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竹还没看清是谁,树下的大青已经率先认出来马是谁。它显得十分兴奋,猛地甩了一下头,前蹄腾空,昂首嘶鸣。而那匹枣红马把头一扭喷了个响鼻,根本不屑理它。宜竹叹了口气,真是冤家路窄。

秦靖野已经看到了他们,他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神色有些犹疑。他身边的郑靖北也发现宜竹兄妹俩,他满脸带笑,大步走过来招呼熟人。

杨镇伊忙站起身同他说话,郑靖北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无论谁和他说话都不觉拘束。两人自然而然的谈起了今日打猎的情形,郑靖北十分感兴趣,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十分热闹投机。

秦靖野一脸的不耐,他正欲抬步过来,却那帏帐里的人给叫住了。秦靖野侧头跟他说了两句话,便迈步朝宜竹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秦靖野就像一杯冷水似的,他一到来立即把热烈的会谈气氛给破坏了。谈话戛然而止,杨镇伊看到也有些不自在。其他人更是十分畏葸。

郑靖北尴尬的摊摊手,无声的表示他的无奈。

秦靖野一脸严肃地看着杨镇伊,杨镇伊勉强振作精神跟他对视,他的话里充满着虚弱的强硬:“即便你来了,我们也不走。”

秦靖野几不可见的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我没说让你们走,我们三家合为一处吧。”

“啊?”杨镇伊惊讶地叫了一声,孙立才他们也跟着惊讶出声。

郑靖北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这人最喜欢热闹,立即觉得这个主意可行。

杨镇伊还没来得回答,杨宜竹抢先拒绝道:“不,我们还是另找地方吧。”

这次轮到郑靖北和秦靖野惊讶了,尤其是秦靖野,他没料到自己纡尊相邀,对方竟然不知好歹地拒绝。

他脸色微沉,冷淡的语气夹杂着一丝挑衅:“杨姑娘,你害怕了?”

杨宜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道:“不,我是怕影响胃口。”

秦靖野:“…”

众人面面相觑,无话可接。

秦靖野最终拂袖离去。郑靖北又说了一通话安抚了杨镇伊等人一番,才起身去追秦靖野。

杨镇伊悄声问宜竹:“得罪他真的没关系吗?”

宜竹道:“这种人,你巴结他,他会蔑视。还不如得罪他呢。”

过了一会儿,郑家一个仆人过来说他们不必再另寻地方,就在这里野餐便好。郑靖北又命人送来了一些野味和果饮。宜竹笑着接下。众人接着开始烤肉。

杨宜竹今日准备得十分充分,竹签、铜架、食盐、酒、竹筒、茶叶还有自己调制的作料和酱料。几个人的分工十分明确,有的负责清洗野味,有的负责捡柴火,有的负责生看火。宜竹则负责调度众人,外加干一些技术性的轻活,像是腌肉调味之类的。

火堆一生起,草地上烟雾袅袅,随风飘散。估计是因为秦靖野来了,那位“大家女眷”再也没让人来找碴。

待到肉腌得差不多了,杨宜竹开始烤肉。为了去腥,她在肉中加了些酒,烤至七八成熟时开始撒下作料,涂抹辣酱。这个时代还没有辣椒,这种辣酱是用茱萸和一种叫扶留藤的植物调制的,最后再撒上切得细碎的芫荽(香菜)叶提味。这帮人活动了一个上午,早就又累又饿,此时一闻到这浓郁的肉香,一个个两眼放光。

孙立才性格较稳重些,他说道:“方才那位郑公子给咱们送来了不少野物,不如给他们送些烤肉吧。”宜竹本来就是这么打算,自然欣然同意。

杨镇伊和孙立才一起去给肉,第二拨肉烤好后,杨宜竹开始分给众人。

半晌之后,孙立才和杨镇伊回来了。杨镇伊无奈地对宜竹道:“那位秦公子说,让你给他送一半就好。”

杨宜竹诧异道:“你们说过要给他单独送了吗?”

