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我才彻头彻尾是个凑数的!”

“那你为什么打他!”

“拜托!”萧珩指着自己的脸:“是他先动的手,每次都是他先动的手!你长那么大的眼睛,看不到我脸上也有伤吗?

“他刚刚还想杀我呢!

“再说我打他又怎么了?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获益的都是他,挨我几下揍他难道还冤吗!”

萧珩吼完后转了身,对着山麓咬起牙来。

戚缭缭恨恨瞪着他背影,转身也牵马下了山。

萧珩对着山麓看了会儿,眼眶也开始酸涩,他拿起马鞭用力地甩向身旁的石头,啪啪地带下几大块碎石来。

……

燕棠拴了马,径直往营房走去。

半路上遇见跟程敏之他们一起舞枪的燕,他停下来,定定地望着他。

燕十四了,不知不觉身量已经蹿到他肩膀这么高,他浓眉大眼,十分俊俏,性子又爽朗,再过两年,必然又是京师里很受瞩目的家世好,又形象好的贵胄子弟。

他看起来确实与叶太妃和燕奕宁长得极像。

反观他自己,那张被戚缭缭无数次赞美过的脸,跟他们俩细细辩认起来,确实是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也许证据一直都存在,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去留意。

“哥?”燕发现他,已经抹着汗走过来,“你站这儿干什么?怎么脸上还有伤?”

少年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像极了从前每次被他踹完又转头替他追不到媳妇而着急不堪的那个他。

“没事。刚练完拳脚。”他道。

他别开脸,转身想走。

走出半步又退回来,细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然后伸手帮他把流下鬓角来的一滴汗反手抹了,说道:“伤口都好了吗?还有没有服药?”

现在想起来,他确实对他关心得太少了。从前是仗着反正是自己的弟弟,怎么踹也是他的手足吧。

如今不是了,也许日后他想要给他些关心,都不方便了。

“早就好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燕平日神经大条,此时也觉得他哥今日温和得不像话。原本打个招呼就要走的,这会儿却不那么着急了。

看看他脸上,又说道:“缭缭去哪儿了?你吃饭了吗?你赶紧让她给你去上药吧!她知道还不得心疼坏了!”

燕棠心头滑过丝酸楚,点点头,转身走了。

……

戚缭缭快步回到房里的时候,只见燕棠已经在桌旁坐下了。

桌上饭菜已经摆好,乍一看,很像是平时等她回来一起吃饭的样子。

她暗里松了口气,坐下来,举起筷子挟了块腌肉给他。“快吃,都饿到这会儿了。”

男人们行军打仗体力消耗大,他们吃饭总是尽量准时的,但今日已经晚了半个时辰。

燕棠看着碗里的肉,端起碗来,大口吃着。

戚缭缭反倒不放心了,看他快速地吃完一碗饭,添饭的时候她说道:“你慢点吃。”

他就放慢下来,一口接一口,像个被拨动着的算盘。

戚缭缭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

“没有什么不痛快,哪里有什么不痛快。”他边夹菜边说,的确看起来像是很平静的样子。

戚缭缭想了想,觉得该来的总归要来,遂把碗放下,说道:“其实我很早就听他说了,我们成亲之前,他让我去见许灵莺那次,就把这些告诉我了。

“但是我觉得他的话虽然说得通,可终究没有完整的证据,所以并不能认为是真的。”

燕棠停下来,半刻道:“如果你不认为是真的,那么之前为什么会阻止哥儿去战场?又为什么会暗示我跟他长的不像?以及特意告诉我容姬和皇上可能有接触的事情?”

“那是之前。”戚缭缭道:“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可能你确实不是燕家的孩子,可是你的母亲绝不会是容姬。

“容姬年纪比起母亲来大出一截,也许算起来是我们祖母辈的人物了”

“你不需要这样安慰我。”燕棠看着她,“除非你能拿出证据。”

戚缭缭撑肘捂起脸来。

一个个地问她要证据,她也想要证据,关键是谁来给她?!

