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宜竹又说了一些感激的套话:“谢谢你,秦公子,我们全城百姓会永远感念你。”她停了一下,又道:“还有谢谢你派秦成和刘十七护送我们…我早该猜到的。”

“我当初没料到战乱会这么快到来,是我害得你们一家分离,我有责作者保护你们。”

“不,不怪你。对了,我哥哥出城求援,不知你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秦靖野摇头:“我是从河东绕道而来,沿途未曾遇见你们这边的人。”宜竹心中一窒息,他根本没接到信使的求救信便来了吗?

秦靖野忽又问道:“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大概是肃州,因为那里离此地最近。”宜竹小声回答,声音不自觉的有些发虚。

秦靖野哑然失笑,他字斟句酌地答道:“他若能平安到达,应当无事,也许过不了多久便能回来…”说到这里,秦靖野的神色变得犹疑起来,他默默叹息一声,果断戛然而止。他还有些别的猜测,但不方便在此时说。

“多谢。”宜竹能说的仿佛也只有这句了。

秦靖野惆怅地叹了口气,向她拱手告别:“…告辞。”

“一路珍重。”

秦靖野揽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身/下的黑马昂头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欲要狂奔而去。

宜竹伫立在清晨的寒风中,凝望着他的背景。胸中突然涌上许多未尽之言,未尽之意,她突然放声高呼一声:“你一定要珍重——”

秦靖野蓦地勒马停住,他踌躇片刻,突然掉转马头往回奔驰。马蹄踏在冬日冷硬的土路上,扬起片片尘土,他那黑色的披风在随风鼓荡飘扬。

初春的朝阳照耀在他那风尘仆仆的面容上,那双深邃的双眸因疲惫少眠而布满了血丝,他在她面前一箭之地停住,定定地看着她。

宜竹没料到他会重返回来,她愣怔半晌,用黯哑的嗓音说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一定要多加珍重。”

秦靖野静静地凝视她好一会儿,为了礼节起见,他不得不将目光转向别处,他看着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声音迟缓滞重:“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怕今日不说,以后再无机会。就是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这是家丑,我一直不曾对外人说。关于我的父亲和靖朗的姨母…那件事真的发生过,还是我亲眼撞见。尽管当时所有人都要劝我不要声张,特别是我的父亲和祖母,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上了,但我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我的母亲——何况我根本欺骗不了,她迟早会知道的。我的母亲性子刚烈,眼中容不得沙子,她的手段是过激了些,但我能理解她当时的心境。

至于后来郑家谋反之事,实属巧合,那是因为我的四叔交友不慎,不幸被株连。你应该明白,一旦牵扯到“谋反”二字,哪怕是贵为皇亲也逃脱不了,我母亲根本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救出了几个确实无辜的人。这件事,靖北知道得很清楚,但靖朗却一直对我和我母亲怀恨在心。坊间议论纷纭,人人都以自己的观感来评点别人的事情,他们自以为公正,却不知道他们之所以公正正是因为事不关已,所以才会态度冷静,而身为当事者根本不可能那么冷静。不过,我的母亲并不在乎这些。对于不相干人的误会,我亦毫不介意,但我不能忍受你对我的误会和偏见。还有一点,我对靖朗的评价完全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他——当然也不能怪你,他会做人,远比我会为人处事,他在很多人眼中是个很好的人,甚至连我的祖父母都被他蒙蔽过。我揭穿他绝不仅仅是因为妒忌,他绝非良人,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宜竹鼻头忍不住泛酸,她正容撇清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从不曾对他有别的心思,也从没有逾越过一步。”

秦靖野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泛泛说道:“那就这样吧,我要走了。以后我们也许会再见,也许不会。你也要保重。将来有事,如我不在,可以去找靖北。”

宜竹听到这状似遗言的话语,心头愈发酸涩,忍不住潸然泪下。战争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让她的心灵在该坚强时愈发坚强,柔软时也愈发柔软。