“没有,可能是他自己想的。”

杨宜竹脸上是囧囧有神,没见过要吃的还要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杨宜竹最终还是乖乖地让哥哥送了烤肉去,不过,她有意在肉上抹了很多辛辣的酱料。

烤肉送过去没多久,秦家的一个小厮跑过来说,宜竹烤的肉十分合乎他家公子的口味,多谢她的另眼相看。杨宜竹无语凝噎,她还不知道秦靖野这人还是个重口味。

第八章竹枝词

吃毕烤肉,杨宜竹坐在石头上一边啜着郑靖北送来的五色果饮一边赏景。这时,锦帐那边响起了悠扬动听的丝竹声,七个分别身着赤橙黄绿青蓝紫衣裳的少女们手拉着手一边歌唱一边踏地而舞。这便是史书上记载的踏歌。踏歌在本朝十分盛行,无论是田间垄上,还是市井巷陌,都能见到这种旋律简单的舞蹈。

这群少女的歌声婉转动听,舞姿优美矫健。不但杨镇伊他们一帮少年看得发呆,宜竹也看得入神,方才前来交涉的那个青衣婢女出来招呼道:“我家小姐有请。”宜竹怔了一下,便笑着应允了。

她跟着青衣婢女进了帐帏,里面两个妙龄少女正在说话,左边那个大约十五六岁,上着白色襦衫,下着素色齐胸襦裙,肩上披着一条飘逸的鹅黄色披帛,一双眼睛明如秋水,显得清艳动人。

另一个则显得十分张扬,她上着半坦的绿色襦衫,露出半边丰满白腻的胸脯,下系一条六幅石榴裙,云鬓高挽,头顶插着一朵碗口大的粉色牡丹。她们两人见宜竹进来,素衣女子笑盈盈站起身来迎客,笑着和她寒暄。而那个绿衫女子只是微微睨了宜竹一眼便再没说话。宜竹这才知道这个身着素色衣衫的姑娘是崔家小姐,闺名叫崔玉姗,另一个是她的表妹王绮。

崔玉姗跟杨宜竹说了一会儿话便笑着吩咐婢女将围帐撤下。郑靖北和秦靖野他们坐在不远处饮酒说话,不过,大多数都是郑靖北在说,秦靖野在听,而且还听得心不在焉。宜竹只朝他们随意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放在踏歌的少女身上,再多看两眼,说不定某人又会自作多情。

七个彩衣少女仍在载歌载舞。乐曲从《采莲曲》换到了《竹枝词》。这时,崔玉姗突然转脸笑问:“杨姑娘,我听闻《竹枝词》原本是巴渝民歌,不知杨姑娘可知道些竹枝新词?”

杨宜竹想了想,她记得母亲高兴时曾哼过一首小曲,歌词内容她大致记得:

临池门外是侬家,郎若闲时来喝茶。

青砖碧瓦藤绕屋,门前千竿翠绿竹。

杨宜竹解说歌词和曲调时,就见秦靖野频频朝她们张望。

王绮轻笑一声道:“杨姑娘,秦公子似乎在看你呢?不知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还有你们今日打猎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吧?”

宜竹眉头轻蹙,自然听出这人语气不善,她心平气和地答道:“我家与秦公子门第悬殊,相距遥远,而且我家不比王姑娘仆从如云,消息灵通,他的行踪我岂能得知?”

崔玉姗脸色一沉,娇声制止王绮:“绮妹妹,你这再样任性,我可要生气了。再者杨姑娘门第也不差。别忘了,她的族姐可是圣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旋即,她冲着宜竹安抚的笑笑:“我这个表妹是家中幺女,天真烂漫,你别跟她计较。”宜竹忙说不会。

王绮没捞着便宜心有不甘,顿了顿又掩嘴笑道:“杨姑娘,你方才说的那首曲子真的是太…太艳了,你们巴渝女儿都这么擅长吟唱这种曲子吗?”

宜竹笑吟吟地接道:“人们说,心中有什么就看到什么,王姑娘能从一首下里巴人的民歌看出这等深意,心思真够宛转细腻的。两位姑娘如无别的事,宜竹告辞。”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她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初次见面就对她这么无礼?

