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苏乔坦白道:“我这么说吧,你要是投靠了苏展,你的家人也不能安生。你做我助理的第一年,我出钱,给你报了国外旅游团,是为了拿到你的护照、身份证、街道证明、户口本复印件,有了那些东西,你办完了签证,我也查到了你的老家。”

沈曼哽住呼吸,惊疑不定。

苏乔失去耐心:“从去年七月开始,我给了你无数次机会,你不珍惜。叶姝和顾宁诚一次恐吓,一张合同,就能让你完全倒戈——这是我的失败,更是你的失败。”

最后一句话,她咬字很重,显然怒意滔天。

沈曼抿唇,犹自挣扎道:“我实在没办法…”

她不能弄脏别人的沙发,但是眼泪依然滚下来,滴在腿上,滑进了沙发垫子。她忍不住哽咽道:“算我求你,我对不起你,我家里人是无辜的。”

“你家里人是无辜的,别人就活该垫背吗?”苏乔附在她耳边,轻声慢语道,“你说得对,做人要自私些。我跟你学自私,跟苏展学手段,你一定会非常赞同我吧。”

她语气温和,措辞刻薄,落在沈曼的耳朵里,如同一条柔软的蛇信子。

沈曼轻微颤抖。

苏乔抬起一只手,为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原本呢,我还打算,等到今年六月份,你爷爷祝寿的时候,给你们家送点礼物。他老人家,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经得住刺激吗?你爸妈工作这么些年,也该退休了,享享清福。”

她拍了拍沈曼的脸颊:“而你自己,早就长大了,不需要亲人,能适应独立生活…”

沈曼已然听不下去,打断道:“你要我做什么?”

“要你,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苏乔漫不经心,模棱两可道,“你跟顾宁诚签了合同,对吧?今天晚上,你把合同内容发给我。”

苏乔头也不抬,睫毛浓密而卷翘,遮盖了她的眼神:“当然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享有充分的个人自由。”

言罢,她盯住了沈曼的瞳仁。

她在威胁自己。

沈曼稍有恍惚,又说了一两句话,终于起身告辞。踏出苏家大门时,她只觉得鞋底发硬,原是因为手脚麻木了。

客厅的烟味仍在。

半空中飘浮着透明的雾气,苏乔还没有熄灭烟头。她看着陆明远越走越近,调侃道:“沈曼走了,你才回来。”

她将一支香烟按进了烟灰缸。

陆明远追究道:“谁和我说她戒烟了?”

他把烟灰缸往外一推,手指叩响了茶几:“你还藏了几包烟,早点交出来。抽烟容易上瘾,林浩就是一个好例子。”

苏乔一手托腮,没做回答。时间从她的指缝中溜走,残余一段静默,她忽然问了一声:“我刚才威胁沈曼,要拿她家里人开刀,你听完了,是不高兴,不喜欢,还是心疼她了?”

陆明远逆光站立,扶住沙发靠背,折服于她的新思路。他稍微有一点不耐烦,对于不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反应一向冷淡——或许是他任性惯了。

苏乔又说:“嗯,男人嘛,于心不忍,总是喜欢楚楚可怜型的。她示弱,她卖惨,她就有理,我咄咄逼人,飞扬跋扈,所以我有错。”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发火。她还要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陆明远微蹙着眉,冷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扯开沙发上的枕头,让苏乔失去了支撑点:“我可能误解了你的话,你再给我解释一遍。中文说不好,就换英文。”

苏乔却道:“中文不好的人,是你吧。写日记都是错别字,不认识蕹菜和荸荠。”

陆明远有些委屈。他连成语都是自学的,缺乏教育环境的熏陶,看不懂文言文和诗词歌赋,他自认是一个半文盲。

他放下枕头,正准备离开,苏乔一把拉住他:“我和沈曼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走?我提到了她的爷爷奶奶,你看不惯我的做法么?”

