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章】

迦南脸上一热,这男人总是把这羞人的话说得如此面不改色理所当然。

到了中午的时候莫珂的丈夫果然过来了,姓何,看起来颇为斯文的一个男人,穿着讲究,一看上去还是一表人才,和莫珂站在一起颇为般配,江南这一带地区经营烟酒和古董收藏,分管了好几家场子,事业上算是相当成功了。

下午收拾东西准备走,莫家不是没有挽留,只不过也是行了一套客套,临走前大伯娘将她叫进屋里,送了一套旗袍于她,月白的衣料,暗蓝的滚边,皎洁秀丽,又从最地下抽屉里拿出一方木盒子。

“这么多年,你没回来,那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得过且过。”大伯娘年近五十絮絮叨叨地说着,“照你的身子量做的,穿上去绝对好看。”

迦南恭恭敬敬站在她面前,心想是哪些事过去了。

是小时候想杀掉她斩草除根的事么,连自己所谓的亲人都可以动手,迦南没有觉得跟他们有什么需要计较的,过去的就是过去的,如今莫家不及爷爷在时那般显赫,不过也算是撑得过去,如果交到自己手里,也许会更坏吧。

那个时候爷爷究竟是怎么想的,迦南不知道。

大伯娘又把那方檀木盒子打开,木盒子旧得有些发黑了,里面红绒上搁着一只通体纯白的镯子,几乎是透明一般,又像是结了一层牛奶冰霜,极为细腻的模样,单单一只眼便叫人挪不开目光。

“这羊脂玉镯子是莫二爷给你存着的,说是等囡囡长大了家人了就送给你,可惜他没有等到。”大伯娘说着脸上几分悲恸之色,她拉过迦南的手腕,缓缓套上去,“爷爷的心意,你收下罢,套上去就别摘下来了。”

迦南低头看了看这镯子,她不懂玉,可这镯子搁在木盒子里这么久,水头依旧是极好的,想必是爷爷的珍爱之物,点头谢过收下了。

迦南走出了莫宅心中那根绷紧的弦才松开,长吐出一口气。低头注视羊脂玉手镯,阳光下泛出剔透的色泽,冰润的触感渐渐散去,与肌肤的温度润在一块儿。

乔立言看了一眼淡笑道:“这是莫家云南玉馆的镇馆之宝,莫二爷出事那年就不在了,原来是在这儿。”

迦南看了看玉,脂光泽柔和,绵密的滋润感,致密纯净,她不知不觉就有点喜欢了。

这是她爷爷送给她的东西,珍贵的东西。

离开镇江前迦南又去了一趟墓园给父母告别,独自走进去时意外发现了一道人影立于碑前,走近了些才发现是莫珂,她用坎肩将自己裹紧,下午强烈的金色阳光镀在她挽起的发髻上,女人微微弓起的背影竟然显出几分萧索的味道来。

迦南走上前,莫珂转过头,雪白的脸红艳的唇,没有任何惊讶地看着她,最后又扭回去起低头看着墓碑,迦南看了一眼,姓莫,是个女孩,十七岁就死了。

“她是我亲妹妹,你走了以后她才被接回莫家的,我爸外面女人的孩子。”莫珂毫无波澜地说,仿佛在复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莫家联姻差个女孩,那个时候我与乔老板仍有婚约,爸就把她接回来了,再把她嫁出去,我再看见她的时候,她是被抬回来的,她的丈夫底子不清不白,黑道白道都沾犯了许多规矩,本身神智也不大清醒的一个人,她是被那个男人活活打死的。”

夏季的风潮热地吹过,墓园总是荒凉清寂,仿佛连远处树叶声都渐渐消失,莫珂低垂的睫毛落下阴影,迦南沉默一阵,才说:“她十七岁。”

“是,十七岁。”莫珂重复,声音如古旧的收音机,“如果当年你没有离开莫家,那么嫁给他的就是你了。”

迦南觉得,她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从来没有接触的东西,沉重的,无力抵抗的,腐朽的东西,她不能说这些有多么恶劣,正是这些令古老而显赫的家族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而同时,又是繁衍生存下去的一种方式。

“莫迦南,爸妈都没跟你说吧,谁都没有跟你说过是不是?”莫珂抬头望了望四周,正面对着她,“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迦南面无表情,“乔立言说是蓄意车祸。”

