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偷觑张昌邕一眼,见其余怒未消,她心中暗自称快,便字斟句酌地又开口说道:“不过,夫人平日喜爱她,给京城太夫人写信的时候常有提到她诸多好处,太夫人还开口说过要夫人带人上京给她瞧瞧。事关重大,万一顾家人来,以免她坏事,老爷要么就斩草除根……”

见张昌邕皱了皱眉,显然舍不得,她又低声说道:“就算舍不得她,老爷也该防着顾家人提出要见她,到时候后患无穷……”

“她母亲和弟弟都早就捏在了我手上,谅她也翻不了天去!”

想到自己打了无数主意却还没得手,章晗若是死了,他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张昌邕便大为不甘,一口驳回了宋妈妈的提议。然而,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个通报声,不耐烦的他一个眼神支使了宋妈妈出去,自己便犹自坐在那儿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心里盘算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不消一会儿功夫,他就看到宋妈妈快步走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宋妈妈见张昌邕眉头大皱,慌忙弯下腰几乎附在张昌邕耳边低声说道,“徐州送来急讯,两家侯府派来的人已经到了。幸好常永一直在驿站等着,特意迎着人在那边安顿了吃饭,好容易套出几句话来。说是之前夫人为老爷的事苦苦求过太夫人和淑妃娘娘,老爷回京的事情有些指望。还说太夫人思念夫人和大小姐,想把夫人和大小姐接到京城去调养调养。”

一听自己回京有望,张昌邕先是高兴地一下子离座而起,待听到后一句话,他又一下子面如死灰。站在那里脸色变幻了好一会儿,他终究一手按着扶手颓然坐下,扶额沉思了好一会儿,他只觉脑际突然灵光一闪,竟是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瑜儿是三岁就随着我离京的,之后就再没见过京城那些亲戚!而且京里虽说每年都派人来探望她们母女,可瑜儿不耐烦见人,每次不过是一个妈妈在床前隔帘子磕头就完了。就是归德府衙,她脾气古怪不出门,见过她的人也极少。”

宋妈妈一下子就听出了张昌邕的言下之意,心里不觉咯噔一下,继而便迟迟疑疑地说:“老爷您的意思是……”

“章晗那丫头是夫人一手调教长大的,况且我还捏着她的家人,只要能瞒天过海……”

“她绝对不行!”

宋妈妈本能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张昌邕立时不悦地瞪着她,她想起那小丫头曾经仗着顾夫人的宠爱,帮顾夫人对账的时候揭她账目的岔子不说,而且早有当地大户看中张家名头,想为自家浪荡子求娶二小姐张琪,又是这丫头在顾夫人面前阻拦,让她那五百两谢媒钱落了空。

这林林总总还有好几桩恩怨,否则她哪会时常在大小姐张瑜面前给人上眼药,又趁夫人病着撩拨老爷打人的主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活该这一辈子没名没分任人践踏,怎能让她翻过身来!

眼珠子一转,她便连忙陪笑道:“老爷想想,大小姐谁瞧都是病西施,可章晗是什么身子?况且她和老爷夫人长得一丁点都不像,老爷别忘了她老子和哥哥还在二舅老爷军前效力呢,这破绽到处都是。再说,她要是成了大小姐,老爷日后可就别想亲近她了……”

说到这里,宋妈妈虽是知机地止口不言,但张昌邕还是立刻醒悟了过来,不禁暗骂自己糊涂。见宋妈妈低头不语,他便皱眉问道:“莫非你有办法?”

“老爷,大小姐没了,可不是还有二小姐?”宋妈妈一言既出,便索性循循善诱地说道,“二小姐和大小姐毕竟都是您的骨肉,彼此之间本就有四五分相似,他们既是没见过,这要瞒天过海就容易多了。况且二小姐向来胆小,必然不敢违逆您的话。再加上她身量没长开娇娇怯怯的,身体也不怎么好,只说是一直病着不就成了?”

这些年顾夫人对这个庶女可从来没上过心,吃穿用度连章晗这个干女儿都比不上,年前还大病过一场更加清减了。而且就凭张琪那怯懦性子,她将来要拿捏还不容易?捏着老爷逼死嫡女,又将这庶女变嫡女的把柄,她这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知道这一计要是成了,老爷必然对她另眼看待,宋妈妈自是目不转睛盯着张昌邕,见其沉思良久就轻轻颔首算是答应了,她不禁大喜过望,又在旁边笑道:“而且,我是夫人当年陪嫁过来的,这回就名正言顺随着上京去,有什么不好还能随时随地提点,决计把这场戏给演好了。至于二小姐,庶出变成嫡出,将来有两家侯府之助,就能说上一门想都想不到的好亲事,她哪有不乐意不听话的?”