秦靖野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惊得手足无措,他的眼中充满着柔情和怜惜,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探手入怀,掏出一方浅绿色的手帕,跳下马来递给她。宜竹神色尴尬地接过来,心不在焉地拭着泪水,心情缓缓平复下来。当她准备归还手帕时,突然觉得这方帕子好生面熟,这不是她丢在郑家草地上的那方帕子吗?他当时赖着不还,如今竟又拿出来了。

秦靖野神态窘迫不安,强词夺理道:“我捡到的,就当归我。”宜竹破泣为笑,将泪痕斑斑的帕子又还给了他,并说道:“我不认识它,只是觉得眼熟。”秦靖野十分珍惜的重揣入怀。

宜竹抬起脸激动地说道:“你会获胜的,大秦会胜的,所有的失败都是暂时的。两位贼人也许很快就会被他们的儿子所杀,河东诸郡很快就有人揭竿而起…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回来!”

秦靖野惊讶地看着她,豁达地笑了,他的声音慷慨低沉:“我也相信贼兵必败。这一次我还要再去河东招募各方义士,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这是我的责任。”

所有目前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再呆下去,他恐怕会被消磨了意志,时间不容许他再耽搁下去。他徘徊几步,最终默然无声地翻身上马,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旷野上的千军万马一齐狂奔,大地轰然作响。

马蹄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那漫天的尘烟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他的回眸。

第四十章 清算杨家

五天后,杨镇伊带着两个传信兵狼狈归来。原来他确实是去肃州向郑靖朗求救,但他没见到郑靖朗本人,还没当成奸细关了起来,直到三日前郑靖朗的小厮认出他,双方才消除了误会,将他释放。宜竹思前想去,这事也太巧了。难道肃州有什么秘密举动,怕杨镇伊泄露什么才将他关押起来?她再联想到郑靖朗的一言一行,秦靖野说得不错,他很会做人,也很讲究说话的艺术。他的话听上去总是那么让人舒服。但做的事…她也不想评价了。真相是什么,她已经没兴趣去研究了。她这才惊觉自己对秦靖野的事情喜欢纵深琢磨,对他的品行求全责备,但对别人却很少这么做。

蓟州城解困之后,便开始了艰难的复苏之路,拆掉的房子要重建,修道要重修。还要重新招兵练兵,让百姓恢复生产。杨明成虽是代作者刺史,却仍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在朝廷派来新刺史前,他就是蓟州的长官。

秦靖野离开后不久,便命人送来了几十车粮食和若干器械,这可真是雪中送碳。杨明成让擅长农业和耕种的官员带着有经验的老弄仔细甄选种子,然后再按人数分发给百姓做麦种。

因为战乱,蓟州城内人口锐减,大量田地荒芜,杨明成又让士兵屯田。百姓忙时耕作,闲时练兵。

到了年后,蓟州城已恢复了不少生机,陆续有百姓返乡,也有不少流民涌入,与此同时,各方的消息也纷纷传来。

先是陛下出都路经扶风县时,士兵哗变,杨妃杨明忠等一干人尽皆被诛,韩国夫人惨死刀下,魏国夫人和秦国夫人自尽身亡。杨明成听得心惊胆战。

没过几日,他们又收到另一个消息,成王秦琨已在灵州登基即位,当日改元麟德元年。并封肃州守军为杜应渐为河西节度使,秦靖野为征东大将军等等,草创朝局,颁诏四方。全国各路兵马陆续驰达灵州,数月后兵力已达十几万之众,新皇又向回纥借兵,一路浩浩荡荡地向长安进发。其他各郡官员把守门户,力挡胡虏,江南、蜀地暂时未遭战乱,两地的军粮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北重镇。唯有河东二十四郡,因为离贼巣最近,全部沦陷,但各郡民众已经在私下结众抗贼,总体形势正在转好。

