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大厅里有一刹那的安静,接着哄笑声大起。

平氏的身子颤了一颤,脸色像刷了一层浆糊似的那么僵硬,即便如此,她还是设法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宜竹心里一阵抽搐,怪不得父亲每次回来都那么累。他好歹也是七品官员却要替这个女人去拉纤铺路,不仅如此,还要受到众人的耻笑。一时间,屈辱、愤怒、不甘、无奈各种滋味齐涌上来。

她必须要为父亲说上几句话,否则她将寝食难安!

宜竹深吸了一口气,她神色凝重,慨然高声道:“宜竹在此斗胆说一句,此时正值春忙,关系到一年的收成。我父亲这么做一是为了万安的百姓,二也是为了杨家的名声,他一直勤勤恳恳,本本本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也读过几句书,曾听圣人说过‘荣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

“住嘴!”宜竹的话没说完,就被那个穿金戴银的肥胖婆子喝斥打断。她说着这话的同时,身形灵活地转过来,劈手就去扇宜竹的脸。宜竹怔了一下,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去座上的韩国夫人及杨家众人,除了宜薇稍稍有些担忧外,其他人无一例外的都是面无表情,甚至是幸灾乐祸。

就在这一瞬间,那婆子已经到了她面前,她举起肥厚的巴掌狠狠地朝她扇过来,宜竹本能的一闪,那婆子扑了空,往前踉跄了几步。此时平氏和宜兰已经反应过来,两人一起惨声向韩国夫人求情。

韩国夫人似笑非笑,像看好戏似的,悠悠说道:“你你以为沾着个杨姓就是小姐了,你还知不知道吧,她连咸阳公主的乳母都敢打。你说你算什么?”

那肥胖婆子气喘嘘嘘地站定,凶神恶煞地向韩国夫人禀道:“这个贱人敢对夫人无礼,老奴主张掌嘴二十,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

宜竹气得双眼冒火,她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奴仆。她扬脸直视着韩国夫人,平静而决绝地说道:“夫人,三堂姑,我不管怎样也是杨家的女儿,是您的侄女,如果您要动手教训我,我动都不动,任凭发落。但我决不会让这个大胆狂奴沾我一根指头。如果她真要动手,宜竹势必要捍卫自己的名声!”她用力拔下头上的金钗,冷冷地盯着肥胖婆子。

众人屏息凝滞,气氛一时僵硬到极点。韩国夫人也不禁愣了一下。

平氏脸色惨白,哀声恳求道:“夫人,我家竹儿还小,她年幼无知,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跟跟她一般见识,我回家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宜兰早已吓呆了,她颤着唇,哆哆嗦嗦地替妹妹求情:“五堂姑,她、她就是嘴贱,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在家谁都敢说。”

韩国夫人意兴阑珊,摆摆手道:“算了,让她们下去吧。以后这种人就别再召进来了。”话一落点,杨府的一干奴仆便如狼似虎的上前赶人。

宜竹抬手制止了这些人:“你们无须这样,我们自己会走。”她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挽着姐姐,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昂首走出大厅。

一出了杨会,平氏带着哭腔责骂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以为你是谁?什么话都敢说!你以后再不许这样。”

宜竹惨然一笑,或许是她不适应这个时代。这里虽然比一般朝代要宽容许多,但毕竟是等级森严的时代。贵贱有别,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些都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社会法则。

宜竹一家刚出了杨府,她们得罪了韩国夫人的消息便传扬开来。同时,杨明成身为七品县令却亲自拉纤铺路的事也传开了。一时间人们褒贬不一,自重身份的人十分不齿他这种行为。市井百姓却私下里议论说杨家这一大锅老鼠屎里竟还有一块好肉,不管怎样,肯为百姓着想的就是好官。

这场风波也顺带出了一些别的好处,先是宜竹和宜兰这对直相敬如冰的姐妹关系缓和了许多,接着,郑靖朗差了人来安慰宜竹,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劝得韩国夫人原谅了她们。最令宜竹吃惊的是,秦靖野竟然重新恢复了和杨镇伊的来往。

第二十六章她和他的反省

到了第三日,杨明成终于回了家。他又黑又瘦,神态疲倦不堪。

平氏迎上去哽咽着骂他:“孩子爹,你真是个傻瓜!”

