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兰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她见眼前这位夫人慈眉善目,在得知两家还有交情后,心中大定。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么说来,是我莽撞了。”宜兰忸怩了一会儿,走到刘十七面前施了个礼,惭愧地说道:“这位壮士,对不住,方才我、我误会你了。”

宜竹趁机问他们方才到底发生了何事。刘十七鼻孔朝天,哼哼道:“你问她。”宜兰面带尴尬地解释说,方才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举着火把带着镇飞到处向人询问有没有见到一个两个传青衣的女孩子。那刘十七举着火把一直盯着她看,还跟着她走了一段距离,她看他样貌凶恶,来意不善,就觉得他不是好人,狠声骂了他一顿。刘十七在弄清楚她就是宜竹的姐姐后,心中有气,就硬梆梆地丢下一句:“你妹妹在我手上。”

宜兰登时大惊失色,但她身边也没别人可以依靠,她怕刘十七跑掉,就死死地抓住他。镇飞也上前给姐姐帮忙,又踢又打的,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欺负女人孩子。刘十七气极败坏,甩开两人便走,宜兰也顾不得害怕带着和镇飞在后面紧追不舍。这就是宜竹初时看到的那一幕。

宜竹听罢,心里又感动又好笑,她立即帮着姐姐刘十七道歉。齐夫人也笑着帮忙劝说,刘十七勉为其难的原谅了宜兰,末了,嘴里还嘀咕一句:“你们杨家人果真个别。”

此事已了,宜竹又开始担忧起哥哥来。刘十七自告奋勇地说要骑马回去找他。宜竹这才放了心,她拉着宜兰向齐夫人告别,准备回去看看母亲,王绮也要跟着她去,六人辞别了齐夫人一起往平氏落脚的地方赶去。

平氏一看到失而复得的女儿,又惊又喜,抱着宜竹失声痛哭。宜竹看着她腿上头上都是伤痕,心里十分难过,忍不住落了泪。她偎在母亲身边简单地诉说了事情的经过,轮到王绮时她特意跳了过去,只说四人见事不妙,合伙发力打伤了贼人逃出了生天。虽然那两人行奸未遂,但传出去终归不好听。她在齐夫人那里也是一笔带过并未详说。王绮心里愈发感激宜竹,她救了自己的命,即便是逢人就说,她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那毕竟就是事实,可是她为了自己的名声,硬是将自己的功劳给隐去了大半。

宜竹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接着从行李中翻找出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仔细地给母亲敷上药膏,小冬身上也有伤,宜竹让他自己去敷。就和宜兰镇飞去捡柴火让小麦生火做饭。他们出逃时连锅和水壶都带来了。

她想着这里肯定已没有空房间,便折回去请齐夫在这里落足,虽然他们这儿也不过是两间破屋子,但聊胜于无,非常时期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齐夫人欣然答应,她留下一个人在原地等带刘十七和车夫,便跟着宜竹一起来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

平氏挣扎着坐起来,再三向齐夫人表示感谢。齐夫人笑道:“都是落难之人,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

平氏觉得无以报答,便狠心咬牙让小麦多拿些肉干出来煮汤,为了节省空间,他们只带了两口小锅。肉的香气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甚至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

肉汤刚刚煮好,刘十七带着满脸挂彩的杨镇伊以及那个叫秦成的男子和车夫一齐回来了,车夫说王家很可能不在这条路线上时,只能等明日再继续打听。王绮脸色黯然,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宜竹安慰她说,她们两人可以跟着他们先到蓟州,到时再托人送信让王家来接人便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人数全部到齐,平氏拉着儿子对刘十七再三感激,不消细说。杨镇伊带着人把牲口安顿在另一间房子里,又把马车拴紧锁好才折回屋来。

宜竹用木碗给齐夫人刘十七等人盛了肉汤递上干粮,人多汤少,每人都只分了一碗,众人推辞一番便接过喝了。干菜肉汤再泡上类似于后世新疆人吃的像馕那样的干饼,这本是十分普通的饭食放在此时却是极为难得的美味。

刘十七吃饱喝足,心情好了许多,没头没脑的感慨道:“本以为这是件苦差事,没想到多少还有些好处。”那个叫秦成的很稳重,话也不多,刘十七说话时,他时不时用目光制止他,刘十七只好闭口不言。

天已彻底暗了下来,刘十七和秦成又到外面弄了柴禾回来,在屋里架起了两个火堆,男女各一堆。齐夫人觉得男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像话,便拿出让丫头布帛,悬挂在梁上,勉强遮了一遮。

秦成见此情形略有些不安道:“要不,我们再去寻间屋子吧?”

