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走了!

慕容祯早前想到这宫中,还有一个人,与他站在一处,便觉得快乐而充实,可现下她离开了,只留给他一封信。

她竟说不必当真,这是什么傻话,他是七尺男儿,说出口的话还能儿戏么?什么叫不必当真,他从来都是认真的,他从未与女人说过情话,竟被她视作戏言了么?

“阿祯,没有了我,你可以美人无数,你可以妻妾成群,不必因一朵花而放弃整个天下的花,我的离去不曾带走你的半片天空…”

傻瓜!她是不曾带走什么,可她带走了他最重要的,带走了他的心!

思念,在她悄然离去的这刻漫延。

他方才明白昨开的争执,让她无法相信他,以至无法相信他的承诺。

*

几月后,在遥远的南海小岛上,云罗站在小阁楼,眺望着大海。

身后,是随她一起从洛阳至江南,又从江南到琼州,再从琼州乘船入岛的梁杏子。

梁杏子追随云罗一则是因不放心,二则是与李万财滞气,李万财在五月时迎娶富贾千金孙佩容为嫡妻,世间大概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与人共侍一夫,梁杏子竟带着才几月的稚子离开洛阳。

此刻,梁杏子趁着孩子睡熟,正赶着针线活,要给孩子做一身稍大的衣衫。

墨岛岛主此刻静立一侧,正毕恭毕敬地诵道:“永乐元年八月十六,永乐帝与云罗公主完婚,册云罗为后。”

墨岛有岛主,幕后的主子是云罗,岛主是这里的岛上的当家人、大管事。

云罗微微蹙眉。

梁杏子道:“门主可与我们在一起,从哪里冒出个一样的人来?”

岛主答道:“从民间甄选了一只五彩锦鸡,永乐帝是与锦鸡拜的天地,世人都道门主乃是彩凤临世,便挑了只五彩锦鸡代替门主。”

民间有丈夫出征,寻了公鸡与女子拜堂,云罗走了,抓只锦鸡完婚,还当成是凤凰,有史以来,只怕唯他一人能做出这种事。

云罗不由勾唇笑道:“他这是想逼我现身,他手握赵家堡,且拿出他的本事。”

岛主含着笑,永乐帝再厉害,可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他不会想到云罗除了请赵家堡的人,还请了江湖第一杀手门的人做他的暗卫,只是她不轻意动用这些人,就如上次离宫,便是第一杀手门的人出的手,她那晚久久不睡,等的也是他们来带她出宫离去。

慕容祯有他的秘密,就如她也有自己的秘密。

永乐元年十月初二,豫王妃入宫,向永乐帝献美人六人,皆是从豫郡各地挑出的美人,被永乐帝所拒。

梁杏子抬眸,“小姐,若是小石头他爹待我有他一半真心,我便知足了。”

小石头,梁杏子儿子的乳字,李万财小字石头,她索性给孩子取了个小石头,她懒得呆在洛阳,反倒碍了李万财与孙佩容亲近,眼不见,心为净嘛。

“永乐元年十月十二,永乐帝下旨,令各地遴选美人入京待选,所有入选美人必须是正三品官员之女。”

云罗瞪着梁杏子,“瞧瞧!还夸呢,选美人做甚?他终于按捺不住了,要挑美人入宫伴驾。”

梁杏子再不说话,还是少招惹她,得了好消息还好,若是听了不好的,云罗又要冲她发一阵脾气,她现在是习惯了,谁让云罗是主子。

云罗不高兴,冲她说几句不知轻重的话,梁杏子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梁杏子不高兴时,也少不得在云罗面前说几句气话。

彼此是谁也不计较谁的。

“永乐元年十月十六,永乐帝下旨封谢如茂为肃毅候,其长子谢玉本封为世子。”

谢如茂被封候爵了,这颇让云罗意外。

“有百姓状告神宁郡主于府中诅咒帝后,经刑部查实,神宁郡主贬为庶人,收没家财,另赏神宁回返蜀郡故里,于东溪县城外另赐良田二百亩养老。”

去岁十月十六的事,到如今已经有些日子了。

云罗惊道:“神宁夫妇已回蜀郡?”

