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准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文件,过了会儿叹口气,悠悠开口:“莫小姐,你自己知道自己的状况,还和乔老板订婚?”

迦南默默看着他,果然,他已经查出自己的病了。

何准摸摸下巴抬眼望着她,笑意微微嘲讽起来,“你的胆子真大啊,莫小姐。”

迦南冷冷道:“麻烦你替换掉我的档案和数据,你想开什么价,我付得起。”

何准靠在椅子上晃了晃,耸耸肩,“伪造病历,替换数据,隐瞒病情,乔家会拧断我的脖子,莫小姐,明天这份报告就得交上去了。”

迦南盯着他,反而挽出一个浅笑来,医生一个眨眼她已经抽出枪,开了保险栓举在他面前。

何准眼角一挑,举起手摊开,“喂…”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可以拧断你的脖子,何医生。”

“莫小姐,开了枪你就走不出这个医院了。”何准的模样猜不透紧张真假。

“正巧,你也走不出。”迦南笑意滞留在嘴角,何准抬头看她,女人的微笑如凋零的泛黄花瓣,悠悠散落。

“莫小姐,你这情况迟早会被乔老板发现,到时候还不是——”

“你放心,”迦南轻轻打断他,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说出后面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仿佛是用尽全力挤出来的,“在他发现之前,我会离开。”

何准没接话,似乎有些惊讶。

迦南握枪的手指紧了紧,她咬咬嘴唇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样很自私很可耻,她知道这样是耽误乔立言的时间拖着他无法让他真正幸福,可她无法阻止自己。

反正乔立言那么优秀,很快就会找到新的妻子的,每每她这般安慰自己,她知道这是在浪费他的时光和精力,可也不会太久不是?

就算他怨恨她,那个时候她估计也不在了。

“何准,麻烦你,我想和他多呆一会儿。”女人身体小了下去,她放下枪,纤细的身子微微发抖,“我自己情况我自己知道,我就想和他多过几天,不对劲儿了我自己明白,我一定会走的,你放心。”

【三五章】

何准注视眼前的女人,她遗传了莫家的血统,美丽而不张扬,微笑的时候温婉而动人,冷漠的时候却只有静,没有声息的静。

末了他松下肩膀,松开了握住杯子的手,拉开抽屉把一份大号档案袋抽出来,打开时脑CT光片,他用手指了指脑脊椎的上方一点,说:“你自己看看,有没有变大。”

迦南走上前扫了一眼,“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年半之前。”

何准抽出一支烟抿在嘴里,然后点燃,打火机挪到光片一角,燃烧起来。

他把它们丢进废物篓,夹着烟吸了口说:“有条件。”

迦南咽了咽喉咙,“你说。”

医生站起来,迦南视野中的白色台灯光芒被他挡住,朦胧地勾勒男人的背,将肩上的白大褂映得越发惨白了。

他靠在桌边,一只手撑着桌子,对她眯眼笑起来,仍是如他本人那般的惯有笑容,嘴角的翘度恰好,显得温文而客气,“比起俄罗斯金发妹,我更喜欢中国女孩。”

迦南呼吸一滞。

“莫小姐,伪造数据和健康证明而不被察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况且,我可是顶着风险做的。”何准看着她有些苍白的小脸,这副宁静而温婉的五官,这双黑眼睛,还有这个身子,的确是足够吸引异性的存在,只可惜这女孩似乎不大自知。

办公室里静静的,两个人拉下昏暗的长长影子。

“莫小姐懂我的意思吗?”他含笑。

迦南点点头,然后将枪收起来,面无表情抬手,放到他肩上。

何准正准备露出一个笑容,哄啦,一个过肩摔。

男人整个地被甩在冰凉地板上,背部撞击出声音,发出沉闷而难受的呻吟。

迦南站在一边,看着何准在地上瘫了好一会儿,才艰难扶着桌子爬起来,他扶了扶歪掉的眼镜,无奈笑笑,“莫小姐,我这是在开玩笑。”

“抱歉。”迦南不懂他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冷冷道,“那么算是答应了么,何医生?”