她抬起头:“我出征之前,皇上给了我一道密旨。他让我查一个人,我查着查着就查到了容姬头上,然后又发现她的失踪确有蹊跷,所以我才会有那番猜测。

“但是后来我从安达嘴里,以及我四处搜罗的新的消息,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我现在的想法是,你的确很可能不是父亲母亲的儿子,但是也很可能不是萧珩想的那样,是皇上和容姬所生。

“我现在手头凌乱的线索很多,但是没有办法捋出一个完整的说法。但有一点,我有九成把握你不是容姬的孩子,你明白吗?”

“我不太明白。”

燕棠踩着她的话尾站了起来,面朝窗户而背朝着她,“缭缭,你错了,就算容姬不是我的生母,那我始终也不再是燕家的孩子。

“而如果连皇上和容姬是我的生身父母都不是,那我便连自己有对什么样的父母都不知道!”

这才是令他迷茫的事情。

他失去了几乎所有,而且偏偏,目前又只有萧珩给出的这个说法最为切情,因为戚缭缭尽管说容姬不是他的生母,可她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沈妃需要掩护皇帝去行宫等等问题。

第463章 他有妻子

屋里开始沉默。

而戚缭缭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终究是了解燕棠的,出现这样的转变,他纵然能独挡一面,也未必接受得了。

就像她一夕之间被人说苏沛英不是苏慎慈的亲哥哥什么的,同样让人难以接受。

当然,他这个就更严重了。

做为她的妻子,尽管她一直想着努力将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降到最低,最终也还是没有做到。

燕棠望着窗外的黄叶,同样也感到无能为力。

他不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瞒着他,萧珩说容姬人尽可夫,如果她当真在离开苏赫之后立刻跟皇帝又有了纠葛,那他何尝又不是这么认为?

而如果容姬真是他的生母,他从前自诩的端正人品就都成了笑话。

有一个“人尽可夫”的生母,且还是在那样的情境下被怀上的人,有什么资格以端正自诩?

萧珩的话确实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但除去打击之外,他的确也无地自容。

他当初那么严肃地批评戚缭缭不衿持,不含蓄,结果他却有个这样随意与人苟且的母亲……

他不知道除了背对她,还能怎么找到勇气去面对。

戚缭缭迟迟等不到他转身,便招呼红缨进来把碗筷收了。

“我去找铃兰给你拿点药,你先歇会儿吧。”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然后留了房间给他。

他从来就是个执拗的人,像从前固执地认为她是个随意乱来的女子,固执地要做个守身如玉的柳下惠。

萧珩那斩钉截铁的誓言毫无疑问地加深了他对容姬就是他生母的认可,他眼下也同样在执拗地认为事实便如此。

劝是没法劝的,她更宁愿让他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他毕竟不是个顽固不化的人。

门下稳了稳情绪,走到医房与营房之间的小道上,就遇到了迎面而来的徐夫人。

她停住脚步,想跟她打声招呼,然而后者却浑然不觉地与她擦肩而过了。

看着她略显踹跚的脚步,她凝了下眉,才又离开。

打完这场仗回来,似乎大家都有些不对劲了。

……

徐夫人回到院里,直接关上房门坐在床上。

窗外的阳光依旧很烈,烈到让人眼泪又破眶而出。

她拿起剪刀,将放置在床内侧的枕头剪开,一只色泽早已旧了的祥云状的精细香囊露了出来。

香囊躺在手心里,手掌颤起来,转而她像是承受不住这股冲击,蓦地合掌又把它给攥住了!

像攥住几条人命那样紧紧地攥住!

……

戚缭缭去铃兰那里取了药,回到院里并没有立刻进房,而是去了耳房燕棠素日议事处。

她抵着椅背想了半日,最后下定决心拖来纸笔,写了封信给皇帝,然后又拿去交给了信使。

原本她还想着快些收拾完了北真再回燕京去直接面见皇帝,如今是不行了,她必须从皇帝那里知道燕棠身世相关的所有事情。

也许燕棠和萧珩发生这样的事情是皇帝所未曾料到的,但是,事情也不再这样下去,毕竟她也实在找不出更多线索来了。

她这边投信的时候徐坤也刚回营,跟营门口的人打听了徐夫人一嘴,便就也径直回了房。

“你去哪儿了?我去镇上怎么没见着你?”