陆明远坦诚道:“是有一点。”

他补充了一句:“只有一点。”顿了半秒,接着说:“她犯了错,她的家人没有。陆沉正在做跨国走私,苏景山曾经杀人放火,如果你赞成牵连,我和你,都有罪。”

苏乔嗤笑,指正道:“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她使力揪住他的衣袖:“你认真听,我还没有对她的亲人下手,我只是警告她而已。警告她都不行吗?她偷了我的方案,泄露了商业机密,投奔了叶姝和顾宁诚…”

苏乔分明知道,她与陆明远的分歧不在于沈曼。她拿着沈曼做文章,只是为了堵住他的嘴。陆明远的观点理念与她不同,倘若事事都要赢得他的尊重,基本上完全不可能。

陆明远低头看她,拉住了她的手腕:“我觉得,你今天有些紧张。你有自己的思维方式,每一种选择都是合理的,我对你的评价,不应该影响你的决策。”

苏乔竟被他绕晕。

她甩开了他的手。

陆明远坐上了沙发,转回了刚才的话题:“你最初的意思是,沈曼示弱,所以我可怜她——你错了,我并不同情她。她每一次被威胁,都选择了听话。她清醒、顺从、自愿,放弃一切挣扎,我对她的处境感到遗憾,但她也不能坐在沼泽里,等候别人把她拉出来。如果没人发现,她就一直沉到底。”

苏乔依然缄默不言。

陆明远继续说:“沈曼偷了你的方案,顾宁诚给了她一笔钱…”

陆明远还没说完,苏乔翘起了二郎腿:“你连这句话都听到了。那我刚才叫你,你为什么装作没听见?”

她为他重现情景:“十分钟以前,你站在水箱边,我喊了你一声,你理都不理我。”

陆明远心道:方才他坐在这里,沈曼一直盯着他,目光游离而出神。他不习惯被人无端凝视。他觉得还不如去看金鱼。

他举止悠然闲散,给苏乔倒了一杯茶。

苏乔不再发问。

当天夜里,苏乔走进自己的卧室,从床头拿了一本书,悄然去了隔壁。起初,陆明远认为,她会在十二点之前回来,但他等到了凌晨,床上也只有他一个人。

她不回来了。

陆明远先是下楼,在茶几边上转悠一圈,扔掉了所有的烟盒,而后他返回卧室,抱着被子去找她。

整间客房,亮如白昼,苏乔躺在灯下看书。

陆明远铺平了被子,睡在了苏乔的身侧。但他稍微靠近一点,她就会挪动一分。这般冷漠作态,终于磨光了他的好脾气,他猛地扣住苏乔的细腰,将她整个揽进怀里,苏乔反抗了几下,陆明远仍然抱着她不放。

他谨慎地表态:“我把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摆在了床头。每天看一百页,一年以后,我不会再写错别字。”

苏乔却道:“你不认字都没关系。”

陆明远摇了一下头。

苏乔看不见他的动作。她背对着他,喃喃自语道:“我的办公室沙发,都被人刷过氧化汞…说出去都没人信。我从小就特别羡慕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他们的口头禅是——‘人性本善’,‘才没有那么坏的人呢’,‘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别人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害你’。”

她低低发笑:“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坐井观天。”

陆明远暗自叹息。

他关掉了床头灯,在黑夜中愈发坦诚:“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善良和理智。”

第79章 浮夸

想象中的善良和理智从何而来呢?苏乔一言不发,暗道:陆明远对自己的了解,可能还没有她深。他更适合轻松自在的生活,高高兴兴,无牵无挂。

陆明远躺在她身后,忽然问她:“你看过一本叫做《1984》的书吗?我看完,有点空虚。它介绍了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政府极端独裁,普通人都被愚化,缺乏哲学思辨能力,只认可一种社会主流的声音。”

苏乔却道:“没看过。”

她心情微妙,故意说了反话。

陆明远不依不饶,讲出一个印象最深的桥段:“书中的世界是深渊,每个人的思想都被钳制,每一个角落都被监视。在这种环境下,男主角温斯顿,收到了茱莉亚的纸条——纸条上写了三个字,我爱你。茱莉亚成了他的情人。”

他的声音实在好听。

尤其当他说到“我爱你”,恰如一根柔软的羽毛,落在了苏乔的心尖上。

苏乔终于意识到,他在给她讲故事。像是成年人教育一个儿童,以故事情节作为载体,用温和的手段柔化她。

陆明远收回搭在苏乔腰间的手。他悄无声息地平躺,散漫如自言自语:“后来,温斯顿被带入101号拷问室。在这里,每一个受刑人,会被迫接受他最厌恶的事…”

苏乔顺着他的意思,接了一句:“嗯,我知道。101号房间里,有一群饥饿的老鼠,好像是养在铁笼子里吧,非常恶心。”

