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路,宜竹不欲与她纠缠,便冲崔玉姗笑笑:“崔姑娘,我今日答应家母,此次出游一定要贞静谨慎,不逞口舌之快,还望你成全。”崔玉姗回之一笑,再三劝慰王绮,两人才熄了战火。

郑靖北虽然也跟着调停,但他眼中的兴味十分让人怀疑。宜竹不禁想道,这人肯定对女人吵架也感兴趣。

王绮刚消停了一会儿,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整人方法。刚好旁边有个文人看着满园杏花即兴做了一首诗。王绮知道表姐素有文才,就想替她寻个机会让她大出风头。因此她便向众人提议做诗。宜竹很坦然地承认自己不会做诗。

王绮得意地笑道:“杨姑娘这是怕了?你大可不必这么谦虚,我们只是写着玩的。”宜竹落落大方地笑着推辞:“我的确不会,这不是谦虚。我从不避讳自己的短处,也不隐藏长处。”

王绮紧抓着她的话头不放:“杨姑娘能否说说你的长处是什么?”

这时,秦靖野发话了,他替宜竹回答道:“她的长处是下棋,踢蹴鞠,机智应对…其他的以后再补充吧。”王绮脸上的笑容显得很僵硬,她担忧地看了崔玉姗一眼,对方仍是那么温柔平静。

郑靖北笑吟吟地看着秦靖野,他唯恐天下不乱地感叹了一句:“二郎,你真让我惊讶。”

秦靖野把宜竹的话稍稍改动一句回敬他:“每个人都不缺少长处,缺少的是发现的眼睛。”他应该两样都不缺少。

众人默然,崔玉姗暗暗心惊。宜竹眼看着这场春游已经变味,也就无心游览了。她携着宜梅宜菊向众人告辞。

秦靖野不方便去送,便唤过磨伽护送她们回去。

宜竹一回到家,平氏就告诉她说,父亲因公务太忙,这几天先不回家了,不过他们可以去万安县游览一番。宜竹想着他们还真没去过,就高兴地答应了。

到了第三天,他们一早就做好准备要去万安县衙,不想,郑静婉竟下贴子请她去喝茶。平氏一脸欣喜,立即决定取消此行,先紧着女儿的事情。

宜竹仔细装扮了一番,让小冬赶着马车将她送到郑府。郑家的婢女再领着她一路到了的郑静婉姐妹所在的院子。

小巧的精致的花厅中只有一个郑静婉一人,婢女上了茶点后便悄悄下去了,连一向于她形影不离的郑静韵竟也不在。

宜竹不禁有些诧异,接下来,郑静婉寒暄过后的正题更让她诧异:“杨姑娘,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和你很是契合,今日我有一事不决,麻烦你帮帮我。”

宜竹忙关切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我尽力便是。”

郑静婉突然狡黠地笑笑:“别着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女孩家的私房话。”说着她取过一本画册递给宜竹:“古人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佳话,咱们也附庸风雅一回,来个煮茶论须眉吧。”

宜竹低头翻阅画册,这才看明白,这画册中收集的尽是京城中的一些黄金单身汉,她不禁暗自咋舌这个时代的开放风气。

郑静婉又道:“别不好意思,很多人都看。连我嫂子随大哥上任前也带了一本。”宜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怎么会不好意思,她当年还在海边看到群男的天体呢。

“一向颇有极地,你帮我评点评点这画册上的男人,看看咱们是不是不谋而和。”这时的宜竹可没意识到这是一个玫瑰色的陷阱。

第三十一章 争地风波

宜竹低头翻着画册,她虽然对这些人物略有了解,但毕竟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说是评点,其实是跟郑静婉讨论讨论而已。

宜竹时不时看她的脸色,发现她并无什么羞涩之意,谈起这些男子来落落大方,毫不忸怩。心里诧异的同时再次感叹这个时代的自由开放,热情奔放的精神面貌。在这里,女子自信而又洒脱,

没有那些苛刻到病态的标准。如果这种难能可贵的盛世安乐不被打破该有多好!这是她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一想起它宜竹的心中就不自觉的涌上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恸。

郑静婉催宜竹往后看,头几个男子她们两人都草草略过,第六页的某人引起了宜竹的注目,没错,他就是秦靖野。她的动作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郑静婉含蓄地笑着,静等宜竹发言。

宜竹心情很复杂,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评价,她只好敷衍地笑笑:“咱们略过吧,下一个。”

郑静婉忙阻拦道:“别啊,不能因为他是我堂哥,咱们就放过他。——我先来一句,他这人吧,就是稍欠文雅灵巧,生就一副不合时宜的脾性,不像有的男子那么招人喜欢。但人挺好的,很有男子气概,有担当…你以为呢?”

