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一带的田地几经易手,除去柳家买下的那些,剩下的大部分集中在两三百个大地主手上。家里只有几亩几十亩田地的人家,田地又种不得,老早就耐不住涨价的诱惑,田价涨到二十三十的时候都卖掉了。只有家里有几百乃至几千亩田地的人家,身家稍丰厚,敢捂着不出手。好容易等了两三年,总算等到了今天。出了榜头一天,大家抢着去县里交割地契,快快活活打算挑铺子,挑住宅的宅基地,还思量要去外府买田地呢。

  县衙里的师爷们说请原主出来,二三百人就傻了两百来个。张三精明,也没有几个傻的啊。富春县从前臭虫横行,大家都领教过臭虫买地要查地契的大教,富春本县的上百个大小地主,都似张三一般,速速的撤了。倒买倒卖田地的外地商人们,也有精与此道的,愣了一会也速速的撤了。一眨眼,县衙大院里只剩下几十个外地来的二愣子,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撤吧。没过一会,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县衙门口可罗雀。

  这其中,姓王的地主占了也有四五十,大家在一个茶楼坐地,商量如何行事。王耀芬带着他那个商人岳父寻来,一进门就问:“族长可拿出主意了?”

  族长家里只有一百来亩地,早卖了,他被强拉来出头说话,心中很是不快,再看到败家子王耀芬,格外气闷,要不是他,王翰林家也有地在清凉山,何消大家在这里商量怎么去说项,王翰林自然会出头。族长哼哼,没搭理他。倒是和耀芬要好的一个堂哥站出来把他和他岳父拉到边上一张桌儿坐下。

  良久,族长才道:“上回他就没理咱们,这一回,只怕也不会理咱们啊。”

  “上回是上回。这回是这回。”有一个性急的说:“鬼晓得钱家和曹家查地契是个什么样的查法,要似李臭虫的查法查上去,我们一个钱都落不到手!桑榆堂的二叔就是当了官做了翰林他还是姓王!他就眼睁睁的看着我们被人家欺负?他不替我们出头,谁替我们出头?”

  角落里有人凉凉的说:“你想要人怎么替你出头?分家的时候有人替他出头了?他是姓王,他半亩田都没有。占地也好,查地契也罢,关他屁事。”

  当下就有不少人恶狠狠的盯王耀芬。若不是他闹腾的太过,他们两房分家时,哪怕分王翰林一二十亩田地,现在大家何消这样为难。

  有个脑子比别人转的要慢三圈的王家人突然喊:“哎呀,他二叔极是照看耀文和耀廷,看他两个份上…”

  一群人都瞪他,他才想起来,那两孩子分家的时候也没分到田地啊,于是他也狠狠瞪王耀芬。

  王耀芬的岳父看女婿族人都面露凶光,甚是不安,扯女婿袖子,悄悄问他:“贵族亲这是怎么了?”

  王耀芬摔袖子,冷笑道:“他们想去说人情又拉不下来脸,这是想我一步一跪磕头去三省草堂替他们求情!”站起来就走。

  这个岳父愣了下,跟着女婿出来,劝说:“再不好也是你亲叔叔。他既然肯照看你两个弟弟,又与你几个姐夫房子住,显然还是重情份的人。你就低下头去求个情又如何?你也有两百多亩地在清凉山下,只折银子就值万把了,若是照着柳家那个办法,房子铺子田地都齐全,还不消你费神,不是正好?”

  王耀芬不理,扭头而去。

  岳父也恼,不肯追他,回来到茶楼里跟大家拱手,说:“我是姻亲,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家听一听。咱们也不晓得县里查地契是个怎么样的查法,冒冒然是不好和他二叔说话,央他出头。可是王家是柳家姻亲,咱们的地不卖把姓曹的姓钱的,卖把柳家总成吧。便是柳家一时周转不过来,咱们也不要现银,略等几年都使得,是不是?”

  果然做生意的人脑子转的就是快些,就似他说的,查地契的不敢卖他,不查地契的卖他总使得吧。王氏族亲聚在一处朝五柳镇去,机灵的还会慢走几步联络自家亲戚,到后来大家都晓得了,自觉和王翰林能沾得上亲的都跟着去了。实在跟王翰林拉扯不上关系的,落后几步也跟着。

  为了招待好王家族亲,柳三娘这日特地没有出门,连英华都留在家里。大开大门等候。

  好容易到了下午,才见一群王家亲戚们灰头土脑走来。守门的把姓王的请进门,不是姓王的想进都没放。王氏族人被引到草堂的一个大教室里,柳三娘早带着英华坐在屏风后头,王翰林在前头给几个长辈倒茶水。

  族长咳了又咳,大家看都看他,没人开口,他只好出头把大家想卖地给柳家的意思说了,又再三强调,便是过二三年付银子都使得。

  王翰林气运丹田,长长叹息,说:“耀祖还有几百亩地哎,是他舅舅帮着照管,一样要查地契。富春县要查地契,也是怕有人盗卖,其实是好事呀,为何你们一个二个都不乐意?”

  翰林是京官儿,柳家做生意也规矩,难道他们两口儿是真不懂什么叫查地契?虽然在座的有一大半都不信,好在那个脑子转的比别人慢的是信了,立刻站出来教导王翰林查地契是耍的什么花样。

  王翰林听完,假模假样惊道:“不会吧,京城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他们怎么敢玩这种缺德的花样!我不信。”

  英华在屏风后头掩面埋首:爹爹啊,你不会装就不要讲话嘛,是人都听得出来你在装。

  柳三娘又是乐又是恼,使劲的瞪英华,不许她乱动。

  装蠢比真蠢还可恶!外头坐着的人脸上都很不好看。王翰林一副纯良的模样,死都不信人家会做那样的事,在坐的谁也不乐意拿自家的田地去让人家查一次验正给他看,赔不起啊。大家能拿他怎么办?