宜竹每每听到这些消息不禁大感振奋,这次战乱事件很多部分与安史之乱相似,但有些又不尽相同,比如它开始得很早,战乱的结果相比安史之乱要好上许多。照眼下这种情形来看,平定战乱,应该用不了八年之久。

麟德元年二月,贼首康拓利被儿子所杀,秦兵趁势反攻长安洛阳,经过数月苦战,在两城百姓的配合下终于克复两京。朝野上下一片欢腾,各地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接连收复数十州县。新帝稍作安顿便开始在各地安插人手,蓟州也算是西北重镇,自然不能例外。没多久朝廷便委派一位姓韩的官员来接任蓟州刺史之位。杨明成的代理生涯也到了尽头,他接到的旨意只是含糊的回京待命。临回京前,张正远的夫人特命贴身丫头送来一封书信,并言:“这封信是夫人亲笔所书,进京后务必持信去找任平任先生,他是今上老师的胞弟,一旦事情有变,或许能用上派场。”宜竹自然明白张夫人的良苦用心,杨妃杨相等人尽皆被诛,他们此次回京肯定是凶险难料。但有敕令在身,他们不得不回去。

那丫头末了又说:“我家夫人让奴婢转告杨大人一句话:她代我家老家说完那句话,杨大人是一个例外。”

在场众人不由得又想起了张大人临终前的情形,一时间,屋内静寂无声。杨明成十分感动,他从未想到会得张正远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的赞赏。宜竹想去拜访张夫人,并当面谢她。谁知张夫人因丈夫骤逝,心情抑郁,早已不见外客,并准备择日扶灵柩回南方老家。宜竹也不好执意打扰。

与新刺史交接完公事之后,宜竹一家便默默上路回京,那位韩大人大概是怕他们中途逃跑,特意派了五名士兵,名为护送实为押解进京。他们进京后两日,大伯和其他们杨家族人也被人解送回京。至于朝廷要怎么处置他们,谁也不清楚。一时间,杨家众人惊慌失措,愁云惨淡。

杨明成深知干系重大,一得了机会就命心腹将信交至任平手上。这封信后来果然起到了一定作用,它至少让两家的家眷免罪。但杨明成和杨镇伊杨明功三个成年男丁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免罪,他们去了一趟衙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宜竹急忙出钱让人帮忙打探消息:他们三人已被关入大牢,听候处决。同时,杨明忠,杨明利杨明义三兄弟的家产全部没收,府邸被封。三府的成年男丁皆被斩杀。年纪大些的女人被贬为官奴,年轻些的没入教坊司。长安西市血流成河,杨府女眷哭声震天。平氏连惊带吓,一病不起。祖母赵氏年纪已大,上次逃难时生病没及时调理,此时一见儿孙被收监,生死未卜,一时急火攻心,昏迷不醒。杨家上下乱成一团,宜竹既要照料母亲,又要为父兄奔走,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宜梅神色凝重地来请他们四人去她家,众人心情沉重,心里都明白恐怕赵氏可能快要不行了。

赵氏仰面躺着,她的脸色白里带青,两眼发直,气若游丝。

赵氏打了个冷战,僵硬的身躯颤抖了一下,混沌的目光一一在孙女孙女儿媳妇身上轮流扫过,带着不舍和担忧。

众人压抑地流着泪,凑到床前听她说话。

赵氏气息十分微弱,说话时断时续:“都怪我…贪图这荣华富贵,不然…咱们还都在益州老家…好好地…”众人一起哭劝,齐说谁也没怪她。

“我去之后,你们都不必守孝,宜梅宜兰赶紧成亲,也不必讲究长幼之序,以免…生了变故。”平氏和王氏哭着点头答应。

又看向宜竹:“你的性子最要强,以后改改吧。那秦世子对你有意,…你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找个安身立命之地,顺便、顺便帮帮你爹和你大伯。”宜竹也哭着应下了。

