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棠回应着:“哎。”声音清晰,神智却变得模糊。

葛棠家里的老式衣柜,是像盒子一样,上开门的那种。姐姐葛萱正把里面的衣物掏出来,吩咐她:“来来来,小棠,这里他们肯定找不着。”葛棠跳进去,任她把衣服乱七八糟蒙在自己身上,柜门啪哒扣上。

接着就是邻居小孩们进来疯找,也有来开过衣柜的,随便一看,里面尽是衣服,扣上走了。葛棠躲在里面一动不动,开始还觉得有趣,听凌乱的脚步声屋里屋外乱蹿,听他们汇总哪里找过哪里没找过,听他们哄诈葛萱说出藏“宝”地点。葛萱闷不哼声。

小孩儿都没耐心烦儿,难度太大的游戏就不肯继续,找了好几轮没找着“宝”,转身就去玩别的游戏了。葛萱忘性奇大,颠颠儿地就跟人出去了。

葛棠听不见说话声了,害怕起来。伸手一推柜门,门鼻儿自动搭上了,她推不开,在里面乱挣,只感觉柜子越变越小,密不见光。大哭着叫葛萱的名字,葛萱不应,周围也没有一个声音回应。只能听见自己的哭声刺耳,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死到这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

葛棠拍着柜门,用力挣扎想弄出声响,直到手掌触碰温暖柔软的皮肤,她扑上去,哭着说害怕。四周还是一片黑,可终于有人陪着自己。倦意上袭,放任疲倦,睡了过去。

百岁抱着昏倒还对他拳打脚踢的女人,几次想把她推开,可他一退,那双细胳膊就箍上来,把他掐得死死。他放不开,只得扼住她的腕子,避免她再行凶。

她的额头抵在他胸口,喘息渐平,变成一种低低的仿佛啜泣的声音。

腾出一只手,小心地摸索上她的脸颊,移至眼角,沾一指湿凉。百岁石化半晌,将她挣乱的浴袍拢好,在她身边坐下来,扶着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膀上。

短信声把人唤醒,百岁摸出手机,肩膀忽地一轻,葛棠也醒了。说巧不巧,室内瞬间一片大亮,两人瞳孔骤缩,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

百岁站起来,若无其事回了自己房间,也不看她一眼,也没说一句话。

开门进来的是葛萱,她看着明亮的客厅,以及坐在地板上的妹妹,“几点了你还不睡觉啊?”葛棠也没搞清状况,不过隐约记得,自己是刚刚睡醒。

第二天晨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见百岁拎着件西服外套,边系衬衫的袖扣,边往大门外走。葛棠快跑两步,冲他的背影喊:“你怎么这么早就出去啊?”

他脚步一顿,系扣子的动作也慢下来,就是没回头应她。颈后的小辫子夹在衣领里,他用右手小指挑了出来,加快步伐,迅速走到马路边去拦车。

葛棠在原地站住,很费解地看那别扭孩子,抬手摸摸额头未消的肿块。

昨天晚上刚停电,百岁就回来了,那之前葛棠还看过表,9点多钟。然后他走路绊到电脑,一起弯腰去捡时,撞到了一起。再然后,屋子里就来电了,葛萱进门抱怨,“又快两点了…”

那么,中间消失的时间,发生什么事。

她明明看见,灯亮了以后百岁才离开,逃也似的。

自停电那天起,葛棠再没同百岁单独相处过,他躲她躲得特别明显。

到家若发现只她一个人在,他肯定是换身衣服立刻离开。

江齐楚和葛萱都在,大家一起聊天,他绝不接她话茬儿。

他们思维方式相仿,异口同声是时常发生的事。以前每逢这时,百岁总会说句“英雄所见略同”一类的奉承话,现在就跟听着的是墙体回音一样,完全没反应。

葛棠不太理解他的动机,只知道他故意忽略她,并且是明摆着给她看的。

他好像对她的存在很不满。

葛棠感到累心,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已经好几天没晨跑了。葛萱看似粗心大意,实际还是发现到了妹妹的反常,问她是不是在家待腻了。葛棠实话实说,“倒不是腻,就是累,一天一天没干啥,怎么这么累?”她到底哪得罪了那孩子?

葛萱听不懂她话外音,只说:“我去公司晃一圈,看没啥事儿下午回来陪你逛街。”

葛棠一摆手,“你别拿我当跷班的由头,赶紧走吧。”

江齐楚在客厅喊葛萱,葛萱应一声,匆匆出去,转个身又回来了,“小棠小棠,我想起一件事。”她蹲在床边,两眼放光,“你在北京同学有很多吗?”

葛棠很不习惯她姐迂回的讲话方式,“你要说啥?”

葛萱咳一声,“昨儿晚送你到楼门口那个…不认识是什么车,反正不是出租。”

葛棠告诉她:“雅阁。”

“谁?哦,我不是说车。”葛萱靠得更近了一些,“后来有个男的下来,帮你从后备箱里往出拿东西,黑灯瞎火的没太看清长什么样,不过那人我肯定在哪儿见过。”

葛棠一听就知道她说谁,“那不就是‘雾发妩天’家的16号吗?”