宜竹暗道,还有高傲、自恋和自以为是没说。不过,人有时还是委婉一点好,何况她此时坐在人家家里,受着对方堂妹的招待,自然要多拍几句无关紧要的马屁,她很艰难地替秦靖野想了一些优点:“…他这人其实还不错的,男人太善于言辞未免有巧言令色之嫌。其实有很多女孩子并不喜欢话多的男子。”她萝莉时代就喜欢过这种型号的男孩子。

郑静婉听罢眼睛一亮:“跟你说话就是痛快,常让人有茅塞顿开之感。”宜竹谦逊地客气了一句。

郑静婉想了想,不动声色地问道:“可是,我曾听别人说他太高傲…”

宜竹真想替那个“别人”鼓掌,真是她的知音。不过,她仍维持着刚才的委婉得体:“我也听说过,不过我觉得他有高傲的资格——至少他并不曾恃强凌弱,这已属难得。有的骄傲是发自内心的自信,很多人都有。就连我这样的人有时也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这倒是真的,可能是家教使然,她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读书争气,倍受老师看重。她的性格一直飞扬自信,高中时到了美帝,又遇到了几个心灵鸡汤似的导师,对她时不时地夸赞鼓励一番,整天说些“你是最好的,最棒的。无论处在什么境地都要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一的”等等一大堆激励之语。这些进一步加深了她的自信。来到这里后,她不得不稍作收敛,但骨子里的东西却不是说变就变的。也可能是秦靖野的表现刺激了她隐藏的另一面性格,所以她才那么喜欢和他针锋相对。

郑静婉见她说话风趣坦率,再次粲然一笑。虽然她起初也和妹妹一样觉得宜竹家门第低微,配不上二哥。不过,她很快就被自己的三哥说服了。三哥曾这么说二哥:“…他这人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对一般的小事都不怎么上心,但若是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他的妻子一定得是他自己喜欢的,否则,谁也别想勉强他!至于联姻之类的,他肯定会引以为耻。”她再看看宜竹,生得白皙丰润,气韵卓然不俗,言谈妙趣横生,十分招人喜欢。女人的心性转变最快,真是一念落一念起。郑静婉这会儿已经从单纯的受人之托变成了真心撮合。

她笑吟吟地问宜竹:“那依你看,京城中哪家小姐可匹配我二哥——哎,我这人有时爱管闲事,没事就会想将来谁能当我的嫂子。”

宜竹怔了一下,郑静婉不是想选婿吗?怎么这么快就歪楼了?哪家小姐能匹配他?她还没真想过,如果他再和气些谦虚些,她没准会考虑毛遂自荐。

宜竹怕郑静婉误会,因此不敢考虑得太久,她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很自然,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神情:“这个问题委实咱们旁人不好胡乱猜度,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郑静婉没套出实质性的话,显得有些失望。不过,女人在刺探隐私方面都有天才,她很快就换了若干种迂回曲折的方式进行旁敲侧击,名为咨询问题,寻求指点迷津,实则是秘密刺探敌情。

郑静婉为了迷惑对方,决定先牺牲自己,她羞涩而又充满憧憬地说道:“我希望我将来的丈夫是个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你呢?”

“我的喜好跟你相反。”

“哦,我明白。”

郑静婉问得很全面,宜竹答得很含蓄。但是她的话听在屏风后面某人的耳朵里却是句句耐人寻味、别有深意。没错,秦靖野就躲在屏风后面。今日这场别开生面的“煮茶论须眉”的茶话会,郑靖北是执行导演,秦靖野则是投资方兼制片人。——当然,以他的性格,他是不会直接了当的提出这个建议的。