杨明成嘿嘿傻笑,在妻子儿女簇拥中坐了下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也不是我想要官名,只是我当年也在老家种过地,知道农时耽误不得。如今百姓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圣上雄心勃勃,西北东北连年用兵,粮税逐年上涨,各种摊派徭役不断,先前的那些规定都成了废纸了。说什么圣元盛世,如今光景已经大不如前,可惜朝中那些人只知道歌功颂德,报喜不报忧,蒙蔽圣上,唉…”

“万安县在京城附近,那些王公贵族达官贵人们时不时去郊游,动不动就兴师动众的,你说百姓还要不要干活了?我当时说这些话,就是堵这些人的嘴。一般人就此罢休了。除了杨家,还真没人好意思再征徭役。”

当杨明成听了她们母女三人在杨府的经历时,仍然心有余悸,同时又有些感动。他慈祥而又心疼地责怪宜竹:“你这孩子真傻。她们说就说了,又不会少块肉,人生在世,谁没有受奚落和挤兑的时候,该忍的气一定要咽下。”宜竹垂首不语,那种情况,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宜兰也随着父亲说了宜竹几句。

杨明成看着两个女儿,突然意识到这是两人重修于好的良机,他笑着说道:“宜竹,你看看你姐姐还是心疼你的,不管平常在家怎么吵,关键时刻还是敢挺身而出替你说话。你们俩就别再闹别扭了,亲姐妹之间又没什么化不开的仇怨。”

宜兰扭捏了一下,顺坡下驴,小声对宜竹说道:“我有时真懒得说你,你那脾气是得改改了。什么自尊傲骨,咱们这种人家见了那些达官贵人可不就得忍着呗。”

宜竹笑了笑,诚恳地道歉:“我这人说话直,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宜兰撇了撇嘴,轻笑一声:“谁跟你一般见识了。”

姐妹两人终于合好了,一家人皆大欢喜。平氏心疼丈夫,让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用餐,气氛比往日更加融洽。

晚饭后,宜竹陪着家人坐了一会儿便回房去了。不多一会儿,宜兰也推门跟了进来,她顺势坐在床尚上,没话找话道:“还在为上午的事生气呢?”宜竹摇摇头。

宜兰有心和妹妹修好,她顿了顿,心平气和地问出了那个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你为什么觉得章郎不好呢?”

宜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斟酌着字句,笑着反问一句:“那姐姐觉得他哪里好?”

宜兰娇笑一声,声音不由得变得温柔起来:“他呀,对我好,明白我的心意,时不时的夸我,送我东西。——我长这么大,从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好过,反正跟他在一块就是觉得高兴。”

宜竹默然,同时也在自我反省,或许她忽略了姐姐的感受。父母虽然疼爱他们,但家里毕竟有四个孩子,宜兰处在中间,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她又因为长相多少有些自卑,特别需要被关注被呵护。再加上她正值春心萌动的年龄,长期被忽视的她一头栽进去章文生的温柔陷阱也不足为奇。

宜兰见宜竹不说话,以为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便继续解释道:“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可你想想,我又不是你,你有那么多人捧着,自然眼界高。我呢,扔了那么多手绢,也没见一个人回应。”

宜竹猛然回过神来,忙接道:“哪里有呢,表面上跟我走得近的人是有几个,可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呢?就像那个秦靖野,他每回说话都把我惹怒。至于那个郑靖朗,你永远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宜兰听到这话,心里不觉好受了许多,她在安慰妹妹的同时又有一丝庆幸:“果然,男人身份高贵并不见得是好事。”

她态度诚挚地规劝宜竹:“你以后要温柔一些,男人可不喜欢说话硬邦邦的女人。别说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即便是那些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也不敢太端着架子,一个赛一个的温柔贤淑。”

宜竹俏皮地笑道:“我其实也有温柔的一面。”宜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着回房睡觉去了。