“好,好!”

张昌邕的眉头一时完全舒展了开来,不禁连连点头道:“你这点子好!琪丫头生性懦弱,必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她亲娘早就殁了,也省得好一场麻烦。只不过,家里但凡见过瑜儿和琪丫头的人你再梳理梳理,从徐州过来顶多三四天,时间不多了!”

“是,我立刻去办。”宋妈妈屈膝行了一礼,欲要退出去之际,她又小心恭敬地说道,“要不我再去见一见章晗,让她知道母亲弟弟都在老爷手里,别想寻死觅活的。老爷尽快生米煮成熟饭,如此一来,已经坏了身子的她就再也不敢奢望脱出老爷的手掌心了。”

“也罢,照你说的去办,我一会就去看她。”

第五章死生(下)

东厢房是顾夫人亲自给章晗布置的。一桌一椅一几一凳都是别具慧眼,处处流露出一股雅致,和顾夫人的喜好竟一模一样。因而,乍一踏进这屋子,宋妈妈便觉得整个人极其不舒服,可等到挑帘子进了里屋,她的心情就立时舒畅了起来。

徐徐走上前去,见章晗身上虽盖着薄被,可根本掩不住那四肢大开被捆缚的困境,嘴里更是用一块布团紧紧堵着,只能用不甘心的目光瞪着她,她不禁站在那里端详着那份挣扎,最后突然冷笑了起来。

“晗姑娘应该都猜到了吧,老爷倒是没事,可大小姐昨儿个晚上落水故去了。”

尽管打从宋妈妈亲自带着两个仆妇将她绑在了这儿,章晗就已经猜到了那可能的结局,但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她仍是心神巨震。见那个面目可憎的女人坐在了床沿边上,突然出手扯出了那一团堵着她嘴的破布,她忍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的,旋即就怒瞪着她。

“你身为侯府家奴,干娘和姐姐母女皆亡,你你好大的胆子!”

“胆子?”宋妈妈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讥诮地看着章晗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敢恐吓我?不劳晗姑娘你担心,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个吧!”

见章晗竟仍是直视着自己,那眼神里头竟仿佛丝毫没有畏惧,宋妈妈一时又气恼了起来,她扬手想要甩一个巴掌过去,可想想张昌邕对人势在必得,贸然伤了她反而给自己添麻烦,只能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手冷哼道:“要不是你查账的时候非要在夫人面前揭我的短逞能耐,要不是你非得拦着二小姐那桩婚事,要不是你非得一再和我作对,我原本倒是想放过你让你滚算了,这都是你自找的!老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好好伺候老爷,那些勾引人的本事都使齐全,把老爷伺候舒坦了,你还能有一条生路,否则……”

她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随即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也懒得堵你的嘴了,不过你就算喊破了喉咙,也别想招了谁来救你,你自个想想你的母亲弟弟!还有,你以为夫人之前在你身上下这么多功夫,还让武宁侯照拂你父兄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想让大小姐嫁给淑妃娘娘所出的淄王,然后让大小姐出嫁的时候让你陪媵!你的父兄都捏在顾家手里,你怎么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生下儿子能抱到大小姐身前抚养,你也就没用了!现如今不用走这条路,你应该庆幸才是!”

眼看宋妈妈就这么出了屋子,章晗刚刚那倔强无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怪不得顾夫人从前一直对她讲解皇家的情形,甚至连诸王公主之间的龃龉不合也都对她细细说道……如今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一一有了答案,可现如今知道这些也已经晚了。眼前这道关卡倘若过不去,她便会真的如同宋妈妈洋洋得意的那样,沦为别人的悲惨玩物!

可是,宋妈妈为什么笃定能过得了侯府这一关?

她奋力驱走心底的绝望,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死命地思量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听到耳边又传来了一阵动静。抬头一看,见是张昌邕进了屋子来,那赤裸裸的眼神径直落在了她的前胸上,她把心一横,破釜沉舟似的开了口。

“老爷就不怕顾家老祖宗先失爱女,又没了外孙女,对你勃然大怒?”

见章晗张口就是这么一句话,张昌邕却比宋妈妈的反应大多了,愠怒地甩了一巴掌过去,见其依旧这么瞪着自己,他才恼羞成怒地说道:“那个老婆子最后一次见瑜儿已经是她三岁时候的事了,只要我说瑜儿还在,谁敢说她死了?你有功夫想别人,不如先想想你自己!你娘和弟弟我都已经让人接到庄子上去住了,到时候万一顾家人要见你,你说错一句话,你自己知道后果!”