崔玉姗不赞同地看了王绮一眼,起身送了宜竹几步,稍稍离远些,她悄声说道:“杨姑娘千万不要介意,我真是惭愧至极。”

杨宜竹正色问道:“崔姑娘能告诉我她如此针对我的原因吗?”

崔玉姗犹豫片刻,轻声叹道:“唉,说来话长。绮妹妹她不止一次跟你堂姐杨宜薇发生争执。有一次在游园会上,两人不知怎地又发生了不快,你堂姐竟然说,绮妹妹长相俗艳,就连她们杨家最不起眼的一个族妹都不如。你的另一个堂姐——好似叫杨宜芳,又补充说她连你这个都不如。”宜竹心中暗自腹诽这两个猪一样的堂姐,没事替她拉什么仇恨。

杨宜竹道了谢,客气地让崔玉姗不要再送。崔玉姗又热情地往外走了几步。这时秦靖野和郑靖北恰好一齐起身走了过来。

崔玉姗脸上挂着大得体的笑容,落落大方地朝两人盈盈一福:“两位公子安好。”杨宜竹则朝两人点头告辞。

她回去以后,就开始让哥哥他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今天就他们兄妹骑了马来,孙立才他们还得步行到三里外的车马店雇驴车回去,自然要早些赶回。

众人收拾好东西,启程回家。杨镇伊让宜竹骑马,他们一帮男子在后面步行跟着。谁知没走多远,秦靖野和郑靖北两人竟赶了上来。

秦靖野仍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说出的话却让宜竹既好气又好笑:“杨姑娘,我想你们一定很乐意与我们同行。”说罢,他淡淡扫了一眼杨镇伊,他的话里似乎有一种让人不易拒绝的威仪。杨镇伊伊鬼使神差地附和道:“乐、乐意。”

杨宜竹微微转头,一语双关地说道:“秦公子,你似乎有喜欢替别人做决定的癖好?”

秦靖野怔了一下,迅速反问道:“是吗?比如说。”

杨宜竹语不停顿地道:“比如,你可以决定别人送不送你东西,也可以决定别人乐不乐意与你同行?”

众人:“…”天哪,哪能说话这么直接?郑靖北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想开口说话,又硬生生忍住了。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堂哥怎么应对。

秦靖野高深莫测地看着宜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都要长些。

片刻之后,秦靖野又开始反攻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直到今日才不得不承认,你们杨氏一门确实是人才辈出,奉承和贬损这两种相反的本领竟出自一家,而且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

杨宜竹心中的尴尬和怒意再次被他挑起,胸中的小宇宙开始燃烧,她掷地有声地坦率说道:“实不相瞒,家父喜欢奉承地位比他高的人,这实在是现实逼人。而我则乐意奉承那些德行操守比我高的人。”

秦靖野的嘴角微翘,兴趣盎然地穷追不舍:“敢问你平常贬损的都是哪些人?”

杨宜竹暗暗咬牙,脸上仍然不动声色:“自然是德行人品比我差的人。”

众人再一次目瞪口呆。杨镇伊和孙立才见两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重,连忙出声劝阻。可惜的是正方欲停,而反方不止。

秦靖野像是辩论上瘾似的,也许,他是精神受虐成瘾。

“杨姑娘,我喜欢问到底,你一定不会介意的。话接上句,你所说的这种人一定极难遇到吧?”

“不,绝对不少。只是有很多地位比我高,心眼又太小,我不得不虚与委蛇,小心周旋。害怕对方打击报复。”

“不知在下属于哪一种?”

“公子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猜得到。”

“极少的那一种?”