进门他见徐夫人正在缝枕套,遂边倒了杯茶边让黄莺去传饭来。

自从上回争执之后,这段时间妻子似乎转变了很多,他很高兴,毕竟作为长期在付出的这一方,他也是很希望能得到她发自内心的更多回应的,而不仅是名义上的尽到本份。

但他又有些内疚,上次他或许太冷酷了,对于自己变成了伤她心的那个人,他其实很抱歉。

所以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对她好,即便空着肚子走上这么一趟,他也甘之如饴。

徐夫人与关五娘分别之后她又在街头的石墩上坐了半日才回来,因此并不知道他去找了她。

闻言她垂头紧缝了几针,然后又停下手,怔怔地看着地下。

徐坤温声道:“怎么不说话?”

“为什么要找我?”她喃喃地问。

徐坤略顿:“你是我妻子,你不见了,我当然要找你。这很奇怪吗?”

徐夫人望着他,想说什么,止住了。

针线在手里攥了几攥,她重新走针。

徐坤见她额头有汗,伸手拿帕子来帮她擦,被她忽然一把攥住了手腕。

“二十一年前,忠勇王是怎么殉国的?”

徐坤看着手腕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她的手,略顿道:“那场原本该是老镇北王出阵的险仗,镇北王临时突发心疾,然后忠勇王代替他出阵了。

“结果他遭了埋伏,因此殉国。这件事情我不是跟你说过多次了吗?怎么又问了?”

徐夫人收回手来,再问他道:“那忠勇王的妻子呢?”

徐坤凝眉:“没听说过他有妻子。”

“没有妻子,为什么时隔几个月,又有人葬入了他的王陵?”

徐坤越发凝惑:“你听谁说的?我并不清楚。”

徐夫人脸上逐渐爬上了苦笑和讥嘲。

她站起来,走到屋中扶着桌沿,半晌道:“忠勇王有妻子,她本名叫容敏。他还有个遗腹子,被燕奕宁喊去杀北真的时候,他的妻子才怀上他的孩子不久。

“忠勇王中了埋伏之后,有人派了个姓许的把他的妻子接到西北,但是还没到地方,就传来了忠勇王的死讯。

“容敏和他那么相爱,听到消息后简直疯了,当天她就跑出驿馆失了踪。”

徐坤失语地站起,看了她半日:“你怎么知道这些?”

徐夫人双唇微颤:“这世上所有的秘密,都会有知情人的。就像忠勇王的死,容敏和孩子的死,不过是因为萧家忌惮他功高震主,借了燕奕宁的手斩草除根而已。

“可是哪怕是捂得再严实,也终究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徐坤下意识地捉住她胳膊:“你究竟从哪里听来的?”

徐夫人望着窗外,没有再回答。

她神情哀恸,但又无声无息。

徐坤捉着她胳膊的手开始发颤,这样的她令他心里陡生出无尽的惶然:“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464章 人心险恶

屋里陷入了良久的静默。

半晌,她说道:“一个苟且偷生的人而已。”

“娘子!”

徐坤手下开始用力,那目光也像是要钻进她的心里:“我徐坤也做了你这么多年的丈夫,既然你没有失忆,那么难道我连一点知晓你身份的权力都没有吗?

“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跟我说这些,可是即便是你不要我了,好歹也让我知道你是谁?”

徐夫人眼圈泛红,双唇微张,欲言又止。

最后她垂了眼:“侍女。我只是容敏的侍女。”

徐坤顿了半晌,蓦地把手松了,神情也松了,说道:“很好。”

徐夫人抬头。

他涩然扬唇,替她把眼泪擦了:“是侍女也好,别的人也罢,你只要不是容敏就好。”

徐夫人略怔然。

她别开眼道:“我怎么会不要你。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萧家人手太黑,你不要太卖命了。因为你立的功越大,占的功劳越多,他们就会越容不下你”

徐坤抬手捂住她的嘴:“妄议君王,是大罪,不要说了。”

她恍若未闻,拿下他的手来:“你还不明白吗?忠勇王是萧靖和燕奕宁合伙杀害的。

“当年的北真比起乌剌的实力都要强,而他差一步就能灭掉北真,这样的话他能占下多大的功劳!他功高震主,所以被他们提前除了!