平氏大声道:“寻间屋子?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幸亏是到得早才占了这两间屋子,有的人为房子都打起来了。你们就安心呆在这里吧,大家都这样,谁也不说谁。”

宜竹也劝道:“是啊,你们别多想,非常时候哪有那么多讲究。何况有你们在,我们心里也踏实。”

秦成冲她笑了笑,又重新坐了下来。众人各自打开铺盖,靠着火堆挤在一起。不多时,刘十七那边就传来了一阵如打雷一样的鼾声。宜兰气得直挫牙,这是什么坏习惯?平氏小声劝他:“一会儿就习惯了,男人都这样。”

宜兰轻声道:“有的就不这样。”说到这里,她忽然叹息一声,默然不语。宜竹猜想她可能又想到章文生了。

宜竹今天实在够累的,徒步跋涉了那么远的路,又遇险受惊,如今全家重聚,她心里顿感踏实不少,不多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的挤在王绮和宜兰之间,宜兰还好些,王绮估计因为白天受了惊吓,睡得极不踏实,一会儿哭着喊娘,一会儿痛骂表姐。众女皆被她惊醒,王绮十分不好意思,再三表示歉意。男人那边也受到了干扰,唯独刘十七的鼾声丝毫不减音,宜竹挺佩服这种人,任何时候都能吃得香睡得好。

宜兰极小声地对宜竹说道:“他真像头猪。”

宜竹蹙眉提醒她:“姐,他可是咱家的恩人。”

宜兰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份,赶紧改口:“像头好猪。”

宜竹:“…”

然而就在这时,门上响起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敲门声。

平氏壮着胆子问道:“谁?干什么?”

这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开门,快开门,这是老子的房子!”

宜竹和宜兰她们腾地坐了起来,心砰砰地乱跳起来。鬼才相信这是他们的房子,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敲门声越来越响,那扇破门似乎在摇摇欲晃。

杨镇伊他们终于被吵醒了,他破口大骂:“这是爷的房子,你找死啊?”接着秦成也出了声。

敲门声骤然停了,杂乱的脚步声愈走愈远。

宜竹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当时便脱口而出道:“他们这是在试探,若是听到屋里只有女声,没有男人的声音,或是只有一个男人,他们说不定会破门而入。”

齐夫人声音凝重地接道:“极有可能。”

两人的话音刚落不久,她们就听到静夜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刘十七和秦成一跃而起,抓起刀就往外跑,杨镇伊也想跟着去,却被齐夫人拦下了:“他们两个就够了。”

宜竹宜兰她们紧紧地靠在一起,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过了很久很久,她们听到刘十七推门的声音,随着夜风先进来的是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刘十七怒声大骂:“他娘的王八羔子,有本事去打胡贼啊,吃了败杖不说,还有脸来抢百姓。老子见一个宰一个!”

宜竹本以为他再说一说杀人的经过,没想到他拴好门,往地上一躺,倒头又睡了起来,片刻之后,如雷鸣一样的鼾声再度响起。

第三十八章 危城相遇(中)

宜兰这次没再埋怨刘十七的鼾声,相反她还莫名的觉得安心。十月的夜晚已是十分寒冷,这间破屋子四处透风,众人时不时被冻醒,他们断断续续的睡到了天亮。

一大早平氏便让小麦和青婵煮上两锅稀肉汤,让大家暖暖身子好上路。吃饭时,宜竹问齐夫人:“昨天忘了问夫人要去什么地方了?我们要去蓟州。”