  还是王耀芬的岳父站出来,说:“他二叔。”

  王翰林立刻伸手摇摇,说:“我不认得你,你别乱认亲戚。”

  “我是耀芬的岳父。”岳父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王耀芬成亲也没请我。”王翰林变脸变的更快,“他老子的孝他还没有守满二十七个月呢,就成亲了?他眼里连亲老子都没有,我自然不认得他的岳父。来人,把这个鸟人给我架出去!”

  王翰林拿王山长说事,大家都不好开腔拦,再说了族里本就看王耀芬不顺眼,又是有求于王翰林的时候,拦他做什么。

  岳父被架出去了,王翰林笑一笑,说正事,“查地契这事吧,听你们说着是怪吓人的,昨天发的榜,到今天也够一天了,也没听说查地契有什么呀。若是为着这个莫须有的理由,柳家就出头把你们的地买下来了…柳家也没有那么多钱,还要欠着你们的钱二三年才能给,夫人?人家会怎么样?”他扭头看向屏风后头,把老婆说了算的姿态摆得足足的。

  柳三娘说话的声音很响亮,“明明说好三家一起的,地盘都划分好了,柳家要越界伸手,他们就能把柳家挤出新京城。原来不是还有天长杜家么,他们家就是生生被挤出来的,如今天长杜家说话可算数?诸亲是想我们柳家也似天长杜家那样被挤出来?”

  屋子里鸦雀无声,王家人脸色都不好看。天长杜家开始比柳家风光多了,那个秋水楼多大多漂亮,杜十七公子走路都横着走,如今他人在哪里?柳家要是被排挤,似天长杜家那般销声匿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柳三娘站起来,绕过屏风走到人前,笑道:“你们想把田地卖把柳家,不外乎是因为柳家做事公道。我们柳家做事公道,问心无愧。三家的地盘都分好了,柳家地盘里的乡亲们卖地把我们,我们尽心尽力不短乡亲们一个铜板。可是诸亲的地并没有划到柳家的地盘里头来,柳家买你们的地,那两家不可能会依。我们若是被挤出新京城,连原有的三分之一的公道都保不下来,还要搭上柳家自家。柳家再公道还是生意人,这门生意不划算,柳家不会做的。”

  王家诸亲脸上都不好看,却没有一个说话的。倒是很有几个盯着王翰林,示意他说话。

  柳三娘恭恭敬敬朝底下的王家亲戚们福了一福,说:“我可以不做王家媳妇,但是我不会放弃柳家商人的身份。我是商人,乐意公平买卖,也请诸亲以公平待我。”

  得了,这是拿休夫威胁上了?柳三娘大步出去。王翰林忙忙的跟诸亲拱了拱手,苦笑道:“我们家最穷那一年,我夫人挑着担儿,带着十岁的耀宗出门卖粥,卖一天赚的钱够全家三天吃用,她就三天去卖一回。这样的夫人,我只有敬重她…”王翰林又拱拱手,追着柳三娘的脚步走了。

  英华还在屏风里偷笑,其实那会儿她已经五岁了,记得点事。那会儿家里为了省钱都是吃素,她老子前脚出门,后腿她舅舅舅母就提着几笼羊肉包子来看她们来了。其实也就王翰林自家吃了个把月的素。她爹最爱吃羊肉,个把月吃不上肉,那个惨啊,再说了她老子还心疼三个孩子吃不上肉呢,憋的他终于答应收赵恒八郎做学生,她们家才算吃上肉了,她娘也不用装样子去卖粥了。

  屏风外头嗡嗡嗡,嗡嗡嗡。王翰林辞官回乡都不敢回枫叶村住,是为什么?王翰林娶了柳三娘,王氏族亲说好话的都没有一个!都说他为着钱娶了商人女儿,玷污了王家耕读世家的清名。当初人家才成亲的时候,还有跟着黄家起哄,写信去骂他的呢。

  现在大家厚着脸皮来求柳三娘买他们的田,其实已经很羞愧了。再被柳三娘用大义啪啪啪打脸,当场就有个性子急燥的骂:“满脑子只想到钱,什么东西!”

  大家都嗔怪的看他,到这里来的,有不是为了钱的吗?你不为钱你来干什么?别当众打大家的脸啊。

  英华就晓得她当上场了,轻轻巧巧的把屏风移开,走到那个也不晓得叔叔伯伯还是哥哥侄子孙子的王家亲戚面前,道:“怕人家查地契在银钱上吃亏的,就不是想着钱?不是东西?”

  族长老脸通红,屋子里立现二三十张脸黑如锅底,二三十张脸红似朝霞。

  英华走到族长面前,软软的施了一礼,道:“族长爷爷,这个事我爹我娘说了不算,是真帮不上忙。你不要生气。我昨儿还听见我爹跟我娘商量,说王家子侄很有几个读书出息的,要喊来问问人家书读的怎么样呢。今日族长爷爷来了,要是不和族长爷爷说知。隔天族长爷爷恼了,不肯理我爹,可怎么好?爷爷,你不要恼我爹好不好?”