赵氏强撑病体将众人一一嘱咐个遍,头一歪,溘然长逝。屋内众人齐声大哭。两家草草办完丧事。过了几天,平氏和王氏委婉地将婆婆的临终遗言告知两位亲家。两家人皆是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没个明确答话。

先是宜梅的未婚夫家百般敲打、暗示,王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宜梅问清情况后,拿着婚书亲自上门退婚,并索要了一大笔钱财。宜竹不禁为堂姐的行为击节赞赏。不过,提要索要钱财时,她又忍不住担忧会影响宜梅的名声。

宜梅神色平静,冷笑道:“为什么不要?拿着这些钱,至少可以为父亲和叔叔奔走。至于名声,我一个被退了婚的名声能好到哪儿去,再多一桩也无所谓。”

宜竹安慰她,宜梅却苦中作乐:“我娘很伤心,但我却松了一口气,我想也许是老天爷都觉得我们不合适,所以才出手拆松了这种姻缘。”话虽这么说,她一个被退婚的女子再逢上家变,以后说上好亲的可能性极大,难得她这么达观。

宜梅把这笔钱交给宜竹,让她继续为牢中的三人奔走求情,钱花出去不少,无奈收效不大。他们认识的人实在有限,父亲昔日的同僚一是力不能及,二是明哲保身,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宜竹结识的人只有郑家稍好些。可惜的是郑靖北一家至今仍在江南老家避难,至于秦靖野,一直没有他的确切消息。他在两京收复后便火速离开了,有人说他在河东被胡贼围困,有的说他在河西招兵买马。

宜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为了维持一家的生计,她将茶楼稍一修葺改成了饭铺,由小冬和小麦负责。至于酿酒,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战乱之后,粮食奇缺,粮价飞涨,朝廷开始下令禁止私酿,一旦发现便会重重惩罚。如今杨家正在风口浪尖,家里纵然有陈酿,宜竹也不敢拿出来去卖。好在当初战乱前她借着酿酒的机会藏了很多粮食,再变卖些金银首饰,日子倒也不算难过。只是营救父兄,打理各种关节需要大笔银子。

这日,她一边替母亲煎药一边蹙眉思索着今后的出路,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一个皂衣小吏,宜竹如今一见到官差便头皮发麻,心里紧张。

那小吏尴尬地一笑,飞快说道:“别害怕,二小姐。我没有恶意。”

宜竹反问道:“你认得我?”

那小吏点头:“我叫李三,是看管监牢的。原来是万安县的。”宜竹见他态度恭敬,说话和气,渐渐放下心来,开门放他进院。

李三站在院中继续说道:“…当初韩国夫人要占民田建别院,我家就在其中。我家只有五亩地,上有老母,下有弟妹,若是田地被占,我们真是没活路了。幸亏杨大人宅心仁厚,救了我们一家。我母亲常常念叨他,这次杨大人三人刚巧在我所管的监中,大人放心不下你们,特让我看看。”

宜竹听得几欲掉泪,忙问父兄和大伯身体怎样,有没有受到严刑拷打。

李三道:“拷打倒没多少,我已经嘱咐那些兄弟们要好好照料他们,他们目前还算不错,只是别的忙我着实帮不上。”

宜竹心里万分感激,她目前只希望父亲能在牢中少受些苦,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希望。她最怕他们撑不下去。

宜竹平复一下心情,拿出几千钱递给李三:“这些钱你收下,我给你钱决非亵渎你的好意,只是你家也不宽裕,总麻烦你的兄弟们也不大好,你拿了这些钱打点打点他们,让他们对我父兄多尽些心就行了。”

李三推让了一会儿,最后收下了。他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只说以后有事会来告诉他们。

宜竹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平氏的精神不禁一振,当晚便多吃了半碗饭。

只是她们还没来得回味这一不幸中的喜悦,宜兰继宜梅之后又遭遇了退亲的打击。宜兰毕竟不像宜梅那么达观,何况她一向对章文生情深意重。杨家两个女儿前后被退婚,在左邻右舍中引起了不少议论。宜兰伤心过度,也跟着病倒了。平氏的病情也随之加重。家中只有宜竹一人苦苦支撑。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宜竹忙完了家务,雾着一张脸靠着墙根发呆。突然,院门“吱呀”一声响了。