也许是因为心已倦极,再加上解决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一夜,宜竹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清晨,杨明成早早骑马去县衙办公。宜竹兴致极好,自告奋勇地帮着宜兰画了个淡妆,又帮她选了身自认为适合她的衣裳,宜兰虽不大满意妹妹的品位,但鉴于两人刚和好,她不忍拂了她的脸面,只得勉为其难的保持原样出门。没想到这样的装扮竟受到不少人的夸奖,宜兰略有些惊喜,从此对宜竹的品位多了一点信赖。

过了几天,郑靖朗借着来南郊踏青的机会,来杨家逗留了一会儿。宜竹一见面就诚挚地向他表达了全家的谢意。

郑靖朗神情和悦,谦虚答道:“不必客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不过,你的父亲真让人心生敬意,天下多一些这样的好官,也是百姓的福气。”

宜竹轻轻一笑:“四公子谬赞,这是家父的份内职责。”

两人的交谈不多,但郑靖朗每次说话都能说到宜竹的心坎里。这让她既舒心又暗暗心生戒意。同时还有一丝淡淡的遗憾,若是秦靖野能有他一半的性情,他们也不至于一见面就唇枪舌剑,争辩不休。郑靖朗只坐了一会儿,待小厮饮完马,往竹筒里装足了水后,便笑着向宜竹家人告辞。

此时正是二月下旬,天气温暖宜人,百花盛开,正值郊游的好天气。杨家处在南山脚下,时不时有人来借水问路什么的。宜竹让人在大门外放了一口水缸,旁边写个牌子:“用者自取”,牌子上还画了大概路线和箭头。

除了偶尔去茶楼,剩下的时间宜竹便窝在家里带着小麦小冬他们酿酒,后院的地窖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她将酿好的酒藏在了地窖里,这一部分酒是酱香型的,越陈越香。

宜竹在家忙碌,杨镇伊又像以前一样整日跟着那些狐朋狗友瞎混,郑靖朗偶尔会请他一起打马球踢蹴鞠。杨家和秦靖野中止来往了一段时间,他对此多少有些庆幸——他再也不用面对那张冷脸了。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秦靖野竟然再次下帖子邀请杨镇伊。

这次去请他一起下棋,杨镇伊在家被平氏戏称为猴屁股,向来闲坐不住,让他下棋比让他挨打还难受。最让他痛苦的还不仅仅是这些,秦靖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跟他有促膝谈心的意思。

杨镇伊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秦靖野绷着脸,神色端严地品着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谈心”:

“你说一说你们幼年的事情?”

杨镇伊抓耳挠腮、吞吞吐吐:“幼年…咱们都差不多吧,上树抓鸟下河捉鱼。秋天找促织,冬天逮麻雀…”

秦靖野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他似乎很不满意他的答案。

他接着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说说你们兄弟姐妹的事吧。”

杨镇伊绞尽脑汁不知所措:“…”

半个时辰后,两人结束了这场不太愉快的会谈。

杨镇伊回到家中向母亲和妹妹抱怨今日这场莫名其妙的见面。平氏神秘而欣喜地笑着,悄声嘱咐道:“下次你就多说些二妹的好事,比如说懂事啊勤快啊,人人都夸她什么的。”

杨镇伊的脸皱得像苦瓜:“娘,你当我是卜卦的啊,瞎话张口就来。”

平氏瞪了他一眼,突然眼中一亮,拍着大腿道:“对了,还有一条,在益州老家时,张瞎子说竹儿有旺夫命,哎哟,这一条一定得得说出去。”

杨镇伊十分不以为然:“拉倒吧,那瞎子还说我咱家的祖坟埋在了桃花林里,我将来说有娇花美眷,结果呢。”

镇飞一边往嘴里塞着糕点一边问道:“那我呢?”

“扑哧”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笑毕,宜兰正色评价道:“要我说,秦靖野这人还算不错。他有高傲的资格,人家好歹是正宗的皇亲国戚。他再傲也不像杨府那些人那么招人讨厌还仗势欺人…”她不用说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宜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和秦靖野数次的针锋相对,自己与他争论时似乎并没有太过在意他的身份,而他也没有用这个刻意来压他,尽管他有几次被堵得哑口无言,气得拂袖离去,但也没有后续的报复行动。跟杨家诸人一比,她忽然觉得对方似乎并不那么惹人嫌了。宜竹尝试用一种客观的态度来重新审视秦靖野:他的名声似乎不错,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没有欺男霸女的无耻行径:没有…想到最后,她竟然找出了对方的不少优点。

宜竹在家中重新估量秦靖野,对方此时也在和郑靖北艰难的、跳跃性的交流看法。

两人的对话如下:

秦靖野:“你见过人品端正、心胸宽广、既知道尊重别人、又能清醒的认识自己的男人吗?”