陆明远偏过头看她。

借着一寸朦胧月光,苏乔发现,他目光专注,眼眸清亮。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然后呢,温斯顿被人按住了脑袋,执法人员要打开笼子,让老鼠啃食他的脸。你想象一下,那肯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群老鼠啊,挨个的,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脸上咬下一块又一块的肉。哪怕他闭上双眼,眼皮也要被啃掉,眼球都要被撕裂…”

苏乔趴在床上,左手撑住了下颌:“温斯顿本人呢,当然害怕的不得了。他就对老鼠说,去咬茱莉亚,咬他的情人,让他深爱的情人代为受罚。”

陆明远道:“你说自己没看过,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苏乔单刀直入:“你想表达什么?”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阴暗的一面,”陆明远解释道,“有信仰的人,可能不受环境影响。而我没有,我不信神。”

也不信人,他在心中默念。

苏乔琢磨了他的话,再一次背对着他:“啧,你是不是想说,换做是你,被按在老鼠笼子前,你也要把我供出来?”

陆明远第一次觉得,他和苏乔的交流有障碍。

他蹭了一下枕头。

然后,他用被子蒙住苏乔,又将她搂得很紧:“我会不顾一切地反抗,因为我想救你。如果救不出来,就让老鼠啃我吧。”

苏乔调侃道:“可惜了你这张脸。”

陆明远道:“男人的脸不重要。”

苏乔嗤笑:“我就是看中了你的外表。”

陆明远愣了一瞬,使力按住她的腰,自行分析道:“你身边有不少男人,外表英俊,为什么只看中了我?你还是喜欢我。”

苏乔改口道:“我欣赏你的善良和理智。但是你告诉我,你不善良也不理智。”

陆明远铺垫了那么久,又讲了一个故事,当下,他终于迈入了主题:“善与恶是相对概念,像是光明与黑暗。我关了灯,屋子里是黑的,月亮代表了光明,当我开灯,月亮不再显眼。”

“在当前的环境下,”他总结道,“我想做打开老鼠笼子的人,把苏澈放进去。”

此话一出,苏乔长久地怔住。

她试探性地问道:“那我要是…伤害了沈曼的家人呢?”

陆明远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不应该被牵连。”

苏乔笑道:“我刚才说,我欣赏你的善良,原来我是叶公好龙。”

语毕,她心中难受得紧。她喜欢上陆明远,是因为他与众不同,仿佛一颗掉进沙堆的钻石,她当然会百般珍视他,在意他的见解与看法…

但他们并不是一类人。

她和陆明远,甚至吵不起来。

苏乔有意无意退到了床沿。

陆明远将她拽回怀里,慢慢地说:“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和你的想法完全一致。我讲这么多,不是为了说服你,是为了表达我的观点。”

哦,允许别人持有不同意见么?

苏乔莞尔一笑,故意曲解道:“你拐弯抹角的,是在嫌我霸道?”

是有一点霸道,陆明远心想。

在他分神的空档,苏乔逃脱他的怀抱。她拎起枕头,起身下床,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上,陆明远掀开被子,追了过去,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其实违背本意,在她面前胡扯两句,也不是不行。但他在苏乔面前,一向都是实话实说。

窗户敞开一条缝,夜晚的凉风溜了进来。

“上床吧,”陆明远站得笔直,“这里冷,容易感冒。”

苏乔根本不听。

她抬头看他,笑语嫣然:“不,我待在这儿,头脑更清醒。我想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陆明远顺从地点头。

苏乔受不了他这幅讨人喜欢的模样,他太差劲了,这会儿还在勾引人,他的表情诚恳又认真,显然是在洗耳恭听。

他是典型的“我不赞成你的意见,但我誓死捍卫你的说话权利,而且一定仔仔细细地聆听”,苏乔索性一鼓作气道:“我跟你说,郭董进监狱,是我搞的鬼,我让赵秘书踩了点。郭董嗜赌成性,一下就跳进了圈套。我收买董事会成员,威逼利诱不服从的人,培养自己的心腹,开除了一堆反抗者,打着慈善的名头做宣传,你要是剖开我的心脏,一定是黑色的。”

她说完,又轻声笑了:“你啊,或许想找一个温柔纯洁的女孩子,而不是我。”

苏乔深陷“当局者迷”的困境。

陆明远却道:“很多时候,你不想笑还非要笑,为什么?你明明很不开心。”