他曾隐晦地向郑靖北咨询,郑靖北对吃喝玩乐颇为在行,对这方面也不大懂。于是,他灵机一动就想到了这个方法。宜竹的那些话进一步坚定了他的想法:她认为他是理想的丈夫人选,她就喜欢他这样的。至于她为什么有些迟疑,这很好理解,她是对自己家世的自卑,或许还有一些对于他的轻微不满——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的反省和改变有目共睹。证明推断完毕,秦靖野决定进入下一个环节——现实环节,这个问题不能拖得太久,他已经决定要从军。最好在走之前,就把事情定下来。宜竹哪里会想到对方不经她的同意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行计划了。

宜竹和郑静婉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她们俩认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说这么多话。宜竹说得嗓子发干,终于逮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辞。郑静婉见该问的都问了,自以为任务圆满完成,便客套的挽留一下宜竹,接着送她出门。

郑静婉带着贴身侍婢一直将宜竹送到东大门处,宜竹一眼就看到了磨伽和秦靖野的两个小厮,那俩小厮表现得很淡定,磨伽则有些慌乱,他拉着其他人掉头就跑。这一下倒引起了宜竹的怀疑,他为什么见了自己就跑?秦靖野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和今日这场处处透着古怪的茶话会有什么干系?但她也不好意思缠着郑静婉问到底,假如事情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反而显得自己是自作多情。宜竹面色如常,甚至连磨伽的异常都没询问。倒是郑静婉有些心虚,主动向她解释了几句。

宜竹回到家,母亲和姐姐事无巨细地询问她在郑家的表现。宜竹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了。这自然又引起了这对母女的热烈讨论。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宜竹一家按照原计划去万安县看望父亲。

此时正值仲春天气,麦田青青,菜花金黄,彩蝶翩然,当马车行驶到田间阡陌上时,宜竹的脑中不自觉的闪过了“春深如海”这个妙词。

两面的车帘都掀开了,镇飞兴致勃勃地扒在车窗处指指点点,时不时高兴的大叫几声。正在田中劳动的百姓间或瞥他们一眼,再接着劳作。路上有时还会遇上梳着朝天辩,骑在牛背上吹竹笛的牧童,以及头上插满野花的挖野菜的小姑娘。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安乐和美。宜竹想着这是在父亲的管辖下,心里涌上一股喜悦和自豪感。不用说,其他人的这种感觉肯定比她更甚。

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马车拐过一个十字路口,驶向官道时,他们看到了一幅令人震惊和愤怒的景象:有一大片麦田被马车无情的践踏过了,看那车辙似乎延伸得很远很远。

平氏率先高声骂道:“这是谁这么大胆!我要让你爹带人查清了,好好惩罚惩罚他们!”

就在这时,镇飞小手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大声笑道:“看,好多人呐。”

宜竹跟着探头看去,果然,在他们刚刚路过的田间小路,乌压压的来了一大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大声说着话,有的还放声痛哭,群情激愤而压抑。一家人面面相觑,心情陡地跟着沉重起来。

宜竹定定心神,走下马车,拦住一个老者询问,那老者看了他们一眼,见马车并不十分华贵,略略放了心,便向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的经过倾倒出来:“还能有啥事?还不是那个韩国夫人,她见魏国夫人盖了别业,也要跟着攀比,她要强占这靠近官道的四百多亩良田,造孽哟,我们祖祖辈辈就靠这点田地活着,以后可咋办!”

这位老者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的说开了。他们这一群人是要去县衙请命,恳求韩国夫人不要占他们的田地。

这时,一个浓眉大眼,满脸怒意的青年小伙突然高声喊道:“咱们去求县太爷也不定有用,你们别忘了知县老爷姓什么!他们杨家的都是一路货!”

杨镇伊听到父亲被这么污蔑,脸现愠色,好在被平氏给制止住了。

好在当下就有人说了几句公道话:“杨大人跟他们不一样的,你们忘了上次他代乡亲们服徭役的事了?”

人群中一阵默然,但很快又有人说,此事跟上次的事不同,知县大人肯定是无能为力。

事已至此,一家人也不敢再耽搁,赶紧命小冬加快赶车速度,驶往县衙,好让父亲提前做好准备。

马车到了县衙,宜竹还来不得打量这个地方,便到看门小吏面前说明来意,那小吏一听是知县大人的家眷,立即毕恭毕敬地引领着他们进了县衙后堂,杨明成此时正在和李师爷商量对策,一听说妻子儿女来了,赶紧出来迎接。他的脸上又喜又忧,用埋怨感慨的口吻说道:“你们怎么偏偏赶在今日来了?不是让你们早些来吗?”