接着她便看见了苍白清瘦的父亲和哥哥正站在门口。宜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她以为是幻觉,再仔细看时,两人还在那里,面带笑意怔怔地看着她。

杨明成似悲似喜,哽咽着说道:“这傻孩子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

宜竹如梦初醒,她未语泪先流,接着上前抱着父亲和哥哥痛哭起来。

声音惊动了病中的平氏和宜兰,一家人再度抱头大哭。平氏不顾儿女在面前,将两人仔细查看了一遍,他们虽然精神差些,但身体还算好。众人这才想起问了他们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杨明成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今天早上有人突然过来放人。他们像做梦一样走出来。一家人议论纷纷,胡乱猜测着这个恩人到底是谁。

第二天,宜竹意外地接到郑静婉的一封短信,说她已于两日前返家等安顿好就请她过府吃茶。宜竹脑中灵光一闪,猜测这个应该是郑靖北无疑。他有这个能力,为人又热心肠,时间上也符合,不然为何早不放晚不放,偏偏他一回来就放人了?宜竹将这个猜想说出来,众人十分赞同。平氏的病很快便好,她跑前跑后地准备礼物准备到郑家去面谢郑靖北。

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三日郑靖北竟先来杨家拜访。宜竹一家自是热情招待,并再三致谢,郑靖北虽未明确承认,但也没否认,宜竹以为这是他为人谦虚低调的缘故。郑靖北来她家之前,已经在大伯家逗留一阵。宜竹这才知道,当初大伯一家被冲散后,便往南方去了。他们曾有缘跟郑家同行,郑大夫人途中生病,缺了一味药,宜梅得知后及时送上,并亲自给她熬了药。这位夫人似乎很喜欢宜梅。

此后,郑家和杨家时有往来。郑靖北三五不时的来逗留一阵。平氏嘴里心里万分感念他的好。

一日,郑靖北再次上门拜访,他站在院中树下和宜竹说话:“你两位姐姐的事我也听说了,她们的夫家真是有眼无珠。你要好好劝她们。”

宜竹答道:“我堂姐还好说,她生性达观,见事透彻。至于我姐姐,我想她很快就能想明白,失去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郑靖北十分赞同:“这倒是。”

他接着又把话题拽回来:“你堂姐她真的不在乎被退亲?”

宜竹笑着将宜梅的原话大致重复了一遍,靖北笑得更愉悦了。

他感慨道:“这真是老天在帮她。不过,老天也帮了我一把。”

宜竹一脸惊讶了?难道他也被退了?她流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郑靖北也不避讳,对她侃侃而谈:“这次在江南老家避乱,我们两家同处一地,彼此走动得多了些,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彼此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怎么说呢,她是那种望夫成龙的女孩子,而我,秉性散淡,不喜欢官场和仕途经济,只希望能有三五知已,一起游山玩水,读书品茶,悠闲度日。可是她,已经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我了,这让我很为难。”

宜竹深以为然,两个人的三观最好一致,否则婚后肯定很痛苦。

郑靖北在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后,又将话锋一转:“呃,我先前那番话是抛砖引玉。”

“引玉?”宜竹重复道,如今她全家团聚,心里轻松,往日的俏皮性格又上来了。她戏谑道:“你大胆的引玉吧,我一定会准确传达。”

郑靖北却敛了笑容,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必须要向你澄清一件事。”宜竹的神色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严肃起来。

郑靖北缓缓说道:“救你父兄伯父的人不是我,而是二郎。”

宜竹吃了一惊,接着反问道:“什么?他、他不是不在京城吗?”