对于最后一句威胁,章晗早已猜到,心中虽愤怒,可更留心的反倒是前头那些话。醒悟到那其中的意思,她在不寒而栗之余,更多的是脑际一片清明。

“你是想让琪妹妹去顶替死了的瑜姐姐?”

见张昌邕的手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知道自己这话是猜对了,电光火石之间,章晗脑海中一下子迸出了一个死中求活的办法来,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这才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张昌邕:“也不知道是谁人出的这种蠢主意,顾家人难道都是那轻信的傻瓜?就算这府里都安排好了,但琪妹妹固然看上去弱不胜风,暂且装病也能瞒住,可干娘教养的女儿又怎会大字不识一箩筐,规矩礼数也全都一窍不通,对两家侯府的事更一无所知?”

适才听了宋妈妈之计,张昌邕只觉得解了燃眉之急,再加上那生米煮成熟饭的话正合他心意,他这才会有闲情雅致来这儿。可此时章晗点穿此处,他立时就呆住了。一想到顾家人已经渐近,而这是他回京最大的希望,否则他那岳母和大舅哥万一迁怒下来,他只怕连归德知府位子都难保,而如今这设计是最后的机会,他的脸色更是变幻不定,老半晌才死硬地说道:“有宋妈妈跟着,她是侯府的老人了,自然能混过去!”

“宋妈妈?她识几个字,她读过几本书?她连账本都看不齐全,否则也不至于之前给我在干娘面前揭出纰漏来,更何况她哪里知道名门淑媛该有些什么交往,你居然认为就凭她便可瞒天过海?姐姐当初就是再体弱多病,终究要成婚的,干娘可是通过侯府请了宫里放出来的姑姑教过她礼仪……老爷该庆幸这位姑姑已经过世了,否则麻烦更大!就算你找得出之前那样一位姑姑,难道在侯府派来的人眼皮子底下,你还能让她时时教导琪妹妹礼仪?”

张昌邕被章晗顶得哑口无言,见其目光烁烁地看着自己,他突然心中一动:“难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尽管不过是一丝微小的转机,但章晗哪里会放过这救命稻草,当即强掩心中激荡,淡淡说道:“姐姐学过的东西,我都学过;姐姐没学过的东西,干娘也都请人教过我,而且她亲自提点过我侯府人事,还曾多次写信对太夫人和两位侯爷提起我。只要我陪在琪儿妹妹身边,一路上小心教她规矩礼仪,到了京城再托词她向来身体不好,把读书写字再补一补,如此兴许有可能蒙混过去。”

事关重大,张昌邕不敢就此轻信,当即皱眉问道:“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况且我母亲和弟弟还在你手上,难道你还怕我反悔不成?”

张昌邕思来想去,终究觉得确实如此,索性就上前解开了章晗的两手束缚。见其坐起身来,只是一味低着头,果真不曾有什么过激举动,他又安心了一些,当即放缓了语气说道:“若是你真能助我把这件事做成了,日后我绝不会亏待了你。”

章晗揉着手上那两条深深的勒痕,突然头也不抬地说道:“老爷之前说得没错,这归德大户和京城名门相比,确实一文不值。你也不消用绝不会亏待我的话来搪塞,你若真对我有心,将来一定得给我一个名分!”

“名分?”张昌邕在片刻的呆愣过后,只觉得漫天阴霾全都散尽了,竟是挨着章晗坐下身来,哈哈大笑着伸手过去要揽她入怀,“你怎么不早说!只要你助我做成此事,我将来一定会设法迎你过门!”

“老爷可不要忘了你今天这话!”章晗竭力忍住心头的恶心,举手避过了他的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可也是干娘多年教导出来的。老爷若是没名分便想强占了我,那就算连累母亲和弟弟,我也只有一死以证清白!”

“好好,依你,依你!”张昌邕虽是此时不能一亲芳泽大为遗憾,但美色和前程比起来,他自然更重前程,再说这等承诺又不值钱,章晗一介民女,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想到这里,他当即站起身来,含笑点点头道,“只要我日后回京升职,立刻就摆酒迎你入门,那时候定然有你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章晗斜睨了张昌邕一眼,随即才笑道:“既如此,我自当好好为老爷谋划谋划。老爷先别把此事告诉宋妈妈,唤个小丫头来给我梳妆梳妆,晚饭时请再过来一趟,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

等到那个人欣然转身出了门去,章晗才一下子瘫倒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良久,她狠狠攥紧了身下的袷纱被,继而就抬起袖子使劲擦去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不能哭,从今往后,她再没有哭的权力!不止是她一个人的生死,家人的生死,都在她身上!只要能离开这归德府,她至少还有机会!