宜竹看着形容憔悴的父亲,心中突然有一个猜测:会不会父亲已经察觉到什么,所以才催着他们赶紧来看一看。不然,他们以后再来,就不是以县令的家眷来访了。

李师爷朝杨明成福了一福,又冲平氏他们招呼一声,便悄悄退下了。

没有外人在场,杨明成也不再隐瞒什么了,他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出来:“…韩国夫人要征用三百亩良田建别业。我百般苦劝,毫无成效,——你们都知道,她上次已对我颇有微词,这次恐怕…唉,我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平氏听罢,伤心不已,几欲流泪。杨明成要是丢了官位,得罪了杨家,他们一家可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要灰溜溜地回老家?

宜竹低头默思半晌,抬头对父亲说道:“难道偌大的长安城竟没有合适的空地吗?还有这里也未必适合建别业,比如这儿以前曾是墓地之类的,难道夫人会不在乎?”

杨明成无奈的摇头:“夫人之前已经勘测好了,风水先生也来了,说此地极好。唉…”

众人拧眉不语。宜竹又想到让父亲将此事报给上峰,但她旋即又想到,连军国大事都要经过族伯杨明忠之手,更何况是这等小事。若是上报,不但无益,反而会进一步得罪杨家。

一家人刚说了一会儿话,就听见门外一阵喧哗。接着一个小吏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说有数千村民在县衙外集合,要求知县大人给他们一个说法。

杨明成蹙着眉头,背着手在屋里徘徊数圈后,最后毅然抬步要出门直面请愿的百姓,宜竹和杨镇伊也想跟着去,却立即被父亲严词呵斥住了。即便如此,他仍不放心,又让两个小吏站在门口看守,不让他们乱跑。

宜竹和平氏他们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外面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还夹杂着惊天动地的哭声,听起来既让人难过又害怕。宜竹既感叹这些人的可怜又怕他们情绪激动伤了父亲。

一时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她飞快而又急切地寻找着合适的解决办法。不知怎地,她蓦地想起了乐游原上那片空旷的高地,她记得那里的府邸极少,韩国夫人是不是可以将别业建在那儿?如果此法可行,万安百姓的三百多亩良田便可以保住了。宜竹来不及细细揣摩,便迫不及待地让小吏去向父亲转达自己的意思。小吏不敢耽搁,当下就飞跑着过去了。

平氏又开始抹眼泪,宜兰在一旁红着眼圈,低头不语。杨镇伊犹如困兽一般在屋里焦躁不已地的转着圈。过了很久很久,宜竹觉得仿佛有几年那么长,小吏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众人一起抓着他骂。

小吏指指门外,“老爷很快就回来了。”

又停了好一会儿,杨明成才在李师爷和十几个衙役的簇拥下折回来了。他倒是毫发无伤,可怜的李师爷头上被土坷垃砸破了一块皮。

杨明成罐了一大杯水,哑着嗓子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就这就分头行动:刘捕头带人去贴安民告示,李师爷你带人进城,去查查乐游原附近可有适合的空地。”李师爷领命而去。杨明成歇息了一会儿,便带着家人悄悄返回城中。

隔了两天,李师爷前来禀报消息说,乐游原上确实有一块空地,之前是先皇赏赐给镇国公主的,后来归公主的儿子清阳郡王,即武安郡主的同母异父的哥哥所有,但清阳王已于六年前病逝,因此这地可算是无主之地。以韩国夫人的受宠程度,得到这块地应该易如反掌。

第二天,杨明成便去求见韩国夫人。他在府外站了一个多时辰,韩国夫人才命人召他进去说话。杨明成满脸带笑、忐忑不安地将此事禀报给韩国夫人,并大力吹捧了乐游原那块地的好处。

“万安县附近全是贱民与百姓,恐与夫人的尊贵身份不合。乐游原那片空地,位置极佳,四周所居皆是皇亲贵胄,与夫人身份极为相宜。贵妃娘娘宠贯后宫,只要她一向陛下开口…”

韩国夫似笑非笑的打断她:“这等小事,也用得着娘娘开口,本夫人去见陛下便可。”说罢,她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你去写个折上呈上来便可,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杨明成没想到此事这么容易就达成,心中激动万分。他垂着手哈着腰,仍立着不动。

韩国夫人脸上的神情愈发不耐烦,慢慢咂了口茶,慢吞吞地问道:“还有事?”