  十七八的大孙女软软的撒娇,族长爷爷扛不住哇,点点头,道:“不恼。”声音都哆嗦了。

  “族长爷爷最好了。族长爷爷,族里有读书出息的叔叔哥哥弟弟侄子孙子,你老帮着掌掌眼,喊十个来三省草堂读书吧。”英华替她老子做主极是大方,一开口就是十个名额,“要是族里的叔叔伯伯还恼我爹娘,不肯让人来,族长爷爷就给英华一个面子,把你老家里的亲戚喊几个来。”

  族长这回腿都哆嗦了。上回开草堂,王家的子侄能进去的也没有几个。这回人家一开口子就是十个!而且还不拘是姓王的,换句话说,他老人家的外甥们也成啊。老族长在心里算一算,查地契什么的他是帮不上忙了,但是自家的孙子外孙重外孙,很有几个读书不错的啊,上回没赶上,这回人家把机会送到他面前,他怎么能弃儿孙的前程不顾。族长爷爷立刻羞愧地把头点一点,说:“好孩子,爷爷帮你爹这个忙。”

  族长改投王翰林那边,剩下的族亲心里也开始打小算盘,有几位家里只有几亩田地的,立刻把族长围起来了。英华对着人堆福一福,几个平辈和晚辈的对着她回了礼。英华就出去了,站在门边吩咐送客。

  三省草堂外头等着的小两百人看到王家人分成两拨走出来,一大拨蔫头八脑,一小拨以王家族长为首的满面红光走路带风。有几位认得王家族长的,就去拦他,王家族长看到他们,连忙摆手,不等人家问就说:“我们翰林家大儿子也有几百亩地在清凉山下呢,翰林侄子说他也只能任由人家查地契。”

149 为地主服务下

  此言一出,买卖地的富商们看他眼神都不一样了。户部侍郎哎,好大的粗腿。

  富春知县看他的眼神也和方才不一样了。这个富春知县是前任被扣了黑锅之后被推出来顶缸的,他怕死不敢来啊,但是他的老师是赵元佑亲信,给他交了底,他才信心满满地来上任。

  清凉山这三家的底细,他都清楚。说句实在话,真正有路子搂上大腿的人家,早挤进新京城三家的团伙里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大粗腿比方柳家五娘,人家早在迁都的消息传出来之前,就悄悄的把清凉山外围一带的地买下了一小半。再比方柳家三娘,人家在曲池府是没买多少地,但是隔壁曲江府,再隔壁江宁几府,有多少土地是跟她姓的柳?没法数啊,她老人家自从嫁了王翰林,就年年派管家到南边来买地,曲江府光她本人名下就有六个大田庄,每个都有几十顷水田!

  柳家有那个底气出五十两一亩的价钱买地,其实也没有老老实实把现银捧出来。谁家也没有那么多现银!商铺作价,不要地主掏现钱,田款里扣;新镇和五柳镇的大片土地是柳五娘从前买的,当时不贵现在可不便宜,盖的房子,地主不掏现钱还是从买田款里扣;再拉那几百地主去外府买地吧,说买就买得到,买的是谁的地?脱不了还是柳三娘的地!

  柳家喊出五十两的价码,真出的本钱估计也就十两不到。而且人家还不是一次性掏出来的,是用了二十年时间攒的,出五十两柳家一点压力都没有。换住宅,换铺子换外府的田地这一套走下来,其实地主们绝大部分都没有从柳家拿走现银,只喜欢搂银子铜钱睡觉的主儿,还真没几个,柳家付起现银也轻松。

  剩下的两家得了迁都的信,悄悄的来买清凉山这一带的田地才晓得,清凉山皇城前头这一块大平原方圆几十里的好肉是还在,柳家把周边大块的好肉都挑走了,再就是顺着富春江两岸风景好可以做别墅的地方,柳家也好心留下了。 可是人家也好心把迁都的信散了出去了。富春的地价涨的跟春雨里的竹林似的。

  天长杜家抢的快,十两以下便宜搂了近万亩地在手里,现在的钱家和曹家,打算动手的时候,别说清凉山一带的地,就连曲池府附近的田地都涨到十两一亩!等他们调来银子打算收的时候,清凉山的地价都涨到二十了。还有一群不知死活的外地富商跳来跳去炒卖,本地地主也跟着瞎起哄,清凉山的地价好像吃过春*药的诗人,一路撒着欢儿跑前头去了,二十三十四十朝上跳。似这样贵价的地,谁收的起?谁手里也没有那样多的现银啊。

  清凉山三家凑一块开会就吵架,什么都吵,最主要还是在拿多少钱买地这个上头。皇帝要搬家,却出不起钱盖新京城,他们三家合起来盖新京城,好处皇帝不要,钱都得他们三家掏。掏多少钱买地就成了重中之重。吵了大半年,三家把地盘划出来了,但是地价还是没有议定。杜家和曹家提议照十两一亩的价钱收,柳家没同意,柳三娘当场就掀桌子翻脸,说:“分地盘的时候你们把我王家的好地都挑去了,现在说十两一亩买我们王家的地,你是叫我们家老王和我死了不要进坟山?你们把王家的地换回来给我!”

  好容易能借王家的地压柳家,怎么可能会换,当然不换。柳三娘火上来发狠说柳家有她说话的地方,柳家的地盘就照时价出五十两一亩买地,有她比着,看别人敢不敢出低价。吵崩了柳家真出五十两买地,大家替柳家算一算帐吧,人家其实出的本钱差不多也就是十两银一亩,可是那些房子铺子外府的田地,加起来一摊,现在也确实值五十两一亩。柳家开出了一个不可能赚钱的高价,别家要是比他家出的低,后头的生意就没法做了,算完帐天长杜家觉得赚不到钱,本家吵架拆伙,留下十七公子一个人捏着近万亩的地苦哈哈硬扛。

  这个李侍郎名刚字两河,名字虽然不甚风雅,从前在蜀地是极出名的大才子大诗人。他既不是赵元佑一系的人,也不是曹家背后那一派的人,跟柳家更没关系。李刚曾是蜀国驸马,年青的时候有好几位爱才的小姐情愿不计名份跟着他,他先娶了其中一位,后来蜀国公主想嫁他,他运气就有那么好,把个恩爱的妻子病死了,顺顺利利尚主做了驸马,先帝灭蜀国时公主殉国,他降了。先帝要优待降臣,他就舒舒服服在京城做官儿。