齐夫人沉吟不语,面色略带犹豫,正在饮马的秦成突然插话道:“我们要去云州投奔亲戚。”刘十七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停住了,继续低头喝汤。齐夫人笑道:“是啊,是去云州,我有好几家亲戚,一时拿不定主意投奔哪家。”宜竹想了想,她记得云州好像在蓟州的西边。这么说,他们依旧可以同行。

战争打破了社会的平静状态,那些地痞流亡社会渣滓没了律法的约束,趁机兴风作浪。他们自然不敢动那些人多势众的大家族,但像宜竹家这样男丁单薄的小门小户就有些危险了。和刘十七秦成这样的高手同行,他们的安全自然会得到极大的保障。

吃过简单的早饭,众人继续上路。这时他们发现了一个难题,宜竹家的马是便宜的劣马,跑跑短途还行,但跑长途就有些吃力了。根本不能和齐夫人那几匹膘肥健壮的马匹相比,马车的行驶速度自然快慢不一。

平氏神色窘迫,但她又不愿意在人前失了面子,便打着哈哈说道:“哎呀,我家原先也有你们这样的好马,不过,都在战乱中丢了。只得用这种不中用的牲口。哈哈。”宜竹心里有些埋怨都这时候了爱面子,但她嘴里也不好说什么。齐夫人笑得仍旧很温和,顺着她的话接了几句。

最后还是秦成想了个好法子,他们用自己的坐骑和拉车的互换了一下。这样一来,速度就快了许多。他们也没忘记打听王家的消息,结果很令人沮丧,王家的车马早已走远了。秦成稍一思索,说他们可以绕道将王绮主仆送到霍州。王绮万分感激,再三道谢。

一路上,不断地有让人沮丧的消息传来。有的说长安洛阳已经陷于贼手,今上已经逃往蜀地。众人的脸色越说来越阴沉,一个个愁眉紧锁。

平氏心里十分忧虑,时不时念叨一句:“也不知你爹那里怎样了?”

他们一路晓行夜宿,在十天后终于到达了蓟州地界。还好,蓟州此时还没遭贼兵涂炭,宜竹一家人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秦成望成那蓟州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齐夫人,他朝杨镇伊和平氏一拱手:“你们已到蓟州,我等要继续西行。我们就此分别吧,后会有期。”杨镇伊这一段时日跟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分离在即,竟有些不舍之意。王绮对宜竹一家更是依依能舍,想着这一离去,不知何时再见,心中愈发难过。平氏也十分喜欢王绮,用长辈的口吻劝道:“回去以后好好跟你嫂子相处,别再任性了。”王绮含泪点头应答。

平氏和宜竹热情挽留邀他们到城中歇息一晚再走,齐夫人坚决谢绝,说接下来还有一段长路要赶,怕稍一耽搁会有变故。宜竹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挽留。她想着反正已到了目的地,问过母亲后,便将车上所有的干粮悉数赠于齐夫人等人。齐夫人也没推辞,笑着接受了。

两拨人马在路口殷殷道别,然后分道扬镳。

路上,平氏感慨道:“多亏遇了他们,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战乱时期,男人可中了大用了。”

杨镇伊一脸不满:“娘,我们男人在什么时候都很中用。”

平氏不搭理他,继续跟女儿叨唠:“那个齐夫说她是奶娘,我怎么瞅着不像,你瞧她那身气度,比杨家那些夫人都有派头。”

等进了蓟州城,众人顿觉气氛陡变。宽阔的城墙上,身着盔甲手持兵戈的士兵们来回奔走,城垛上矛戈森然,在冬日的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寒光。一群群士兵和百姓推着成车的柴草井然而又匆忙的排除进城。

进城时,平氏向守门的士兵说出是杨明成的家眷,那士兵一听,生硬的脸色稍稍柔和些许,客气地说道:“你们稍等片刻,我让人去问问。”趁那士兵错身的功夫,平氏得意地对儿女们说道:“瞧你们的爹多威风,这才来多久,连守门的都对我们毕恭毕敬。”宜竹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杨明成带着一队巡逻兵风尘仆仆地便赶来了。他见到妻子儿女,脸上是既喜又忧,问了几句路上情况,接着又问起大伯和祖母。平氏带着哭腔诉说了路上的遭遇和他们冲散的经过。杨明成听到大哥和母亲被冲散,倒是释然地叹了一口气:“大哥素来稳重,想来应该没事。分散了也好,蓟州也并非…”说到后半句,他左右看看,急忙闭口不言。

