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陆沉,后有苏展,这是苏乔最放心不下的两个人。

她侧躺在床上,自顾自地思考。

陆明远不知何时凑近。他从苏乔身后抱住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今天卖了七幅画。”

苏乔没听清,回道:“嗯?”

陆明远蹭了蹭她的脖子。苏乔就像一朵海百合,落在水底,全然放松,任他揉玩搓弄,他温热的鼻息近在咫尺,嗓音压得很低:“他们都想买锦鲤,我不同意。我把它留给你,据说有好运气。”

苏乔笑道:“你改名叫陆甜甜算了。”

陆明远没反对。他还连着“嗯”了几声,随后,又说起了白天的见闻。他觉得世界很小,林浩姥爷家的邻居,竟然是苏乔的助理沈曼。

“怪不得,”苏乔喃喃自语,“今天上午,林浩和沈曼聊得很开心。我那会儿还在想,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怎么会那么好?”

陆明远却说:“林浩对你们家的状况一无所知。”

苏乔不做声。

陆明远自行推测道:“他和沈曼,最多讲一讲感情问题。”

苏乔嗤笑道:“哦,他看上沈助理了吗?”

“没有,”陆明远倒是确定,“他喜欢一个人,会表现得很明显,疯狂地追求她,热情洋溢,不会藏着掖着。”

苏乔翻过身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陆明远的胸膛:“那你和他挺不一样的。我当初追你追得好辛苦,我还以为,我跟你没有可能…”

陆明远解开衣领扣子,身体反应诚实,嘴上却倔强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你一开始没少骗我。”他环抱着苏乔,有意无意地提及:“在遗嘱和我之间,你也选择了前者。”

此话一出,苏乔止住了话题。

她按着陆明远的肩膀,在他唇边亲了又亲,两人耳鬓厮磨一阵,苏乔的手机忽然一响。陆明远放开苏乔,让她去接电话,她捞起手机一看——竟然是沈曼。

此时此刻,沈曼站在苏乔的家门口。

夜风萧瑟,卷起一摞落叶。沈曼拎着一个皮包,与别墅的正门隔了一道铁栅栏,栅栏边上有红外线探测,硬闯便会响起警报,于是她一动不动,静候苏乔为她开门。

她大约是个不速之客。

院子里的那条狗,非常不欢迎沈曼,甚至没跑出狗窝,冲着她连连吠叫,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苏乔心下正烦,披了一件外套站在门口,不辨情绪地冒出一句:“糖果,别吵了。”

糖果就趴进窝里,再不出声。

苏乔稍微抓拢了头发,温和地问道:“这么晚了,你特意来看我吗?幸好保安没拦下你。”

沈曼并不知道苏乔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不过她的上司一向如此,她早已习惯了。居上位者喜怒难测,手腕强硬,这都是她应该习惯的。

她说:“门口的保安认识我,这几年来,我经常送你回家。苏总,我想和你坦白一些事。”

和苏乔说话的时候,沈曼注意到,陆明远从里屋走出来,坐上了近旁一块台阶。他朝着狗窝摆了摆手,糖果就开始撒欢,一溜烟跑向了他。而陆明远一边抚摸糖果,一边拆开了一个狗罐头。

奖励它发现了一位陌生人吗?

沈曼暗道。

她禁不住想笑。

陆明远似乎洞悉她的想法。他说:“每周五的晚上八点,我会给糖果加餐,补充维生素和高蛋白。”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多说了一句:“林浩也养了一条狗,我陪他买过罐头。”

沈曼顺水推舟道:“今天在画展上,林浩说了很多开解的话,我回家揣摩了他的意思,他说得很对,我不应该一个人顶着压力…”

苏乔打断道:“什么压力?”

她打开了自家正门,催促道:“进来说话吧。”

灯色清亮,客厅的沙发宽长,苏乔却坐在最旁边,沏了一壶碧螺春。她摆出来三个杯子,亲手为沈曼倒茶,不紧不慢地问她:“你现在,喝的惯碧螺春么?”