“沉默是金,实话会令人伤心。”

杨镇伊他们一行人挺幸运,走了不到一里,就有几辆马车驶过,价钱也挺公道。宜竹没有坐车,而是骑着马跟在他们后面。她前世时就学过骑马,所以今天一学就会了,再加上她和大青一起打架建立了革命友谊,大青表现得十分温顺,她骑得十分稳当。

到了十字路口,杨宜竹跟秦郑两人挥手告别,竹纵马而去。郑靖北笑着开口道:“二哥,想不到你也有话多的时候,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

秦靖野此里已缓过神来,脸色有些不自然,他不得不承认道:“方才是有些话多,大概是喝多的缘故。”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相处模式,大多数时间还是郑靖北说,秦靖野听。

郑靖北说了一会征求秦靖野的意见:“二哥你觉得此事如何?”

秦靖野突然攥紧拳头,没头没脑地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能给她希望不能让她误会。”郑靖北一脸惊诧,这是哪儿跟哪儿?

秦靖野接着又正颜厉色地警告郑靖北:“你一定要记得,我们都不能跟杨家结亲!”

郑靖北挑挑眉头:“杨姑娘说得太对了,你喜欢替别人做决定,我从未这么想过。”

秦靖野一脸尴尬:“…”一路上,他再没开口说话。

宜竹兄妹俩回到家后,父母都在厅堂等着。宜竹把剩下的一些野味交给母亲,平氏一脸兴奋地夸儿子能干,她得知宜竹已经学会骑马时,再次赞不绝口。接着她又问起今日的事情。杨镇伊迫不及待地把今日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平氏连说郑靖北是个好人,还委婉地暗示宜竹是不是要把目光从秦靖野转到郑靖北身上。杨宜竹假装没听到她的暗示。话锋一转引着母亲说起了秦郑两兄弟的八卦。

“娘,你上次跟我说过郑家是武安郡主的前夫家是吧?那么他们是合离了吗?”

平氏一说起八卦,神色顿时鲜活起来:“合离?怎么可能。这事我给你细细地说,这武安郡主的前夫就是大名鼎鼎的郑云卿,当年人称京中第一美男子。他们俩可是一见钟情,这在当年也是一桩佳话。不过武安郡主的母亲镇国公主不同意这门亲事,母女俩差点闹翻了。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成亲了。可惜好景不长,武安郡主那可是金枝玉叶之身,脾气强硬。而郑家又是书香门第,规矩忒多…反正听说,他们婚后不太和睦。后来就听说郑云卿和他弟媳的妹妹私通,武安郡主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哦,别说是她,换了谁也受不了,要是你爹敢这样,我非拿刀剁了他不可——”

一旁的杨明成无奈地接道:“孩他娘,你别什么事都扯到我头上好吗?”

平氏继续八卦:“反正后来那郑云卿和那□一起死了。镇国公主曾说过一句话,好像是什么‘她秦家的女儿只能丧夫不能合离’,大家都猜测那对奸夫□肯定是武安郡主和她母亲给赐死的…”只能丧夫不能合离。宜竹暗叹,这话真有王八之气。这个时代的女人就是果敢豪迈。

“后来,武安郡主又招了一个比她小七八岁的胡人为继夫,她的长子也改姓秦…”

说到这里,平氏突然联想到自家的事,掩嘴惊叫道:“我怎么把这碴给忘了,武安郡主这人太厉害了,他家的儿媳妇可不好当。竹儿,你还是换个人,就那个郑靖北吧,家世不错,脾气也好。”宜竹无言以对,这都是一厢情愿好吧?

第九章会错意表错情

宜竹委婉地提醒母亲结亲最好门当户对,谁知平氏根本不以为然。她如数家珍的说了杨家祖上的大官和显赫过往。

“咱们家门第可不低。那些贵人再尊贵能有当今圣上贵吗?他不照样纳了你的堂姑为妃吗?圣上亲口说了,咱们杨家女儿个个都是殊色。”

杨宜竹也懒得再跟母亲争执了,反正她上头有兄姐,距她说亲时间还早着呢,以后再说吧。她眼下要做的就是多赚些钱,改善一下家人的生活。

宜竹开始默默的琢磨酿酒的事。可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里可不像现代,各种仪器一应俱全。家庭自酿白酒最关键的就是蒸馏器,这里自然没有卖的。宜竹拿着仪器图跑了五六家铁匠铺,最后只有一个老者答应试着帮她制做,但成不成不能保证。宜竹暗暗松了口气,痛快地付了定金。