宜竹全家被安顿一个小院中,杨明成本来即将赴任,谁知战乱骤起,他仍然做着以前的职务,同时兼管一些琐细的杂务。

到达的第二天,杨镇伊便和城中的青壮年一起被征到城外挖护城河做杂务,接着平氏母女三个也要跟全体官员的家眷们一起制军粮,缝军衣。平氏颇有微词,觉得自己丈夫好歹是个官员,哪能如此作践她们。

杨明成无奈的解释道:“没办法的事,城中官员的家眷都去了,非常时候,忍不忍吧。”

平氏听罢,也不再说什么了。

时间进入了十一月,杨明成每日早出晚归,宜竹母女三人也从不闲着,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让人不安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河东二十四郡全部陷于敌手,契丹部族叛乱了,吐蕃蠢蠢欲动,那些一直被大秦的强大国力威慑的周边各大部落都在厉兵秣马、伺机而动,整个大秦王朝战火遍燃,危机四伏,西北亦是岌岌可危,蓟州城中人心惶惶,城门已经关闭。

战争在十一月中旬的黎明开始了。这一天全城的人们还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紧张急促的号角声惊醒了。胡兵已经濒临城下!

宜竹依旧跟着母亲姐姐去制造军粮,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父亲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蓟州城头,人喊马嘶,鼓声杀声震天动地。女眷们紧蹙着眉头,担忧她们的丈夫、儿子、父亲全都像哑巴一样默然无声的劳作着,谁也无心说话。

偶尔有人说话,却让在场的人不寒而栗,有一位官家夫人模样的女子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纸包说:“这是我家相公昨晚给我,一旦城破,就让我吞了它,免得…受辱。”

其他女人有的说准备了匕首,有的说到时一头撞死,众人越说越热烈,气氛悲壮又悲哀。宜竹一直低着头没有插话。

平氏看着两个女儿,嘴唇动了几动,眼中蓄满了泪。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蓟州城没被攻破,他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城头的士兵尸体一担担地往下抬,张大人三次下令征丁,第一次征的是十七岁以上的男丁,第二次是十五岁以上,这一次降到了十三岁以上。粮食越来越少,她们起初能吃个七分饱,如今只有四分饱。

杨明成偶尔抽空回来时,看着日渐黄瘦的妻女,无力而又悲凉地跺足长叹:“你们要是回老家该多好啊。”

这天晚上,父亲回来时已是半夜,他的脸上犹带着泪痕,颤抖着手往怀里掏东西,宜竹心头既紧张又悲哀,难道父亲也要效仿那位有风骨的官员给妻女送毒药吗?

东西终于掏出来了,不是毒药,而是三个硬邦邦的黑面团子。

“你们分着吃了吧,我省下一个,另外两个是别人送的…他们被流箭射中要害,当场就死了…”

宜竹握着半个硬得像砖头一样的面团,心渐渐地变硬变冷,却怎么也下不了口。

从这天以后,父亲和哥哥极少回来,守军越来越少,他们吃住在城头上。妇女们有气无力的做着活计。这日又有人说要自杀守身云云。宜竹突然高声说道:“怎么都是死,为何我们不去上阵杀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死也死得壮烈?”

众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到了第三日,宜竹再去干活时,惊讶地发现这些女人都换上了男装,绾起了满头青丝,有的还怪模怪样地拿着兵器。

这一群仓促而成的娘子军大义凛然、浩浩荡荡地向城头涌去。

守门的士兵拦住了她们。群情汹涌,高呼着要见张大人。张大人自然没空理会他们,过了很久,才有一个满脸不耐烦的男子走了过来。

连日的战争让他脾气异常暴躁,他冲着这帮无事生非的女人咆哮道:“你们还嫌不够乱吗?打仗是男人的事,跟你们无关!都回去,回去!”