墨岛岛主答道:“正是,听说二人所到之处,皆是百姓谩骂,而今已回东溪县,可怜同行家奴只得内侍太监一人,瞧那模样,往后他们要耕作度日,回到东溪县原想将田地租给百姓耕种,偏百姓们听说他们的身份后,个个皆不愿意做他家的佃户,神宁只得与丈夫、太监下地耕作…”(未完待续)

34 5 公主成庶民

他们原不是干农活的人,又哪里耕种得了二百亩的田地,若是有佃户耕种倒还好说,偏是连佃户们都不会租地,可若不耕作,永乐帝赏赐的房屋里,那粮食只够吃半年的,金银全无,布帛也只身上穿的几件寻常衣服,虽冷不着、可这饿不着还得靠他们自己。

凌三父子瞧不过去,令下人来帮衬过几回,好歹是把粮食种下地了,可回头便有凌氏族里的人请凌三父子过去谈话,只说凌德恺如何失德之事,言下之意是叫凌三别与天下百姓为敌,休与凌德恺这等恶毒之人为伍。

早前,凌三还不管,可说的人多了,加上他家因与凌德恺扯上关系,他孙子原先定的好亲事,女方提出退亲,原因很简单,女方长辈害怕再遇一个像凌德恺这样的人,说什么也不乐意。

儿子被退亲,凌三被长子凌德元责备了好些日子,再不敢与凌德恺往来。

门风严谨,在当地颇有些名气的人家,出门若是露过凌德恺与神宁家,也会宁愿多走二里路,也绝不从他家过,久而久之,他们居住的地方得了个怪名“白狼洼”,顾名思议,就是白眼狼住的地方。

云罗问:“广平候遇刺之事查得如何?”

那时候,六公子盯着刑部的几桩大案。

五公子也颇是忙碌。

云罗离开后,反复想过那事,慕容祯承认了行刺谢丞相是他所为,却未认下行刺慕容祎的事。

岛主道:“禀门主,此事另有蹊跷。”

难道要任由慕容祯选美入宫,她离去,他承诺她的一直都在用心做到,要是长久等不到她的回应。他若变心。

墨岛,这是与洛阳城外的墨城一样,都是专门研制一些新式东西。玻璃球便是从这里生产出来的,成功之后。便授予专门的匠人进行生产。

云罗来到墨岛后,这里又造出了不少稀奇的东西:有弹性的松紧,可以用来做亵裤上的带子,又从橡胶树的汁液中成功制出了橡胶,若用这个制成马车轮子,减少车子震荡不少,还最是轻便好用。

岛主离去,云罗久久地陷在沉思之中。

一声婴孩的啼哭。梁杏子往内室冲刺而去,每次都是如此,瞧得多了,云罗亦习以为常。

梁杏子哄着小石头。

云罗道:“你不打算回洛阳了?”

“不回!就让他们你侬我侬、卿卿我我,我才不回去碍他们的眼。”

云罗道:“听说孙氏有孕了,腊月初就回江南养胎。”

梁杏子想到李万财与孙佩容那恩爱的模样,心头就一阵揪痛,虽过了许久,想起来还是不快,“那可是他的宝贝、心尖上的人儿。竟舍得她去江南了,可不是稀罕的么。”

云罗又道:“你且在这里继续住着,明儿一早。我乘船回琼州。”

“你真要回去?”梁杏子颇是不敢相信,她也想李万财了,可想到他身边的孙佩容,总是摆出一副她是大妻的模样,梁杏子的心就不打一处来,还以为孙佩容嫁他会有多好的嫁妆,不过如此,还不如她呢,敢情这孙佩容在娘家也不算多得宠。

云罗道:“不回去还留下不成。你没勇气阻李万财娶别人,我可不能由着他弄几个女人在宫里。”

