人不说话也不敢乱问。在曲池府,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在杭州,杨氏照着既定的日子启程,捎上了树娘,到曲池府把树娘丢下了,她自去清凉山。梅大人把嫁妆送到柳家去,一看女婿是泉州有名的才子萧明,那个喜欢哟,补婚书庚贴的时候手写字都哆嗦。写完婚书说了几句场面话,吩咐女婿女儿要和气过日,梅大人老两口就气呼呼回清凉山了,连在杭州住一晚都不肯。

  萧明得娶梅十五娘更是喜欢的紧。论长相,梅小姐的学问是很不错的,论学问,梅小姐的长相还说得过去,唯有家世上,梅小姐比之树娘家里稍好,不只也是柳家亲戚,她老子是清流,在士林名声很好。做了梅家女婿,又是个诗人,科举路上倒比娶树娘要好走一些。树娘和梅十五娘联手,拿出他在泉州时用过的旧诗本子来威胁他,显然晓得他的诗是收来的,依着树娘那个脾气,是不会嫁他的了,倒不如顺她所愿娶梅小姐,全她名声也全自己的才子名声。所以萧明老老实实的把梅小姐娶了,又老老实实的等着梅大人来送嫁妆,还客客气气把梅大人老两口送出杭州城十里之外,回来他也不回自己家去,跑去柳家庄跟柳五姨认错,说他当年少年无知做错了事,幸得树娘大度如何如何。

  柳五姨看他如此上道,也不绕圈子,说:“梅家也是柳家姻亲,你虽然没有娶成树娘,娶了梅小姐,咱们还是亲戚。咱们也不要你纳投名状,你老老实实守着梅小姐过日子,晓得孝敬长辈,柳家亲戚该有的,都不少你的份。”说着叫人把贺师爷提上来,就当着萧明的面吩咐:“清明节就要到了,把这个姓贺的扎个红绸带子,配个整齐点的礼给赵元佑那个小子送去。”

  贺师爷在赵元佑手下做事是晓得的,从前世子的人若是折到柳五姨手上,柳五姨就每年过年送礼的时候把人捆一捆,送到世子府打脸。世子每年年底收礼的时候都如临大敌,收了柳家的大礼从来都是悄悄地处置掉。这次特地要趁清明节送他回去,柳五姨和世子这是撕破脸了呀,他这样被送回去,下场只会比死还惨,贺师爷直接晕死过去。

  萧明听说投名状,极是心惊,再看到贺师爷,冷汗涔涔而下,最后听柳五姨直呼未来太子的名字,还喊人家小子,更是傻眼。

  柳五姨对萧明笑一笑,挥手叫他退下。萧明晕乎乎出来,到家许久人才清醒,柳五姨提到了投名状的事情,其实梅十五娘就是拿捏他的投名状,梅十五娘不死,世子那边悄悄捏着这个把柄,什么时候想起来要用他,他就得听命。真要把梅十五娘弄死,他怕触怒世子他又不敢。他和他老子之所以这样拼命钻营,就是因为投靠世子不成却留下了把柄,世子的人暗示他家抱别家大腿,他就得拼着脸不要去搂一个。

  柳家虽然退了树娘的亲事,却把梅十五娘嫁给他,他不只没有把柄捏在世子手里,仍算柳党,先前的努力也不算白废。不能不说柳家做事厚道啊,萧明想通了投名状的关节,大松了一口气,捡了墨义策问的卷子来看,打算开恩科的时候去搏一搏。

  梅十五嫁把萧明,把萧大诗人夫人的名头牢牢捏在手里也算得偿所愿,萧明总在姬妾房里歇,她也不是很在意,萧明十来日不作诗,她却很在意。这日实是耐不得了,走到萧明书房后窗边偷看,居然看到萧明写墨义策问,她吃了一吓,拿定主意要看诗人写墨义。好容易萧明出去了,她就绕到前头进书房。十五娘看到萧明写完的一篇墨义,又大吃一惊,这个水平也就比十一郎略好一点。梅十五愣了许久,安慰自己:便是他科举是考不起的,他做的诗是真的很好啊,萧诗人之名已是传遍大江南北,嫁他不亏。

  萧明临时有事出去一趟,回来看到梅十五娘侧坐在他书桌边发呆,甚是不悦。虽然他几年前睡过了梅十五娘,但是那次他也是被逼的好吧,对于梅十五娘这种姑娘,他实在是提不起来兴趣。他顶喜欢的是树娘那样瘦弱风流的女孩儿,似梅十五娘这种呆呆的,既然娶回来,远远供起来也罢了,要梅十五娘在他书房里红袖添香,他宁肯一辈子不进书房!

  “夫人还请移步闺房。我这里做功课呢。”萧明语气很冷淡。

  梅十五娘勉强笑道:“要想墨义策问要写得好,一个人闭门读书是不成的。萧郎当多寻几位朋友相聚,多辩一辩才能集思广益。”

  萧明走的是才子范儿,在上学时就跟李知远那一伙不对路,要说考试的时候打小抄换卷子什么的都在行,怎么踏踏实实的写功课他不在行。不过他脑子转的快脸皮又厚,想明白梅十五娘的意思是指他可以去梅家蹭岳父的指点,他也不恼梅十五娘训他了,马上就换了笑脸,深情地执起十五娘的手,道:“夫人可愿替为夫引荐,我愿认岳父为老师。”

  梅十五娘赶紧点头。萧明立刻叫收拾行李。他在杭州这边当然不只一个姬妾,回老婆娘家带姬妾就不大像话了,但是把潘晓霜丢下他也不敢。带着潘晓霜,自然不能住在梅家,倒是很可以在曲池府安家,隔几日去趟梅家,大家都方便。所以树娘到了曲池没几天,萧明带着娇妻美妾也在曲池府城住下。

  梅大人老两口到家,绝口不提杭州的事情。李知府亲自上门请他去三省草堂,他也应了。

  王翰林和他们商量,恩科的旨意虽然还没有下,但是可以开始备考了。旧年三省草堂的学生都是过了县试的,自然要许人家来,那就是一百来个了,新投来的收多少,要怎么收?

  王翰林先开口说:“先生就是我们三位。咱们自然是先尽自家子侄拉拨,你们亲戚里头子弟出息,为人老实就喊来,如何?”

  “我们李家的口子不能开,”李大人在老朋友面前讲话直接,“亲戚就陈家一家。他们家的姻亲倒是不少,蠢才收他干什么?没的看着生气,我走十个人情足够了。”

  “我们梅家…”梅大人在心里算算,梅家子侄们,他两个亲儿子不算,除去三个考过县试的,他家里现在的再加上说要投来的,十个人情肯定不够。要他似李大人那般果断干脆只要十个他实是不能。可是要多了他又过意不去,他扳着指头数侄子们,哪一个都不舍得放弃,数了两遍发现他不晓得什么时候又添上一个。

  王翰林和他做了近十年的亲家,晓得他的性格,笑道:“你们家的子侄来了肯定住你家,脱不了还是瑶华照料他们衣食,我是舍不得让我女儿受累的,少算点,你占四十个怎么样?”

  “多了,十八个刚刚好。”梅大人脱口而出,再看王翰林摸着胡子笑,李大人扭过脸笑,他才晓得上当了,很是不好意思的说:“我读书的时候是族里照应的,到子侄们读书的时候我也当拉拨他们一把。我们家人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