“燕奕宁是萧靖手里的刀,他杀了忠勇王还不算,为了斩草除根,所以连他的妻子和腹中的孩子也杀了!”

“娘子”

“所以世上人根本不知道忠勇王还有妻室,他们做的太成功了。”徐夫人望着他,“你永远想象不到人心之险恶能到什么程度。

“我本来也想不到,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想到,但现在我知道了。也许他们最不该的就是把容敏葬进王陵,留下了首尾。

“可是也晚了,段鸿飞和容敏,还有没出生的那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都回不来了。

“他们一定以为,我也早已经死了,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肮脏的过去。”

徐坤望着她始终未曾干过的泪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年的事情他了解的不多,不好评价。

但她时不时地做恶梦,连梦里都克制得很,那时候他就想过也许她并没有失忆。

因为一个失忆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强的自制力,怎么会懂得如此防备别人,包括他?

但是他仍然选择相信她,她不肯说,那他这辈子都不会逼她。

只是看到这样容貌靓丽而又举止温雅的她,偶尔他也会猜想她究竟是什么人家出身的女子?

她说到忠勇王的妻子的时候,他就开始揪心了。

忠勇王几乎是大殷军中的一个神话了,关于他当年如何势如破竹的攻入北真的事情不消冗述,他自己也将他视为军中至尊的存在,如果若水是他的妻子。

呵,是啊,这不可能,当年她到徐家来的时候才十来岁,而那个时候离忠勇王殉国已经有一两年了,可见当年她岁数更小,怎么可能会是容敏呢。

容敏是在来西北的途中失踪的,那时候西北因为忠勇王的离世正骚乱不已,她虽然没说,但可想而知她必然是从此跟她失散了,然后就在西北流亡,直到遇到他的父亲母亲。

这么说来,她恶梦里出现的场景,也多半与那段回忆相关了。

但她说她只是容敏的侍女……她并不像侍女,哪怕是等级再高的侍女。

做小伏低服侍人的人的气质,跟她的气质全然不像。

她素日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当初戚缭缭奉命前来打听她底细的时候,她提到往事也很克制端凝,这不是一个侍女该有的情态。

但,她有什么理由还要跟他往下隐瞒呢?

所以,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并不想再追问。

“你从前为什么不跟我说?”他问。

徐夫人双唇微抿:“我害怕。”说到害怕两个字,她交握的双手上,指节又开始泛白。

徐坤直觉有因,却不忍再问,揽着她道:“不要再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徐夫人张着泪眼,细看之下,那里头又夹杂着一些寒凉。

……

戚缭缭整日守在院子里,哪里也没去,就怕燕棠有什么想不开的。

但出乎她的意料,傍晚时分他就开门出来了,虽然还是有些怏怏地,但看得出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他半蹲在打着瞌睡的她面前,手里握着一大把剥好了的瓜子仁塞过来:“吃完了去拿点钱,咱们上镇子里逛逛去。”

戚缭缭立马弹起来,回房取了一把碎银子揣上,又火速梳头换了衣裳,跟他上了街。

……

北边战事大捷,关外消息闭塞,所知有限,消息传到京师,朝野上下的欢腾完全已非关外所能想象。

泰康坊这些日子简直不要太热闹,除去各家各户本来的欢喜,还有频频登门来访的外客。

所以不光是沈氏他们应接不暇,作为主帅府上的叶太妃,更是已不知道每日里要接待多少拨。

云嬷嬷劝她不必人人都见。

她却说道:“我儿子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为什么不能欢喜欢喜?你由着我。他平了北真回来,也许皇上就要有旨意下来了。

“等他搬出去,到时我再想以母亲的身份沾他的光,也是沾不到的了。想想,我可是打他一生下来就接手他到如今的呀。”

云嬷嬷叹气:“您看您,我不过是怕您累着,才提这么一句,您好端端地提这个作甚?”

叶太妃笑笑,不说话了。

皇帝接到戚缭缭的密信时,刚刚好发完一堆的犒赏旨意下去,朝廷在犒赏军将这方面从未吝啬过,这次自然又是要隆重些的。

卫贵妃陪在旁边帮着磨墨,还提议着是不是到时候大军凯旋了,再好好以燕棠和戚缭缭为主设个宫宴,以弥补当初他们于新婚时仓促出征的遗憾。

这边厢信看到一半,皇帝脸色却倏地变了。

他起身走到帘栊下,把剩下的半篇看完,而后凝眉沉吟半晌,就下旨道:“先不必忙乎了!让李芳把刚才发下去的犒赏折子全部拿回来!”