苏乔眨巴了一下眼睛,泪水奔涌着滚落了脸颊。

他好厉害。一句话让她哭成这样。

她忽然垂头丧气:“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抬手捂住半张脸,苏乔继续说:“你还记得宋佳琪吗?在伦敦画展上遇到的千金小姐,宋佳琪也很漂亮,很有钱,她的家庭环境非常单纯,她的父母只做正经生意,她都比我更适合你。”

晚风吹得她发丝缭乱。她眼眸微红,神情茫然,竟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陆明远并非喜欢楚楚可怜的女人,他仅仅是喜欢她,她是什么模样,他就有什么偏好——或者霸道,或者柔弱。

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执起她的右手。月色素练如华,落入他的眼眸里,依旧柔和又清澈:“我不记得宋佳琪是谁。不会有人比你更适合我。我本身是无趣的人,很懒,不爱说话,厌烦社交…”

他还没说完,苏乔破涕为笑:“你怎么也开始贬低自己?”

“跟你学的,小乔,”陆明远道,“你刚才的话,让我觉得事态严重。”

他站起来,坐到了她的身边,又问:“你是不是在引起我的注意?”

苏乔推了他一把。

按理说,他应该是身娇体软易推倒,啊不,身娇体硬易推倒,他大约会躺在长椅上。然而,出乎苏乔的意料,陆明远搂住了她的后背,而后将她抱了起来,抱回了柔软的大床上。

他道:“你看看表,凌晨一点半,你明天七点要起床。”

他一边说话,一边摸她的头发,时不时地亲吻她。

苏乔快要溺毙在这种温情里。她终归伏进他的怀中,思维放空,不知今夕何夕,在他的安慰下渐渐入睡。

这一晚,沈曼思前想后,越发忧心忡忡,她将自己与顾宁诚的合同扫描下来,当做邮件发送给了苏乔。

她一方面畏惧苏乔,另一方面,又害怕顾宁诚察觉。她原本就不是双面间谍,但凡牵涉到自身安危,她都会慎之又慎。

顾宁诚虽与她签了合同,对她却并不信任。他深知,沈曼固然工作能力出众,但是成不了气候,她表面上精炼强干,骨子里胆小怕事,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还有一点利用价值。

顾宁诚从沈曼口中得知,苏乔忽然搬了一间办公室。原办公室的桌椅板凳全部清空,并被销毁了,总经办的工作人员猜测,这是因为有人在家具上做了手脚——胆子真大,顾宁诚暗想。

他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在古时候不适用,如今也不适用。总有类似于他这样的人,惯于玩弄手段,善于蒙混过关。

他状似无意,问起了叶姝:“苏乔换了一间办公室。我听他们说,原办公室的风水不好?”

彼时,叶姝正在他的家中做客。

她最近往他家跑的勤。一来是因为,她的父亲私下里拉了一批客户,介绍给顾氏集团,从中赚取了巨额利润,父亲催她经常走动。二来是因为,她与顾宁诚订婚一年多了,不仅没有结婚,两人还若即若离,引来一番风言风语。

叶姝在顾宁诚的房间里刚坐下,他就提到了苏乔。叶姝心中怨愤,勉强镇定地回答:“有几个生意人不信风水啊?”

她侧倚沙发,把玩自己的指甲:“我爸爸还认识几个富商,家里养了小鬼和古曼,都找泰国大师开过光…东南亚那一带,喜欢求神拜佛嘛,这种事情蛮多的。”

顾宁诚笑着摇了摇头:“求人不如求己。”

叶姝一顿,忽地仰起脸,眼巴巴瞧着他:“顾宁诚,我今天来,只有一件事。你把婚期定一下,我们的父母都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越坏事。”

她与他闹过那么多矛盾,也明白他不是可以托付的人。但她依然无法自拔,饮鸩止渴,她甚至设想,男人四十岁之前定不了性,四十岁以后——比如有了孩子,他就会对她改观,给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也不是等不起。

他们苏家的祖上,曾经出过几个情种。比如她爷爷的亲弟弟,一辈子活在乡下,与老婆平淡度日,种了一片菜园和果园,他们无儿无女,但是一生逍遥幸福。

叶姝隐隐有些羡慕。

顾宁诚却无丝毫改变:“你不要再提这件事。短期内,我不会考虑结婚的问题。我等了快十年,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叶姝并未放弃:“我们结婚了,我爸会帮助你更多——你逃避不了。你爸妈认可我了,我爸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