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微微点了点头:“不错。”

“怪不得敢背主,原来是另外攀上高枝了。”

顾铭落地就是大家嫡子,再加上父亲训诫母亲教导,对下赏罚分明,最恨的就是有人背主。此时此刻说这话的时候,他只觉得心头怒气勃然,恨不得把那个该死的丫头直接杖毙解恨。然而,他这话音刚落,赵破军便讥诮地冷哼了一声。

“背主?那倒是未必。那丫头的弟弟脱籍得要家主草拟文书,然后去官府办理户籍,而那丫头的老子能谋到这样的位置,凭自己的能耐怎么可能?”

赵破军并未明说是谁,但章晗早就明白了,见顾铭愕然之后,面上便露出了又是痛恨又是痛惜的表情,她便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果然是当爹的算计自己的亲生女儿。”

见顾铭面沉如水,章晗亦是面色冷峻,赵破军本以为自己打听到的是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可此时看二人表情,分明知道后头是怎么一回事,什么都不知道的反而成了自己,一时心里要多郁闷有多郁闷。然而,他虽是战场厮杀方才得了出身升上来的,可也不是一味只凭蛮力的勇汉,否则也不会让赵王派在一味重武的东安郡王身边。章晗已经说了那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很快就把几条线联想在了一起。

张昌邕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蛋,干女儿算计不了,这回竟然对亲生女儿下手了?

章晗见顾铭脸色变幻不定,知道他把赵破军说的这消息,以及他自己查证到的那些事情都联系了起来。在此之前,张琪和顾铭之间,顶多就是男女之间类似于一见钟情似的互相颇有好感,可单凭这一点想要成就姻缘却是不可能。也只有让顾铭认清张琪身后是一个怎样的爹爹,让他做出清醒的判断,如此对两个人方才是最好的。

“晗妹妹,你和赵百户说会话吧,我到外头去静一静。”

赵破军见顾铭意兴索然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心里头那一丝怀疑不知不觉更深了。还不等他吐出心里的狐疑,章晗便开口问道:“赵大哥,你怎会去查樱草的家人?”

“不是你给世子爷的信上这么说的?”赵破军本能地答了一句,见章晗为之错愕,他这才有些尴尬地原原本本解释说,“单妈妈从楚妈妈那儿接到你送来的家书,正好我就在那儿,后来世子爷回来了,便叫了我去书房。他二话不说就拆了你写给章大叔的信,又发现了你的暗笔,所以就吩咐我去做这件事。”

章晗本以为就算是陈善昭让赵破军去做这件事,也顶多是高深莫测吩咐一声,谁料到这个家伙竟然再次不按常理出牌,还把她那封煞费苦心用蜡笔加料的信给赵破军看了所幸她不像这个惫懒家伙似的,常常在信中夹带些私话,否则她还怎么见人?

赵破军见章晗一贯沉静的脸上竟是一阵青一阵白,愕然的同时,却更有些不是滋味。他自诩应该是章家人之外和章晗最亲近的人了,可竟是不知道从几时开始,章晗竟是和赵王世子有了这样的联系,用这种旁人很难猜到的方式书信往来,商量事情。他留在京城,可不就是为了她万一有事,可以找自己求援?可结果却是……

“赵大哥,谢谢你,这些天又辛苦你了。”

等到乍然听见这句话,他才一下子从恍惚难受中回过了神。见章晗裣衽施礼,他连忙侧身避过,讪讪地说:“我又没做什么,就冲章大叔和你大哥对我的照应,这也是我应该做的。再说……要不是世子爷的吩咐,我也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我不对你说,而是你此前都是在明刀明枪的战场上,而京城里的冷枪暗箭却比战场上更凶险,我不想连累了你。”章晗见赵破军张了张嘴要解释,她却倏然背过身去,“你不知道那些明面上道貌岸然的人,背地里是怎样男盗女娼卑鄙无耻。而就算知道,你如今的权势能力也没法对付得了他们。”

“所以,你才和赵王世子……”

不等赵破军这句话说完,章晗倏然又转过身来,急匆匆地说道:“不过是各取其利罢了。况且爹和大哥都在赵王府麾下,从那一层来说,我本就该尽力助他。”

