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陆明远一个人站在客厅,接受两位老人家的审视。

林浩的姥爷年约六十七,身形瘦长,但有些驼背,他戴着一副老花镜,笑呵呵道:“坐坐坐,来者即是客…你是浩浩的老朋友吧?”

陆明远坐得端正,诚实道:“我认识林浩的时间挺长。他是我同学,当时的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数学不及格。我们在数学课上,一起自学了新华成语字典。”

他这一句话,揭开了尘封已久的经年往事。

林浩摇头叹息:“往事莫要再提。”

他抬起双手,兜住后脑勺,嗷嗷叫唤道:“姥姥,我好饿啊,您的乖孙子长途跋涉,饿的只剩半条命了。”

姥姥连忙洗了两个苹果,切成水果块,用牙签串着,摆到了他们面前。

她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又笑着说:“浩浩,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林浩吃着苹果,故意取乐道:“他啊?他叫明明。”

陆明远一手撑腮:“不是,我姓陆…”

他还没说完,姥姥便打断道:“哎呀,陆明明,这名字好,惹人疼的。”

姥姥是个热心肠的人,没一会儿便开始打听陆明远情况,连翻夸赞道:“学艺术的好啊,高雅,有文化,超脱咱们普通老百姓的那一层儿,不说别的,你平时多画几幅画呀,挂在家里的旮旯胡同,瞧着多美啊。”

她笑着问:“陆明明,你谈对象了吗?你要想在北京长住啊,姥姥帮你找一个?”

一旁正在泡八宝茶的姥爷也搭了一腔:“咱们家对门那个小丫头,在宏升上班呢——就那个大公司,有学历,模样也周正,陆明明,你有兴趣吗,咱们老俩口给你们牵条线。”

这是周一的下午,陆明远没有当班。

冬天太阳落山早,不到五点,日影开始西斜。陆明远心想,他要赶在六点之前,返回宏升,接苏乔下班。

他伸开左手,骨节匀称而修长,无名指上套了一枚戒指:“我是有家有室,有老婆的人。”又站起身,告辞道:“感谢招待,我得早一点去公司接她,五六点交通高峰,路上容易堵车。再迟一会儿,就过不了路口了。”

姥姥忙道:“哎,我晓得,你们年轻人时间紧。”

她拨了拨林浩的头发,数落道:“瞧瞧你朋友,都结婚了,你啥时候找个对象啊?”

林浩先是惊奇陆明远闷不吭声地结婚了,随后又碎碎念道:“你们家对门的那个姑娘,在宏升集团上班的,介绍给我不行啊?”

“那哪儿成!”姥姥怒喝道,“你都扎根在外面了,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哪像人家明明,知道住在北京。把人家姑娘介绍给你,那是让你霍霍人家!”

林浩忽然火冒三丈:“咋了,万一我俩王八对绿豆…”

陆明远经常觉得林浩用词很高级。比如“王八对绿豆”,“三条腿的蛤蟆”,诸如此类的比喻,林浩张口就能来。

他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

林浩理直气壮道:“我俩王八对绿豆,看对眼了,她爱我爱得身不由己,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那还等什么?不就立刻结婚了?她管我住在非洲还是欧洲呢?”

姥姥唉声叹气:“你爸妈都走得早,没人教,没人拉扯,你啥时候能安定下来啊?我和你姥爷年纪也大了,你抓紧点儿,我们还能帮你带孩子。”

林浩像是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

顿时没了脾气。

他之所以和陆明远关系好,除了他们俩数学都差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陆明远的父母不管儿子,而林浩的父母管不了儿子。早在林浩幼年时,他的父母便因一场意外去世了。

有些外表咋咋呼呼的人,却经历过哀哀戚戚的事。

林浩的嗓音低如蚊蝇:“那我也…急不得啊,您说是吧?我没啥上进心,也就在外面炒炒外币,用低于中行的汇率,倒卖英镑欧元人民币,存了一点钱,又很快花光了…这样怎么找老婆啊,我也想在这儿定居啊。”

他抱着姥爷家的枕头,脑袋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闻到了一点久违的、家的味道。

不知为何,眼睛酸涩。

姥爷为了圆场,抬手拽住陆明远:“来来来,陆明明,你给他讲讲吧,他不开窍呢。”

林浩前几年处过几任对象,若论经验,其实是林浩更丰富些。

陆明远被赶鸭子上架,竟也拍了一下林浩的后背,随后道:“腿在你自己身上,你想住在哪里,都是你的权利,没人强迫你。至于追老婆…要靠天赋和运气,我教不来。”

林浩稍稍瘪起了嘴:“哥们,别藏私啊。”

陆明远举例说明:“我在公园写生,也能捡到小乔。哥们,这要怎么教给你?鼓励你学画画?”