何准背还在痛,“这个嘛…”他忽然抬头倾身,迦南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脸迅速靠近。

眼前一黑,下一秒她感觉到唇间热了,还有男人因为过于靠近而陌生的气息,烟草的味道,消毒水的味道,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她脑袋轰地炸了,身体迅速作出反应,几个关节技巧力将他推开。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了什么啪啦掉到地上的声音,何准被打了一拳,捂着腹部靠在桌前望向她身后,似笑非笑,而迦南擦着嘴唇回过头,心里有什么一口气没提上来,沉到凉水里去。

徐洛站在门口,腋下抱着文件,一只手里还握着杯外卖咖啡,他原本提在手里打包好的宵夜掉到了地上,也没去捡,上挑的眼睛慢慢睁大,脸色极其难看。

“你们…”

那算什么?

腋下送过来的文件也哗啦啦掉到地上,徐洛眨也不眨直直看着他俩,胸腔中哽着不知名的东西,它们在翻滚燃烧,在叫嚣,他嘴巴张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将咖啡狠狠摔在地上,掉头离开。

迦南一见徐洛没了影儿心中越发沉重,何准的声音响在身后,竟然有事不关己的散漫味道,“赶紧去追啊,等着他给乔老板打小报告呢?”

迦南一眼寒凉扫过去,何准不得不承认那是真正杀人的眼神,赶紧耸肩摊手笑,“可别开枪,我答应给你做证明了。”

迦南没有多言,跑出门朝徐洛追去。

夜里医院寂静,挽着银灰色的高级窗帘,楼廊的灯光惨白,她追上徐洛身子一闪及极快地拦在他面前,“那不是真的。”她轻微喘息着开口,声音平静,脸色却是苍白。

徐洛一停,冷冰冰看了她一眼,推开她的身子继续往前走。

“徐洛。”

迦南重新拦在他面前,紧紧看着他,“徐洛,你听我说。”

这个与她同龄的青年几乎不假思索地绕开她,神情如同被激怒的兽,却又在压抑,他抿着唇,握紧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徐洛…”迦南忍不住拉住他袖子。

“莫迦南,你想要几个男人?!”

徐洛停下来一把抽开,死死瞪着她咬牙吼道:“还有没有廉耻?”

迦南一愣,微微睁大了眼,她没有想到徐洛会这么激动这么…生气。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站在原地松开了手。

徐洛也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他吓到她了。

如果仅仅是对于自己上司未婚妻的身份,他的确偏激古怪了些。

可明明不止如此。

如果是乔立言,他可以接受,他服输,那是他尊敬仰慕的男人,他知道那个男人可以给自己喜欢的女孩一个更安宁的未来,她会更幸福,他愿意。

可是为什么还有何准,至今两人在办公室里接吻的画面仍在眼前晃动,难道她是谁都可以碰的吗。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学校看到她时,她看起来是那么疏离淡漠,周身仿佛结了一层霜,不容许任何人侵犯。

徐洛嘲讽般咧开了嘴角,他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间流出声音,“莫迦南,你自己去向BOSS解释,看他还要不要你。”

迦南浑身一震。

徐洛刚走出一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抓一提,短短数分钟内,迦南第二个过肩摔,干脆利落。

徐洛没料到这一出,反应过来时已经躺在地上痛得厉害,呲牙咧嘴半天使不出劲来。

迦南站在一边,静了静,然后在他脑袋边蹲下身。

“徐洛,你听我说,我这里,”迦南指了指自己的头,白光下她的笑几分疲倦几分惨淡,“有一颗瘤。”

徐洛目光落过来。

“我不知道怎样解释,因为生长的位置靠近中枢神经,体积很小,动手术的话风险太大死亡率高,因为位置特殊,也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疗,”迦南的声音轻轻,她比划了一下,“有黄豆那么大小,长在我脑袋里,幸运的是,至今它还没有发作没有继续变大。”

徐洛一时呆住,忍不住皱起眉头狠狠道,“莫迦南,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医生说,这颗小瘤是一颗定时炸弹,一旦它被刺激,从睡眠中惊醒,我只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接受死亡…它也许明天就会发作,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发作。”迦南低头认真地注视徐洛渐渐僵硬的脸,发梢垂下来,她没有说,一旦病发,最长生命期限是两个月。

走廊里一时间消失了声息,无声宛如凝滞坏掉的电影胶卷,定格在这一秒,片刻间徐洛只能将目光锁在女人脸上,脑里第一次空蒙一片,如混乱流动的云烟。

他的心被抓得紧紧的,她的一字一句几乎将他捏碎。

这是开玩笑的吧。

这个女人…会死?