莫珂远远望着大门口,似乎想望见男人的身影,“是,蓄意车祸,我曾一次偷听过爸妈谈话,关于我与乔老板解除婚约的原因。”她眨眨眼睛,唇角似自嘲似悲凉,语气轻慢,一字一顿,“他们说,车祸是乔家家主一手策划的。”

迦南头开始疼痛起来,下午的阳光明晃晃地刺进她的眼睛,如一把刀子。

她注视莫珂的眼睛,静静地说:“你不要骗我。”

“莫迦南,我还未有沦落骗你至此。”莫珂眸中划过一丝光,回头看着墓碑,手覆了上去轻轻摩挲着,竟对她笑了笑,“那个男人我很庆幸没有嫁给他,莫迦南。”

她记得很早以前在南非的那个黄昏,潮湿的温热的热带植物在窗外摇曳,橘红的色泽中男人一脸无辜的坐在她的房间里,然后叫她,迦南。

隔了许多年后的第一次正式相见。

迦南告别莫珂后慢慢走出了墓园,夕阳中男人靠在车前背对着她,身材高挑笔直,他在接电话。

迦南默默走到他身后一步一步靠近他,心想,如果这个时候她出手,他是不是就会这般死去。

还差两三步时,乔立言转过了身收起了手机,一双黑眸望过来,含着此时零落的黄昏。迦南见乔立言神色,心里轻轻一紧,不知为何自己面对他时大脑有些空白了,“谁的电话,有事么?”

“何准打来的,说是体检报告出来了。”乔立言声音平稳,听不出欣喜,只是半分不让地凝视面前女子那张白皙的小脸,仿佛想从其中挖掘出什么。

迦南身子一僵。

他知道了么,何准终究还是说了么。

她下意识后退,又忍住了,身体一阵一阵发冷,故作镇定轻声问道:“何事?”

男人忽然上前一大步,将她抱起来足足在空中转了一整圈。迦南吓了一跳,轻微挣扎着低头,“你干什——”等她低头看见乔立言的脸时哑口无言,睁大了眼睛呆住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乔立言这么开心地笑过,英俊的眉眼温柔地弯起,眼里尽是细碎的明亮的光,好似得到了整个繁华世界。

他笑得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将迦南放下后抱紧她俯首狠狠吻上她的唇,在她耳边呢喃,如同热切的私语,因为情绪的起伏他的呼吸也乱了。

“迦南,你知不知道,”乔立言亲吻她的额头与脸颊,柔软的声线已经掩盖不住汹涌的欣喜,“我们有孩子了。”

【第四十章】

迦南至今记得两年前的那一段时间。

头颅阵痛如被雷殛,她全身冷汗几欲晕阙过去,程素然将她唠叨一番最后强行拖着她去了地球的另一边找了道上一位著名的私人医师,一套检查做足下来,医生的脸色是她没有料到的凝重。

她明明以为那只是普通的头痛的。

那个时候,医生已经宣布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命运和未来。

“如那位医生所说,莫小姐还是将孩子打掉的好。”

手机里何准的声音还是含着半分玩世不恭的笑意,“怀孕时体内分泌的众多激素会刺激莫小姐脑内的肿瘤沉眠,稍不注意便会苏醒,更别提分娩那段时间,以莫小姐的情况来看,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中会使肿瘤极速异化——即便莫小姐活到了生孩子的时候,估计孩子也不一定能够生下来,退一步来说,即便万幸生下来,莫小姐也未有多少时日能够照顾了。”

迦南站在洗手间厅里捏着手机,她垂眸看着墙角那一块瓷砖上的灰尘,静了好一阵才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嘛,谢归谢,该给的钱可是一分不能少的。”何准坐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看着检查报告,上面的数据约莫还是称得上触目惊心,语言依旧轻快,“至于乔老板那边…”

他没说完,对方“嘟”地一声挂了,何准一愣,又无奈地拿下手机耸耸肩,“我怎么就好这口呢…这么好的女孩真是可惜了呀。”

办公椅一转,何准抬眼望向靠在墙边的青年,“徐洛,你说是不是啊?”

徐洛双头环胸低着头沉默,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乔立言带着迦南飞回了俄罗斯。

迦南看得出来,乔立言是真的开心,他面对那些国际毒枭时笑容沉稳斯文,笑意却未达眼底,这一路上他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像个得到母亲表扬的男孩子。

“那边筹备已经完毕,我们回去就结婚。”私人飞机上男人在她耳边轻轻呢喃,“迦南,我已经等不及了。”

这个男人是爱她的。

迦南能够感受到。

她的感情像是麻木一般失去了涟漪,却依旧抬起头挤出微笑,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曾几何时起,她也会在他面前学会了伪装,“何准是不是瞎说,这么坚信啊?”