杨明成嗫嚅着说道:“夫人,那片良田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百姓的收成肯定大减,可县衙实在拿不出这份钱…”

韩国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她瞥了杨明成一眼,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去吧,向我的管家支取五万钱!”

杨明成如释重负,又连连说了好多拜年的话,然后跟着管家去支取银钱。

五万贯钱,一大部分补偿给了受损的农户,剩下的一部分他又让人修了水渠,筑了堤坝。他本人一文也没贪受。杨明成的官声再度升高。宜竹一家还没来得及庆祝,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再度将他们卷入了一个更大的漩涡。

乐游原上的那片空地,并非无主之地,陛下曾说过镇国公主有功于社稷,清河郡王英年早逝,他的一切就由其胞妹武安郡主继承。这件事,杨妃自然知道,杨明成及三位夫人也略有耳闻。但杨明成和李师爷却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

韩国夫人对那块地势在必得,武安郡主性子刚强,自然不肯相让。双方在御前争执不休。圣上亦是左右为难。

杨明成一听这个消息,吓得脸色都白了。她们两个一个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一个是皇室宗亲,自己算什么?稍有不测,他肯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代人受过。

宜竹听到这个消息,又悔又气。自己为什么不弄清情况就胡乱出主意?杨明成这种时候不但不责怪女儿,反过来倒来安慰她:“别多想了,是祸躲不过。大不了咱们就回益州老家,幸亏老家的地没卖完。”话虽如此,但他一向热衷于仕途,真要一下子将他打回原形,就跟要了他半条命一样。

第三十二章 初次表白(一)

打击接踵而来,杨家与皇室宗亲以及朝中部分大臣的矛盾由来已久,众人只是因为他们势头正盛,不敢招惹。但现在由武安郡主打头,他们也纷纷在暗地里推波助澜,硬是把一场寻常的争地风波推演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双方愈争愈烈,杨明成终日恐慌不安。表面上看,他们两家似乎已把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小卒给忘了,但他很清醒,知道迟早会有一场灾难落到自己头上。宜竹一家再也没了往日的欢乐融洽,就连家仆也时不时一脸恐惧。

平氏此时也顾不得脸面和尊严,三番五次的去巴结奉承杨明利和杨明义的夫人。两位夫人极为审慎,谁也不肯搭理这个对她们有害无益的远亲,每回都托辞不见。

在这当儿,就连邻居也不自觉地开始远离他们。只有郑靖朗仍跟以前那样毫不避讳的和杨镇伊来往,他还再三在魏国夫人面前替自己一家说情,宜竹以前虽然疑心过他接近自己别有用心,但此时心中却有一丝莫名的感激。

郑靖朗做为他们一家患难中的朋友,自然受到了极好的招待。平氏心中的天平已经彻底倾向于他,在担忧之余,抽空悄悄鼓动宜竹改变目标。一段时间后,宜兰、杨镇伊甚至杨镇飞也加入了规劝宜竹“改行”的队伍。宜竹对此真是哭笑不得。

郑靖朗很快也发现了这种异状,他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寻个机会,向宜竹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抱歉,我是不是干扰到你了?”

宜竹忙说不会,此时此刻,她是真心感激他。

郑靖朗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其实我早已察觉到你对我有戒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情况,——我竭力避免把别人往坏处想,只能归咎于自己。可能是我因为不恰当的热情才引起了你的怀疑。所以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克制自己,生怕再吓到你。请别担心,我不但不怪你,反而愈发钦佩你的审慎和冷静,女孩子能有这种品性真的是难能可贵。至少我不用担心你被别人骗了。”

宜竹身子一震,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只好冲他菀尔一笑。她心里却暗暗感慨,男人拥有好口才和洞察力果真是无往不胜,不论是事业和感情都是如果此。她曾经很奇怪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同学为何受那么多才貌双全的女生的青睐,她和他接触后才不得不佩服他的手腕和功力。他含情脉脉,温柔体贴,想你所想,他让你沉浸在幸福的幻境中,让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公主或者女王。郑靖朗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还好郑靖朗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再说别的让宜竹颇感为难的话。

也许是郑靖朗的斡旋调解起了作用,杨家这边竟真的不打算再追究杨明成的责任,只是让人通知他先在家赋闲一段时间,等这段风波过去,再另作安排。这个结果也算差强人意,杨明成终于松了一口气,每日缩在家里陪伴妻子儿女,生怕对方想起了他这个号人。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接下来的一个消息宛如一道晴天霹雳一样砸在宜竹一家头上。