第六章上风

尽管找了件长袖衫子,可手腕上的勒痕却没办法遮掩,思来想去,章晗只能寻了两块丝帕包裹了腕子,旋即就坐到了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脸,微微红肿的眼睛丝毫无损她明艳的容颜,反而更让她显得楚楚可怜,不曾敷粉的肌肤清透白皙,丝毫没有半点蜡黄黯淡,可此时此刻,她一把捏紧了手中的胭脂盒子,好容易才忍住砸向镜子的冲动。

怪不得别人都说红颜祸水……做女人的,若是没有家世背景和能耐护得住自己,亦或是遇到那种绝世少有的好男人,那么多数都是悲剧收场。从前顾夫人无意中对郑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年幼不懂,可如今却终于明白了!

“晗姑娘,我来服侍您梳洗。”

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个声音,章晗这才收起了那些情绪,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进来。见铜镜中映着那个进来的人影,她微微一愣便想起这是原本洒扫上的丫头琥儿,不料这会儿却被派了来服侍自己梳妆。想起张昌邕为了瞒过张瑜的死,必然一口气把好些丫鬟仆妇或是处置,或是打发去了庄子上,现如今家里剩下的应该就这么小狗小猫两三只,她心中一动,就把手中的梳子递了过去。

琥儿只是洒扫上头的丫头,哪里做过这些近身服侍的细致活,战战兢兢梳了几下头,甚至还不慎扯落了章晗的几根头发,一时间骇得直哆嗦。见章晗反而指点了她几手,又和气地与她说话,她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一边小心翼翼梳鬏挽髻,一边分心答着章晗的话。

“家里头可忙得过来?”

“当然忙不过来,因为夫人去世,郑妈妈殉主,老爷气得打发了好多人走,家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多亏了宋妈妈前后奔走操持,还去陈同知那里借了几个人来帮忙洒扫。”

“如今没了郑妈妈,家里确实少不得宋妈妈,我又病了,多亏了她能干。”

“是啊,可听说宋妈妈之前正让跟着她的小丫头帮忙打点行装呢,还给她儿子长青收拾小衣裳,难道是要去什么地方?这家里要是没了宋妈妈,那就更不像样了……”

说者无意,问者有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琥儿说着话的章晗听到宋妈妈竟然连母子行装都已经打点好了,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那支玉钗。

由于两家侯府派来的人就快到了,再加上此前的烂摊子需要收拾,整整一个白天,宋妈妈里里外外地跑,整个人累了个倒仰,可心里却异常轻松愉快。

顾夫人并不是一个好主人。别人家小姐出嫁时带上陪嫁丫头,多半是为了将来抬通房亦或是嫁给夫家的得力管事,以此把内外大权紧紧握在手里,可顾夫人却只要张昌邕对她们露出半点端倪,就立时毫不留情面地打发出去,就是剩下的人,婚配的时候也全凭喜好。六个丫头,最终熬成管事妈妈的就只有她和郑妈妈,而她不像郑妈妈那样愚忠,做什么事都先想着自己,再加上做事不如郑妈妈利落,于是在顾夫人面前始终不那么得宠。现如今顾夫人死了,她终于除掉了郑妈妈这么个碍事的,又报却了一箭之仇,她连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老爷在哪?”

见琥儿冲着东厢房努了努嘴,宋妈妈微微一愣,旋即便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来。缓步走到东厢房门口,她先轻轻咳嗽了一声,旋即才出声叫道:“老爷,我有事禀报。”

“进来吧!”

宋妈妈本以为张昌邕必定迫不及待成就好事,会拖延一阵子之后出来见她,却没料到此时会叫了她进去。想想这一进去就能看到那平日一味装冰清玉洁的死丫头在床上是个什么模样,她嘴角一挑就打起门帘进了屋子,可往南边一进南屋,她就愣住了。

眼前哪有什么她想象中被翻红浪的**景象,临窗炕上摆着一张桌子,张昌邕和章晗相对而坐,桌上四色小菜,章晗正在给张昌邕斟酒,竟连眼皮子都不曾抬起来看她一眼!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刚刚那股轻松快意如同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又惊又怒。

“老爷,您这是……”

张昌邕起初过来用晚饭的时候,心里还带着几分不能一亲芳泽的遗憾,然而,当章晗笑吟吟地对他解说顾夫人曾经提过的侯府的人事,什么人能够在太夫人和武宁侯面前说上话,顾家在文官之中有些什么人,又给他说了一番之前在顾夫人那无意中听到今年有京察,他那些欲念就被野心冲淡了许多,甚至两杯酒下肚就飘飘然了起来。这会儿见宋妈妈直勾勾地盯着章晗,他就不悦地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声,此番送琪儿上京,我已经决定了,让晗儿一块陪着。”

宋妈妈不想不过是大半天的功夫,情形就突然发生了这样的转变,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尖声嚷嚷道:“老爷,你别上了这死丫头的当,她必定是在胡诌糊弄你,你怎么能放了她去京城,这不是纵虎归山吗!”

