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靖野以为她会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他没想到她竟会这么疾言厉色地指责他。

他脸上的柔情在渐渐消失,神色重新恢复到往日的冷肃,语调低沉严厉:“不然你说该怎么办?你父亲夹在杨家和宗室大臣们们之间,你觉得他可能独身而退吗?他只能选择站在一边,非此即彼!任何一方都不是他这种人能得罪得起的…你应该庆幸,你父亲得罪的是我母亲这样的人——她一向大而化之,很少对微不足道的人事上心,若是换了别人,你知道结果会如何吗?杨家飞扬跋扈,不知进退,与天下人为敌,他们或许一时半会不能拿杨家怎么样,但对付你父亲这样的小卒却是绰绰有余!”

宜竹的心中掀起层层怒波,她此时已经没有理智去仔细思索秦靖野话中的深意了,她冷笑着抓着其中一点重点反驳:“对于你和郡主大人来说,我的父亲,我们一家原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人;我们一家的痛苦分离也是微不足道的;我还忘了说了,在你母亲眼里,人命也是微不足道的!”

秦靖野神色冰冷,瞳孔微缩,语气疏远而充满警戒:“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方面,我只是想告诉你,世事纷纭复杂,我们评判人和事,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而不只是偏听偏信。”

“你放心,我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不会大放厥词,我只说说我亲眼看到的,——我曾亲眼看到令堂活活打死一个犯了小错的家仆,请问你对这事怎么看?”

秦靖野眼中有些疑惑,他略想了想,沉声答道:“我对此事不大清楚,但我相信我的母亲是一个有决断的人,她做的事自有她的道理。”

宜竹被他这种态度再次激怒,她冷笑着重复一句:“是吗?她做的事自有她的道理,你做的事也自有你的道理,你们不愧是母子,你们真让我开了眼界!”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速速离开这里。

秦靖野却大步向她走来,拦住他的去路:“你不许走,我们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宜竹双眼冒火,冷讽热嘲地说道:“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你非得让我口出恶言吗?——我很想,但我要控制,我怕不小心惹恼了你,遭到不好的下场!”

秦靖野惊诧地看着宜竹,看着她那鲜嫩的嘴唇一张一合,每一句都像利刃一样又准又狠地刺中他的心窝。在来之前,他曾设想过若干种情形,他一直以为即便她不能热烈的回应他,也应该会含蓄的有所表示。他没料到她会拒绝,更没料到会以这种严酷的方式拒绝他。

他不甘、愤怒、失望,但他尽量控制住不让这种情绪浮现在脸上,他的嗓音像多日不曾饮水一样,变得干涩沙哑,居高临下中带着一种旁人不易洞察的低声下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说话?

为什么你不能将目光放长远些?你当日和我谈论时局的高瞻远瞩哪里去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我们两家都已经处在风口浪尖吗?

一切看似平静,只不过是在酝酿风暴而已,它迟早有一天会爆发的。在这之前,我要离开京城,你们一家也要离开。你和你的家人可以借着这段时间重新审视自己,尽量将自己身上的恶习去掉。将来,我们的阻力才会愈来愈小。我前面说过,你的哥哥资质一般,但性格上尚无大错,以后应该不会拖后腿,你的父亲虽然喜欢谄媚,目光不甚长远,但多少有些干才,如果给他机遇,他应该能做出些政绩。再者就是你的姐姐和母亲,她们需要多多注意,但我对令堂已经不抱希望,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龄,通常不会再发生变化。另外我会派一些人来教你一些礼仪和规矩…”

他说完这一大通话,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静等他的回应,他自以为已经放□段,将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

宜竹睁着一双明亮锐利的双眸坦然无惧的盯着他,她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泛起了潮红,不过,那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气愤和激动。

她极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我们一家原来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但你在批评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享有过你所拥有的优越条件的。是的,我的父母兄姐都有缺点。可是他们至今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正在逐渐为我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秦靖野欲言又止,似乎想补充几句。但宜竹的词锋正盛,根本没有他插嘴的机会。

“我奉劝你几句,请不要随意评价别人的德行,有时候你未必有他们高尚;更不要随意评价别人的家庭,因为是人都会护短;还有请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不是你动了心,别人就一定会接受!”

秦靖野终于抓住了空隙,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怒意:“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已经为了你做出改变!