林浩做了个抱拳的手势。

陆明远不便久留,正式告辞。

当晚,他如愿接到了苏乔。

他们没有立刻回家,驱车开往苏家老宅。再过几天,苏乔的爷爷去世便满一周年,他的长子在家举行了宴会,邀请老爷子生前的各界朋友——算是借着父亲的名义,套拢大家的关系。

诸位股东悉数到场,不少人心中可惜——苏展不能来。

苏展依然卧床不起,今日的焦点莫过于苏乔。她八面玲珑,谁都认识,和许多人打了招呼,最后扎在股东堆里,与他们玩起了扑克牌。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随便打牌,太没意思了,咱们玩点小的?”

苏乔坐在里座,一旁的侍者为他们洗牌。

那位侍者精神十足,身量颇高,穿着黑色马甲装,手势和动作都很麻利。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而不是随随便便拉出来充数的。

苏乔对面坐庄的,则是一位董事会成员,姓郭,人称“郭董”,大腹便便,五十多岁。用时髦一点的话说,郭董是苏景山的“铁粉”,常年和苏乔抬杠,董事会的资深杠精。

现如今,郭董又说:“苏总啊,您看,这是从哪儿来的裁判,澳门赌场?瞧他那样子,敏捷专业,一般人可请不起。”

苏乔无声地微笑,望向了一旁的叶绍华。

叶绍华接收苏乔的眼神,颠儿颠儿跑过来,告知道:“郭董,这人啊,是我找的。大伯父开聚会,没点活动怎么行?”

他却没说,打扑克牌,是苏乔的意见。

郭董深知叶绍华毫无城府,心里就当了真。

水晶吊灯一字排开,投映敞亮的光芒,玩家都坐在玻璃桌前,一举一动瞒不过邻桌,郭董心下稍安,不再支吾着抬杠。

苏乔道:“我听说,爷爷曾经带着大家,去澳门赌场,还有拉斯维加斯放松了几次。而我呢,才刚上任一个月,公司的事情又多,没办法重现我爷爷的胸襟,要不这样吧,我们今天玩几局,就当是纪念爷爷了。”

她瞥了一眼秘书。

那位秘书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满身的书生气,不像是会诓人的样子。他恭恭敬敬地问:“苏总,要拿筹码么?”

苏乔端起酒杯,回话道:“你问问董事们的意见,我不太会玩,筹码还得找别人借。”

她好像从未参与过赌博,轻笑着说:“压一百万够不够?钱不多,给大家图个乐。”

他们这一桌的位置显眼,近旁又是精英遍布,美女如云。尤其几位年轻姑娘,衣领开低,身材曼妙,走起路来娉婷多姿,衣带香风,直让人想起那句古诗——“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

倒真有几分赌场风采。

在座的董事们便应了下来。

苏乔笑得意味深长,旁边的人开始洗牌。她不紧不慢地喝红酒,视线稍一抬高,在人群中,寻找陆明远的身影。

陆明远拿了一盒抹茶饼干,靠在角落,正在和叶绍华说话。

周围的交谈声低低切切,唯独叶绍华嗓门大了点:“哎?妹夫!走,咱们去看小乔打牌。”

窗沿伸展的区域里,摆着一盆绿色植物,藤蔓垂落,形成天然的角度。从这里往外看,恰好能见到今夜的月亮。

天如浓墨,月染白霜。

陆明远又犯起了职业病。

他叼着饼干,心道:这个景象挺好看,不如回家画下来。

叶绍华推了陆明远一下,陆明远索性伸出一盒饼干,请他品尝。结果叶绍华愣了愣,支支吾吾道:“自从上次…上次我姐,中毒以后,我们家的人,就不在聚会上吃东西了。”

话没讲全。

应该说——在大伯父家参与的聚会上,叶绍华他们都不会吃东西。

叶绍华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刚才,我想提醒小乔来着,你懂吧。哎?你还别说,咱们小乔的那瓶红酒,是她自己带来的,装在秘书的公文包里,刚才我看见了。她也不吃伯父家的东西,不愧是小乔,贼精贼精。”

陆明远收回了抹茶饼干。

然后他才说:“这个饼干,是我自己烤的。”

叶绍华一听,伸出爪子,要吃。

陆明远反而不给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应该给小乔留几块。她只喝酒,伤胃。你想吃什么?离这儿不远有个超市。散会后,你可以顺路去买。”

叶绍华正欲开口,有人低声喊了他:“绍华?”