  降臣本该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的,可是才子怎么老实得起来,他在京城做官还不消停,收学生教做诗,不只收男学生,还收女学生,风和日丽就带着男女才子学生们出城唱和,家境差些又生得美又多情的女学生唱和成了师生们姬妾的不在少数。李大人五十岁的时候,有个小官的女儿孟氏手段高超,从女学生唱和成了师母,老夫少妻唱和的情诗天下流传,那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当年京城大哗。不论是哪一系的官儿,都不肯再和李侍郎相与。这人虽然在官场上没什么做为,勾搭小姐们的本事实在可以算得天下第一。谁家没有一两个天真的闺女啊,请姓李的来吃个饭,他写首诗传到后宅,说不定就把闺女的魂勾走了。这个人又格外不要脸,死老婆死的又及时。要是自家十七八娇花一样的女孩儿被骗去嫁给个五六十的糟老头,恶心人不恶心人?

  就连潘国公吧,他能把女儿送进宫陪皇帝睡,他也受不了让前朝老驸马喊他岳父啊,所以出名混帐的潘太师一系,都不肯搭理他。李侍郎这个人呢,人不搭理他,他也不靠谁。一树梨花压海棠,老风流自能名满天下,反正皇帝不找他麻烦,他就过着诗人的美好日子,生活在无数才子才女的景仰当中。李侍郎唯一的靠山就是先帝,当今从前是不大鸟他的,现在他虽然还是侍郎,也差不多是被架空了。他也没有靠山,也没有朋党,亲族都是蜀国人,当年杀过一批,流放过一批,公主前头那位夫人生的儿子倒是在北方做着小官,可是那位视李大人如杀母仇人。他和孟氏生的儿子如今也有十一二岁了,听说养的极是有出息,认了一个教头为师,学的一路好枪法,在京城有个雅号叫小银枪。京城里武将的子弟都不敢动手跟他家孩子打架玩,生怕把那孩子打坏了。他家的诗人学生多啊,惹恼了小的,大的出来随便编几首歪诗,你去瓦子里吃个酒,卖酒的小姑娘都不搭理你好吧。小银枪所过之处,恶少退散,他也没机会跟高门子弟玩。

  李侍郎在京城一枝独秀啊,他的侄子,收拾起来不费事,这是老天爷送出来的出头鸟,快打他!

  富春知县激动的不行,把那厮的手拉得紧紧的,立刻就说:“李大人名满京城,我去年离京的时候还去他府上拜访过,你若是他子侄,李大人当时怎么不和我提一提。来人,把这个冒认官亲的给我收监!”

  两边如狼似虎的衙役涌上来,把那厮扭送收监,噼里啪啦打上几十板子,治了个冒认官亲,恶意炒卖田地,抬高地价的罪名,田地全部没官,这只出头的倒霉鸟关起来还不许家属探监。富春县一副得意洋洋侍郎他也不怕的样子,铁了心要为地主们服务到底。

  富春知县晓得李侍郎的底细不怕他,外头这一圈没有挤进三家集团发财的外围人士是不晓得李侍郎的底细的,一看有大靠山的富春县下手都这样狠,真怕了。钱家曹家派人挨个找地主们谈话,叫地主们拿地入股,每亩地先付十两银,剩下的等赚到钱之后再分批付,有钱大家一起赚。有三四个外地地主早上起来发现头发少了一半之后,知道不跟他们玩,李大人的侄子就是榜样,跟他们玩,也许本钱还赚得回来。老老实实去卖地了。第一天人家出十两,第二天,人家出九两,晚上又有几个炒地的商人们头发少了一半,第三天,商人们都忍气吞声把田地卖给了钱家和曹家。

  富春县本地的乡绅收拾完了李家,外地的商人们全都十两九两卖完了地。剩下的富春地主和本府炒地的怎么办?地主们惶惶。

  那两家不急,富春县也不急。柳家就更不急了,一转眼已经四月下旬,柳家日夜赶工,天波府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虽然内部装修什么的还没有全部完成,但是住人办婚礼完全没问题。柳家舅舅给英华改的新房,本就是个小活,还调了四五百人去,除了涮墙要等一等,什么都是快的,如今墙已涮好,门窗上的清漆已经涂过三遍,也晾了好几天,就等新娘子送嫁妆来。

  四月底,陈夫人紧赶慢赶回曲池府,连府城都没进,直奔五柳镇,看到整齐新宅甚是喜欢,听说娘家兄弟都搬到新镇居住,个个都住上了新屋,格外喜欢。再听说王家五月初五同时嫁女,她喜欢里头又带着愁,和李大人说:“怎么就这样赶?咱们家办得过来吗?”

  李大人指指外头,堂下李知远正指挥一群如意刘家的人抬着抬箱进二门呢,“专门办喜事的如意刘家,都交给他们办,初四咱们这头送嫁妆去天波府,那头王家送嫁妆到我们家来。你娘家人多,分两个陪你去送嫁妆,再留两个在家接嫁妆就是,到时候柳家那边也会先使几个亲戚过来在这边接嫁妆。”

  “人手凑凑是够了。”陈夫人还有点转不过来,“二月亲家都没提呢,怎么现在就说嫁女儿?”