“宋妈妈,你知道几个成语,就这么张冠李戴?什么纵虎归山,我在京城举目无亲,可比不得你在京城还有一堆亲戚在武宁侯府威宁侯府当差,归什么山!”章晗见宋妈妈气得脸色发青,她便讥诮地说,“而我的母亲弟弟全都在归德府,这儿才是我的家!”

“你……”

“好了!”张昌邕想起刚刚宋妈妈情急之下,竟是对他你啊我啊了起来,全然忘记了上下尊卑,顿时沉下脸道,“二丫头大字不认识几个,礼仪规矩一窍不通,有晗儿陪着她上京,一路上可以把各种东西都学起来,遇到什么事也能有人提点。她是夫人亲自带出来的,自然更容易讨得太夫人欢心!”

宋妈妈这才知道章晗是用什么理由说动了张昌邕,一时又气又恨,可这会儿张昌邕分明是已经给灌饱了迷魂汤,她一时半会寻不出别的理由来驳斥,思来想去只得苦苦劝道:“老爷,事关重大,还请三思,若是此次的事情风声泄露出去……”

“风声泄露出去,大伙都是一个死罢了,难道宋妈妈觉得我对武宁侯抑或太夫人告密,她们会单单饶过我去?再者,我母亲弟弟都在归德府,我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们着想。倒是宋妈妈,我之前听说你正在给儿子长青打点行装?这一趟上京是送姐姐去侯府见娘家长辈亲戚,你要带着那么一丁点大的儿子去干什么?”

宋妈妈不料章晗竟然冷不丁揭开这一茬,见张昌邕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冷,她顿时有些慌乱,好一会儿方才强笑道:“老爷,我只是想带长青去京城见见世面……”

“他才八岁,带到京城去能有什么用?”

张昌邕想起这次宋妈妈经手的事情桩桩要命,章晗还有家人扣在自己手上,宋妈妈若是反水可不得了,因而他当即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书房正好少一个伺候笔墨的书童,就让他在我书房伺候,闲来我还能教他认识几个字,到时候若是我能成功调回京,我自会带上他和你家男人。

对了,晗儿刚刚还和我说,家里才清理过,上上下下人都不齐全,丫头当中能挑出两个好的给琪儿就很难得了,而且人多嘴杂,她不如在外头现买两个人,一路上调教调教,到了京城也就够了,横竖她不是正经小姐,不用讲究。而且,这家里后院认得瑜儿和琪儿的人太多,索性借口夫人过世瑜儿伤心病了,先到别院里头去住着,就在那里见两家侯府的人。”

宋妈妈心里清楚,自己捏着的把柄固然能要挟张昌邕,可除非她不要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这一茬是决计不能揭开的,否则就是鱼死网破。她不在乎那个没用的丈夫,可儿子却是心头肉,此刻,她哪怕再不情愿儿子被留在归德府,也只能忍气吞声地认下了这一桩。至于张昌邕所说章晗建议搬到别院去,她此前也想到过,只是尚未来得及提,而另行采买丫头那一条分明是章晗提防她派丫头去监视,可她就算再怒,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且让你这小贱人猖狂得意一时!

等到宋妈妈一一答应后退出了屋子,又和张昌邕周旋了好一阵子把人送走,章晗方才舒了一口大气,面上固然还能维持,后背却已经完全湿透了。

这一丁点的上风,实在是来得太艰难了!可无论怎样,总算熬过了第一关!

第七章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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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昌邕是金陵大户出身,考中探花前就丧了父母,因而那时候满城里为女儿挑夫婿的太夫人方才会选中了他——中了探花便能点翰林,自然清贵,而父母双亡家境也还殷实,这更是打着灯笼都未必能寻到的好姻缘,却是比嫁到勋贵之家得看公婆脸色度日好多了。靠着祖上留下的家产,还有顾夫人的陪嫁,到了归德做知府后,张昌邕就先后在城里城外买了一座宅子一座庄子,闲来带家人住着散心。

没等顾夫人过了头七,章晗等一行十几个人便搬进了别院来,一块跟来的还有昨日牙婆刚领来的两个丫头,都是十四五岁光景。因这几年黄河常常发大水,百姓常有过不下去鬻卖儿女的,得知这些都是家人自愿出卖签了死契,章晗就在牙婆领来的八个人当中选了两个模样平平的,丝毫没有理会其中一个杏脸桃腮美人似的小姑娘答话时竭力表现讨好卖乖。