郑靖北一脸疑云,思量片刻,不确定地问道:“我这样的算吗?”

秦靖野十分不想承认,只好含糊答道:“不清楚,我不擅长评价别人,你大概也许是这种人吧。”

郑靖北微微有些诧异,朗声笑道:“二郎,你说话比以前委婉多了,换在从前你一定会肯定的回答是或者不是。”

秦靖野神色有些窘迫,他清清嗓子道:“我正在试着把话说得婉转一些,”说到这里,他像是怕郑靖北洞察到自己心思似的,急忙补充一句:“圣人曰,一日三省。做为正人君子,立身要正,言辞也要…注意。”

郑靖北诡秘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三省后的你和她的交锋。”

第二十七章所谓反省

秦靖野盯着郑靖北看了一会儿,淡然说道:“我收回方才的话,你根本不是人品端正的人。”

郑靖北:“…”这就是他所谓的委婉?好吧,且让他自作孽,反正有人收拾他。郑靖北很快就自我治愈完毕,因此并没有理会他的攻击。

第二天上午,天朗气清,春光融融。桃花春风绿,水上鸳鸯浴。

秦靖野正装肃颜前去回访杨镇伊。他今日指定的活动仍是下棋,杨镇伊屡战屡败,抓耳挠腮、气极败坏,输得惨不忍睹。

看着对方如坐针毡,艰难苦熬,秦靖野脸色放柔,居心叵测地问道:“难道你们家中无人可以做我的对手?”

杨镇伊一脸窘迫,嘴里仍不服道:“当然不是,家父的棋艺不错,可惜他不在家。”

杨镇飞鼓着腮帮子插话道:“你要是比别的,我肯定能行。”秦靖野直接无视他,他没兴趣跟他比吃饭。

就在这时,宜竹从屋里落落大方地走了出来,自信坦然地冲他一笑:“我来试试。”

秦靖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但此时他的脸上仍故意显现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宜竹当初高中毕业后就出国读书,为缓解身在异国的寂寞,她曾花了不少时间研究中国古典艺术,其中就包括围棋,她也曾和几个业余高手切磋交流过。她在这方面算是小有心得。

秦靖野一说那句挑衅的话,她就被勾得心直痒痒,当下就捋袖子上前应战。

他持黑子,她则持白,两人对坐在梨花树下的石桌前,开始你来我往的激烈厮杀起来。杨镇伊本想在一旁观战,并顺便帮帮妹妹,但最终却不得不在某人的炯炯逼视中遁了下去。

秦靖野的态度由开始的随意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很快就反现,宜竹比她哥哥的水准高出不少。她手法多变、攻势凌厉、咄咄逼人。秦靖野略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有人说棋风如人,她的棋风似乎比她本人还要明锐张扬。宜竹也在观察秦靖野的棋风,这人的风格是暗藏玄机,布局表面上看很寻常,实则是内有乾坤。他对应的性格应该是闷骚。

秦靖野在思考棋局之余还能抽空和她说上几句话。

他先是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得罪杨家人了?”

宜竹诚实回答:“是这样。”

秦靖野的下一句话停留在嘴边,欲说不说。他沉吟有顷,中途改了口:“你们这一支算是杨家的远支吧?”