  “他们家大嫂子听说不大好,估计还能拖两三个月。”李大人也拿公开的理由搪塞夫人,“再拖一年你乐意?你不是早就想抱孙子了吗。”

  “现在娶亲,梅家能乐意,那个十五娘要闹的吧。”陈夫人甚是忧虑。

  “那事梅小姐自己查清楚了,是泉州萧家族长的儿子萧明干的。”李大人乐呵呵看着夫人,“梅小姐闯了萧公子成亲的喜堂,新娘子把喜袍脱下来给她披身上了,如今她是泉州萧家族长的长媳。”

  陈夫人惊呆了,这个梅小姐,不是口口声声说非她远儿不嫁,怎么还没有两三个月,就嫁了别人,还是去喜堂上抢的别人的丈夫!做女孩儿的怎能这样无耻!

  李大人拍拍夫人的手,“夫人一路辛苦,洗个澡先歇一歇吧。儿女成亲的事交把那个如意刘家就是。听说今年秋天不开恩科了,我们两个出了六月,带青阳去京城赶考去,青阳考不上也没有关系,就当去玩玩了。”

  “老爷!这话可别当着青阳的面讲!”陈夫人叹气,“等他从沈姐那里来,你须板起面孔训他几句,叫他不要骄傲。我的远儿哎,真是不走运,生生被梅家小姐那种人缠上了,若不然,京城报他考中进士的喜报也要送到家了。”

  说话间,管家进来禀:“有三个自称是京城来的报子,问这里是不是曲池陈家村的陈家。”

  陈夫人惊喜交集,:“快,叫进来!”

  陈家只有守义和守拙两个,来报喜的,要么是两个,要么是四个,怎么会有三个?李大人握住欢喜得腿都哆嗦的陈夫人,“一会你莫要讲话,我来问他们。”

  少时三个报子进来,唱喏问讯:“府上是原来住在曲池府陈家村的陈家?”

  “陈家是我们舅老爷家。”李大人不动声色,“他们住在新镇那边。”

  有两个报子面露失望,另一个上前一步,拱手问:“府上是做过泉州知府的李大人家?”

  李大人点点头,那个报子欢喜朝边上移了一步,没作声。李大人就叫取赏来赏三个报子,道:“是陈守义考中了,还是陈守拙考中了?”

  “贵亲曲池府陈守义中进士科第一百六十七名。”两个报子齐齐拱手贺喜。

  陈夫人欢喜得流出心酸的眼泪,“我们陈家有进士了!”

  李大人大喜,喊:“再赏!”管家又捧出来三封碎银子赏他们。李大人摸着胡子笑道:“他也是我的学生,也是三省草堂王家的学生,我使人送你们去陈家,你们报过喜去王家转一圈再回来,我再拿大赏封谢你们。”立刻就叫人去镇上车马行雇车送两个报子去新镇。

  剩下的那个报子接过赏封,安安静静站在一边。李大人看看还在抹泪的陈夫人,说:“夫人,你辛苦一点,回趟娘家吧,捎点钱回去。你娘家兄弟才买的房子,只怕包不出大红包给报子。舅老爷得了喜信还要摆酒,也要不少钱。”

  陈夫人点点头,飞快的去了。李大人把报子唤到书房去,才问他:“还有何喜?”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封得牢固的喜报双手递上,笑道:“喜报——报贵府公子曲池府富春县李青阳中——童子试第九名!”

  李大人不动声色,把那个喜报收下,笑容依旧,“报的好,出去领赏。”

  那人拱拱手,笑道:“小人还要去三省草堂给王大人和柳夫人报喜,还请派个管家领路。”

  李大人捏着那封喜报的手藏在袖子里一直在轻轻地抖,出来叫管家给这个报子添二十两赏银,使个人送他去三省草堂。他到书房拆那个喜报,却是楚王赵恒写把李知远的信,信中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事情,说说久别重逢再就说京城的吃喝玩乐,只有几句提及南边多奇物,听闻泉州有一种特产菌子生在老屋房梁上,人若不察,久居梁下言行状若疯狂,赵恒不信,想到李知远久居泉州,所以来问他。

  李大人捏着信纸看了很久,取火石点了个灯,把信烧了。

  报子到王家报王耀祖过了部试,殿试考在第三百零几名。这个名次离进士也只差几名,虽然名声没有进士好听,但是运气好也可以弄个八品的官儿做,王耀林本来就对儿子能过部试没抱希望,听说考了三百名出头,已是惊喜,拿大赏封赏了他,就问他讨进士名录来看。

  那个报子将出进士名录,王翰林翻了翻,他三省草堂的学生,除了李知远和梅四郎报病没去考,部试涮下来王耀廷和王家本家的王耀芳并几个学生,但是另一个王家的侄子王耀礼高中第七十一名,陈守义在一百名开外,张文才在两百来名,还有一个苗九郎也在两百九十多名。

  曲池府这一科四个进士都出自三省草堂啊,王翰林把进士名录捏在手里,想到他老子教了一辈子书,只教出他和梅李两位亲家三个进士,老泪横流。

  柳三娘一听说报子上门,早把公公婆婆的神主请出来了,排好香案让王翰林进去给先人磕头,她自拿出大赏封赏报子,又问他可晓得曲池府考生殿试的情形。那个报子笑眯眯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说:“小人来的急,只抄下三省草堂学生的考试名单和名次,楚王请旨绘天下州县图,点名要走了贵府公子王耀祖并三省草堂一半的学生,不日即能实授官职。楚王与柳夫人的书信想必快到五柳镇。”

  柳三娘晓得他是赵恒的人,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照俗规打发报子那样打发你。”使人赏了他,叫人送他出镇。

  少时报文才中进士的报子也寻到五柳镇上来了,这两个报子后头,还跟着一长串的张家族人,头一个,就是张文才的父亲。

第150章抢进士

  张家这是来抢进士来了?