郑靖北舒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有些沉郁:“他回来了,在我回来的第二天夜里到的。”

宜竹面带焦急之色:“我不知道,他还好吗?”

郑靖北摇头:“他很不好。”

宜竹脸上的焦急更甚,但她没有打断郑靖北的话。

“他在河东招兵买马收复失地,在与敌对战时,被小人出卖,被胡贼围困半月,后来他用奇计逃出重围,不幸身中箭伤。他本来正在养伤,后来听到你们杨家出事的消息,先发急信给我,可如今不比太平时候,我从江南回京,竟走了二十来天。…后来他不顾部下苦劝,连夜骑快马疾驰入京,回来当晚便入宫进谏,说杨家固然有罪,但只治主要人犯便可,不应该这样波及无辜,血流成河。他还历数你父亲的种种功绩。无奈今上当年屡屡被杨氏一门陷害,他的几位兄弟的惨死也和杨妃有关,他对杨家恨之入骨,必要除之而后快。根本听不进二哥的进谏,更何况,他对二哥早有成见。”宜竹忙插问为什么有成见

“这要说到陛下在灵州即位的事,当时他手下兵微将寡,他听人说,二哥手下有数万骑兵,当下大喜过望,便让人传旨,让他速速去灵州勤王护驾。当时二哥正好得知了蓟州被围的消息,他绕远路驰援蓟州,然后才去灵州。可惜被郑靖朗和他的舅舅捷足先登。陛下从此便对他有了成见。”

宜竹心里既感动又感激,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才好。

靖北继续说道:“那晚,他在陛下面前犯颜直谏,陛下大发雷霆,甚至命令金吾卫将他轰出宫门,二哥又气又急,当下伤势加重,晕倒在殿前。陛下终究心有不忍,又念及他杀敌有功和幼年情谊,只好无可奈何地准了他。第二日便传旨大理寺,让他们只惩办杨家主犯要犯,那些平常安份守已、不作威作福的远宗旁支能放的都放了。”宜竹听得眼含湿意,泪光晶莹。

靖北说完这些话,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他每每受到杨家人的感激心里就十分不自在,如今终于放下来。

宜竹恳切地请求他:“我想见见他,当面…谢他,你能帮帮我吗?”

郑靖北迟疑道:“他在府中养伤,我先问问他再给你答复。”

第四十一章 剖白心迹

宜竹苦等几日,郑靖北却告诉她,秦靖野已被武安郡主所结识的一位道长接入终南山去调养身体了,大约秋后回来。宜竹尽力压抑着对他的想念,表面上仍平静如初。

父亲和哥哥一回来,家里便很快恢复了生机。虽然父亲的官职被革去,但是能活着又是天大的幸运,他们也无心再去想这些身外之物。

经过几个月的整顿,长安城已经逐渐安定下来,逃亡的人们也逐渐返回家园,但是城中仍是百业萧条,人烟稀少,跟往日的繁华热闹无比相比。

漕运已经重新开通,江南和西南的粮米陆续运入京城,粮价也在逐渐下调。朝廷的禁酒令已不如以前那么严格。宜竹的胆子大了起来,便想卖掉家中地窖里的酒。

这日,她悄悄带了两个仆人前去查看,南郊的官道,冷冷清清,半日见不到一个行人,村郭萧条,农田荒芜,让人心生感慨。

宜竹突然想到了秦家的别业就在附近,她心里突然萌生希望:不知他会不会在这里?明知可能性不大,可这个想法怎么也掐不断。她命小冬绕了个弯,沿着村后的官道朝秦家走去。

秦家别业建在半山腰上,她以前曾路过这一带,远远望去,十分壮观宏丽。如今它那高大巍峨的主墙倒塌了,朱红色的大门被砸得七零八落,只有一截绕院的粉墙默然矗立着。亭台颓倒,水榭腐朽,时有成群的鸦雀从从屋中、檐下猝然飞出,盘旋飞舞啁啾高叫,给这死寂的世界增添唯一一缕生机。