宜竹点头:“大概是吧,我父亲比我更清楚些。”

秦靖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道:“那就好。”

宜竹不清楚他所谓的好是指哪方面,一时又不知接什么话好,气氛再度冷场。

过了一会儿,他横空冒出一句:“我最近正在试着改进自己性格上的一些轻微的弱点。”

宜竹惊讶地审视着他,见他一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她心里暗自发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地接道:“那你一定很辛苦,毕竟方方面面都要改进。”

秦靖野举着棋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宜竹突然自失地一笑,她跟他针锋相对习惯了,一时竟改不过来。她急忙采取补救措施,清咳一声:“当然有这种想法挺好的,古人云,自知者英,自省者胜,自胜者雄。我最近也在反省自己,结果是我和姐姐走得更近了。”

秦靖野很节制的笑了一下,凝眸注视着她,认真地说道:“你和她之间,反省的人应该是她。”宜竹笑而不答。

三局棋中,两人各有输赢,最后一局是和局。秦靖野对这种状况似乎很满意,临走时,他凝视着宜竹,用耐人寻味的口吻说道:“我觉得我们算是棋逢对手。”

“我觉得我应该能赢你。”秦靖野的神色罕见的温和明朗,他笑了笑,起身告辞离开。

隔天,杨明成从县衙回来。自从上次那件事传出去以后,杨家也不得不收敛了一些,再没有人去万安县摊派徭役了。因为春旱还是在持续,宜竹建议父亲组织县里的能工巧匠赶造出十几辆大水车用来浇地。

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杨明成又重新开始马不停蹄的忙碌起来,原来是魏国夫人要在万安县建立别庄。好在魏国夫人选的地方是一块五十亩左右的荒地,并没有侵占民田,这多少让杨明成松了口气。

过了两日,伯父一家陪着赵氏来到宜竹家,平氏又加油添醋地向他们说起了那日在杨府的遭遇,赵氏少不得又将那些人痛骂一顿,接着她又拉着宜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看到了,这世道无权无势不好过,你两个姐姐已经定了亲,家里就剩下你和宜菊了,你们两个一定要嫁个好人家,将来好提携你们的兄弟。”宜竹也不争辩,只是笑着敷衍,这不是她想嫁就能嫁的。赵氏又絮叨了一会儿才放开她。

宜竹带着宜梅宜菊去外边说话。宜梅笑意盈盈地安慰了她一番,宜菊则在陪着宜兰掐花,自从他们家的境遇改善后,对大伯家的盘剥就少了。宜竹对从前的事心存愧疚,时不时的会送些礼物过去,东西不多,关键是那份心意。两家的关系倒是比以前和谐了许多。宜菊也不再像防贼似的防着她们了。

宜竹和宜梅分花拂柳,一边观花赏景一边说话。

宜梅语气诚挚的提醒宜竹:“你也别总听奶奶的话,定亲这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否则将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宜竹听她话里有话,不禁一怔,脱口而出道:“张家表哥不是挺好吗?”与宜梅定亲的张家与大伯家十分要好,宜梅跟张扬德也算是青梅竹马,宜竹一直以为这是一桩很好的姻缘,今日听宜梅这意思,似乎不大满意。

宜梅不欲多说,含混说道:“也没什么,只是人到底会变,而我变得没有他变得快而已。不过,我也不会有别的心思,毕竟这桩婚事,我当初也同意了。”

宜竹无奈地笑笑,这个时代对女性只是相对宽容而已,那些三从四德的束缚也没少多少。像定亲这种事,女方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毁婚,以后再说亲肯定要受很大影响。宜竹温声安慰了宜梅一阵,四个人在花从中流连了一阵子正要回屋,忽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

宜兰像有心灵感应似的,脸上挂着娇羞的笑容飞跑过去迎接,来人正是章文生。章文生一看到宜竹宜梅她们几个,歉然一笑,忙说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家来了内眷。宜兰赶紧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章文生进屋去先去拜见赵氏,接着便坐在杨明成和杨明功之间陪着说话。一众人推杯换盏,欣然说笑,直到日落前方散。

二月底的一天,郑静婉下帖子请宜竹再去郑家别庄踢蹴鞠。

场地还在去年那个地主,人也还是那批人。

郑靖北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将此事告知了秦靖野却没有像去年那样力邀他,嘴里还说道:“二郎,你要是不愿来就算了,静婉不会在意的。”

秦靖野看着郑靖北脸上促狭的笑容,一口老血憋在肚里,吐不出咽不下。郑靖北适可而止最后还是开口相邀,秦靖野很大度地暂时原谅了他。

两人站在草地北边的高岗上,居高临下的欣赏着那群在碧绿草场上奔跑的如花少女们。郑靖北为了方便女孩子砸他,特意拉开了与秦靖野的距离。

秦靖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这一动作,他的目光在场上巡视了一会儿,最后果断锁定目标。