  柳三娘听禀,没理论,都没和王翰林说,王翰林正在他老子的画像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的好不欢喜呢,她直接走到内宅姑太太陪着王家亲眷闲话的那个小花厅和姑太太并一众亲戚们说:“文才考中进士了,报子在大门外。”

  姑太太腾地站起来,把手里正缝的一个鞋面子往地下一撒,嘴唇颤抖,未语泪先流。

  淑琴直接就把针戳到大指头上了,她把大指头含在嘴里,也哭上了。手指头还勾着扎鞋底的细麻绳,一个将纳完的鞋底就在她腰间晃来晃去。

  此时谁也顾不上笑她。女眷们陪着姑太太都哭起来,几个王家的男人也都眼圈微红,拿衣袖擦眼角。

  柳三娘觉得淑琴还可以哭的更快活一点,就说:“淑琴,你娘家哥哥守义也中了进士。”

  “唔,呜呜呜…呜…呜…”淑琴哭的果然大声起来。

  其实王家的亲戚也可以哭的更欢快一点,柳三娘又加了把火,“我们家耀礼也中了进士!”

  耀礼今年也有三十多,考了好几次县试都没有过,这六七年没开科举,他书本子都放下了,在家里养猪做田奉养老母,养妻育儿。王翰林开草堂带子弟们读书,他亲叔叔亲婶婶说帮他几个月,让他来上学。王翰林听说他在家是做农活的,嘴上不说什么,待他是极厚的,他自己也只说考过县试能每个月拿几吊钱补贴家里就使得,倒试州试送老师什么的,都是王翰林帮的他。王家上百年,这还是第二个进士!王家亲戚的哭声顿时高亢起来,又热烈又喜庆。

  柳三娘叹了口气,退出来叫站在门边的丫头们打洗脸水过来。

  王家一个婶娘一边哭一边就站起来了,飞快的说:“我们家耀礼中了,要请客,要去坟上烧香,还要…耀礼家里只有一个瞎眼老娘,他娘子还要照管孩儿,他二伯娘,我们先回去替他张罗去。”

  柳三娘认得这个是王耀礼的亲婶婶,忙道:“你们先擦把脸,我叫人备车送你们去。给文才报喜的才来,只怕给耀礼报喜的报子还没摸到王家的门呢,你们家去先准备准备也好。听说我们家中进士时,接待报子是族长接待的?你们还要使个人去和族长说话,请他出头张罗。我先使个人给族长送份子钱去,我这里要打发文才的报子,先就不过去了。”

  “你们先是老师师娘再是伯伯伯娘,只有耀礼回来给你们磕头的,哪里还能要你们去。”那个婶娘是记得王翰林当年中进士时家里的排场的,一迭声说:“脸就不洗了,我们速速回家张罗要紧。”

  姑太太也站起来了,一边哭一边跟娘家嫂子说恭喜。那个婶子回礼,说:“同喜同喜,二伯娘要替文才张罗请客,把日子排好了使人跟我们说一声,我们轮开来请啊。”

  柳三娘笑道:“好,你们速去。耀礼家全赖你们替他张罗。”送王家亲戚出厅,叫老田妈送他们从后门坐车走。王姑太太还在那里哭呢,淑琴已经擦过脸,满面红光在小花厅转圈圈,看到柳三娘进来,激动的问:“二舅母,我们要怎么办?”

  “不急。”柳三娘扶住小姑子的胳膊,轻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来个人,去英华那院里和英华瑶华说知,叫她们两个陪着出去接报子。淑琴,你不要急,怎么打发报子她两个在学校学过的。”

  “那…娘不出头?”淑琴又欢喜又害怕。

  “我扶着你娘去公公婆婆的神主底下烧根香,等一会,咱们去给你外祖父母上坟。”柳三娘扶着姑太太,轻声劝她:“你哥在爹娘面前哭的好不快活,我扶你和他一块哭去。”

  王翰林扶着香案都拍上了,一边拍一边数落他爹办学辛苦,他又为了富春书院如何如何,冷不防柳氏把他妹子扶进来,他讪讪的收声,从衣袖里掏出手帕擦眼泪鼻涕,问:“是文才的喜报送来了?”

  “送来了。我叫你闺女陪淑琴去打发报子去了。”柳三娘把王姑太太扶到边上的一张圈椅上坐着,说:“我去张罗三牲酒水,再叫人先去坟山那边打点,咱们早点去上坟。家里那几个叔伯婶子我都让人套车送他们回去了。耀礼那边也要人张罗。”

  “夫人,写菜单,我要在三省草堂摆酒请客!”王翰林大声说:“四个,一科就中了四个,要是我两个女婿没被耽误,这一科能中六个啊。”说完放声大哭。

  柳三娘心道:虚荣!要是你两个女婿去考,估计一个都不会取。这四个进士取的不容易啊,也不晓得费了赵恒多少心力,赵恒请旨绘天下州县图,把你儿子学生都搂一块提出京城,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防着人家给你学生下黑手。不过王大人一向为人老实,偶尔虚荣一下更招夫人喜欢。柳三娘摸出手帕替丈夫擦眼泪,亲亲热热劝他:“莫哭了,咱们好好干,下科再考几个给公公婆婆看啊。”

  瑶华在英华院里,帮着英华理嫁妆呢,听得说文才考中了进士,报子寻到三省草堂来了,她愣了一下,心酸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冒出来了。英华晓得姐姐为什么难过。论文品和才华,她姐夫甩文才表哥一条半街,可是被亲妹子闹的吧,这一科就没有去考。现在人家风风光光中进士了,她姐夫还得在家最少苦读三年!姐姐掉几滴眼泪算轻的了,她就劝:“姐姐,我猜姑母肯定和爹爹坐一块哭上了,你找他们去,打发报子的事我去吧。”

  瑶华把眼泪擦擦,强笑道:“我们一起去,这是家里的大喜事。我们爷爷教了一辈子书,只教出三个进士,我们大伯接着教了半辈子,他手里一个都没考出来,到爹手里,教一年就考一个出来,多扬眉吐气的事情。”