“嗯,你从前送过我一盒,我没喝完,存到现在了,”沈曼垂首,将发丝拢到了耳后,“苏总,我有错,我偷了销售方案,把它带给了叶姝。”

她蓦地抬头,与苏乔对视道:“老董事长的死,与叶姝有关…她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第77章 真凶

叶姝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乍一听到这句话,苏乔心中存疑。光凭叶姝一个人,不可能把车祸事件做得天衣无缝,而且苏景山一向行事谨慎,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不止需要人脉、资源、头脑,还需要强硬的心理素质。

而叶姝情绪化,容易激动,受不了刺激。倘若她真的设计了苏景山,她能得到什么巨额利益?她何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苏乔道:“你突然和我提起叶姝,我相信,你肯定掌握了很多证据。我们一起工作了这么些年,我了解你的行事作风,你不会武断地给别人扣帽子,或者引导我走向死胡同。”

好明显的暗示,沈曼心想。

可她偏偏没有完整的证据。

她道:“叶姝那件事,我是亲眼看见的。”

苏乔却说:“你深夜潜入办公室,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偷走竞标小组几个月的心血,这也是我亲眼看见的。”

话说到这里,她将茶壶往桌上一放。

几个月了,她终于问出来了。

意料之外的,沈曼觉得心弦一松。她与苏乔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种沉默的宽容,反而让她觉得更加煎熬…

而苏乔刚才的那一句话,挑破了溃烂已久的脓包。

沈曼微微昂首,接话道:“我出来上学那天,爸妈教我,做人要自私点才好。总考虑别人的利益得失,吃亏的就是自己。后来我认识了你,你教我做人要有原则,有追求,不能计较蝇头小利。”

苏乔不怒反笑:“然后你偷了方案回报我?”

她站起来,游走在沙发后侧:“我一开始想报案,彻查你的动机和底细。可是呢,你毕竟帮过我不少忙,你这么年轻,一旦留了案底,这辈子就算毁了。”

手指搭在沈曼肩上,缓慢下移,滑到了她的胳膊。苏乔有感而发道:“你肌肉僵硬,很紧张吗?我偶尔会想,叶姝到底拿住了什么把柄,逼得你不顾身家,也不要命。”

沈曼不言不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或许是天气太冷了,她心想。

苏乔又问:“我这几年对你不好吗?”

“没有,”沈曼微一摇头,回顾往昔,只觉记忆犹新,“你是很不错的上司。你帮我在餐桌上挡过酒,在我生病时照顾我,给我升职加薪,栽培我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苏乔嗤嗤发笑。

沈曼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和你出门谈的第一笔单子,黄了,因为那个老板摸我屁股,你用高跟鞋踢他了。我当时还不是你的助理,只是和你在同一个部门,那个老板就对我说,人家苏乔,是苏景山的孙女,他不敢惹,但我只是一个小职员,他爱怎样就怎样。”

茶香散溢,雾气蒸腾,灯光变得不真切。

沈曼悄然吹气,面上神情被头发挡住:“他事后联系我,还说,他查到了我的家庭住址,我父母的工作单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苏乔道,“那种老板,就喜欢诓骗涉世未深的女孩子。”

沈曼一个劲地喝茶。她稍稍眨眼,双眼酸涩难捱,她不由得暗忖:要不要连带着这件事,一起讲了呢?到底应不应该讲?

她侧目,没瞥见苏乔,只看到了陆明远。

陆明远将糖果抱进了屋子。他坐在地毯上,伸出一只手,糖果也抬起爪子,搭在他的手掌上,一人一狗这样玩了一会儿,丝毫不受苏乔和沈曼的影响。

他真像个花瓶,无忧无虑,无诉无求,沈曼暗叹。

恰逢陆明远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接。

沈曼莞尔一笑,咕哝道:“我那时也不年轻了,不是刚满二十岁的小女孩。我就怕牵扯到爸妈,他们不在城市工作,都是普通工薪阶级…”

陆明远挑眉,眼神落向别处。他隐隐有一点猜测,又觉得不应该,在他瞎想的时候,沈曼抽了一下鼻子,坦白道:“我陪了人家老板一个礼拜。在销售、保险、投资行业,陪人不丢脸,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我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人…从那以后,我剪了短头发。”

沈曼稍微有些语无伦次。

苏乔却会意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兴许不会用沈曼。沈曼说得对,交易频出的行当里,人性难以试探,食色性也,终此一生逃不脱。

她开口道:“你当年所受的委屈,和泄露方案有关,还是和苏景山被害案有关?”