她要去的是京城中最显赫的豪门之一——一门两侯的顾家。若是容貌太好的,无论被人看上也好,还是自己见到那样的富贵气象把持不住也好,总是麻烦。就如同她自己,现如今就恨不得自己当初生得寻常一些,或许从前顾夫人就绝不会选一个容貌平平的女子给女儿陪媵,便不会有如今的困境。

章晗得知这两个丫头在家中都是以排行称呼,并没有大名,便给两人起了个名字,一个叫芳草,一个叫碧茵,俱是大户人家中常见的丫鬟名字,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可还是让两个小姑娘高兴了大半天。而挑给张琪的两个丫头却是宋妈妈亲自选,张昌邕首肯的。一个是张家的世仆,唤作凝香,一个是宋妈妈男人的侄女,唤作樱草,规矩礼仪都尚可。此外,宋妈妈也虑着昔日侯府的人只剩自己一个不像样,又选了四个仆妇进来。

人是齐了,可毕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章晗固然抓紧时间教芳草和碧茵两人规矩,宋妈妈也一样里里外外忙个不停。然而,章晗几次三番想去见张琪,宋妈妈却始终拦着不肯。这一日章晗实在忍不住了,趁着张昌邕过来,当着他的面提了一提,宋妈妈终于再不好找缘故推脱,沉着脸亲自去打开了那两扇紧锁着的门。

一见到张琪,章晗简直认不出人来。尽管从前张琪便身量不足尚未长开,可双颊上头好歹还有些肉,如今才几天的功夫,看上去竟有些形销骨立的架势。她回头去看宋妈妈,宋妈妈就抢在她前头说道:“大小姐既然连守灵都不成,得搬到别院里头来休养,这没点哀毁过度的样子怎么行?不过是才饿了两日而已,明日开始慢慢进食些东西,就能养起来了!”

见张昌邕只是微微皱眉,章晗便冷笑一声道:“就算想要做做样子,何必用这样的蠢法子?姐姐是什么样的身份,从前侯府人来的时候连见一面都不愿意,如今实在不行不见就是了!如今生身母亲殁了,伤心归伤心,可何至于这个样子?再说,让两家侯府的人看到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千金小姐,看着不像是姐姐体弱多病,倒像是张家没好好待干娘,如今连女儿也不顾了!”

横竖和宋妈妈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章晗自然不在乎此刻这番言语下去宋妈妈会有什么反应。果然,不等宋妈妈变脸反驳,张昌邕就沉声说道:“就依晗儿说的。饿坏了人出了岔子反而事大!”

“老爷……”

章晗看也不看宋妈妈一眼,屈了屈膝说:“老爷,听说侯府的人不过这两日就到了,我想对姐姐说几句话。您也知道,我和她一向是最要好的。”

“好,你先劝劝她。”张昌邕见张琪那副呆呆愣愣浑浑噩噩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不妥,当即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旋即又和颜悦色地说道,“这侯府的人就要来了,你这称呼也应该改一改,从前既是叫干爹,日后还是叫干爹,老爷长老爷短的岂不是叫人怀疑?”

尽管心中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反胃,但章晗还是低头应了一声是。等到张昌邕叫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宋妈妈出去,章晗才对跟自己进来的芳草和碧茵吩咐道:“你们两个到外头守着,再吩咐厨房去做些粥,若是有人过来便提早出一声,不论是老爷还是宋妈妈。”

不消一会儿,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张琪两个人。见那个平时最胆小,可人后对其一丁点好就能笑得欢快的小姑娘;那个一贯懦弱,那天晚上却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的小姑娘;那个被嫡姐打了一巴掌,被指着鼻子说没资格做张家小姐的小姑娘,这会儿正痴痴呆呆地坐在床上,她不禁快步奔上前去,一下子紧紧按住了那瘦弱的肩膀。

“妹妹,琪妹妹……你醒一醒看看我,我是晗姐姐,我是你晗姐姐,我来看你了……”

她喊了好几声,张琪却半点反应也没有,一时只觉得心中异常焦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感到手底下传来了轻轻的颤动,低头一看,就只见张琪的眼睛有了些反应,胸口剧烈起伏着,她连忙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安慰似的说:“哭出来,哭出来就能好些……”

隔了许久,章晗才听到一声仿若是发自喉咙深处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声音并不大,可却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连带着已经发誓今生今世再不掉眼泪的她也是眼眶通红,一下子箍紧了那瘦弱的身躯。直到那哭声渐渐变成了抽噎,她才松了松手,又拿着帕子为其轻轻擦着脸。

“好了,都好了,从今往后,有我陪着你……”