卫贵妃愣而起身:“出什么事了么?”

皇帝沉气:“朕要亲自去西北犒赏三军。”

第465章 她没有错

燕棠这几日照吃照睡照干活,除了话语少了些,沉默的时候多了些,其余没别的。

这使戚缭缭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他了,也许她心里还是把他当成了前世里那个只是跟她在坊间做伙伴的那个他,而忘了除去那一面之外,他其实还有很多面,所经历的人和事都不是那个时候的她所能看到和了解的。

她觉得他会脆弱不堪或者是情绪崩溃,那些都是基于“苏慎慈”心目中的他而言。

于是她就也只是陪伴而已,他忙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做点针线,给点准备点纸墨什么的,他吃睡的时候她也照样干自己的,他要出去,她总是最快速度收拾到他面前,他不提到这件事,她也不提。

这样平淡的日常,反倒又衍生出另一种温馨切实的感觉来。

他们从成亲到如今,其实都还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度过哪怕一日正常而平凡的婚后生活。

天天都是在战争的氛围下持续着日常,粗糙而简略。

而现在,这样按部就班,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等着去办的日子,哪怕只是很平常的陪伴,很寻常的散步逛街,反倒显得真实起来。

上晌,去镇子里买了些针线,凭窗坐在小饭馆里等着上菜的时候,看着满馆子里挽着裤腿趿着鞋子的乡民,再看看淡然自若坐在对面端着杯子喝着粗茶的燕棠,她回想起第一次请他去坊门口小面馆吃面的情景。

她不知道前世里他终究有没有知道他的身世,如果知道,他又是怎么度过的这段颠覆的日子。

而前世里萧珩在他的命运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很庆幸这一世里她能有机会这样陪在他身边,哪怕她并不能帮到他什么,但至少她是唯一不会随着他的身世变换而对他有任何改变的那一个。

她往他茶杯里添着茶,又让小二添了碗山参枸杞肉骨汤过来给他。

燕棠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对她的所有作为并没有留意。

他的心情从最开始的很凌乱很复杂,到四五日后的今天,虽然已经平复了很多,但终究有些坎没办法一下子迈过去。

“你说皇上有密旨给你,是什么密旨?”他终于开始问起来。

戚缭缭放了杯子:“他拿了个刻成狼头图腾的图样给我,让我上乌剌去寻找,没说是人还是物,总之就没头没脑的。”

“‘狼头’?”他收了目光回来。

“对。看模样应该是只玉镯玉环什么的之类,后来安达说那狼头是乌剌王庭祭帅用来镇邪的。后来我问他是不是找的容姬,他说不是,但是我直觉他找的应该还是一个什么人。”

燕棠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在乾清宫,皇帝让他挂帅之前,手里观看的那件玉环来。

定然是它了。他在捉拿其其格的时候,也是曾经问过她的。

如果他打听的是人,又不是容姬,还会是谁?

他的生母吗?

那么他的生母即便不是容姬,也定然是跟皇帝有什么瓜葛了,不然他为什么找她(他)?

所以,他真的是皇帝的儿子?跟萧珩是异母的兄弟?

“还在想这事儿呢?”菜上来了,戚缭缭给他夹菜。

他不置可否,垂手端了碗,又道:“跟我说说容姬的事情吧。”

不管这个传奇的女人是不是他的生母,他都开始想要了解了解她。

难得他肯主动开口,戚缭缭放了筷子:“其实容姬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不堪。

“根据我现在掌握的信息,她是多年前带着扈从在西北或者关外某地被苏赫掳去的,先是她独自进了王庭,然后苏赫动了恻隐之心,把她的扈从找到后一并接到了王庭。

“在王庭她度过了连安达也具体不清楚的几年之后,就被胡章盯上了,然后就有了后来那一出。

“不过我现在感到奇怪的有两点,一是纵然容姬可能与皇上遇上,但她的扈从居然一个生还露面的都没有。

“二是安达交代过,贺楚早些年也在寻找一个人,但他要找的人可能不是容姬。”