迦南按住徐洛的手腕,“刚才你误会了,我去找何准,是因为我想让他隐瞒这件事,不让乔立言知道,”她缓缓地说,正在努力地呼吸着,“我不想让他知道,病发之前我自己会离开的,徐洛,我可不可以求你,不要告诉他?”

大字躺在地上的青年定定注视她,然后将目光挪到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明晃晃打在他脸上,徐洛突然间笑了两声,干裂得透出风声,“这算什么,莫迦南,你会死?开什么玩笑?”

迦南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他的手腕,一字一顿,“哪怕一天也好,我想和他在一起,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言哥哥。

【三六章】

迦南害怕死亡,那并不遥远。

十三岁时起对这条线已经似有若无地触及,老仆人用绳索勒住她纤细脖子的那一瞬间,对死亡的恐惧排山倒海。日后那么多次任务,生命的重量没有任何人可以肩负,可的的确确过于脆弱如烟。

她记得最先开始,李师父说的每日训练量她从未偷懒减少,因为她相信那些偷工减料的部分总有一天会将自己送到死亡边缘,李师父说,要杀人,首先保全自己,这才是优秀的杀手。

迦南从医院里出来时乔立言正好走完货,据说单子不小,东欧一个国家的领导人亲自定下来,一场下来他那边的部下心情都很好准备开场庆功宴,算是对这一年来的犒劳,俄罗斯人喜欢在夏季举办宴会派对,一段时间算是闲下来,乔立言把迦南接出来便告诉她日后的安排。

“莫家…?”

她看着行程有些怔忪。

“嗯,毕竟,他们是你的亲人。”乔立言伸手摸摸她的脸,掐了掐,笑道,“又长胖了,嗯?”

迦南犹豫了一下,“为什么突然就要去?”

乔立言微笑回答:“提亲。”

迦南:“…”

父母不在,那边的亲人算是自己的家了,乔立言的意思是,排场规矩,一套礼节还是得做足。迦南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至少她个人看来,这些没有必要。

“他们…也许没有把我当家人看。”

是,她现在以乔家未婚妻的身份回去,他们肯定会接纳她,热情地招待她,本来与乔家联姻就是一件极为好的事情,她在莫家的地位会重新被翻写,她有了多亲人。

不过反而言之,那个时候自己的身份也不一样了…莫家的大小姐,是不是可以站在他身边了呢。

乔立言看着她,车外光晕流转,他鸽灰色的眸子里一片温柔,“迦南,我希望待你是明媒正娶。”

迦南喉咙哑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不用。”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嫁给他,那一夜后医院检查证明初步显示一切健康,徐洛似乎什么都没说,只不过她之后没有见他笑过了,他看着她总有些逃避。

乔立言无辜眨眨眼,“迦南,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个。”

迦南怔了怔,想了会儿就老实说:“谢谢。”

“不对。”

“麻烦你了。”

“不对。”

“…”迦南抬眼瞅他,男人的嘴角翘得很是好看,漂亮的唇线,耳根一热,她朝他靠了靠,咽咽喉咙才有些窘地说,“言哥哥,你真好。”

乔立言眯起眸子低下头,往她唇上吮了一口,握住她的手指,“你应该说,这还差不多。”

迦南时隔半年多回到了中国,而距离江南有多久没有去过了,她都记不清了。

十七岁在乔立言的陪伴下去探望父母的墓之后,除开澳门莫珂那一次,她便没有再真正地接触过莫家的人,江南一带也只是做单子时停留一阵罢了。

现在再看去时,变化不大的,夏季江南温暖而潮湿,阳光下那些郁葱的树叶泛出翠绿耀眼的光泽,作为小城依旧保留着一些古韵特色,楼屋不高,顶部作为装饰铺上了暗青的屋瓦,一眼望去错落有致的翘角屋檐,仿佛仍是一座古城。

就算如今看来,仍是个安静而悠久的地方。

迦南穿着双层刺绣荷叶领的无袖海蓝色上衣,下面是白色棉布的长裙,配上一双棕色花朵凉鞋,头发挽起来,画了极淡的妆,迦南觉得这一身随意了些,乔立言却觉得足够。

“又不是面客,就当回家看看。”他说得轻巧。

迦南瞅瞅前面带头的一辆车,以及后面尾随的三辆车,光洁漆黑的车身,优美的线条,造价不凡,蜿蜒在道路上,这样哪里像是回家的。

她看看身旁的男人,简单的衬衣长裤,修长简练,侧脸在树林侧漏的阳光下勾勒出流动的清俊轮廓,年轻得像个男孩子。

他握着她一只手,她低头看去,男人干净的手指间一圈淡淡银光,和她的戒指覆盖在一起。她觉得这个画面美好得有些不可思议,一直静静凝视着,想要记住,此时车身缓缓停下,他的手指动了。