“晗姐姐,我怕,我真的好怕……我不想当大姐,不想去什么侯府,可是那天把我关起来之后,宋妈妈就说,爹在外头还养着外室,也有其他女儿,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远远地嫁给永城一个富户的傻儿子,让我一辈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想起此前堵上嘴还挨了那些苦楚,张琪硬生生打了个寒噤,随即方才颤声说道,“她还说饿我两天让我清醒清醒,要是我再不知好歹,还有的我的苦头吃……”

章晗越听越怒,到最后简直是恨得牙痒痒的。她自然知道宋妈妈这么做,无非是让张琪怕她,深深地怕她,如此才好让张琪对她言听计从,如此才好拿捏这个庶出变成嫡出的小姐,张琪性子懦弱胆小,倘若没有她的破釜沉舟,兴许真要被其得逞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轻轻摩挲了一下张琪的脸,随即正色道:“不用怕她,你看,我能出现在这儿,便是说明她终究不能一手遮天!但是,如果我们想好好活下去,就只能把这戏演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晗姐姐……”

章晗握住了张琪单薄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们都在场,如果不照着演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妹妹,为了活命,你只能把自己当成张家的大小姐!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要我们敢豁出去,除非宋妈妈打算同归于尽,否则她不敢真的对我们怎么样。你要知道,换成是姐姐,对于那样一个下人是绝对不会放在眼里的!你只要把她当成只会装腔作势的纸老虎,就不会再怕了她!”

见张琪若有所悟,她这才抬起手来按了按她的肩膀:“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姐姐,我才是妹妹!《三字经》和《千字文》上的字我都教会了你,你也都会写了,从今往后,这一路上我会教你更多的书,更多的字,更多的其他东西,如果想将来摆脱你爹,还有宋妈妈的钳制,咱们就必须同心合力!”

“姐姐……”

见章晗严厉地盯着自己,张琪突然抬起手来使劲擦了擦眼睛,旋即重重点了点头:“姐姐,我最后再叫你一回姐姐……我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第八章探视

顾夫人七月十二殁的,威宁侯府和武宁侯府派来的家人七月二十四方才到了归德府。

也不能怪她们路上走得慢,在徐州歇了一晚上,紧跟着上路的时候,可正赶着夏日黄河常常泛滥的时节,大水冲毁了路,于是就只能绕道宿州再转到归德府,这路上足足多耽搁了七天。平日里这七天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迭遭大变的张家来说,这七天却可以说是至关紧要。章晗基本上教会了两个丫头进退行止,而张琪也在章晗的指点下日日苦学礼仪练习写字。

这还得归功于张瑜从前那乖戾的性子,从不给两家侯府的长辈写信,否则得在到侯府之前模仿出那笔迹来,那就是绝难完成的任务。

宋妈妈自打那天吃了瘪,张昌邕又被章晗说动,让张琪出来姊妹两个住在一处,她好几天便没在姐妹俩面前出现过。这一日两家侯府的人来时,却是她亲自陪到了别院。来的是两位妈妈,四个仆妇,再加上车夫随从等等,竟是林林总总十几个人,三辆车。然而,等她带着两位妈妈进了张琪那屋子的时候,却发现人根本就不在明间里头,一时气得心里一颤,叫来自己的侄女樱草便厉声问道:“大小姐人呢?”

“大小姐身上不舒服,正在房里歇着。”

樱草素来最怕宋妈妈,答了一句后吃她眼睛一瞪,一时间吓得一哆嗦。此时此刻,却是一旁的芳草解释道:“大小姐昨晚上没睡好,早饭勉强吃了几口东西,晗姑娘陪着散了一会儿步,大小姐突然有了些困意,所以就回房去歇了,这会儿晗姑娘正在一旁陪着呢!”

“大小姐的事情,要你多嘴!”

宋妈妈对芳草更没有好声气,正要再呵斥,她旁边那个身着青色比甲的妈妈却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才和颜悦色地说:“表小姐自小多病,如今又没了母亲,精神不济也不足为奇。既如此,不要惊动了人起来,我们进去看一眼就是了,请安便等表小姐醒了再说吧。”

见芳草默不作声地疾步退到西次间门口,低着头双手打起了门帘,宋妈妈虽是满肚子的恼火,可见一旁另两个丫头俱是低头垂手而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等到进了西次间,她就看到坐在床前踏板上大扇子的碧茵头一点一点仿佛快睡着了,而章晗则是坐在床头的锦墩上,斜靠着床架子,嘴里轻轻吟诵着文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慢悠悠的读书声传入众人耳中,哪怕宋妈妈最恨的便是章晗这幅充文雅的模样,可此刻陪着人来,纵有千万不满也不好挂在脸上,只能木着脸站在那里。而起头说话那身穿青色比甲的妈妈一进屋子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章晗念完这一章又念下一章,她才对一旁的同伴轻轻点了点头。