别的问题她都不想再费脑子,但容姬就算是美色招祸,不容于世,可她的扈从总不应该全都跟着死了。而且贺楚要找的人是什么人,跟皇帝要找的人一样,让她全无头绪。

她望着他,温声道:“所以纵然容姬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和皇上有什么纠葛,她也应该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无助之余随便靠个男人苟活的那种女子。萧珩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燕棠抿着双唇,眯眼看着窗外。

之前他曾确实是看不太起这样祸乱宫闱的女人,因为他下意识的觉得,这些祸国妖姬大多淫靡。

所以萧珩在说到他是容姬所生时,他确实是感到羞耻。

他觉得一个人总该洁身自爱,她既是苏赫的宠姬,如何在失散之后又能立刻跟邻国的皇帝纠缠在一起?并且还生下孩子来?

没有男人,她就不能活么?

他承认,这也有他出身王爵的一些偏见在作祟。

子不嫌母丑的道理,他懂。

可是懂是一回事,真要接受又是一回事。

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严格的,所接触的人和事,哪怕某些人道貌岸然,至少也是在道德约束之内。

他一直以有燕奕宁那样英勇正直的父亲,和叶太妃那样温婉衿持的母亲为傲,他祟尚他们的人品,信奉他们的准则,这与他们的高贵出身无关。

因此他无法接受自己有个那样随意委身男人的生母。

他觉得,哪怕她曾委身于苏赫为妾,只要她不是随意乱来的,他也并不会看轻她。

可他得到的消息偏偏是。

所以,萧珩说她“人尽可夫”,他有什么理由反驳呢?

“燕棠,在这个世上,没有自保能力的女人要活着是很艰难的。这不是你我凭自己的经历和出身可以决定的事。”

戚缭缭看着他黯然的双眼,说道:“以你我这样的身份,可能会信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是对于相当大的一部分人来说,好死却不如赖活着。

“所以如果容姬真的在流亡的过程里,为了生存有过什么不符合你我准则的作为,只要没有伤害到无辜的人,其实我觉得她没错。何况有些事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第466章 你找容姬?

即便她认为容姬极大可能不是他的生母,也很可能跟皇帝没有关系,可是在皇帝亲口说出真相之前,仍然存在着可能,所以一味地安慰他,跟他强调没有这个可能,是不明智的。

他的认知仍然在高高在上的贵族的思维里转不过来,如果不端正他,那么一旦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变成现实,他会更绝望。

话说回来,如果她不是活了两辈子,也做不到接受这样的身世啊。

他们都是贵胄,家族没落或许还不要紧,出身观念是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潜移默化形成的。

贵族的风骨和节气,是不容许他们做出这样不择手段以求苟活的行为的。

燕棠咬了咬唇,低头拨弄着碗里的饭。

戚缭缭想了下,又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也沦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你是希望我活着,还是希望我去死?”

燕棠手停住,抬起头来。“我不会让你有这样的时刻。”

戚缭缭道:“只是假设。而且一辈子那么长,这种事情谁也不能保证。”

他抿紧双唇,回答不下去。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这种拷问对他来说太戳心了。

如果她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当然希望她活着!

可是如果她遇见的是容姬这样的情况……

他那么爱她,那么希望她眼里只有他,连她当年给黄隽送过吃的他都耿耿于怀至今,萧珩对她毫不掩饰的情愫,令他也毫不掩饰对他的排斥,如果她需要像容姬那样才能保命,他能接受吗?

就算她能活着回到他身边,他能够像从前那样爱她吗?

如果能,那么他对“生母”的硌应又算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能,那么他当初对她发过那些山盟海誓,说她无论怎么样他也会跟她一起,又算怎么回事?

他忽然觉得叶太妃当初说的话有道理了,如果根本不曾共同经历过什么,只凭着一时的欢喜,就信誓旦旦地说出不管怎么样都会在一起,实在没有什么可信度。

“我不知道。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

他垂下头来,声音有些沙哑。

他没有办法骗她说他完全不在乎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因为在儿女情上,她是他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