闹也闹了。玩也玩了,这一路过来玩得也尽兴。

云罗得回去。不仅要弄明白行刺慕容祎的事,还得阻止慕容祯要别的女人。

无论有多少误会,她一定要弄个明白。

一到琼州,云罗请了女镖师,护送梁杏子母子回洛阳大商会,她自己女扮男装上路,不是小少年,而是粘了胡须,扮成男子模样。

*

东溪县郊外念慈庵。

云罗静默地进了庵堂,几年前她来过这里,那时令人置了良田,又在这里盖了一座念慈庵,将母亲的尸骨安葬于念慈庵后面。

早前是一个圆形的坟墓,和山林里寻常的墓没甚差别,坟前立有一块木牌,上书“谢氏之墓”只此四字。而如今却变成了气派的石墓,周围建了成膝的石栏,墓坟用大石砌成,圆形的,周围种了一片素心兰,又有几丛月季。因是二月,许是蜀郡今岁的春天来得早,月季盛放,红红、紫紫煞是漂亮,虽是坟墓却更像一座花园。墓前建了石砌祭案,案前放了两个蒲团,香烟缭绕,案前摆放着新鲜的果点,瞧来这里常有人来祭拜。

“娘亲!”看到这墓,她倍觉亲切,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两世的母女情分,两世如海广般的母爱包裹在心头,即便她不在了,每次回想起自己与母亲的点滴,倍觉欢欣。

念慈庵几年前不过是寻常的小尼姑庵,如今大出了许多,前面依旧是神佛殿,还和以前一般,显然是重新修缮过了,就连里面的菩萨都比以前更为高大雄伟,墙上绘着色彩鲜亮的神话故事。穿过前院,便是念慈庵最著名的“春晖圣母殿”,殿中塑着一个蓝底白碎花的妇人,头戴同样的蓝底白碎花头巾,含笑盈盈,身边蹲着一条大黄狗,竟和云罗梦里所见有八九成的相似。

塑像里的母亲与她记忆里的差别很大,许是因她知道这是母亲的塑像,却有一股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工匠们将她的笑容塑得很好,自然而亲近,就连眼睛都含着笑,在她的脚下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娃,盖着华丽的锦衾,只露出一苍白而瘦弱的脸颊,谢如茵如同在守护着她。工匠们虽没将她母亲的容貌塑得相似,却神奇般地捕捉到一个母亲的面部表情。

圣母殿的墙上,亦绘有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全是根据《春晖圣母传》的故事而成,谢如茵被凌德恺派人杀害、她魂归地府、央求黑白无常放她到人间,她为探女儿,回到地府饱受炼狱之刑的处罚…直至她为再探女儿,哭泣落泪,血染纯洁如雪的梨花,自此念慈庵的梨花变成血梨花,她的慈母之心感动天地,终被天帝封神,成了春晖圣母,最后掌管人间母子情缘…

看到此处,云罗的泪潸然而下。

听说百乐门里现在有《春晖圣母传》的大戏,将她演得最好的,便是蜀郡戏班子里一个叫李春娇的名伶,为了演好这出戏,李春娇特意九步一叩地从益州来到东溪县的念慈庵拜春晖圣母,在路上便走了近三月,九步一叩是真,但只走了一月,拜了圣母后,李春娇回益州唱此戏,竟得了太太、奶奶与文人墨客们的追捧,一时间成为蜀郡第一花旦。

云罗不由得勾唇笑了起来,眼里有泪,谢如茵名动天下,受后世香火供奉,可她到底是死了。云罗只盼若有来生,她的母亲能够得到安宁幸福的生活。

讥讽的是,在离念慈庵不到二里的地方就是被百姓们唤作白狼洼的地方,早前原住有五六户人家,如今只得一户一进砖瓦房的院子里住有人,其他几户已经空置下来。

佃户们不愿租住凌德恺、神宁的田地,早早便迁到他处去了。他们亦只得三个人,哪里种得了二百亩田地,虽是初春,可不过只种了十几亩,成片的好田竟全都空了,空得有些可惜。

云罗撕掉了粘在下颌的胡须。

一步步近了那座砖瓦房小院,只听里面传来一对男女的声音。

“神宁,我和小柱子下地干活,你在家就不能把饭做上么?”

神宁坐在堂屋上,翻着白眼,瞪着凌德恺,满是怨言地道:“让我干活?凌德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要不是你欺瞒我你早有妻儿的事实,我会落到今日?我会过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日子?凌德恺,都是被你害的,全都是被你害的…”

回到了凌德恺的故土东溪县,他们知道,家乡人有多恨他们,东溪人以出了凌德恺这样的男人而感到耻辱,就连整个凌氏一族里的人也断了与凌德恺的往来。

凌德恺轻吐了一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以前的事,现下不是要过日子的么?”