宜竹比他吼得还响:“跟我们女人无关吗?为何城没破,你们这些做丈夫做父亲的就忙着送妻子女儿毒药匕首?让她们好及时自杀守贞?若是城破,我们不是死于敌手,就是死于自己的父兄和丈夫之手,你敢说战争与我们女人无关?我们不要无奈屈辱的死,要死也死得值得壮烈,你给我走开!不然,我先砍了你!”那个官员呆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城墙上的士兵一时呆住了,半晌之后,人群缓缓地散开,满头银发、双目赤红的张刺史默默地出来,他默默地看着身体纤弱却神色凛然的群娘子军,倦怠无力地摆摆手,哑声说道:“让她们上来吧。”

整个蓟州城再次沸腾起来,不但女人行动起来了,老人孩子也行动起来了,凡是能动的都动起来了!他们把官衙、民宅、店铺…凡是能拆的全部拆了,梁木做为滚木,砖头做为檑石,一块块砸向城下的敌军。砖头木头供应不上,他们就用开水往下浇灌。萎靡多日的蓟州守军突然精神大振,士气重新高涨。

蓟州军民的顽固死战,彻底激怒了城下的敌军,他们的进攻一波比一波凶猛。敌方全军分为六轮,每两个时辰更换一办,昼夜不停。蓟州守军本来已经死伤大半,加上粮草匮乏,士兵体力虚弱,哪里进得住敌军的连连猛攻。尽管如果此,军民仍在做殊死搏斗。张刺史带着一帮官员与士兵同吃同住,从不下城墙,亲自督战。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披头散头的挥刀乱砍,举着石头疯狂乱砸。喊杀声、惨叫声震彻天下。这是一座活生生的人间炼狱。空中人头残肢乱飞,脑浆迸流。青灰色的城墙已经被鲜血染成酱色,空气中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宜竹穿着刚从死人身上剥下的血迹斑斑的盔甲,举着已经砍杀得卷仞的大刀,凶神恶煞地砍着攀上城墙的敌军,习惯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一个月前,当她握着刀子捅下□王绮的男人时,紧张得手足颤抖,几乎握不住刀子。但现在当她举起刀子砍向敌人时,手不抖身不颤,目光漠然,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自然流利。

战事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张刺史已经三天天夜没合眼了。他带着数百士兵四处策应,督战。谁劝他歇息他吼谁。

到了第四天清晨,敌军的攻城势头终于弱了下去。城上守军也得以喘口气,啃口干粮,喝口水。张正远迈着虚浮的脚步而带微笑巡视士兵,他时不时停下来鼓励和安慰一下士兵,他的头发胡须纠结在一起,脸庞清瘦不堪,气息微弱,犹如风中残烛。但那种风骨却令所有的人肃然起敬。

宜竹毫无形象的蹲坐在地上,喝着凉水,她的胳膊酸痛得已经抬不起来了。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士兵嘶声大叫:“张大人,张大人——”宜竹和一帮昏昏欲睡的士兵突然警觉地一跃而起。

张正远此时正气息奄奄地靠在一个士兵肩上,一缕暗黑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流着下来。众人悲痛欲绝地围着他哭着喊着,突然,他的目光倏然睁开,混沌的眸中闪出一丝稀有的清明,他迅速地扫过在场的残兵败将,这一个多月来,他的得力助手一个个离他而去。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帮中下级官员们。谁能担下守城的大任?

他的目光意外地落在了杨明成身上,他静静地盯着他,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我死后…由你…代管蓟州事务…”

杨明成受宠若惊,似要开口拒绝,张正远的目光登时严厉起来,杨明成对他又惊又怕,被他一看,吓得将话缩了回去。张正远继续说道:“我这一生…从未看起过你们…杨家人,我希望你是个例外…”

杨明成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失声痛哭。四周哭声一片,军医也来了,但他们显然都束手无策。张刺史在众人的哭声中撒手西去,死不瞑目。杨明成接下了暂领蓟州事务。

当天下午,敌军再次发起猛攻,攻势较之以前更为猛烈,张正远先前派出的五路信,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救兵没来,出去报信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杨明成准备再次派人出去求援,杨镇伊自告奋勇也要跟着去。这一次共派出三路信使,一路前往较近些的肃州和云州,一路前往四百里外的羌州。杨镇伊记得郑靖朗的舅舅在肃州领兵,他觉得自己和郑靖朗多少有些交情,因此对此行抱的希望很大。