“何准不说没把握的话,”他勾勾她秀气的小鼻子,“你逃不掉的。”

迦南眨眨大眼睛,扭头望着窗外的渺渺机云絮。

他带迦南回圣彼得堡,医生早已等候多时,是个面容慈祥的大夫,给迦南检查一番后满面笑容地与乔立言交谈,最后开了药又不知嘱咐了什么,乔立言交给管家,管家毕恭毕敬地接了。

“医生说从今天起别乱跑,嗯?”

“好。”迦南点点头。

回国后事务颇多,他陪她陪到傍晚才离开,佣人将一份行程单交予迦南,迦南一看,明天还得去试婚纱。

乔立言走的时候迦南在门口望见了等候他的徐洛,他穿一身黑靠在门前,上调的眼角,眸色淡淡,乔立言出了门他也尾随离开,走之前望了迦南一眼,神情复杂。

第二天时圣彼得堡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天空湛蓝,她从未想过所谓的试婚纱竟是在自家别墅里,造型师设计师和助手,造台舞美工具,各种婚纱和摄影装置摆满大半庭院,迦南不得不坐在棚子下被造型师化妆师折腾来折腾去。

请来的工作人员皆身穿红衣制服戴红色的鸭舌帽,十分有特色。乔立言来的时候,迦南正好换上一身抹胸鱼尾真丝婚纱,长长的轻盈裙摆与胸前的刺绣都镶嵌一粒粒真钻,璀璨夺目,细细的腰肢丰满的胸,肌肤雪白,点了淡妆的眉眼轻轻抬起,樱唇轻抿,勾魂夺魄,竟有几分绝色味道。

乔立言交叠双腿坐于一边,目光钉在迦南身上,迦南有些不自在,看看落地镜里的自己,呆了一呆,又转头偷偷看乔立言,不知为何羞赧了。

“好看吗?”她小声问。

乔立言站起来一步步向她走来,当着造型师的面将她搂在怀里,俯身鼻尖埋在她颈脖间说:“现在就想把你按在地上吃掉。”

迦南耳根热了,本想推推他又收了手,周身是乔立言干净熟悉的气息,她闭上眼,只觉得安心。

“hey~”

迦南转头俄罗斯摄影师走过来,打着手势笑容满面地对乔立言说了什么,乔立言便搂过迦南的腰站在她身侧。

“他说,可以先拍一张照。”乔立言微笑着说,“对镜头笑一笑,迦南。”

迦南转向镜头。

她一身洁白美丽婚纱,他站在她身边,穿着黑衣正装,英挺从容,他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细细的腰。

就当这是在结婚吧。

她默默地想,对镜头露出了笑容。

这样已经很幸福了。

乔立言坐了一两个小时,确认了一些婚礼相关事宜就走了,走前迦南说:“不用专门赶过来的,你忙你的就好。”

对此乔立言只是笑道说:“晚上回来一起吃饭。”

“嗯。”

他亲亲她的额头,在下午温暖的光芒中离开庭院。迦南看了一会儿刚转过身,那个俄罗斯摄影师又找过来,照相机是立拍立出的款型,笑呵呵地将照片递给迦南,竖起了大拇指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那边工作人员准备收工,又将摄影师叫了过去。

迦南翻开相片,身穿鱼尾白纱的美丽女子,西装革履的英俊男子,他们站在一起微笑,黑发黑眸,美好得不真实。

“决定了么?”

迦南抬眸,身穿红制服的男子立于面前,人来人往中鸭舌帽下是徐洛的脸。

迦南点点头,说:“按计划。”

那日黄昏,一大帮人收工扛着各种衣架道具,开着大车离开了庭院,驶向远方。

管家目送车辆离开后回到别墅中,见女主人正躺在二楼阳台的摇椅上小憩,还是穿着白天换婚纱前那身裙子,头发披于肩头,便上前行礼用熟练的中文说:“迦南小姐,天色已晚,是否开始用餐。”

黄昏的风静静吹过,天空一道赤红的烟霞落在窗檐。

“迦南小姐?”

管家又问了一句上前,“迦南小姐,这儿风凉不宜小睡,回屋休息吧。”

“…”

管家走到摇椅前面,睁大了眼睛。

面前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中国女子,与迦南一模一样的衣裙与发型,连瘦削的肩膀都极为相似。

可不是她。

转移车辆,一辆轿车在高速上平稳疾驰。

迦南摘下鸭舌帽解开了红制服外套。旁坐的何准道:“给迦南小姐找了个背影如此想象的可是不容易,要加钱哦!”