章晗说得冠冕堂皇,可赵破军想到自己听说之前陈善昭在隆福寺为了救护淄王而磕破了头,还吃了章晗一顿教训,此时更是觉得章晗这解释有些此地无银才百两的意味。可是,见她说完这话就低下了头去,面色晦暗,分明又是在为什么难题揪心,他不知不觉就突出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难事便对世子说,让他吩咐我去做”他顷刻之间就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有今天,一半是章大叔和章大哥这些年来照拂咱们这些同乡,我侥幸连场大战都活了下来,另一半却是因为你当年给我取的这个大名,赵王殿下以为吉利,所以才能以当初那功劳调入了赵王中护卫,更不用说当年在家的时候,你母亲也帮了我许多。我欠你们一家人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你不要再说什么这份情没法还之类的话了”

章晗闻言一愣,有心再提醒一两句,可是,对着那炙热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只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默然站了多久,她才轻轻说道:“我知道了……只是,赵大哥你一定要小心,否则……”

“没什么否则,我命大着呢”

一句听似微不足道的嘱咐,却让赵破军心里滚烫,异常高兴,高兴到甚至没注意到外头传来了芳草的咳嗽。直到顾铭从身侧走过,他才陡然之间惊醒了过来,知道这少有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光,就如此简短地结束了。

“晗妹妹,我们回去吧。”

和出去时的脸色阴沉不同,此时顾铭的脸色虽然谈不上好,可却多出了几分决然。章晗当着赵破军的面不好多问什么,可辞了赵破军,一路出了山门,眼看那边厢武宁侯府的家人急忙跟着马车过来,她就听到耳畔传来了顾铭的话。

“晗妹妹回去之后劳烦对瑜妹妹说一声。他爹的事情先不要多想,一切有我。还有,日后任何以我的名义送给她的东西,都不要接下来,我做事从不会留把柄给人这簪子我已经打造好了,式样等等都差不多,一式四支,回头我会托三妹妹给你们各送一支。”

明明知道未来岳父是那样的人,可他竟然不愿意丢下前情就连这新造簪子的来历,他也不想让张琪到时候难以解释

章晗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本就因为赵破军那番话而炙热的心,一时更加滚烫了起来。她轻轻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隔着七八步远的芳草和碧茵,这才轻声说道:“四表哥这番心意,我一定会转达给瑜姐姐知晓。”

顾铭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母亲有母亲的考量,可他也有他的坚持。可是,他不能因为祖母疼爱张琪就贸然去求祖母成全,更不能去求姑母顾淑妃,既如此,他便只有证明,自己并不需要靠什么姻亲,就能有所作为

第一百零六章图穷匕见

章晗和顾铭从朝天宫平平安安回来,这也让太夫人松了一口大气,心里也明白,近来并不是逢寺观必有事,而是若早就定好的行程,消息就免不了走漏,如此一来别人有心便容易出事。可知道归知道,大家子里出门总免不了要各色预备,治家再严明,家里下人也免不了有人吃里扒外——毕竟,孙子都养不住,更何况区区下人?

因而,章晗和顾铭在朝天宫中见到赵破军的事,也就顺理成章地隐瞒了下来。张琪听到顾铭让章晗捎带的话,想到自己这个素来微不足道的庶女,竟能收获这样一片真心,固然心中又是喜欢又是伤心。而章晗想起赵破军那一片真心,心里却是惘然难明。

赵破军毕竟是旧日邻舍,知根知底,对她也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对其并不是没有好感的。然而,寄居朱门的燕雀,连巢儿是否牢固都没法确保,如今谈这些却是太过奢侈了。

一连几日平安无事,章晗便静下心来做陈善昭丢过来的那些针线活,只是一边穿针引线,她不免心中把那个想出这馊主意的家伙骂了千遍万遍。顾钰原本还常来找她说话,可见她活计多得做不完,渐渐也就不再来叨扰。至于张琪则是被章晗布置的那一大堆功课任务给弄得一点空儿都没有,几个丫头倒也空闲了出来,樱草便常常连影子都不见。