“这就是你所谓的改变?你还是不改的好,反正改不改都没区别,省得我倒欠你什么似的。”

秦靖野再次为之震惊,同时又显得愤怒无奈:“我原以为你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样,原来你也喜欢听那些自欺欺人、连说者本人都不相信的鬼话谎话?男女双方结亲,没有人不会顾虑对方的家世身份和她家人的教养。我有过这种顾虑,但它最终却没有影响我的选择,并愿意为你付出行动,难道这一切还不证明我的情意吗?”

宜竹声音激愤:“你所谓的喜欢就是带着这么一种高高在上的恩赐来批评我的家人吗?你的情意就是在关键时刻突然捅上我们一刀吗?你和你的母亲做什么都有道理,我的家人全部一无是处!我永远也不会对无视我和我亲人价值的人动心!我拒绝得够明白了吧?”

第三十四章 分离

秦靖野的脸涨得通红,双眼迸发出慑人的冷光。气氛一时僵硬到极点,宜竹虽然忐忑但却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秦靖野终究还是把火气按捺下去了,他不能因为对方拒绝自己就大发雷霆,他的骄傲和自尊绝不容许如此!

他此时再一次意外地笑了,他是怒极而笑:“好,你明白了我的心意,我也…明白了你的心意。…我们再无遗憾和瓜葛。”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开,走得干脆利落,气势昂然,没有一句辩解。

宜竹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体内的某种支撑像突然被抽去了似的,整个人又软又疲,她不得不伸手扶着身旁的竹竿。天地一下子寂静起来,竹林中的那一方天空蓝得像景泰蓝瓷器一样,让人心生震撼。春日的长风拂过竹林,萧萧作响。

宜竹仿佛如梦初醒一样,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她今日拒绝了他,以后也许再也没有类似的机会了。后悔吗?可是如果事情重来一遍,她还是会说那样的话。人有时就是这么矛盾,她有时也会嫌弃自己的亲人,但是当别人明目张胆的嫌弃他们时,她又会义无反顾的挺身而出。

宜竹想着即将被迫远行的父兄,想着这盛世背后的危机,越来越灰心。她无力阻挡这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甚至连家人的命运都扭转不了。前途未卜,亲人远离,爱情,平等的爱情更是遥不可及。她曾经心动过的人对她不屑一顾,高高在上;貌似对她心动的人,又让她觉得虚无飘渺。

第一次,她深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想着想着,宜竹不禁悲从中来,她的眸中隐有湿意。泪光朦胧中,她似乎看到秦靖野又站在了他面前,他的神色似悲似喜,又带着些许困惑。

宜竹心里一惊,及时忍住了眼泪,她再仔细一看,竟真的是他,他去而复返。

两人比方才还要窘迫尴尬,只是怔怔地站着,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宜竹急忙调适好心情,尽量做出一副冷淡而又不失礼的模样。

秦靖野没她转变得快,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激动、愤怒和难堪的神情。不过,他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保护色——那就是高傲和假装的漠然。

他酝酿了一会儿,语气艰涩地开口道:“请别误会,我不会再重复自己说过的话。有些话,我只说一遍。这是我第一次被女人拒绝和侮辱,肯定也是最后一次。”

宜竹本能地想开口辩驳,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低头不语,静静聆听,难得的文静沉默。

秦靖野从袖中掏出一只暗红色锦拿,生硬的递过来,硬邦邦地说道:“有人建议我送礼,这个本来是打算送你的。方才走得太急,忘了。”

宜竹有点诧异,两人既已决裂,她怎么好意思收他的礼物?

她坚决地摇头拒绝,秦靖野脸色阴沉,十分吓人。宜竹忙改口建议道:“你留着送给下一个女人吧。”不知怎地,她在说到这一句话时,心上像是突然被针刺了一样,丝丝缕缕地疼。

秦靖野怔了片刻,嘴角逸出一楼冷笑,他喃喃重复着这一句话:“送给下一个女人?——你以为我像你,心中早有别的人选!”

宜竹的怒意再次被他勾起,扬眉质问:“你是来送礼还是回来吵架的?”