他回头,愕然地问:“姐夫?”又扭头四处张望:“我姐姐呢?”

顾宁诚笑道:“你姐姐头晕,去了室外,她嫌这里闷不透风。”

顾宁诚正在和叶绍华说话,幽深而不怀好意的目光,却落在了陆明远的身上。这让陆明远有一种错觉,好像顾宁诚不是为了找叶绍华,而是为了找他,才会走到这个角落。

陆明远率先开口道:“你太太在室外,你不陪她吗?”

顾宁诚笑道:“小乔在和董事玩牌,你躲在角落里吃饼干。”

没办法。

苏乔事先叮嘱过,不让陆明远凑到他们那里观战。苏乔一方面是个陷入热恋的姑娘,一方面又是个不得不扛事的领头羊,她有自己的小心思——譬如阴险狡诈的那一面,不能让陆明远亲眼看见。

顾宁诚不知其中原委,含沙射影道:“五十步笑百步。”

陆明远熟练地掌握了成语,应道:“我现在去看牌局,没什么损失,你走出这道门,会被冻得发抖。”

顾宁诚嗤笑。

他一手整理了西装衣领,一言不发地出门。而他的身后,叶绍华快步跟上,他还拉住了陆明远:“妹夫,我不放心我姐,她病好没多久啊,怎么又头晕了?你跟我去看看吧。”

陆明远是聚会上罕见的,穿了秋裤、毛衣和羽绒服的人。

几位想和他搭讪的美女们,瞧见他拎在手上的羽绒服,就觉得,他帅是帅,全场最帅,可是好没情调啊。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哪有人羽绒服不离手的?

然而陆明远出门时,就凸显了很大的好处。

一月份的北方城市,室外多半寒风阵阵,干冷刺骨。游泳池加温处理过,表面还浮了一层冰,叶绍华被冻得牙齿打颤,膝盖发麻,想回走廊休息室,拿一件厚实的外套。

陆明远戴着帽子,指了一个方向道:“叶姝在那儿。”

叶绍华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瞧见叶姝失魂落魄地坐在泳池边,伸直了一双光裸而纤细的腿。

第68章 落水

夜空逐渐被乌云遮盖,散落纷纷扬扬的雪花。雪中有雨,一簇簇,一团团,激荡冰冷的寒意,悄无声息地弥漫。

叶姝穿着一条开叉长裙,暴露在凛冽的空气里。她整个人好像静止了,肉体与灵魂分割,灵魂漂流向更远的地方,留给她一片虚无的空洞。

叶绍华急忙跑向她:“姐姐?”

“你不要过来,”叶姝拔高声音,直捣耳膜,“如果你不想我跳下游泳池的话。”

她猛然抬头,瞪着叶绍华,眼中有一层血丝。

“姐…”叶绍华愣在原地。

陆明远也是第一次目睹这种情况。他拢紧了自己的羽绒服,雪水依然从空中漏下,他往前走了一步,提醒叶绍华:“是不是只有顾宁诚能接近她?”

天太冷了,吐出的气息粘连白雾,陆明远抬起手,捂了一下鼻子,又说:“她不愿意走,让顾宁诚把她抱走吧。每年冬天,不少俄罗斯人冻死在街头,他们喝醉了酒,一直坐着,或者躺着,半夜被人发现,基本都凉了。”

叶绍华回过神来,连忙喊道:“姐夫!”

黑夜绵长,无星无月,灯火照出幢幢剪影,映至水中,光芒万千。

叶姝伸出左脚,探进游泳池,挑起一圈圈波纹。她仰头望着天空,慢慢向下滑落,肩膀却被人扶住,顾宁诚将她按紧,又把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手掌托起她僵硬的脸:“你是怎么了,今天是寻死觅活的日子吗?”

叶姝双脚泡进水池,颤声道:“如果我咽了气,老公你呐,肯定要放鞭炮庆祝。”

“到目前为止,叶姝,你还是我的未婚妻,”顾宁诚握紧了她的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拽上岸,语气没有丝毫改变,“你出了事,我放一串鞭炮庆祝,顾家和苏家的长辈们都会认为我不正常。”

叶姝走火入魔般地嗤嗤发笑。

顾宁诚见她嘴唇乌紫,不由皱紧眉头,又问:“你遇到了天大的事吗?好死不如赖活着。”

叶姝撩起裙摆,雪白的大腿紧贴地面,她絮絮叨叨地说:“你的前女友还留着你的照片呢。我下午翻她的微博,看到了你们的床照,你当年多么身强体壮,生龙活虎啊…”