“到了。”

“…嗯。”

莫家早已收到通知,有人来迎接,莫家主宅有两处,一处云南,莫二爷以前住在那里做家族生意,一处镇江,离扬州还有些近的地方,城市深处的寂静林园里。这边的相较之下从事的都是一些江南富商的行业,而女眷大多也住在这里。

迦南下车,四边都是些大院落,青石的墙壁和小路,古老的门扉打开,管家迎接他们行礼往里面请,她踏进去,宽阔种植大型盆栽的前庭,地面上设计精巧的排水道,院落回廊里镂空的窗花以及茂密得探出头来的杨柳树木,还有正堂上端正而坐的旗袍女子,它们仿佛上个世纪的电影胶卷,微微泛黄,一切不曾改变。

迦南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一瞬间她只是想起了被自己打碎的知了砚台,那是爷爷的砚台,他没有责怪她半分。

乔家现任掌权的家主登门到访,莫家这边礼节自然做足,迦南印象中的几位叔叔伯伯到场,还有她的舅妈姑妈和小姨,人不多不少,不会觉得失礼又不会让两边失了面子。

“小小姐,您回来啦?”一旁的佣人笑容十分真切。

迦南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见面寒暄,交谈,迦南觉得陌生,她不擅长应付这些场面,只感觉到那些女眷的目光一束束钉在她身上,仿佛她身上贴了金,想从她身上抠出一块金子来藏在怀里。

乔立言见面礼给的足,后面三辆车里都是礼物,一一搬过来,迦南只瞧见了送给小孩象牙雕刻镶嵌的蓝宝石吊坠和送给姑妈她们的珐琅器与玛瑙孔雀石拼接的帝国复活节彩蛋,Fabergé 彩钻项链和玫瑰花戒指,戒指上密密麻麻嵌满了细钻。

男士的都在箱子里,迦南只见到自己一个叔叔收到的是一块纯金的怀表,打开后里面的表盘是透明的,结构细密精致,金色的齿轮一寸寸转动。

除此之外年份高一些的长辈那边送去的便是十六开百花齐放屏风、鎏金云纹兽首古铜镜、青釉茶叶文细颈瓶和碧绿到浓处几乎滴出水来的玉镯子和翡翠耳环。

那些长辈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时,她忽然有些空白。因为父亲从事的行业与家族相差甚远,她只是每年几次大节日或者祭礼时才来这边,说不上亲切或者怀念,家里有那么多小孩,她都不知道这些长辈还记不记得自己,可他们如今的模样,的确是相熟的,仿佛她一直就是这里备受宠爱的大小姐。

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不懂这是什么,只觉得这些反差令她有些梗塞。

宅子里有与她同龄的年轻女孩,看着她的目光令迦南想起了她小时打碎砚台的那一次姑妈的眼神,带着刺。

当日在莫家用餐住下,饭桌上迦南只管吃饭,听着乔立言和长辈聊天,长辈非常自然地回避了迦南的曾经,只是说些近况。

吃完饭看时间还早,血色黄昏铺染了树林枝桠之上的大半天空,迦南想去墓园看看父母,与乔立言一说,乔立言点点头,陪她一并去了。

傍晚墓园冷清,守陵老人在门房里一点一旦打瞌睡,四周的花草生长得越发猖狂,长长的藤蔓攀爬在墓园大门黑色的栏杆上,这个点了大门锁着,迦南看了看老人走到一侧,怀里抱着百合,身子一跃翻了过去。

乔立言冲她笑笑,表示会在原地等她。

迦南独自走过一个个灰白色的墓碑来到自己父母墓前,把花放上去,她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蹲在地上,呆呆看着墓碑。

夏季的浅浅蝉鸣渐渐远去,落在墓碑顶部的昏暗金光消失,黑暗笼罩下来。

迦南至今都不甚清楚自己的人生与他人相比,到底算是什么模样,因为她不知道别人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些事情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正发呆着,肩头一暖,一件男子针织外套披上来,她回头,乔立言在夜色中的面目模糊。她摸了摸外套裹好了自己,“哪来的?”没见他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