那是三月下旬的一天,杨明成被府衙皂隶传去,回来时,他便带来了这个消息:他将被贬到西北蓟州刺史张正远麾下,担任兵曹参军。张正远以前曾任右相,正是因杨家排挤才被贬往西北蛮荒之地。杨明成的前景可想而知。一家人像被抽去了魂魄似的,连哭都没力气。

杨明成脸色灰白,翕动着唇,犹豫半晌,又咬牙说了另一件事:杨镇远也被波及,他被征到羌州从军。

这个消息,成了压倒平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惊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宜竹一边手忙脚乱的去照顾母亲,一边愤怒的喊叫:“为什么连哥哥也牵连进去了?圣上不是早就开始推行募兵制了吗?这事到底是谁做的?”本朝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实行募兵制度,从军大多是自愿而不是被迫,除非是犯了罪,朝廷才会将犯人发配从军。

杨家已经表示不再追究杨明成的罪责,他们也犯不着将杨镇伊发到军中。这件事极有可能杨明成的得罪的另一方势力——武安郡主。

杨明成和杨镇伊待平氏缓和过来后,便急匆匆地带着仆人分头到外面打探消息。消息明确无误地显示出此事正是武安郡主所为,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拜秦靖野所赐。他本人并没有着意掩饰,所以杨明成父子不怎么费力就将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个消息对于杨宜竹的打击不亚于前两个,她万没料到秦靖野在关键时刻竟会使出这一招,他不但不帮,反而落井下石。可笑的是她之前竟还会幻想他会出手相帮!愤怒和极度的失望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宜竹的心房,家里死一般的沉寂,谁也不想开口说话,邻居在院外探头探脑却无人敢进来,章文生来去匆匆。他第一次前来探听消息,第二次来是通过宜兰劝宜竹对秦靖野主动投怀送抱,或许能免去灾祸。结果他被愤怒的宜竹给“请”了出去。宜兰罕见的没上前去帮他。

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郑靖朗的贴身小厮来访,说他们公子有事出京,事已到此,他也无能为力扭转,只好尽绵薄之力,让杨明成和杨镇伊将来过得顺利些。小厮还带来了郑靖朗的亲笔书信,那是写给张正远的一位得力手下的,郑家和他略有交情,他特意写信恳请他照拂杨明成。宜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两厢对比,高下立见。她不管郑靖朗对她存何心思,她感激并感念他。再说,她能有什么可供对方算计的呢?

郑靖朗的口信和亲笔信多少带给宜竹全家一些安慰,让他们觉得事情似乎还不是那么糟。杨明成脸挂着勉强的笑容安慰家人,宜竹吩咐小麦小米前去准备午饭,一家人勉强吃了几口,宜竹劝父母去午睡,忙完这一切,她刚要做准备回房,小冬就结结巴巴地上前禀报说:“二小姐,那个昆仑奴又来了,他、他说,有人在竹林里…”

宜竹一阵怔忡,他来干什么?他还好意思来见她!宜竹本想避而不见,转念一想,为什么不见?理亏的是他,有些话她要当面问清楚。大不了,他连他一起惩罚。

宜竹几乎是带着一股悲壮的心情和决战的气势前去竹林会秦靖野。

秦靖野的神情难得的怡然和气,那是终于完成某种棘手任务的放松和释然。

他看到宜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一定在等着我来吧?”

宜竹压抑着怒气,咬牙答道:“你终于猜对了一回。”

秦靖野见她满腔怒气,神色不善,很是惊讶,他蹙着眉头想了半晌,只好解释道:“我一直想早些来看你,可是一时拖不开身,我家的事,你家的事,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好在某些事终于尘埃落定,我终于可以抽空说说我们之间的事了。”说到这里,他凝眸注视着她,目光含着一丝被人为克扣过的柔情和温柔,明亮却不炫目。

秦靖野突然又想起了别的,眼中的柔情倏忽消逝,他正色问道:“我听人说,郑靖朗来过你家?”