“你们的床照”这五个字,像是鬼魅的呓语,飘散到了不远处。

乌云盘结,雪水氤氲,天好像更冷了。

叶绍华蹲在地上,耐心规劝道:“姐姐,二十一世纪了,大清早亡了,成年男女,谁还没几个前任呢?姐姐也有啊…”

这样掺和姐姐和姐夫的事,让叶绍华感到一丝羞耻。他没讲几句,脱下羊毛衬衫,盖在了叶姝的腿上。女孩子不经冻,叶绍华作如是想。

他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常常告诉他,凡事都要让着姐姐——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孩子,他的体格更加健壮,他应该保护家里的掌上明珠。

见到叶姝这样,他真的很心疼。

不过如此一来,叶绍华就光着膀子,只穿了一件背心。

陆明远捏了一下自己毛衣的厚度,心中暗忖:脱完外套,他就走回室内。于是他脱下最外面的羽绒服,罩在了叶绍华的头上,又和他说:“我先回屋了,小乔见不到我,可能会着急。”

他还转述了一句苏乔的原话:“她让我待在室内,乖乖等她打完牌。”

显而易见,他根本不想管别人的家事。

顾宁诚和前女友拍下的床照,直接引发了叶姝的激烈反应,陆明远以为,他站在这里,只会徒增尴尬——他对顾宁诚的床照又不感兴趣,守在这儿做什么呢。

却不料叶绍华抱住了陆明远的大腿。

他好似一位“病急乱投医”的家属:“唉,妹夫,你是过来人,你帮我劝一下我们的姐姐…”

叶绍华所说的“我们的姐姐”,无法激起陆明远的共鸣。但他仔细想了一下,既然苏乔是他老婆,那么叶姝确实可以算作堂姐。可他对这种关系缺乏认知,他一手提起叶绍华,低声说:“劝什么劝,别浪费时间。室外温度零下七度,你和顾宁诚同心协力,早点把叶姝扛回去,才是正事。”

言罢,他往回走。

几米之外,叶姝却在盯着他。

她身上不仅有顾宁诚的外套,还有叶绍华卸下的羽绒服——那是陆明远的衣服。她不再觉得寒冷,乍然来临的温暖将她包裹,她不禁暗想,为什么呢?苏乔就能事业爱情双丰收,而她自己,要活得如此煎熬负罪。

顾宁诚始终在践踏她的真心。

她再疼再苦也甘之如饴,时至今日,不愿也不会醒。

谁年轻时没有爱过一个给不了你未来的人?天长地久的结局很好,飞蛾扑火的结局也很好——她这般告诫自己,如魔如怔,还经常梦到顾宁诚。梦里她为他生了孩子,儿女双全,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苏乔比她幸福很多。

叶姝扶着地砖,站起身子,迈开双腿向前跑,迎着冷风,撞上了陆明远的后背。他立刻退到旁边,回头看她,见她面带怪异的微笑,陆明远说了一句:“叶小姐,你需要精神科的医生。”

顾宁诚及时赶到,面朝着陆明远:“陆先生,叶姝是我的未婚妻,请你和她说话,注意分寸。”

陆明远稍有疑惑:“生病看医生,不是很正常么?”

叶姝莞尔一笑,插话道:“我没病啊,我刚撞你一下,是不小心。我想找你道谢呀…你的羽绒服,很暖和呢。”

陆明远点头,却道:“我把羽绒服送给叶绍华了,不用还我。你感谢你的弟弟吧,他只穿了一件背心。”

他双手揣在裤兜里,旁若无人地往回走,顾宁诚又喊住了他,嘱咐道:“别把你听到和看到的那些事,告诉苏乔。”

顾宁诚和陆明远的身高相近,他索性凑在他的耳边说:“叶姝的片面之词,你传来传去,多半就会偏离现实。哦,还有,陆先生,谢谢你好心送了叶姝一件衣服。”

他们谈话的功夫,叶绍华已经爬了起来,一溜烟冲进了室内。他以为叶姝、顾宁诚、还有陆明远,都走在回去的路上。

结果陆明远停步了。

他偏头看向顾宁诚:“我和苏乔说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我觉得,你应该少管闲事。”

顾宁诚缓缓地解开了袖扣。

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自认为没有别的意思。一旁的叶姝却知道,这代表顾宁诚略感焦躁,他为什么焦躁?害怕苏乔知道他和别的女人上过床?

她一手狠狠地拉开陆明远,打算和顾宁诚双目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