  英华偏偏头,笑道:“下科让姐夫考个状元,我爹就更风光了。”

  “好,借妹妹吉言。”瑶华再把眼泪擦一擦,拉着妹子的手出来。先至小花厅和淑琴会合,淑琴急的要死,见到瑶华如落水小狗攀到救命的树枝,立刻奔过来喊:“姐姐。”

  瑶华拉着她的手,笑道:“别急,别急,有我们呢,一会出门我提点你。英华,你去帐房问问,封的红包准备好没有。”

  “哎。”英华答应一声就先走了,绕到帐房问红包。黄莺就在帐房里坐着呢,看到二小姐进来,就示意她看桌上的几个盖了红绸布的盘子,说:“都准备好了,头赏二赏三赏,还有咱们老爷和夫人的赏,连大小姐的赏都有,一共六赏。”

  英华掀开一块红绸布,底下明晃晃两个五两的元宝。她把这块布盖上再看,底下是十两的元宝,后头几盘都是二十两的元宝。再看盖的红布上头还做了记号,十两的压着红牡丹花,二十两的盘子上压着的是紫牡丹花,五两的那一盘上头还压着一枝红芍药。英华顺手把花儿理一理,笑道:“这个是给来贺喜的亲戚们准备的?”

  “嗯。”黄莺轻声说:“已经使人去和梅家说了。这几朵花儿是借喜气给大姑爷他们几个兄弟的。”

  英华叹了口气,说:“我先去寻大姐去。鞭炮准备好了?看准时机放啊。”

  黄莺点头,眼珠子转了几转,又道:“张家的人都在外头呢,夫人把姑太太哄去老爷一块哭去了。夫人的意思是这事让文才娘子出头,咱们接了喜报赏了报子打发人走路就成,别的不好管。”

  英华点点头,道:“我晓得了。”

  瑶华陪着淑琴在大门内还等了一会,才等到英华出来,英华也没瞒淑琴,就把外头还有张家人的事说了。瑶华不停冷笑,淑琴却为难了。婆婆虽然是和公公和离了,她们跟着婆婆过,足足有一年多没和公公打过照面。可是她男人姓张,外头那个还是她公爹,她能怎么办?

  瑶华看淑琴那个为难的模样,忙道:“姑姑避着不见,你有事只朝文才表弟身上推就是。反正他不在。咱们把报子打发走。你公公你给他见个礼,族里人你对着他们福一福,然后说文才不在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完事了。”

  淑琴艰难的点头,瑶华示意开门,一群管家使女簇拥着她们三个出来。

  外头的报子都等急了,看出来的是女眷,他们也不理论,从怀里掏出喜报就念:“报——贵府曲池府富春县张文才中——进士科…”

  张文才他爹气急败坏跳出来吼:“张文才姓张,是我张家的进士!你们怎么能在王家报喜!”

  瑶华还是第一回和前姑丈打交道,生生被吼愣住了。淑琴唬得都要哭了。英华对门边的管家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挂长鞭挑出来,马上噼里啪啦响起来,白色的硝烟弥散,琉璜的气味带着刺鼻的喜气,挑着鞭炮的管家一点不跟张家人客气,把那个长鞭悠一悠,喜鞭就在张家族人人群里炸开了,生生把姓张的逼退了一丈多远。

  英华就朗声喊:“赏。”

  立刻出来一排捧着茶盘的管家,捧头盘的把红绸布一拉,两锭雪白纹银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那两个报子说声谢赏,把两个锭子揣怀里了。千里送喜报不就是图赏么,他们甚有眼色,就把喜报呈到中间那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少年妇人面前。瑶华把喜报接了。管家就喊:“再赏。”

  第二盘的银子两位报子还在朝怀里揣呢,管家又喊:“三赏。”

  这一回亮出来的是二十两的大锭,两个报子觉得怀里实在揣不下了,相对苦笑。

  早有王家的管家送上两个绣花裢搭给他们搭肩上。王家大门外围着的一圈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两个报子把银子揣裢搭里。管家就唱:“老夫人赏过了。舅老爷赏。舅太太赏。”

  一连两盘送上来,也是二十两的大锭,两个报子四只手抓着四锭银子,嘴都笑歪了。

  这还没完,管家又喊:“长姊赏。”最后一盘送出来,两个报子四只眼都眯成细缝了哎。

  本来到这就完了,管家朝姓张的那头看了一眼,笑着喊:“老太爷~没有赏~~”等大门外的人笑完了,他才说:“两位,我们弄个车送你两位回府城?”

  王家是官儿,是不可能像乡下人家那样请报子吃喜酒的。这份厚赏够他们回老家买二十亩田吃一辈子了,这两位报子乐呵呵做了一个罗圈揖,不停的喊:“谢王大人赏,谢王大人赏。诸位贵人家里有子侄下科要考的,带我们去认个门啊,我们明年还来!”

  人群里顿时一片欢笑,有人笑喊:“认准这个大门上的匾,三省草堂,下科你们直接奔这来!”

  那两个报子得了极厚的赏,极是凑趣,扬声道:“你们知不知道,三省草堂今科中了四个进士!四个!得让他家请客!”

  四个?外头围观的虽然绝大多数是五柳镇人家,大家也都激动了。一个府一科能出两三个进士已经很了不得了,王翰林报个辅导班,居然一科考出来四个!这个不只是王翰林教的好,他们三省草堂的后台也要舍得拉拨自己人才成!王家的后台就是柳家的后台,柳家的后台不是全五柳镇的后台么?大家顿感前路光明,纷纷鼓掌,叫好声不绝。

  管家笑着把他两个拉一边,一人又塞了一个五两的银锭,笑骂:“这嘴甜的,下科我们还等你们来啊。快走罢,没看跟你们来的那群姓张的,都想生吃了你们?”