葛萱糊涂了,“我不记得见过16号。”

“你在那儿剪了好几年头发,肯定见过,可能就不知道号码吧。”葛棠推推她的脸,“快走吧,一会儿堵车了。”

葛萱被新问题困扰,也不去追究妹妹的闲事了,站起来,翻着白眼看天花板,“谁是16啊…”

葛棠笑她,“我觉得你现在可三八了,动不动就问我有没有艳遇什么的。”

葛萱也笑,“你这不是毕业了吗,上学的时候我要问,你也不敢承认啊。”

葛棠抓抓头发,打呵欠,“我才不像你有贼心没贼胆。”

葛萱盯着她被压得里翻外翘的刘海,“你说的是不是唐宣啊?”

手上动作停一拍,葛棠点头,“对。他叫唐宣。”

葛萱看她的傻妹子,“什么16?那是‘雾发妩天’的老板,他自己家买卖。”

葛棠耸耸肩,“那他剪发应该比总监剪发还贵吧?”摸过手机,对着镜面屏幕照一照,对这个还在新鲜期的发型基本满意,并且听到自己占了更大的便宜之后,愈发觉得它别致起来。

葛萱佩服妹妹的社交手腕,“我在他家剪了那么久头发,他都没说送我回家。”

葛棠说:“你长得不好看。”

葛萱郁闷。

葛棠笑起来,将自己在火车站前与唐宣见面的过程讲了一番。

葛萱点头赞许,“他还是很懂和平解决问题的,换成小百岁儿,直接就出声喊了。”

葛棠挑眉看着姐姐,片刻之后摇头失笑,“怎么可能?”她说,“百岁的话,根本不会管这种闲事儿啊。”

葛萱出门前留了张银行卡,让妹妹去取些钱给家里打回去。父母都不工作了,虽有社保和存款,葛萱还是坚持每月汇生活费给他们。

葛棠嫌麻烦,让她开网银转账。

葛萱对网络的可靠性相当怀疑,“不安全~江楚他那密保系统花大钱请人开发的,照样天天有人丢号。”

“哪儿跟哪儿啊?”葛棠嘟囔,“每次都取了存、存了取的才不安全。”

葛萱不以为然,“谁说的?有百岁儿在,这片儿可安全了。”

尊严与放弃之间

觉是越睡越黏,葛棠一觉一觉过了一上午,中午被唐宣的电话吵醒,约她去打电玩。葛棠昏昏沉沉坐起来,揉着头发直笑,“给你还整上瘾了。”

有一回两人在商场顶楼吃饭,饭后乘扶梯下楼,看见一家电玩城。葛棠进去全当消化食儿,唐宣倒玩得异常兴奋,一大男人又不好意思自己去玩,三天两头打电话让她陪着。

唐宣说来接,到了打电话她再出门。葛棠想起姐姐交待的任务,收拾好就先下楼了。

在小区附近提钱时,葛棠看见百岁。刚下出租车,却没马上走,扶车门跟司机说话,估计是找不开零。葛棠喊他,扬了扬手里的钱夹。

百岁拿了够用的零钱,付完出租车费,直接往小区里走,余光不受控地瞄了一眼葛棠。看见她从提款机前离开,进了隔壁便利店,尾随其后的,还有两个眼神鬼崇的年轻男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跟葛棠走进店里。

百岁松了松领带,步伐未停,只把脚尖转个方向。

葛棠正弯腰在冷柜里选冰淇淋,跟着进来的那个男人从她身边经过,胳膊刻意撞了她背包一下。葛棠回头看看他,把背包抱在怀里。

那人走出去,与门外同伴交头接耳。

葛棠排队结账的时候才发现百岁,“你买什么?快点儿,一着结了。”

百岁从酒架上取下两小瓶喜力,一桶口香糖,递给收银扫完条码。口香糖倒了一粒进嘴里,余下的留给葛棠,自己掐着两瓶酒先一步出门。

葛棠结完账出来,见百岁还没走,在门口台阶下边站着,嘴里咕囔咕囔嚼糖。葛棠想问他怎么不上班,没等张嘴,耳边忽地一阵强风,单肩挂着的大背包被人夺去。她反应很迅速,伸长手臂去捞的同时,拔脚准备开追,却被另一个迎面走上来的给挡住。葛棠急拧了身子想绕过他,就听有人扑通倒地,跟着是一声玻璃炸碎的脆响。

挡着葛棠的那人闻声色变,没等回头看,后脑勺被重敲。神智消失的前一刻,他想起了刚才拎着啤酒瓶站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人。

葛棠只看见百岁跑过来,把手里的西服外套甩在她头上。

炸响再起,葛棠感觉有碎渣崩到手背上。蒙住视线的衣服一抓开,眼前横竖倒了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就在自己脚底下,葛棠下意识往后撤了半步。

百岁抹下溅在脸颊上的酒花,捡起掉在地上的米色帆布包,向葛棠招招手,“过来。”见她不来反退,迈一步上台阶,拉起她走到路边,钻进了一辆趴活儿的出租车里。

这场抢劫事件发生得奇快,被遏制的速度更快。出入便利店的人还没看清情况,门口就剩两个没知觉的家伙,满地啤酒瓶渣子。

葛棠拍拍背包上的尘土,低声说:“你跟我言语一声不就得了?动什么手啊?”