“我就提,我偏提…”神宁想到自己堂堂皇族的金枝玉叶,而今剥夺公主之尊,先是降为三等郡主,她不过在府里咒骂了慕容祯父子几句,这话就传了出去,还有下人山添油加醋地报给了官府,最后连这三等郡主也没了,被贬庶人,送遣凌德恺故土,最后因着她咒骂了豫王慕容运,连他也不露面,只任着官差将他们夫妻与小柱子一并送回东溪县。

慕容祯赐了二百亩良田,另置了一座砖瓦房就不管不问了,只说他们往后就是寻常百姓。

几日前东溪县衙门专管农种的官员来了,说三月以前,不能让土地空着,虽是他们种不了这上等的二百亩良田,便要禀奏朝廷将良田收回去。凌德恺近日像疯了一般地耕种,只盼着早早让种子下地,先不管什么收成,只要种下就好,要是朝廷再收回去,他们夫妻往后可怎么过活。

神宁扯着嗓子,像个山野泼妇那样又哭又骂起来:“凌德恺,你这个王八蛋,是你害了我啊!你可把我给害苦了,这是什么日子啊…”(未完待续)

346 大3结局

最近几月,凌德恺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叫骂声,倒有些厌烦了,厉声道:“我们在外干活,你在家连个饭都不做,还真是连谢氏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了。”

谢氏,他现在想到了谢氏了。谢氏不仅下地开活,撒种、收割、挖地翻土…样样都会,就是家里也是个好手,有一手不错的厨艺,女红也不差,虽算不得拔尖,好歹样样都拿得出手,性子也好,上敬公婆,下育儿女,待字闺中时就是杏花镇上心灵手巧的姑娘。

神宁先是一愣,此刻越发哭得大声,“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被害成这般,你倒有脸面提她了?凌德恺,你这辈子害了两个女人,一个她、一个我…”后面的话淹没在嚎哭之中,“凌学文那个白眼狼,和你一样没良心,好歹让他锦衣玉食地长大,竟舍不得给我们几个能干的下人,竟要我们下地耕作…”

凌德恺穿着一袭短衫长裤,赤着脚,头上裹着灰白色的头巾,无奈地轻叹一声,扭头进了厨房,正要加水做饭,却见缸里只得半瓢水,拾了水桶扁担,往水井方向移去,神宁还坐在堂屋上哭。

云罗迟疑了良久,终究还是决定进去。

神宁见有人进了院门,止住了哭声,大声问:“谁?是谁来了?”

云罗依不说话,这座砖瓦房盖成的小院,和许多蜀郡乡下小户富足人家的院子差不多,正房四间,东厢房两间,西厢房三间。

神宁见云罗不答,拿着帕子走出堂屋,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她先是一怔,膝下一软,跪了下来。卑微地道:“云罗,你放过我吧!我没害你娘。是凌德恺害的,人是他杀的,他一样害了我呀,当年我就不知道他在老家有妻儿,要是知道怎么会选他做驸马…”

云罗淡淡地看着,神宁跪在她的膝下,卑微地哀求着她的宽恕与放饶,她应该高兴。甚至放声大笑几声,可她却笑不出来,而是平静地道:“我娘死之前,追杀我们的人说过,‘你此生最不该开罪的是神宁’,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凌德恺刚走到院门口,放下水桶,冲了过来,一把抓住神宁的衣襟:“你这个恶妇,是你杀的她。却害我背了恶名。”

害死她母亲的,是神宁和凌德恺。

云罗继续道:“我和娘在那小屋里吃的饭,那肉原是下毒的。那时也是她下的毒?”

神宁不甘地扯住凌德恺,抓住他的手臂就是狠狠一口,疼得凌德恺立马撒手放开,她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开始大吼:“是你害的她,你不认罪,反倒怪起我来,凌德恺,你这个白眼狼。你不仅害了她,还害了我…我这是什么命啊?啊呜呜…皇兄、母后。你们瞧瞧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云罗听她唤先帝,不由得觉得好笑。俯下身子,轻声道:“你还有脸提先帝,当年你把慈淑皇后领到太后与睿宗皇帝跟前是什么意思?挑唆着睿宗皇帝将慈淑赐嫁给先帝,你知道先帝对她无意,你也知道先帝在江南得识了慈容皇后,只因慈淑与你交好,许诺你要是帮她实现心愿,就与你好处…”