宜竹明知道这里没人,可是进去时仍有些蹑手蹑脚的拘谨。她跨过断壁残垣,在没膝高的野草中穿行,午后的秋阳暖暖地照在窗棂上,却无端地让人发冷。料峭的风摇曳着墙角处几竿细瘦的绿竹。

“翠华逝去全无迹,罗绮焚后余自有灰。弓剑尽埋烟雨冷,碧殿一半上霉苔。”在这场劫难中倒下的又岂只是一栋屋宇别业。整个王朝的大厦险些轰然倒塌,人烟骤减,生灵涂炭,曾经的繁华兴盛早已一去不复返。不置身其中,实在难以体会那种心痛和惋惜,宜竹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

“走吧。”宜竹驻足片刻,轻声对随行的小麦说道。

马车缓缓向东南驶去,先穿过村子中央,再往南拐便是她家了。昔日热闹非凡的村中此时寂无人烟,时不时的有红着眼睛的野狗凶狠而又张惶的跑过,让人毛骨悚然。那些人家不知道都流落到哪里去了?有的或许会回来,有的永远也回不来了。宜竹一路观看一路感慨,绕过村口的山丘后,她远远地看到了她曾经的家,

她的家园同样被蹂躏得惨不忍睹,那些被不少游子赞赏的草堂被拆了,门前的千竿翠竹亦被砍得不成样子,宜竹怔怔地望着萧索的竹林出神。

这时,从青翠的竹林中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那人手中还滑稽地举着半根竹子。

秦靖野蓦地停住脚步,两人默默对望,面面相觑,空气像凝滞了一般。

宜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此时此刻,她真的有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她家门口”的微妙感觉。他也同样惊奇,似乎还有些局促不安。

两人对视良久,他强作镇定地开口道:“竹,壮志凌云,直冲霄汉,它有气节…我想折一根带回去。”

宜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眸中波光微漾。

两家的家仆全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竹林前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

“你先说。”

“不,你先。”

宜竹轻轻笑出了声,喜悦从她的心底深处悄悄浮上来,让她的脸色变得容光焕发,妩媚动人。这一笑倒让气氛轻松许多,秦靖野似乎也不那么窘迫了。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你的父亲和哥哥还好吗?身体要紧吗?”

“他们都还好,那狱卒以前是万安县的,认识我父亲,对他们颇为照顾,否则,他们说不定真撑不过来。”他们听说很多人都是生生在牢里被折磨死的,这些让宜竹一家十分后怕。

秦靖野深有感触地叹道:“他是好人有好报。”

“嗯。”

两人默默并肩而行。

宜竹鼓足勇气问道:“你的箭伤好了吗?”

秦靖野先是一愣,很快答道:“好多了,——你怎么知道的?”

宜竹低头看着地面,声音中饱含着柔情、感激还有一丝嗔怨:“靖北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秦靖野被她这声嗔怪挠得心里发痒,他面上故作平静,得了便宜还卖乖,竟责备起郑靖北来:“他这个人真是不堪信任,不过,我决定宽宏大量的原谅他。”

宜竹再次表示感谢,秦靖野这会儿比方才还要别扭:“不用这样,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你的父亲守城有功,你们一家确实并无大过,于情于法,我都应该出手相救。”

宜竹喉头哽塞:“你带着箭伤连夜疾驰京城,险些送命,在圣驾面前犯颜直谏,这也叫举手之劳?”

“…我当时这么做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之所以瞒着你就是怕你为难。”如果让杨家人知道他对她的情意,说不定会将她送上门来也不一定。他爱过她,并且现在还爱着,但他不愿让别的事情亵渎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更不愿让她误会自己是挟恩求报。

宜竹心绪激荡,难以自己,嗓音忍不住微微发颤:“对不起,我如今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口蜜腹剑,还有一种人是口剑腹蜜,你就是后者。我自以为聪明锐利,其实是偏狭和自以为是。…我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