宜竹今日身着自己改良过的胡服,上着鹅黄色翻领中长外衫,下着白色长裤,脚蹬黑色就蛮靴,腰间缠着飘逸的红绫。她乌发高挽,眼波明锐,脸上未施脂粉,面颊泛着因跑动而起的迷人红晕。相比去年,她的身条又抽高了不少,腰身也更窈窕,腰的上面也更…丰腴了(不是他故意往上看,而是实在忽视不了)。

她扭动着柔软玲珑的腰肢,轻盈迅疾的奔跑着去抢踢蹴鞠,柔和的春风拂起她那飘逸乌亮的秀发,惹眼的红纱绫在风中舞动。蹴鞠一落入网中,她欢呼雀跃,笑容明媚得让这□都失了颜色。秦靖野的心像被什么什么撞了一下似的,闪着隐秘的喜悦和期待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他二十年的生命中,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有,但毫无疑问比以往都要强烈。这一次他没有像去年那样强行忽略掉自己内心的感受——它在就那里,让他无法忽视。他定定纷乱的心神,尽量用客观的态度剖析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他以前以为一直她在试图引起自己的注意。实际情况是,他早就注意起了她。

第二十八章正视内心

郑靖北等了一会儿,也没有蹴鞠飞过来。他似乎有些失望,摇摇头轻叹一声向秦靖野走过来。

他自嘲地问秦靖野笑笑:“没人砸我,怪没面子的。”

秦靖野迅速沉淀激荡的心潮,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稍一沉吟,便接过郑靖北的话道:“没人砸你我一点也不奇怪,做为一个还算聪明的女人,她是不会对同一个男人使用同一种方法的。”

郑靖北怔了片刻,脑子转了个弯才大致明白他话中的多层含义,这人为什么每次说话都那么拗口?

郑靖北很快就敏锐的察觉到某人今天十分不正常,对方对他的话一直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应付。

他很聪明的立即从蹴鞠场上寻找根源。

此时,郑静婉她们已经踢完了第一局,那些少女们一个个脸颊通红,娇喘吁吁。杨宜竹也是一样,她对其他人开朗地笑着,抽出浅绿色的帕子轻轻拭着额上的汗水。秦靖野看着那方帕子,心中有一丝莫名的悸动,她似乎还没向他扔过手帕。——如果这时有一阵大风倒是不错。春风没有听到他的吩咐,依旧柔柔的吹着。

这时,郑靖婉招呼这帮女孩子去园中的亭子中喝樱桃饮吃点心。大家说笑着簇拥着她一起朝花园中走去。刚才还喧闹的草地上骤然冷清下来。秦靖野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但他又不方便凑过去。虽然真凑上去也没什么。

郑靖北笑吟吟地问他:“要不要跟我喝点茶?”秦靖野迟疑了一下正要点头答应,突然,他的眼睛一亮,绿茵茵地草地上正躺着那方浅绿色的帕子。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秦靖野立即谢绝了郑靖北的好意,恰巧对方也没看出明堂来。

郑靖北一走,秦靖野立即大踏步走过去,迅速捡起那方帕子。上面似乎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清香,但一点也不浓。她不像时下的很多女子喜欢熏上气味浓烈的香味。

宜竹在亭中喝了一杯樱桃饮然后习惯性的去掏手帕,直到这时才发现它不见了。这个时代,女孩的随身特件不能随意丢弃。她起身笑着说要去寻找东西。郑静婉本来想让丫头替她去找。转念一想,又收回了命令。

宜竹脚步轻盈地向草场上快步走去。她原以为上场上没人,没想到却和秦靖野不期而遇。

她笑得略有些不自然,“秦公子,你也在这里?”她说着话,目光在草地巡视着。

秦靖野扬眉反问一句:“你是不是在找手帕?”

“是的。”宜竹一听这话就意识到帕子有可能是被他捡去了,她停下寻找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物归原主。

秦靖野却根本没那意思,宜竹只好婉转地提醒道:“秦公子,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