秦靖野不管不顾,仍然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我希望你看清楚他的为人,他表面上不在乎你的身份,甚至引你为同类,可我知道,他十分在乎女方的家世身份。我不否认他对你有情——我不是相信他的情义,而是相信自己的眼光。但他对于你的感情决不会越过他的前程——他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所谓的淡泊名利其实就是在等待时机。”

宜竹淡淡接道:“你似乎对他很了解。”

“是的,因为我也是男人,并且还是他的堂哥和对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可是,我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秦靖野再次默然无语,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很好,可我不会再那么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他不管宜竹的态度,直接将锦盒硬塞到她怀里。“这是要送你的,自然属于你,你不想要可以扔掉——请别当我的面扔。”

秦靖野这一次是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宜竹失魂落魄地慢慢地走了竹林。院中,平氏和宜兰他们早已起床了,众人得知秦靖野来了,又听说他们两人在竹林散步,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期待和紧张。

宜兰性子急,第一个开口询问:“二妹,怎么样了?秦公子说什么了?”

宜竹目光呆滞,勉强笑笑:“我什么也改变不了,爹还是得去西北,哥还是要从军。”

一家人的激情再度委顿下来,平氏又开始哭天抢地叫喊起来。众人劝的劝,陪哭的陪哭,家中乱成一团。

京城从此再无平静,四月,杨妃诞下皇子秦珓。秦珓一出生就万众瞩目,出生第三天便被封王。杨家众人甚至迫不及待地要皇上封他为太子,杨家与诸皇子之间的矛盾再次扩大,已达到了白热化状态。五月,英王、成王、平王三位皇子分别被贬为西北、西南和东南。郑靖朗也来告别,他要去肃州的姨母家探亲。同时,武安郡主和韩国夫人的争地事件也有了结果,最终是杨家获胜,圣上另外赏赐了韩国夫人五亩亩良田建造宅邸。武安郡主全家被迁到她的食邑所在地——羌州居住。杨府众人拍手称快,大肆庆祝。

宜竹家也有了喜信,那就是杨镇伊从军的指令突然取消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杨明成被贬西北的事已是板上定钉,再无更改的可能。其实杨家还真有这个能力更改命令,可惜没人去因为杨明成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求情。

事已至此,一家人反倒平静下来。倒是宜竹的祖母气得病倒在床。杨明成在五月出发去西北,一家人惨然分别。

五月入夏以后,京城的天气异乎寻常的闷热。

父亲走后,宜竹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宜兰和章文生的感情也渐渐冷却下来,她终日黯然神伤。倒是宜梅时不时地来陪陪她。宜竹劝大伯赶紧把生意收敛了,多买些粮食藏起来。大伯可能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倒也听取了宜竹的一部分建议。

宜竹把家中的银钱大部分买来粮食,酿成酒藏在地窖里。平氏一直心忧丈夫也没心思管她。做完这些,宜竹心里不安,她三番五次地劝家人:“不如,我们回老家去吧。”可惜每人都有牵挂和走不了的理由,没人愿意离开。他们和京城的百姓一样,坚定地认为,即便有什么意外,也是京城最安全,因为长安城有英明天纵的皇帝陛下和潼关天险。

第三十五章 战乱初起

杨明成离开长安两个多月后,就托人捎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张正远和他的属下虽然对他颇有微词,但并没有为难他。他们这些人的性格仍跟以前一样刚直不阿,清高孤傲。他只需做好份内之事便好,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处处逢迎,日子反倒过得很舒心。只是家人不在身边,甚为思念。

宜竹读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全家一直害怕张正远会因为对杨家的私恨而为难父亲。现在看来,是他们多虑了,张正远那一众人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们不会也不屑于使用那些卑鄙手段为难别人。她突然想到,也许,秦靖野当初下令时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还有,他让哥哥去羌州从军应该也有别的用意。只是他当初什么不直接说明呢?想到这里,宜竹多少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和鲁莽,但下一刻,她的耳畔又响起了秦靖野那高高在上、毫不留情的批评她全家的话语,且不管他的心思如何,单他这种态度着实让人恼怒。她赶紧撇掉杂念,继续读信。

父亲在信的末尾说,他不日就会升迁,有可能会到蓟州治下的一个下县去做县尉,俸禄虽比不上从前,倒也够一家人勉强度日。如果他们不嫌弃西北苦寒,可与天凉之后上路去蓟州和他团聚。