  这两个报子对笑,道:“要不是我们护的紧,那个喜报就被他们抢走了。咱们报喜的一班兄弟,早打听过了。新科进士张老爷是舅舅照管的,没他本家什么事。”

  梅大人带着一群梅家子侄过来,从梅大人到梅十九郎,大家脸上笑容都是带着涩味。其实他们家四郎学问比文才好啊,文才都考上了,要是四郎能去考,妥妥的一个进士到手。

  管家们喊着让让,请梅家亲戚过来,顺手就把盘子上的花一人一朵给梅家子弟分了。这个借喜气啊,兄弟们你帮我我帮你,都簪上了。梅大人看着子侄们叹了口气,说:“既然来了,都进草堂看会书去。我去和亲家道贺,回来查考你们功课。”他朝着淑琴点点头,说:“文才娘子,别哭了,瑶华,帮着你表弟妹张罗茶饭,一会亲戚们都要来贺,不能让人家在门口站着。”

  梅大人极是清高,就是本家,若是他嫌人家俗气,他都不搭理人家的,居然跟亲戚家的小媳妇说这些,可见他老人家心里是极开心的。瑶华连忙清脆的答应下来,笑道:“哎,咱们家亲戚还有考中的,也得给人家道贺去。”

  梅大人脚下一崴,梅四郎打了一个趔趄,梅家兄弟没颜落色进三省草堂的大门,大家都没言读,梅大人朝东边去了,梅四郎带着兄弟们朝后头藏书楼去了。

  张家人被拦在外头好大一会了,文才他爹方才还被王家的管家臊了一回说他没有赏,他恼的直跳脚,被亲戚们按住了劝说。

  他老人家自和王氏和离之后,再无人似王翰林那般周济他,日子就过的艰难了。张家亲戚吧,吃饭时他去也管他饭,晚上歇时他在也给他安排住的地方,但是也没人当他是姑老爷那样待他,给他固定住的地方,给他穿衣吃饭还给他留体面。

  过了两个月,他思及王氏的好处,其实心里是悔的,然要他对着无知妇人低头他也办不到。他只说他手里还捏着王氏陪嫁的地契,便是王氏自己不出头,她娘家也要替她出来讨,到时候张家族人出头打个和,他把王氏接回来还是一家人。

  不曾想他二舅哥问都不问田地的事,王氏呢,先在她二哥家住,王翰林搬到城外去,她居然在城里租了两间破屋居住,日日做针线过活也不找他。他气不过,正好典了王氏陪嫁田的族亲找来说换田,他就换了。放出消息王氏还不来找他,他一恼索性把换来的田捐把族里盖祠堂!只说他发狠读书,又行善积德,这科必能考取进士做官,到时候王氏来求他,他也要像朱卖臣那样,把一盆水当街泼到王氏面前才解气。

  不曾想啊,他县试都没有过,他儿子到是一路县试州试到京城赶考去了!更不曾想到的是,这小子不枉他多年苦心教导,居然考上进士了!还有没有天理啊,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考上了当爹的居然考不上!老张在他借的族兄住的那间屋里气得跳脚。报子在府城寻了一圈,被张家人撞到指到张氏家族聚居的地方,族里亲戚听说张文才考上了来贺,看他这样恼,都劝他:“儿子的就是你的。他是你教出来的,他考的进士就是你的进士。咱们凑了些赏钱在此,把喜报接过来吧。张家还从来没有出过进士呢。有一个进士,别的不论,光把田挂到文才名下,全族一年能省多少税!”

  谁知张家张罗着接喜报,那两个报子死活不肯报喜,问得文才的母妻在五柳镇舅舅家住着,理都不肯再理张家人,掉头就奔五柳镇。张家人一路劝说阻拦哄骗,那两个报子都不搭理他们,张家人都恼了,老张恨的就要掉头而去,几个近亲和张老三拦住了,说:“王家是懂礼的人,文才姓张,他们不会接喜报的。这两个报子到了王家门外,还得跟咱们走。”

  接喜报这种事,除了赏报子的时候,做官儿的人家有点讲究,乡下人家其实就是图脸好看,族里乡里沾个喜气,放着亲爹在,外婆家要抢着报喜报,就是要抢女婿家的面子的荣耀,虽然不犯法,可是就把女婿全家得罪了,说出去乡亲们也不会说好话。

  可是张家好像都忘了,王翰林不只是舅舅,还是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文才跟着王翰林和李知府学了一二年,他一辈子都是这两位的儿子,两位老师有事,人家的儿子还能闹个别扭说不去,他只能跑得脚底板撞屁股的去给办。老师给学生接喜报,完全可以有。

  瑶华带着弟妹和妹妹出来接喜报,老张还没来得及说下半句呢,就被鞭炮赶出圈外了,他要再开口,本家都把他拦住了,没看人家亮出来的那些盘红包?报子们千里万里一路奔来抢先报喜,图的就是那个。张家自从王氏休了丈夫,和王家断了不来往,大家看王家都很不顺眼。张家本家虽是凑了点钱,一共也没二十两银子,此时去拦,有王家的银子比着,报子闹起来更难看。王家要当冤大头就让他们当去吧,反正张文才脱不了还是姓张,一个孝字压下去,文才媳妇还得把喜报交出来让张家人带回去。

  所以张家人就把文才的爹强压下来了,只说等人家赏完了再去闹。谁曾想喊赏的管家缺德,居然喊老太爷没有赏!这个脸打的,太响了。大家虽然把架着老太爷的手放下来了,才升级成老太爷的王家前姑丈在一片哄笑声中,老脸通红,到底也没朝前迈出去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