伴随着这队信使出去的还有一百死士,这已是他们全城最后的希望,杨明成不得不孤注一掷。

信使派出去后,守军的精神短暂的振奋了一阵,可惜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跟上回一样,时间无情而飞快地流逝,援军仍无踪影。军粮吃光了,所有的箭矢都用完了,滚木擂石用尽了,连房子都拆干净了。敌兵似乎得知了什么消息,愈攻愈猛。

平氏几欲崩溃,惨声嚎叫:“孩子他爹,我们不要做那什么劳什子节义,我只有全家好好活着,开城投降吧,那么多人都降了,为何我们降不得?“

杨明成一脸痛苦,闭目不语。

平氏披头撒头,尖着嗓子破口大骂:“你为了你的名声就不顾儿女们的性命了吗?”

杨明成的眼神黯淡下来,嗫嚅不语。他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宜竹。

宜竹双眼无神,脸色平静淡漠,似在劝说父亲又似在劝说自己:“若是降了,之前的坚持算什么?我们已然激怒胡贼,即便降了,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屠城。”

平氏抱着宜兰和镇飞嘶声痛哭,杨明成看看哭成一团的妻女,再看看宜竹,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狠狠心转身走了。宜竹刚想去安慰母亲,她刚一抬步,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她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期间只吃了一块黑面饼。宜竹沉沉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有人喂她喝热水,有人给她带着浓重的汗臭味的棉被。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城墙上有人兴奋地大叫:“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宜竹猛然睁眼,她睡的地方正是父亲的临时办公地,她胡乱套上衣服便往外跑去。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如血的残阳照在血色的城墙上,闪烁着一股触目惊心的红光,让人陡生一股壮烈的心绪。

城头挤满了人,那些饿得累得奄奄一息的士兵们或是拄着残破的兵器,或是额头包着带血的白布,站不稳,扶着人和墙也要站着,伸长了脖子激动地朝下张望。一个个像重新注入了鲜血一样,骤然之间便恢复了活气。

宜竹挤入人群向下望去,夕阳下,从西南方向烟尘大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轰隆而来。烟尘渐渐淡去了,大纛旗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啪啪作响,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秦”字。

第三十九章 危城相遇(下)

来的既不是最近的卢刺史和郑靖朗,而是远在四百里外的秦靖野!宜竹心头踊跃着欢呼、震撼和激动。她身边的伤病们一个个扯着嘶哑的嗓子兴奋地呐喊助威。

城头喊声盈耳,城下杀声震天。黑色铁骑以一副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攻城的胡贼多半是步兵,且他们得到切实可靠的消息说,附近的州郡要么已被攻陷要么为保存实力龟缩城内,根本不可能有援兵,他们早已自信的认为拿下蓟州城是早晚的事,万万没料到会在这节骨眼上来了一队奇兵。当他们从清醒过来时,对方已经到了近前。

秦靖野率领的这支骑兵沿路目睹贼兵的残忍暴虐,早对他们恨之入骨。一旦迎面对上,根本无须主帅动员,心中的热血早已沸腾不已。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黑壮大汉,他正是刘十七。只见他一马当先,跨下一匹汗血宝马如果风驰电掣一般飞掠而来,长刀森然雪亮,所过之处,敌军人仰马翻,他一路劈杀,敌军惨号着纷纷避让。

秦军以三人一队,以骑兵尖刀排成三角形的队形,以其尖锐部对敌人的战阵进行楔入攻击。这正是最出名的楔子”战术。当年的大秦铁骑纵横天下,威震四海。可惜一百多年的和平岁月,消磨了军队的锐气和军人的血性。现在,人们在这支军队身上又隐约看到了它昔日的风采。

战事还在持续着,秦军宛如一尊尊凛凛煞神,准确而凶狠地收割着贼兵的生命,地上血流成河、伏尸遍野。血红的夕阳没入西山,苍茫暮□临大地。杨明成命人在城头燃起火把为援军照明助威。