这一封信让宜竹一家人跟炸了锅似的,平氏又是哭又是笑的。接着全家坐下来商量到底要不要去西北。杨镇伊和宜兰多少有些不情愿,他们一个怕苦一个舍不得情郎,宜竹倒是愿意去,她总觉得京城不是久呆之地,按她的想法,回益州老家才好呢,可惜没人赞同。平氏是左右为难,她既放心不下丈夫,又顾及儿女的意愿,问来问去,一时也没个定见。

最后她决定去问问婆婆的意见。赵氏听到宜竹给她念完信后,也是喜忧参半,唉声叹气。

宜兰生怕祖母同意他们一家去西北忙出言委婉劝阻,她不好意思拿自己说事,便拿祖母和宜竹为借口:“祖母年纪大了,父亲不在身边,我们应该服侍你老左右。还有就是二妹的婚事,西北那是苦寒之地,哪有什么合适的人家,若是一去几年,岂不是都耽误了。”她这么一说,赵氏也跟着犹豫起来。最后大伯母出来劝了几句,说若是担心宜兰的婚事有变,可以和章家商议将婚期提前,反正宜兰已满十五岁也可以出嫁了。当然,这话不能由女主明说,只需拿话暗示便可,章家若有心,岂有不明白的。宜兰听到王氏的话,脸现飞红,羞涩不语。平氏也觉得此话甚为有理。

过了几日,平氏跟章文生的姑妈章氏相见时,就委婉地表示自家可能去西北与丈夫团聚,这一去不知要呆多久,宜兰年纪也不小了云云。话已说到,平氏和宜兰就耐心地等着章家的动静。

不知章家打的什么主意,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黑不提白不提。平氏心里直犯嘀咕,但他们家又不好主动再问。事情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宜竹本能地觉得不妙,自从父亲被贬后,章文生明显地与他们家疏远了。特别是那次他劝宜竹对秦靖野投怀送抱被她“请”出家门后,他愤愤然说,他们这一家根本没什么前途,老的不自量力,小的不知好歹。硬生生地把大把机会给错过了。她将这话说给平氏听,平氏愤声怒骂,但念及两家已经定亲,只好暂且忍下来。

转眼间就到了九月,章文生却收到了郑靖朗的一封急信,让他护送她的妹妹去肃州。章文生因为贵人的另眼相看,分外高兴,自然欣然从命。宜竹再次趁机劝家人去跟西北,并撺掇伯父一家同去。杨明功当然不肯同意,他们两家若是一起去,将以何为生?

然而他们一家还没成行,时局便突然发生了变故。先是杨明忠因为与康节度使不合,在陛下面前屡进谗言说他要造反。陛下见怪不怪,他自认为待康拓利有天高地厚之恩,再加上康拓利屡表忠心,他对此人是深信不疑。但是杨明忠的再三刁难彻底惹恼了康拓利,他最终以“清君侧”为名提前发难。

康拓利于圣元四十四年的九月底起兵范阳,一路烧杀抢掠,兵峰直接洛阳长安。此时国家太孤日久,百姓士兵久不作战,骤闻叛乱,惊惶失措,河东诸郡纷纷望风而降。贼兵一路势如果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京城百姓既惶恐害怕又觉得有所依仗,京城也许才是最安全的。宜竹知道这场战乱迟早会来,但没料到竟会这么快。她尽量保持镇定,带着全家将贵重些的家什全部搬到地窖,为数不多的首饰也收拾好随身带着。大伯一家也跟着如果如此照办。他们悄悄地将店铺关闭,剩下的货物全部藏到地库。两家人赶制了许多四麻袋干粮。

时局一天坏似一天,十月初,洛阳失陷。不久,皇上听信监军谗言,冤杀驻守潼关的两员大将。宜竹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坚决地要出城去西北投奔父亲。平氏此时也没了主意,杨明功这次没反对,弟弟不在,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两家的主心骨。两家人用了两天时间草草地把房子店铺安排好,茶楼自然也开不下去了,她给几个伙计多发了几个月的工钱,打发他们回去。

次日黎明,城门一开,他们两家就随着潮水般的人流涌出了城。此时,前线战局虽然屡次失利,但潼关尚未失守,长安城中还有不少百姓仍在观望。有部分人则按捺不住,开始悄悄逃亡。这毕竟是个具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即便只是部分逃亡,城外仍是人流如海,官道上人人争先,车流抢道。那些富商大户商着人多势众,马匹健壮更是肆无忌惮地横冲直压,时不时地撞车翻车事故发生。两家人一路心惊胆战,小心避行。