杨家的院子被宜竹折腾个天翻地覆。她先在厨房旁边搭了个简易的木棚,准备用来蒸熟粮食,酿酒一定要忌油星,自然不能跟厨房混用。家里没有空房,宜竹就将目光瞄向了杨镇伊的房间,可怜的杨镇伊最后被迫住进了新搭的小木棚里,他起初自然不大乐意,不过,杨宜竹画了一个大大的香饼给他:只要听她的,以后有好酒好肉还有大把的零用钱。他再也不用怕请不起客而丢人了。

杨镇伊尚好糊弄,平氏和杨明成就不好应付了,他们对宜竹的小打小闹没意见,如今见她真的大动干戈,便开始横加干涉了。

“你好好的一个官家女儿,酿什么酒?偶尔酿些米酒够自家喝就行了,拿出去卖太丢份了。不行,你得给我停下!”

“宜竹啊,算命先生说,我最近红光满面,印堂中隐隐有紫气,这是飞黄腾达的兆头。爹爹马上就能升迁了。”

宜竹嘻嘻哈哈地给爹娘打着马虎眼,私下里照旧我行我素。实在逼急了,她就双手捂着脸呜呜一阵假哭,把自己的行为美化拔高,说是为了家人才不惜自降身份赚钱。没有钱哥哥没法娶亲,姐姐没有嫁妆,父亲也升迁无望。这一番煽情的话把平氏的心软化了,她一软化,杨明成也只得跟着投降。

这下轮到平氏呜呜作声了:“我可怜的竹儿,这么小就要为家里操心。我的孩儿好命苦啊,前些天我看到宜芳宜薇她们又添新衣裳了,她那条白纱绫裙就值几十两银子,那一双云头履就值好几千钱,她们还假惺惺地说要送旧衣裳给竹儿和兰儿,我才不要呢,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

宜竹没料到竟把母亲勾哭了,赶紧上前她声劝慰:“娘,你别总跟她们比,咱们家还算不错的,你再想想那些比咱们穷的人家。咱们要学会知足,总想着攀比,怎么过也不快活。”

平氏的自我治愈能力极强,她的眼泪去得跟来时一样快,宜竹劝了几句,她的泪水就止竹了,手绢一挥尖声嚷道:“对对,就是这个理儿,咱们坊里的孙家、张家、刘家还不如咱们呢。她家女儿一年到头也添不了几件新衣裳…”宜竹认真倾听着母亲的叨唠,等她说够了才去忙活别的。

宜竹用水磨功夫终于磨得全家人都同意了自已的计划。她们家里只有王嫂一个仆人,有时平氏和宜兰也会上前帮忙。可怜的大青也被征用了,它时不时的要在院里拉磨。

酿酒的第一步就是先粉碎粮食,接着是将酒曲拌入粮食上净锅蒸煮,蒸半熟的粮食出锅后,还要铺撒在干净的地上晾晒。晾晒后再进入窖池发酵直到成为酒母,这时,酒液已初成,酒精浓度还是太低,仍需经进一步的蒸馏和冷凝,才能得到纯度较高的白酒。

宜竹所用的蒸馏器皿原型就是仿照从水井坊遗址出土的天锅。天锅分上下两层,并在上层接上管道。下面的锅里装着酒母,上面的锅里装冷水,灶里烧上柴火蒸煮酒母,含有酒精的气体被上面的冷水冷却,凝成液体,再从管道流入容器里,这便是简单的蒸馏酒。当然纯度跟现代是没法比。只是相对于别的酒稍好些而已。可能是天锅造得有缺陷,宜竹头几次蒸馏酒时出酒率十分低。她不得不再三跟铁匠铺子商量沟通,对方经过几次试验终于造了一口勉强能用的双层锅。酒蒸馏后,宜竹再用酒坛密封好,埋在地窖存放。那些酿得差些的淡酒就先拿出供自家喝了。