…经过一个半时辰的浴血奋敌,贼兵终于开始仓皇败退。秦靖野命一队马继续追击,其他人则先行入城扎营休息。

杨明成大声喊来军需官,让他把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犒劳援军。那名军官尴尬地说粮食已没了。杨明成苦笑一声,最后让百姓箪水壶浆,以迎王师。援军们喝得很痛快,轮到秦靖野时,他怔了一下,接着命令士兵把贼兵遗下的辎重粮草运往城中。在场的士兵百姓再度感激涕零,数次振臂高呼。

军队进入城中,看到其中的惨状,无不纷纷恻然感慨。所有的房屋都拆光了,街道上的砖头青石也被抠了出来,路上坑坑洼洼。面黄肌瘦的百姓和士兵们挤在单薄的帐篷中瑟瑟发抖。

当晚,杨明成命士兵用敌军留下的粮食好好犒劳援军。宜竹穿梭其中,忙碌不堪,两人隔着人群邀望数眼,始终没机会单独相见。

秦靖野不能久留,他只在此蓟州休整一夜便要赶往河东讨伐胡贼,收复失地。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宜竹立即跳下床,飞快地穿了衣服,胡乱洗了把脸,便朝城外跑去。昨晚新搭的连绵不断的帐篷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大军已经开拨了。她心急如焚,暗恨自己睡得太死。

她飞快地攀上城头向下张望,还好,他还没离开。杨明成正站在寒风中笑容书可鞠地跟秦靖野说话,秦靖野答得心不在焉,他又怕自己的态度太过,只得时不时应付几句。跟杨明成在一起是位颇善察言观色的师爷,杨明成欲要再说下去,却被这位师爷拦住了,他适时提出告辞。杨明成有些不解,一转眼就看到一身戎装的二女儿正向他们快步跑来。他怔了一怔,最后还是跟着师爷绕开了。

秦靖野勒马徘徊在原地,似有所待。他看着她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目光看得既精又深,仿佛在观摩极重要的军事地图一样,不肯放过一丝一点。她原先那丰满莹润的面庞变得瘦削蜡黄,衬得那一双眼睛出奇的大。她的身形变得清瘦修长如她的名一样。像一竿竹,一竿看似柔弱却不惧任何风雨的青青翠竹。他的心中充满着一种既像悲怆又像酸涩和心疼的复杂感觉。但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虽然波涛汹涌,面上仍是平静冷淡。

宜竹也同样在打量着他,面前的他也好不到哪里,此时的他跟昔日的风神俊朗、威风凛凛全不相搭,他头发散乱,眼窝深陷,面孔青黑,嘴唇干裂,左下颌处还有一处半愈的伤口,虽则如此,他的神态中并不见一丝狼狈颓然,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凛然的气势,像一柄历经淬练的上好兵器,既锋利又内敛。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两人遥遥相望,一时默然无言。

宜竹快步走向他,秦靖野静静地凝视着她,酝酿了好半晌,才终于艰难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干涩:“我想向你解释澄清几件事,第一件是在关于我母亲杀奴的事:那个家仆潜入民户□一个女子,事发后,那家人恳求我母亲不要声张出去也不要报官,因为他们家还有四个未出嫁的女儿,怕此事影响了她们的名声。母亲只好另寻借口将那人当场打死。”秦靖野顿了顿继续解释:“第二件便是你父兄的事,我的本意是,让你的父亲趁机脱离杨家,之所以让他到张大人麾下,就是考虑到张大人的特殊身份——他是杨家的仇敌,同时也是一个不屑使用卑劣手段的坦荡君子。若是令尊能在他手下做出政绩来,世人必然信服,也利于将来升迁。至于令兄,我之所以把他发配到羌州,只是因为想带在身边磨练他。”

宜竹面带惭色:“对不起,我误会了你的好意。我起先不知道你会去羌州。”

秦靖野脸上闪过一抹自嘲的笑意:“我原以为你应该知道我的一切。”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你当时为什么没说清楚呢?”

秦靖野默然良久,坦然承认:“事与愿违,气得乱了方寸。”

宜竹不知接什么话好,气氛再次僵住。

两人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