头几天尚算平稳,到了第四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了:潼关已经失守,贼兵即将杀入长安,陛下携贵妃、皇子公主们及杨家众人逃往西南去了。消息一出,众人哗然,有的担忧有的庆幸。

过了兴平镇后再往西,道路越来越窄,难民却越来越多,路上拥挤不堪。有人传言胡兵在后紧追,这一消息搅得人群惊恐不安,上路时愈发拼了命的往前挤。

到了午饭时,宜竹一家人缩在马车中啃着干粮,为了出行方便,她们姐妹四人全部换上了半旧的男装,一头青丝也用青蓝幞头裹了起来。他们稍作休息,便接着打马上路。

就在这时,从东北方向驶来数辆华贵耀眼的马车,众人一看这派头,纷纷避让。杨镇伊也将自家马车给往道边挪了挪,哪知这家人跋扈异常,明知道路不宽,仍大摇大摆地齐头并行,硬生生地

将几辆百姓的牛车撞翻在地,宜竹家也被殃及池鱼,倒霉的是,他们恰好正停在沟边,两辆马车侧翻在地,平氏碰得鼻血直流,镇飞疼得哇哇大哭,杨镇伊气得破口大骂。车中的东西撒了出来,有部分干粮还掉到了濠沟里,幸好沟是干的。宜竹让宜兰照料母亲和弟弟,自己跟小麦他们跳下去捡东西。干粮在逃难时可是至关重要,一点也不能丢下。

宜竹和小麦刚将东西捡完,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快走啊——胡兵真来了——”

众人惊得脸色煞白,大伯杨明成在前边大声催促道:“快,快上来,不要捡了!”杨镇伊和小冬跳上了马车,控着缰绳,只等着两人上车。宜竹和小麦两人正要跃出濠沟,不想事情再度生变,不知是哪个惊慌失措的难民,一鞭错抽在宜竹家本就惊惶不堪的马身上,那马嘶鸣一声,立即发足狂奔。杨镇伊赶的那辆马车在前,也被身不由己地裹挟而去。

平氏和宜竹高声尖叫:“不能走,还有人哪——”杨镇伊和小冬试了无数次根本停不下来,后面的车流如滚滚波涛一样。一层一层地盲目地向前涌动,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孩子和女人的哭叫声。

小麦看着马车远去,一时欲哭无泪。宜竹从惊骇和慌乱中渐渐冷静下来,她们两个跃出濠沟,尚着荒芜的农田追随着车流的方向而去。

第三十六章 逃难路上

宜竹和小麦尚着尘土飞扬的官道直往前走,天气阴沉沉的,两人的心情比这天气还压抑。她们虽然身着男装,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子。她们若是长时间落单,一旦引起歹人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她们一定要尽快在天黑之前赶上家人。两人约摸走了十多里路,遇到了第一个岔路口,此路分为三条,但不知他们家人走的是哪一条?宜竹颇费踌躇,最后她一咬牙选了一条车辙最多的小路。

两人相互鼓励着走了二里多路,这时宜竹一看清前面的地势心里后悔不迭。这条路的两旁尽是树林和荒野,骑马坐车的走这条路是为了抄近道。可是步行行走其中,让人不禁心惊胆战。

“咱们折回去吧。”小麦直觉不妙,压低声音说劝道。

宜竹点头,两人掉头发足狂奔。她们没跑多远,就听见不远方传来一阵男子不怀好意的嬉笑声,两人吓得面色发白,立即机警的捂着嘴,免得自己叫出声来,引来了那些人的注意。

宜竹拉着小麦藏到一处枯草堆中,她们刚藏好,就听见了马匹的嘶鸣声和车轮驶过的辘辘声,紧接着是男人的狂笑声和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拦住,拦住,车上有美人儿——”

“快,刘伯,快点——”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紧张发颤的声音。宜竹比那车上的人还紧张,她们好歹还有帮手和马车,而她们…

她默然无声地掐掐小麦,让她一定不能发出声音。

两人缩成一团,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那脚步声和吓人的笑声越来越近了,马车上传来了一个老者气极败坏的声音:“小姐,马太累了,路难走…”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这股沉默很快便被一阵令人恶心的□声打破了:“美人儿,走不了吧,哥哥来帮你。”

宜竹紧张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既为自己担心,也为马车上的那个女子担心。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一声绝望而愤怒的哭喊声几乎刺破了宜竹和小麦的耳膜:“表姐,你——你能这么对我——表姐——”

“驾——”马车辘辘而去。

“哈哈,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好好,来,咱们分了这包金银和这两个小美人儿。”

宜竹和小麦全身的血液快要冷却了,背上刷地起了一股寒流。

“你们去死!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霍州刺史,你们敢动我——”

宜竹心头震撼,怪不得她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那么熟悉,原来她竟是王绮!