沈曼自嘲又自笑:“我提当年的事,是想告诉你,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我的背后没钱没势,没人撑腰。我遇到了工作以外的麻烦,必须首先考虑自保…”

苏乔暗忖:她一直以为,她经常给沈曼撑腰。也罢,年轻人面皮薄,犯了错,不好意思直接承认,总得给自己找理由,尽量显得可怜些。

沈曼不知她的铁石心肠,终于奔入主题:“去年一月,我在公司加班,做到了凌晨一点,乘电梯的时候,我太困了,不小心按到了负一楼。电梯门一打开,我走进了停车场…”

停车场?

苏乔打起精神,侧耳细听。

沈曼状似平常道:“那天晚上,苏董事长没回家,睡在了办公室。我在停车场看到,有人坐在苏董事长的宾利车里…是个男人,留胡子,四十多岁。”

那个时候做了手脚吗?苏乔在心中思索。

她的神色,半信半疑。

与沈曼的情分早已破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的措辞缺乏温度:“那个男人是凶手?接下来,你就被凶手发现了?”

沈曼回了一个字:“是。”

她面不改色。

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苏乔已不想探寻。她直接问:“然后呢,你就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凶手没有追上来。结果第二天,叶姝来找你了,她让你不要外传,你由此断定,叶姝就是杀害苏景山的幕后指使人。”

苏乔向后靠,轻轻挨上沙发,话里藏了笑意:“我猜的对吗,沈助理?”

全对。

沈曼暗想。

她的确非常、非常佩服苏乔。在她三言两语、词不达意的形容中,苏乔迅速理顺了前因后果,并且猜到了下一步的进展。

简直神了。

“苏乔,你信我,算我求你,”沈曼迟疑几秒,嗓子有些哽咽,“我到这个份上了,再说谎骗你,对我自己没有一丁点帮助。”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苏乔忍不住笑道:“你急什么?我帮你分析一下,当天夜里,你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苏景山的宾利车里,第二天上午,叶姝让你闭紧自己的嘴巴,凌晨时分,苏景山车祸去世。沈曼,你几乎是一个目击证人啊,可惜你没有报案。”

她为自己倒茶,动作十分平静:“杀人案是公诉案件。你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接下来,叶姝会说什么?让我猜一猜。”

灯光之下,茶水澄澈如碧。

陆明远端起了这杯茶水。他喝了一口,自然而然地接话:“叶姝诬陷你是同伙,你害怕卷入一场凶杀案。”

他不爱喝碧螺春,味道不甜,也不清淡。他放下杯子,坐到了苏乔的身侧:“叶姝威胁你,你就铤而走险,偷走了竞标方案,无偿送给她…从逻辑上讲,不太通顺。”

陆明远说完这一句点评,糖果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将脑袋搁在他的腿上。陆明远复又低头,摸狗,自言自语道:“你听说过罗生门吗?”

沈曼哑然。

所谓罗生门——凡是一个事件的叙述者,总喜欢篡改细节,让现实向自己靠拢,凸显自己的无辜与弱势,无可奈何与大义凛然。

沈曼在心中收回刚才的话,陆明远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花瓶。不管怎样,他也是陆沉的儿子,他大概继承了一点心机和城府。

苏乔在一旁插话:“假如叶姝真的杀了苏景山,还派人在他的车里动手脚…好吧,我给她找个动机,她是为了顾宁诚,突然抽风,害死了亲爷爷,又让你知道了。她不怕东窗事发,还敢拿杀人案威胁你,你换位思考,叶姝到底图什么?”

如果是为了顾宁诚,她杀人被追究,一定会坐穿牢底,上哪儿去泡男人呢?

沈曼想说点什么,但她喉咙干涩。

她抬头瞧了瞧吊灯,胸口异常沉闷,好像压了一块东西,压得她喘不上气。

沈曼蓦然做一个深呼吸,张嘴说道:“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叶姝就是杀人凶手。叶姝图什么?我猜不出来。你们这些含着银汤匙出生的人,生活和普通人是不同的。”

苏乔却说:“我小时候,我爸公司经营状况不好,一家人也受过穷。富人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钱越多,负担越大,你一年挣几百万,日子反而轻松,一年挣上几百亿,那钱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沈曼身为苏乔的助理,自然明白苏乔的言外之意。

她失笑:“我泄露方案,造成公司亏损,你要怎么处罚我?”

她其实恨不得苏乔一锅端了自己。

像苏乔现在这样,若即若离,奖惩全凭心情的作态,更让沈曼无所适从。她还对苏乔抱有一丝遐想和期待,然而凭她对苏乔的了解,苏乔不可能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苏乔说:“你在我背后捅刀子,还想让我表扬你不成?”