杨明成尝了半杯后后连呼上瘾,杨镇伊也是眉飞色舞,并说自己的私房钱花得值。此次酿酒,宜竹把父亲和哥哥为数不多的私房钱打劫殆尽。杨镇伊身上没钱,大青又被征用,他只好留在家里做苦力。杨明成迫不及待地给大哥杨明功送去了两坛。宜竹还用酒糟做了甜饼,结果一家人吃得晕晕乎乎的,当晚睡得格外深沉。

酒存放一段时间后,杨明成便托大哥帮着销售。这个时代既有官酿也有私酿,朝廷也大力鼓励民间私酿,私家酿酒盛于一时。长安城附近是“百家立灶,千村飘香”。不过,私酿比起官酿的水平大体还差很多,质量参差不齐,价格自然也便宜许多。宜竹酿的酒就卖不上高价。钱是赚了一些,可并不像她想像中的那么高。宜竹觉得自己酿的酒虽不能和五粮液攀比,但也不该卖得像二锅头一样便宜吧。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家的酒还是缺少品牌效应。如果她的酒能得到哪位善饮名流的青睐就好了。古代的名人效应比现代的广告还有效果。

接下来的时间,宜竹一边尽力提高酿酒技术,一边暗暗探访那些大秦的名流都在哪儿聚会。同时她也为酒取好了名字,就叫曲江春。杨镇伊很快就给她带来了最新消息,最近长安城有名的“诗仙、酒仙”李清仙要在望江楼宴请朋友。他的朋友几乎都是文坛巨将,在大秦颇有盛名。

杨宜竹觉得机不可失,她当下就决定那天要去望江楼蹲守,望江楼是长安屈指可数的大酒楼,出入的都是官宦名流、富商大贾。像宜竹他们这样的人家一般不曾去过。当宜竹一和哥哥提出这个建议,杨镇伊顿时激动得两眼放光。不过,下一刻,他的眸光又迅速黯淡下来:“你想得倒挺美,可咱们去不起。据别人说那里一碗汤饼都要几十文,够咱们家吃好几天。”宜竹突然想起当初自己在五星级酒店吃了二百块一碗的牛肉拉面的事了,她不禁一阵肉疼。可疼归疼,这次还是要去的。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管成不成,她都要去试试。只要能把自己的酒提上知名度,她以后就算不能财源滚滚至少也能涓涓不断。

杨宜竹豪气干云的拍拍钱袋:“没事,我有钱。”杨宜竹忘了“财不露白”这句千古名言,哪怕是在家里也不能露。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她的那只钱袋已经被母亲俘虏了。

宜竹试图争回自己的权利:“娘,这钱是我赚的。”

平氏一瞪眼,高声叫道:“你赚的?那粮食是谁的?你打造工具的钱是谁的?你翅膀还没硬呢,就想飞了。”

宜竹好声相求,平氏只是不允。就在这时,宜兰出来了,她一听妹妹要去望江楼,顿时喜上眉梢,她扭着身腻缠平氏:“娘,咱们就去一次吧。让街坊邻居都羡慕咱们,下一次串门时,你又有好东西可讲了。”

平氏果然有一点动摇,不像刚才那样坚决反对了。宜竹又加了一把火:“娘,去那里的人非富即贵,我们要去了,那什么金龟银龟…”她把最关键的话截留住,任凭平氏发挥强大的想像力。果然,平氏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泽。

她一咬牙一跺脚:“走,都去,赶紧去换衣裳。”宜兰欢呼着进屋换衣裳去了,宜竹本来想穿男式胡服去的,反正长安城很多女孩子都这么穿。谁知平氏坚决反对,宜竹换上胡服后在屋里扭上一圈,却显得英姿飒爽,别有一种妩媚,平氏这才不再反对。

杨镇伊套上马车,将母亲和妹妹扶上马后,亲自赶车往杏园楼飞驰而来。望江楼地处长安闹市,四周环境清幽,楼上可凭窗眺望曲江和杏园。整栋楼建得轩阔宏丽,又能彰显身份又不过份耀眼。酒楼前已经停满了宝马香车,比起别人家那些毛色发亮、膘肥体壮的马匹,大青显得有些寒酸。杨镇伊把马车交给一个专门看管车马的伙计后,便带着母亲和妹妹昂首挺胸而又小心翼翼地进去了。