云罗无奈地摇头,“要不是你,先帝不会征战辽郡,不会落下隐疾无法生育儿女,而慈容皇后也不会落下头风症,他们的苦难全是败你所赐,先帝答应了太后要厚待于你,但他和慈容皇后都是怨恨你的。”

尊崇的神宁大公主,不过是表象,先帝迁就于她,只是因为太后的遗言。

不曾想,从那时候起,先帝和慈容就恨上了她。

“我…我…”

云罗扬了扬头,“你的今日,不是仅仅因你害死我母亲,而是因为你做错了太多的事,你给先帝与慈容皇后带来了太多的痛苦,你一直以为慈容皇后和你作对,是因为你阻她为后么?你错了,她恨你,是恨你带给他们的苦难,恨你因你之故害先帝落下了隐疾。”

云罗咬了咬唇,得意地笑着,冷漠地看着凌德恺与神宁。

“到了今日,我也不妨告诉你们实话,你们的今日是我步步谋划的结果,凌学武出家为僧是被我算计的,凌雨裳沦为贵妾也是我的意思,若非他们真做错了事,就不会落到那个下场。我娘一生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却被你们害得客死异乡,你们凭什么享受荣华富贵?

凌德恺,你当年为了荣华富贵杀妻灭女,我便要你失去荣华富贵,剥夺你的伪善。神宁,你自恃高高在上,却逼得我和娘连个活处也没有,我便夺去你的尊崇身份,让世人将你踩入泥土。”

原来,她竟是这样的恨他们。

步步为营,竟一步步让他们有了今日。

没了荣华富贵,没了曾经尊崇的身份,他们现在是寻常的百姓。

都是被她害的!

凌德恺呆立一边,眸子里有痛苦、有懊悔,有纠结,久久地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女子,又忆起三岁时的她如何依在母亲的怀里,原来她是如此的恨,恨得这样彻底。

“我错了…”凌德恺痛苦地吐出三个字。

原来不是新君不喜他,根本就是云罗恨他。

可她,到底是他的女儿呀。

云罗却有些不信,“你会知道错?能怪怪自己,不会怪的怪别人。我入这座小院前,可听到你们互相责备,可见你们并不是真的悔改。”

神宁从这话里听出了异常的意思,“如果我认错,你是不是可以放过我们?云罗,我求你,听说凌雨裳在吉祥候府过得并不好,她生了个女儿,刚满月就被谢畴给抱走,如今被他们关在后院,便是丫头抬的姨娘都可以欺负她…还有桂香那臭丫头,居然也一并欺负她、取笑她…”

桂香欺凌雨裳。当真是新鲜了,那也是早前被凌雨裳刁难得太厉害。

云罗道:“若非凌雨裳太过刁钻,桂香也不会恶奴欺主。”她顿了片刻。狠毒地道:“你们记住了,你们得好好地活下去。活到长命百岁,要是你们死了,本宫…就会让凌雨裳尝到百倍的痛苦。”

她复仇成功,但她并不开心,只是觉得这是他们该有的下场,她不希望他们死,她要他们活着品尝担惊受怕、胆颤心惊,活着品尝这生不如死的感觉。

她猛地转身。神宁捡起墙角处的棍子,眸子里喷射出无尽的狠毒,正要一棍敲去,却被凌德恺死死地止住。

云罗蓦地回头:“死不悔改!”

凌德恺面露愧色,“是她不好,你别怪她。”

云罗冷哼一声。

神宁厉声道:“你听见了吗?我们的今日是被她害的,为什么不让我杀了那恶毒的女人,为什么不让我杀她,我的雨裳被谢家人糟践成何等模样,姨娘…她竟成了大姨娘。连她生的孩子也被人夺了去,整日的以泪洗面,就连桂香那臭丫头也敢欺她…”

凌德恺道:“是我们的罪过。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没教养好雨裳…”他不怪云罗,云罗说了,要不是凌雨裳行事不端,也不会被她所利用。

神宁手一松,棍子落在地上,那一刻她突地抓紧凌德恺,“新君不是在找她么?你去官府报案,许能得赏呢?你去告官。就说你见到皇后了…”