接下来的事情让人不忍闻听,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狞笑声,布帛的撕裂声,一声声刺激着宜竹的耳膜和良心。她十分矛盾和惊恐,若是贸然出去,营救不成,说不定连她们两人都得搭上;若是不救,她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如花少女惨遭歹徒的蹂躏吗?她今日见死不救,来日自己遇到危险,谁又帮她?

宜竹矛盾着,犹豫着,手不由自主的伸向了鹿皮靴中,这里头装着一把匕首,他们逃难前每人都备了一把。

小麦喘着气,极小声地说道:“小姐,只有两人。”宜竹的心情大定,只有两个男人,她们有四个女人,很有胜算。

两人悄悄掀开枯草,浑身颤抖着向下看去,眼前的情景令人作呕,那两个贼兵衣裤半退,正撅着屁股欲要行凶,王绮和另一名女孩仍在死命反抗。两名贼人并没注意身后的异样。

宜竹和小麦对视一眼,她紧握着雪亮的短刀,咬紧牙关冲了上去,对准那个贼兵的后门,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一捅,暗红的血溅了她一身。

“啊——啊”旷野中响起了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宜竹是第一次动手伤人,方才是凭着愤怒和血气之勇,此时却吓得连连后退。贼兵身下的王绮此时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她腾出手来飞快拔掉头上的金钗,像一头发怒的母兽一般,恶狠狠地对着施暴者的脸部、眼睛狠戳一气。那贼人鬼哭狼嚎地惨叫着跳着。

宜竹猛然回过神来,从地上捡起石头对着那人没头没脑的乱砸一通。四个女人像发了疯一样,又戳又砸又踢又打,过了很久很久,小麦带着哭腔喊道:“小姐,他们早死了,省省力气吧。”

王绮惨白着脸转向宜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是你救了我——哈哈——我曾经讨厌的人救了我,我的表姐却将我推下马车,真可笑。”宜竹以为她是受到刺激疯癫了,连忙好声安慰。

王绮笑着笑着,突然哭了起来。那名丫环模样的女孩披头散发地扑上来,主仆两人抱头痛哭。

宜竹渐渐冷静下来,小麦走过来,将那柄匕首从死人身上拔将出来,在他衣服上擦净,然后再递给宜竹:“小姐,收好后,以后说不定用得着。”宜竹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她以前只觉得她是个本份能干的女孩,没想到她遇到危险却如此冷静勇敢。

小麦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生父是个屠夫…”宜竹惨然一笑,主仆两人忍着恶心将两名死人身上的东西搜刮一空,包括崔玉姗丢下的那包金银。她们做完这一切,王绮主仆两人已勉强镇定下来,此地不可久留,四人搀扶着继续往前,这条路是断不敢再走了,她们决定折回官道。

天色越来越暗,四人的心也越来越焦急。

宜竹安慰王绮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王绮惊魂稍定,便拉着青衣丫头对着宜竹一躬到底:“杨姑娘,大恩不言谢,此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宜竹连忙扶起她说道:“此事就此放下吧,我们虽是帮你其实也是帮已。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我们女子的处境尤其艰难,若有余力理当相帮。”

两人边走边说,她们这才发现,原来她们对彼此都有着根深蒂固的成见。如今成了患难之交,不禁唏嘘感慨,相视一笑,将往昔那不大不小的恩怨尽皆泯去。

四人折回官道时,已是暮色四合。路上行人稀少,偶或有马车驰过,四人也不敢轻易抬手相拦。天气越来越冷,她们搓着手跺着脚,引颈悬望。

宜竹道:“咱们不能再等了,一会儿再来辆马车咱们就去阻拦,先看主人如何,那觉得可行,咱们再许以重金请他帮咱们带到前方的驿站。”

王绮沉吟片刻,果断答应:“就这么办。”

说来也巧,她们这厢刚下定决心,没多久,就从东北方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为首的是两个壮年男子,后面跟着两辆马车。他们的速度很快,根本容不得两人迟疑,宜竹和王绮一齐出声:“两位壮士,请停一停!”