迦南换上普通的外套,“她会如何?”

“放心,是我医院里的一个小护士,父亲原是当地大富和外头女人生下来的,现在这大富欠了一屁股债就把私生女抵押了,哎哎,你放心,我医院的人,乔老板会给面子留活口。”

说罢望向驾驶座,“徐洛,还有多远?”

“半个小时到机场。”驾驶座里徐洛的声音闷闷的,紧紧握着方向盘。

“机票已经买好,这是签证身份证和手续,啊对,还有户口。”何准递了个腰包给她,“你要的里面都有,到北京后程小姐回来接你。”

“多谢。”迦南收下包。

车内一时安静。

迦南默默望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夜幕降临,远处灯火亮起,一片辉煌。

末了,何准在她身后说:“莫珂在墓地里说的话,乔老板都知道。”

迦南不吭声。

“你这般走了,他会以为你恨他,毕竟到头来,你父母的死的确因他而起。”

即便已经知道她有它心,他还是把她带回家。

迦南又望了一阵窗外,机场的恢宏建筑远远可见时她说:“本来这些事情,百转千回,哪里是一句话,谁做的,谁策划的,谁的阴谋,这样能够说的清的。”

乔立言的世界太复杂。

“连我的亲戚都想置我父母于死地,其中千丝万缕怎可能简单归罪于一人。况且我可以感受到的…我知道的,他对我是真的。”

迦南不是傻子,什么是利益,什么是真心,什么是虚伪,即便乔立言往往说她还小,说她单纯,可她知道的。

她能够感觉到,乔立言爱她,这是她完完全全可以肯定的事情。

徐洛沉默地开车,何准也在片刻的怔忪后笑出声来,越笑越厉害,捂着嘴巴说:“我又有一点明白乔老板为何对你上心了,莫小姐。”

第四十一章

到了机场,迦南轻装就简去了候机厅,不一会儿广播响起,她随着人流过安检。

何准和徐洛都站在安检门外,迦南回头望去,何准斯文微笑着朝她招招手,而徐洛则撇过头去,沉默地抽烟。

迦南提着行李走进飞机场。夜里飞机信号灯闪烁着光芒,俄罗斯夜凉,风吹起她的黑发,迦南走上飞机台阶时抬头,夜幕寂寥,天上一粒一粒星光隐隐约约。

竟然就这样分别了,她有些恍惚,心里倒是平静。

一切都已经计划妥帖,回国之后改名换姓,她怀孕后无论孩子是否留下来都会对脑内肿瘤有影响,杀手的工作可能无法再做得这么频繁,程素然会将一切都安排好,确保几年内乔立言不会找到她。几年过去了,她也就被他忘记了。那个时候乔立言说不定就有更加美丽而权贵的妻子,有活泼的混血孩子,他的世界将会更加庞大辉煌。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健康的。

真相她说不出口,权当他以为她父母的原因离开罢。既然无法给予她的言哥哥一个完整的家庭,那么起码祝福他也是好的。

机舱里空调适宜,晕黄的暖光红绒的座椅,迦南的位置靠窗,她静静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机舱里隐隐人们的用柔软的俄罗斯语谈笑声。

…言哥哥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迦南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眼眶红了,她吸吸鼻子,头抵在坚硬的玻璃窗上,又忍了一会儿,肩膀微微颤抖。

旁坐的人轻轻拍拍她,迦南微微侧过头,一张手纸递过来。

迦南用俄语含糊道了谢,小声啜泣一阵,攥着手纸把脸擦干净了才缓缓抬起头来,飞机已经起飞,升入云层中,极细微的引擎响声,繁华的水上都市很快就望不见了。

迦南呆了一阵,靠在椅子上闭上眼。

旁坐的客人用俄语问:“Не желая делать(舍不得么)?”

清楚而儒雅的标准发音,迦南先一动不动,又骤然睁开眼睛,整个人像是被烫到一般从座位上弹起身子,直梆梆地转头瞪向旁座。

中国男人坐在位置上,漆黑的发梢微微搭住细长的眼睛,一潭深墨,不分喜怒,无边无际。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目光淡薄又半分不让地锁住迦南的目光,重复道:“Не желая делать?”

迦南苍白着脸色僵硬身体,半晌才干巴巴挤出声音:“言哥哥…”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他早已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