四人一进大厅,伙计就热情地迎了上来,招呼他们坐下,宜竹因为要等人,自然是要在大堂。

但到点菜时,平氏又开始出洋相了,伙计从低到高开始报菜名。他报一个平氏惊叹一句。

伙计刚报一声:“高汤羊骨面,六十文一碗。”

平氏睁圆眼睛高声嚷道:“天哪,这么贵!你还是从价格最低的报起吧。”

那伙计想笑又不敢笑,低声答道:“夫人,这个就是本店价格最低的。”

平氏怔了一下,小声埋怨宜竹太败家:“说能钓金龟婿,可是万一吊不着岂不是亏了。”

宜竹一脸尴尬,笑着问伙计:“我听说,今日李清仙李大人也在贵楼是吗?”

那伙计一脸自豪地答道:“没错,李大人是本店的常客。”宜竹又拐着弯打听到,李清仙和他的朋友们正在三楼雅间饮酒论诗。她心中不由得一阵轻松,总算没有白来。

此时平氏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点了两碗羊骨面——每两人一碗,当然她还向伙计要了几个小碗分面。她一边吃一边嘱咐三个儿女:“你们把店里的招牌菜都给我记熟了,回去旁人问起,你们就照那最贵的菜说,让他们羡慕死咱们。他们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来过这里。”三人表面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吃完面,杨宜竹又点了两壶清茶,她实在受不了这里既放胡椒又放姜和盐的煎茶。清茶淡而无味,自然要便宜许多。平氏笑着夸她会过日子。

“这钱我先留着,好替你们裁新衣裳,到了重阳那日,咱们全家都去乐游原登高,到时全城的青年才俊都聚在那里…”

宜竹一边喝茶一边用余光觑着楼梯处,生怕错过了今日要等的人。殊不知,她的这番动作在楼上某人的眼里又有了另外的含意。今日恰逢上郑靖北做东宴请秦靖野和几位好友,酒过三巡之后,秦靖野凭窗临风醒酒,却正好看到了杨家的马车。他怔了半晌,然后不由自主的找了个借口溜出房门,潜在一旁暗暗打量着那一家人,她的母亲和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庸俗浅薄寒碜。当他窥到他们四人面前的饭菜时,脸皮不由得一阵抽搐,心中同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当他再看到杨宜竹那副探头探脑的模样时,心下顿时了然:一个多月不见,她一定是急了。竟然追到这里来了。真难为她打听得这么用心。

不管怎样,对方毕竟是为了他而来,他不能不…管饭。秦靖野心思千回百转,最后慢慢踱回了客房,并招手吩咐伙计给楼下那家人上了八个店里有名的招牌菜。

第十章误会一场

秦靖野吩咐完毕,不多一会儿,酒楼的伙计便开始上菜。平氏脸上一阵惊讶,连连摆手道:“错了错了,我们没要别的菜。”花了一百多文已经够她心疼的了,哪能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菜。

那端菜的伙计笑得十分殷勤:“这位夫人,这些菜是一位公子请你们的。”

“什么?”平氏惊叫出声,然后下意识的四处打量着,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宜竹往楼上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她想了一会儿,自己并没有多少熟悉的人。难道是…

平氏非要追问请客的人的姓名。伙计一脸为难,他已经受了嘱托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姓。

宜竹笑着试探道:“好了,你把菜放下吧,请代我谢谢郑公子。”她想来想去,很有可能是郑靖北在此。

那伙计微微一怔,不置可否,微哈着腰恭敬地退下了。宜竹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自己猜对了。

接着其他几道菜也陆续端了上来,跑堂每上一菜必要唱菜名:酿金钱发菜、乳酿鱼、国色天香凌飞翅(贵妃鸡翅)、神仙鸭、跃龙门(大鲤鱼)…足足上了八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