宜竹心里突然产生一丝邪恶的怨念,她仰脸,似笑非笑地回答:“是的,最近敢和我家来往的也就是他了——我和我的家人对他十分感激。”

秦靖野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宜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他这个人真会挑选时机。”

宜竹不动声色地答道:“不,他没有你会挑时机。”在关键时刻捅人一刀。

秦靖野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情绪,他在原地徘徊几步,突然抬起一掌,狠力劈断一根青竹,然后站定了,深邃的双眸紧盯着宜竹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从小到大一直喜欢跟我争,小时候跟我争朋友争祖母的宠爱…我想这次他肯定又动了争夺之心。”

宜竹好笑地看着他,“麻烦你弄清楚,所谓争夺,是两人同时对某人某物起意,而你对某人无意,所以这不构成争夺。你又着什么急呢?”

秦靖野惊讶地看着她,缄默片刻,他自以为已经明白了她的话中之话,“你…是在逼我给你一个明确的交待吗?”他顿了顿,胸有成竹地说道:“也好,这是迟早要定的事,我早些说出来也好让你心安!”

宜竹似乎被吓了一跳,她用戏谑而冷酷的口吻说道:“秦公子,你别这么说,好像我是逼男为夫似的,我没那么高的身份,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第三十三章 初次告白(二)

秦靖野意外地笑了笑,他往前走了一步,放柔声音,笃定而自信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我知道你肯定会顾虑自己的身份——其实我也曾经顾虑过,好在我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这次我让你的父亲脱离杨家,让你的哥哥从军,另起炉灶,这一切都是在为我们的将来铺路…”

宜竹心中十分诧异,她能感觉到秦靖野对自己有情,但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说出这种话。如果…哪怕是他在这件事情之前说出这种话,她的反应肯定不会像此刻这般复杂,她没有激动没有欣喜,只觉得滑稽可笑和愤怒。也不对,他即便在表达爱意的同时还不忘侮辱贬损她的家人呢,依旧那么高高在上。对于这样的人,她有什么可留恋的!宜竹心中波澜迭起,但脸上仍是不露声色。她深呼吸一口,这种时候得罪任何地位比她高的人都是不明智的,宜竹竭力平复心绪,出声打断秦靖野的自说自话,认真确认一遍:“我父亲和哥哥的事,真的是你做的?”

秦靖野没有片刻迟疑,立即坦然承认:“是的,京城是非太多,你们一家最好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

宜竹强压下怒火,尽量用心平气和地语气为父亲辩解道:“我承认是因为我父亲的不慎和轻率才引起了这场轩然大波,但我父亲真的是为了万安县的百姓着想,如果韩国夫人征了百姓的田地,那得有多少人家流离失所?他真的不知道乐游原的那块空地属于你家…他是一片好心,虽然办了坏事,但受到这样的惩罚太不公平,何况蓟州刺史张正远一直视我们杨家为死敌…”宜竹说着说着,嗓音不由得有些哽咽起来。

秦靖野又往她走近了些,他的眼中闪着温柔而又无措的光芒,似乎想伸手去扶她,伸到半途又觉得不妥又缩了回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压抑而低沉:“这些我都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但我没有别的办法——”

宜竹听到她这么说,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那你能不能收回成命?”

秦靖野的神色很快恢复正常,他蹙着眉头,默然良久,坚决地摇头拒绝,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请相信我,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秦靖野神情极不自然地截住了后半句,他以为他前面说得够清楚了,不想再喋喋不休地重复同样的话。

“真的没有缓和的余地吗?”

秦靖野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

宜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冷笑不已,这样是为了她好?四周是死寂的沉默,只剩下风吹过竹林的飒飒之声。两人静静对视,他充满期待和不安,她的神色则带着倔强和凄惶。

秦靖野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她的反应跟他预想得相差太远。他为了掩饰这种可恶的软弱和不安,脸上的神情显得愈发高傲严肃,他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对这个答复是不是很满意?”

宜竹气得浑身颤抖,在他做出了这些事情之后,他竟然会以为自己会对这个所谓的答复很满意!他已经冷酷自私、自恋得不可药救了!

宜竹的头脑一片空白,理性和冷静在一点点消逝,她一直压抑着的怒火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提高声调嚷道:“你擅自作主把我父亲贬到西北苦寒之地,从正七品直撸到从八品,且安排在仇敌治下,你让我哥哥去前线冒险,你若不知道前因后果便罢了,你明明清楚的知道,却仍要一意孤行,你竟然还好意思问我是不是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