“到底是二姑太太这些年教导出来的人,二姑太太当年就常常诵读老子的《道德经》,我这个不识几个字的都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能背上几句,果然也教给这位晗姑娘了。”

话音刚落,两人就看到床头那边的章晗一个激灵惊醒了,随即扭头看了过来,便双双微微屈膝行了礼。此时此刻,章晗连忙站起身快步走到两人身前,低头行了一礼,这才低声说道:“姐姐才睡着,一时半会恐怕醒不过来。从前她睡不好的时候,干娘常给她念这个,所以我如今也就是试一试……二位妈妈还请外头奉茶。”

宋妈妈一路上先是对两位妈妈嗟叹郑妈妈的忠心殉主,又是悲痛大小姐张瑜的苦命丧母,期间倒是有想过在两人面前诋毁章晗一二,可她认得两人一个是太夫人面前颇为得力的楚妈妈,一个是武宁侯夫人的陪房赵妈妈,又不知道顾夫人从前给太夫人的信上写了些什么,也就不敢做得太过火,此时只能压着心火跟了出来。等到樱草和芳草一一送上茶来,她喝了一口正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一旁的楚妈妈便惊咦了一声。

“这凉茶是……”

“是干娘从前教给我的方子,说是侯府常用的,夏枯草、菊花、金钱草、罗汉果、夏枯草……还有其他林林总总好些药材,夏天用最是清热解毒。二位妈妈一路辛苦,喝一些清清热毒润润嗓子是最好的。”

楚妈妈笑着点了点头,一口气喝了大半盏,这才说道:“想当年还是二姑太太没出嫁的时候,我有福分在太夫人面前尝过一回,不料想今日还能尝到这旧日滋味,若是太夫人知道了,想来也会觉得宽慰,别人总熬不出这滋味来……姑娘费心了,咱们不过是下人,如何担当得起?”

“什么下人,于姐姐来说,二位妈妈便是远道而来的亲人了。”说到这里,章晗便垂下头说道,“只是姐姐骤然失了至亲,近来脾气颇有些变化,还请二位妈妈到时候见着别见怪……她自小秉性脆弱,就是这大暑天屋子里也不敢用冰,凉茶也不敢用,本就比别人更难熬,谁知道还要遭到如此噩耗打击……”

“唉,表小姐实在是命苦。”

见赵妈妈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楚妈妈已经是满脸叹息,宋妈妈只得跟着做样子,可暗地里却咬碎了银牙。章晗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有意引着楚妈妈赵妈妈说起顾夫人昔年旧事,动情的时候便每每垂泪,引来两人嗟叹不已。这一坐就是两刻钟功夫,里头方才传来了碧茵的声音。

“姑娘,大小姐醒了!”

章晗连忙站起身来,告罪一声后就进了西次间。见樱草和芳草都随着她进去,赵妈妈才对宋妈妈笑道:“毕竟一个是二姑太太亲生,一个是二姑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竟这般亲密要好,就是咱们东府里的两位小姐,彼此之间都不似她们这般亲近。”

宋妈妈早听说自从顾夫人的大哥威宁侯顾长兴过世之后,因为没有嫡子,威宁侯府为袭爵,嫡出的大小姐和袭爵的三少爷就不对付,跟他和庶妹好似仇人一般,而赵妈妈是武宁侯府的人,自然乐得看笑话。这种话题她就是平日也不会掺和,更不用说如今她根本不想夸章晗锦上添花,因而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姐们大了,各有各的想法也是自然的。”

楚妈妈干咳了一声,见赵妈妈仿佛自悔失言似的不再做声,她这才继续安安静静地坐着吃茶。直到内中章晗再次带着丫头们出来请她们入内,她才第一个站起身来。等跟着到了里间,看到那个斜倚在床上精神恹恹的少女,她忍不住定睛端详了片刻,却发现人满脸倦容,眼神并不看她们,她不禁皱了皱眉,但还是当先屈膝行礼。

“表小姐,奴婢二人奉太夫人之命来探望二姑太太和表小姐,却不想……”稍稍顿了一顿,见床上的张瑜没什么反应,她才又低声说道,“行前太夫人曾经说过,让奴婢二人接二姑太太和表小姐去京城,如今二姑太太过世,报丧的已经起行,奴婢二人和二姑爷商量之后,想先奉着表小姐回京。”

“我不去……”张瑜突然朝里头一个翻身,根本没理会宋妈妈落在她背后那如同针刺似的目光,竟是抽噎了起来,“娘不在了,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归德府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