为首的两人闻言放慢了速度,缓络而行。

两人趋前一步,简明扼要地提出了请求,王绮生怕对方不肯相帮,又搬出了自己的家世:“我父亲是霍州刺史,壮士若能搭救,将来必有重谢。”

王绮说话的时候,另一名高大黑壮的男子举起了火把,借着火光对着四人逐一照看审察。轮到杨宜竹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多停留了一会儿:“姑娘可是姓杨?”宜竹先是一愣,随即坦然承认。这时,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一名举着风灯的中年妇人,她和声和气地说道:“我家夫人请四位上车。”

宜竹心里既欢喜又迟疑,王绮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袖子,示意她放心。

宜竹和那中年妇人一打招面,立即惊喜叫道:“原来是你!”这人正是今年春天给她家送礼的妇人。那妇人也有些惊讶,她笑着扶着宜竹和王绮上了第一辆马上,小麦和王绮的丫头青蝉则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车里坐着的正是今年上元节跟杨家撞车、后来命人送礼的齐夫人。齐夫人四十多岁,生得福态圆润,面庞白净端庄,气质温柔敦厚。宜竹悄悄打量着她,对方也含笑端详着她,三人互相见礼,寒暄几句,齐夫人便请她们吃点心,两人折腾了半日,早已饥肠辘辘,稍稍推辞一下,便接受了。

齐夫人又问了两人与家人走散的事,当她听到崔玉姗为了自保竟不惜把表妹推向马车时,不禁一脸惊讶,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期间还遇上了两小股溃兵,宜竹和王绮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齐夫人却不惊不乍,神色安详。那两名壮年男子功夫十分了得,寻常人等不在话下。

宜竹好奇地问道:“那两位是夫人的什么人?”

齐夫人笑道:“他们是来接我的,那个黑壮的是我的义子,我的儿子从军去了。”宜竹想了想,齐夫人的义子应该就是那个问她话的人。如此说来,对方认得她倒也不足为奇。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在一个破落的小镇上停下打尖。镇上的人都逃得差不多了,人们只好各自寻找房间,饮马打水,随便吃点干粮,拿着铺盖将就着歇息一晚,明早再上路。

宜竹满怀希望能在这里遇到自己家人,她跃跃欲试想去挨个打听。齐夫人明白她的心思,立即让人去帮忙打听杨家人的消息。

第三十七章 危城相遇(上)

宜竹又问王绮怎么办,王绮一脸黯然,说她的父亲和兄长都在霍州,家中只有嫂子和几房仆人,她因为与嫂子不和,这次就带着奶娘和丫头跟着崔家一起出逃。不想在路上遇到了溃兵,家仆死伤大半,如今也不知怎么办。齐夫人听罢先是劝慰了王绮一番,接着又派出一个人去寻找王家的人。

等了好一会儿,宜竹有些坐不住了,她正要跟齐夫人说一声自已下去找,就在这时,齐夫人的义子刘十七黑着脸气极败坏地回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长串尖锐的、十分耳熟的骂声:“你这个混蛋,你把我妹妹弄哪儿去了,你赶紧把人交出来——”

接着是杨镇飞的威胁声:“我爹可是大官,你给我等着!”

宜竹顾不得尴尬,心中只觉得万分欢喜,她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喊了一声:“姐——”宜兰一听到妹妹的声音,激动不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宜竹急忙跟她解释自己被搭救的经过,宜兰渐渐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丢后,全家都快急死了。我们一直想停下来去找你,后来好容易停下来,不想却遇到溃兵劫道,他们抢钱抢物,还…调戏女人。大伯和大哥跟他们动了手,娘去帮大哥也被打伤了…”

宜竹忙问娘和大哥怎么样了,宜兰又说母亲尚无大碍,小冬在照料她,杨镇伊带着伤折回去找人去了。只是大伯一家被冲散了,至今尚无下落。宜竹听了心如刀绞一般,恨不得赶紧飞回家人身边,她拉着宜兰扯着镇飞去向齐夫人道谢。齐夫人笑着姐弟三人寒暄几句,又给镇飞拿了点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