百岁说:“不赶趟儿。”回话也没看她,靠着椅背,十指交叉垫在脑后,脸转向另一边,看车外风景。

他进门就直接买道具,肯定早知道那两个人跟着她不怀好意,怎么可能来不及提醒?葛棠心想,怪不得葛萱总说百岁处事邪。不过这次毕竟是帮她平事,葛棠也没吭声,小心撕着被刮劈的指甲,瞥了他一眼。

车开到了路口,司机问:“咱往哪边走啊?”

百岁说:“直行。”

葛棠问他:“你这刚回来又去哪儿?”

百岁语气不耐,“那我原地等着人来做笔录?”

葛棠提醒他,“跑也没用,商店有监控。”

百岁轻嗤,“门口没有。”要不那俩货不敢下手,“再说监控也找我不着,顶多以后不去那边儿了,反正有自己家。”

葛棠顺势问起:“房子装怎么样了?”

“快了吧。”他答得含糊,上次去看,还是跟她一起回去的那次呢。明明是路过,她偏自作多情以为他带她认门,还替他讨了个便宜回来。想一想,不觉莞尔。

葛棠奇怪地审视他的表情,搞不清他是因为就快搬进新家,还是因为刚打完人而心情大好。

意外看到他腮上细细一道红,隐约分辨是血迹,葛棠试探地以指尖轻触,她记得那俩被砸的人都没见血。

百岁嘴角抽动,转过脸瞪着她,表情怪异。

葛棠转过身子,另一只手捏住他下巴,扭向光线明亮的地方。

百岁全身僵硬半秒,意识到她在做什么,乖乖配合,问道:“崩着了?”自己摸着伤处,按了按,没感觉某处特别疼,确定没有碎玻璃扎进去。

葛棠拨开他的手,凑近了仔细检查,“可能划了一下。”

她的声音好近,吐息似乎就在耳畔,百岁只觉胸腔猛烈一缩,心脏被挤得要炸开,脸上皮肤充血,热得压不住。倏地别开脸,生生拉开二人距离。

葛棠看着那道伤,他脸不疼,她却有点心疼,“知道拿衣服给我挡脸,自己怎么不躲着点儿。”

百岁粗声粗气道:“我又不是女的,那么护着脸像话吗?”一句话说完,脸更热。

他也很意外,动手前为什么会想到要挡住葛棠的脸,那么紧迫的节骨儿上多此一举,很容易遭人反扑。那家伙块头不小,正面冲突,百岁没自信占上风。

人一热,就会变得烦燥,言行举止也莫名其妙。

空调的冷风中,百岁刷刷刷摇下车窗,张着一只巴掌扇风。

司机从镜子里看他,“咱这都调到最低温了。”

葛棠好笑道:“百岁你不是不怕热吗?江哥说你那房子都不打算装空调。”

百岁话赶话地邀请她,“等我房子装完了,租一间儿给你吧,别跟江哥和你姐那儿搅和了。”

葛棠心动,但是她姐肯定不能同意。“再说吧,我过阵子可能就回东北了。”

百岁听到这话时,心里有种类似于抗拒反应,他不理解这是什么名堂,干脆把它强行压下去。心说她回去倒好,免得自己对着她,总感觉怪怪的。

没听见搭话,葛棠抬头看,愕然视及百岁满意的笑。

他似乎就在等她说出,这个回去的决定。

电玩城里,葛棠一口气端掉唐宣的七重堡垒,气得他一点风度都没有了,端枪指着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女生说:“你就不能让着点儿我啊?”

葛棠举枪回射,“啪啪,啪啪。”

唐宣因自己被轻易逗笑感到郁闷,“不玩了。”

葛棠追上他,“我请你吃饭。”

唐宣侧目,“你过生日?”这小妮子仔细得很,从来不轻易请客。

葛棠吹着手心的汗,说:“突然想起来,到北京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请你吃过饭。”

轻描淡写一语,压得唐宣心情沉重,“你要回家了?”

葛棠点点头,“聪明,小伙子有前途。”

唐宣绕到她面前,迫使她停下,唤了一声小棠,便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没有足够的力量,使她停下。

所以葛棠站住了,也只是一瞬,无声地仰头笑笑,拍了拍他手臂,与他擦肩而过,“走吧,我今天状态不错,好像可以喝点酒。”

结果她整顿晚餐都在喝酒,盘中一块上好的菲力已经发硬。

唐宣苦笑,“你不吃东西,咱直接去酒吧多好?”

葛棠严肃道:“酒吧是好人去的地方吗?”

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商百岁就有可能会去,她可不想再有什么邂逅。现在看到他,都能哭出来。

唐宣说:“棠啊,你喝不少了,差不多该撒撒酒疯了。”

葛棠噗哧一乐,凝了凝神,问道:“16,你特别特别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