她停顿片刻,意有所指:“苏展的前任司机,也曾经泄露过机密,所以呢,司机的妻子没了工作,儿子没办法上学,我挺能理解苏展。沈曼,你家在山西宁化吧,家里有一双父母,还有爷爷奶奶,老人家年纪大了…”

此话一出,不止沈曼,连陆明远也看向了苏乔。

陆明远的凝视持续了两秒。他将糖果撇开,状若无事地走向楼梯,苏乔却明白,他不想听她之后的话,他反感苏乔威胁家人的做法。

苏乔没来由地心头一颤。

继而烦躁起来。

她不做铺垫,直截了当道:“沈助理,我带着你谈单子的时候,教过你,隐瞒部分事实,并不等于撒谎,说好听些,甲方也喜欢。但是呢,你不能把这一招,用在我的身上。”

沈曼避开她的目光。

苏乔又道:“刚才我提到苏展,你脸色不对,怎么,苏景山的死,和苏展有关吗?”

她垂头,端起茶杯:“苏展还真是活该呢,他杀了别人的儿子,又杀了自己的爷爷,他不进医院,谁进医院?”

沈曼连忙解释:“不是的,苏展没做,是叶姝和顾宁诚…”

“顾宁诚?”苏乔审视她,“你刚刚怎么没提到顾宁诚?”

沈曼往沙发的角落退了一寸,苏乔反倒是更加强硬地靠近。她丝毫不懂得张弛有度,从沈曼进门开始,她就强迫沈曼保持着高度警戒状态。

沈曼见她眼神嘲弄,不得已之下,哑着嗓子说:“顾宁诚也来找过我。顾宁诚给了我一笔钱,他和我签了合同,将来要是出了事,他会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苏乔尚未回复,沈曼伸直了脖子:“苏乔,我不是你,我压力非常大,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梦里都是鬼,晚上把脚伸出被子,黑暗中,像是有人在摸我…我害怕。”

她眸色空茫,不似作假。

苏乔却说:“也许真有人在摸你呢。”

她望向楼梯边的水箱,陆明远正站在那里,观望箱子里的小金鱼。苏乔叫了他一声,他一定听到了,因为他微微侧过了脸,可是他并没有走回来。

苏乔拉开茶几下面的小格子,从中拿出一包,已经一年没抽过的香烟。

她点燃烟卷,浅浅含了一口。

烟雾弥散,她好像云端的美人。

沈曼深知苏乔早已戒烟。苏乔这般反常举动,让沈曼也感到离奇,沈曼禁不住开口:“能说的我都说了,叶姝找了我,顾宁诚也找了我…顾宁诚是顾氏集团的掌权人,他什么都管,什么都懂,他是宏升的劲敌。”

苏乔道:“哦,原来你知道。”

她侧目看沈曼,吹了她一脸烟:“那你还帮他,要不是你保存着苏展的邮件,我还以为你移情别恋了呢。”

第78章 往事

像苏展那样的人,注定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他与沈曼毫无可能——连一段风流韵事都不会有。

沈曼无法诉说心事,只好创建了一个文件夹,取名为“secret”,专门用来保存苏展的邮件。可惜在苏展眼里,沈曼无足轻重,他只联系过沈曼几次,每一次都是为了询问苏乔的现状。

他的措辞不带感情,偏偏能撩动沈曼。他打听苏乔的境况,无非是利益相关,因他善于平衡权术,聪明人都愿意追随他——这其中,也包括沈曼。

沈曼虽然仰慕苏展,却也畏惧苏乔。即便她的内心偏向于苏展那一方,她从来不曾泄密给他,更不敢流露一丝异样,她猜不出苏乔是怎么发现的…隐蔽的秘密竟然被人知晓了。

而且无所遁形。

她宛如一个赤裸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下游街公示,接受苏乔的嘲讽与拷问。她几乎能猜到,苏乔会毫不客气地戏弄她。

“苏展给我发过邮件,”沈曼倚着沙发扶手,急急辩解道,“但是我在苏展面前,闭紧了自己的嘴巴,不能讲的事,我没有透露一个字。你出国找陆明远的那几个月,我告诉苏展,你积劳成疾,在医院里养伤。”

苏乔不再抽烟,只用手指夹着烟卷,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以探究的目光打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