凌德恺低声道:“忘了么?当日闹市惊马,可有暗卫护她。也许新君知道她的行踪。”

就算报官了,许也没什么好处。

他已经对不住她们母女。且就让她这样离开吧。

云罗离开了白狼洼,再回到念慈庵,这一次她见到了庵中的住持师太。

曾经只得可数几人的庵堂,如今却有三十多个尼姑,有些是从其他地方慕名而来的,留在这里修身念佛。

住持师太从小尼里接过一张纸,上面只写着“香客房一见”上印有一枚“云五公子”的印鉴,心头一惊,忆起云罗来,直往香客房移去。

云罗已经换成了一袭寻常的女装,头上绑着白色丝绦,静默地立在窗前。

住持师太几年前见过她一面,知晓云罗是谢氏之女,但现下天下人却知道谢氏留在人间的女儿成了尊贵的皇后娘娘,她因不喜宫中生活,留书出走半年之久,新君却并未大动干戈的寻她,就似知道她终有一日会再回到宫里。

“贫尼静安拜见皇后娘娘…”

“师太免礼!”她回眸扶起住持师太,“多谢师太这几年为我娘亲扫墓祭奠。”

“娘娘心善,因这家念慈庵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去的女人,现下庵中香火鼎盛,全是托了谢圣母的福。”

云罗与住持师太寒喧了一阵。

过了良久,云罗方道:“白狼洼的凌德恺夫妇日子艰辛,听说二百亩田地至今无佃户接手,师太帮忙想个法子,让人都耕种了吧。”

住持师太面露难色,“佃户们怕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都不肯耕种他家的田地。”

云罗勾唇浅笑,“我娘心地善良,只要他们真心悔改,许是会原谅他们,只盼世间少几个如凌德恺这样薄情狠毒的男子。”

住持师太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又道:“娘娘放心,贫尼且寻几户农户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们耕种他家的田地。”

云罗又道:“身为佛家弟子,不是当劝人向善,放下屠刀么?师太乃是念慈庵的住持,这对做错事的凌氏夫妇也当超渡超渡才是。”

她是想他们真心懊悔,要让他们为自己所做的错事后悔余生。

住持师太又念了声“阿弥陀佛”,“娘娘心善,贫尼自当设法劝慰,让他们诚心向善理佛,早脱苦海。”

“有劳师太。”

云罗在念慈庵住了两日,抄了《祈福经》,拿到谢如茵的墓前烧掉,又祭拜了一番,告别师太,离开蜀郡。

*

秦郡广平县。广平候府。

说是候府,不过是寻常的三进院子,还不如谢家早前住的那处宅邸好。瞧着很寒酸。

李筠竹腆着微突的腹部,手里捧着羹汤。小心翼翼地进了书房。

慕容祎手捧着一本《孤女传》,神色沉痛,若不是有无名氏再出新书,揭开皇后云罗的成长秘辛,他不会知道年幼的云罗吃过那么多的苦,更无法知道,她与自己的母亲有着如此深厚的情感。

《春晖圣母》的戏近来在百乐门里成了最红的戏,这如同一股风。就连当今皇帝也亲书“春晖圣母殿”几个大字悬挂在京城的春晖圣母庙里,据说此庙在京城建成那日,可谓是人山人海,男女老少赶去朝贺,而文人墨客们则是去欣赏那块由新君亲书的大匾额,但凡见过的人,都称赞为“如水流畅,似云洒脱飘逸,乃当世书圣也”,书法到底有多好。但传得越来越甚,竟有无数文人欣赏起新君的书法来。

每天李筠竹都会亲自下厨,为慕容祎亲自煲一碗羹汤。李筠竹道:“阿祎,你知道皇后行踪不?”

“你怎会以为我知道?”

李筠竹见他神色平和,继续道:“我娘家哥哥写信来,说皇上与皇后争执吵架,原是因你之故。”

“与我何干?”他一如既往的轻淡,没有半分的感情,仿佛置身事外,而心里全是对云罗的追思与愧意,如果一切重来。知道她的一切,他还会口是心非么。嘴上应了她,到底没有真心想过要答应。只是想哄着她高兴,哄着她真心待他。

李筠竹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可是你途中遇刺的事,原是…你让郁枫扮成刺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