这一天,章晗终于把赵王府那些护心甲全都给交了——当然,她促狭地把顾铭查出的消息分成五段夹带在其中一并送了过去,暗想由得陈善昭设法找寻忙活两日——自忖接下来可以松乏一阵子,她便打算按照从前顾夫人的喜好做些百花露,一来这百花露香而不腻,适合女子饮用,送出去也能做人情,而且秉性温和,对张琪的身体也好。

然而,她只在太夫人面前提了一句,太夫人就若有所思地笑道:“再过没几日就是皇上万寿节,虽然这与你们这些闺阁千金并不相干,可要做就索性多做一些,宫里各位娘娘多数要忙上一阵,再有就是十二娘这些公主,送一些让大家尝尝鲜。瑜儿最近听说老是看书写字,也不妨松一松,我让抒儿钰儿也给你打下手。”

“这哪里敢。”章晗本待要拒绝,可思量东西要送宫中贵人,这种功劳她不占也罢,见顾钰笑吟吟看着自己,她便开口说道,“三姐姐一向最懂这些,还是三姐姐挑大梁才是。我跟着干娘总共也就做过两三次百花露,如今手法也都有些生疏了,要说也是跟着三姐姐学。”

“你客气什么。”顾钰嫣然一笑,随即立时便站起身到太夫人身边,拉着太夫人的手人撒娇似的说道,“老祖宗,若是单送淑妃娘娘和嘉兴公主也就罢了,可既然还要分送其他娘娘公主,总不能拉下太子妃和几位王妃,如此一来便显得咱们顾家兴师动众了。要不,就直接送去大嫂那儿,让她分送别人做做人情?横竖大嫂是顾家人,她有脸面就是我们有脸面。”

顾钰平时什么事都是自己争先,这一次却破天荒地愿意把风头让给别人,太夫人一愣之下,却不禁觉得心头高兴,当即点点头道:“好,好,你这主意很好,就依着你。”

如此一来,有顾钰前后张罗,下人们自然少不了忙活,四月原本就是百花盛开的时节,上上下下都忙着在花园花房采摘新鲜的花瓣,而各式各样最好的药材也都送到了悦心斋。而章晗起初还带着章晗去帮了一两回忙,之后见东府大小姐顾抒亦是成日里往这儿跑,她如愿拿到两瓶半成品之后,就索性借故避开了去。张琪倒是对顾钰横插一手有些不高兴,可被章晗一番话一说,顿时就释然了。

“她们都是侯门千金,从小就算再受宠,可也比不上结一门贵亲,将来姊妹亲朋往来扬眉吐气,可咱们又不想当王妃,和她们去争这个干什么?我要做百花露,原本就是因为里头要好几味名贵药材,给你调养身体最好,明着要别人兴许说我们寄居这里却要这个要那个不识好歹,所以想这个办法,如今既然有了,她们忙她们的,我们享用我们的,生什么闲气?”

“姐姐……”尽管如今已经几乎很少再露出旧日称呼,但张琪听章晗如此说,仍是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老半晌才脸色复杂地说道,“每次都是,每次你都是为了我的事情殚精竭虑……你对我的好,对我的情分,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章晗先是一愣,紧跟着笑了起来,轻轻摩挲了一下张琪如今渐渐丰茂光润的头发,这才含笑说道:“傻丫头,为了你可不是为了我?咱们姊妹作为一体进了京城,你如果被人算计,难道我就能独善其身?你好就是我好,我好便是你好,分什么彼此”

这种最简单也是最朴素的道理听在张琪耳中,却让她愣愣失神了许久。直到外间传来了丫头说话的声音,她才恍然回神。下一刻,芳草带着樱草挑了帘子进来,当樱草屈膝行礼说出那么一句话时,她一时面色陡变。

“大小姐,晗姑娘,老爷来了,正和太夫人说话,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就是我?还是和晗妹妹一块?”

樱草看了一眼章晗,随即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道:“太夫人就请大小姐去。”

张琪想到要独个面对张昌邕,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僵硬。还是章晗点点头说道:“你出去禀报一声,就说大小姐换一身衣裳立时就来。”

等到樱草行礼退下,章晗方才看着张琪说道:“他不让我去,多半便是如果顾忌我在你身边,兴许会提点你一二,接下来就得看你自己的了。随机应变本来就不是一两天练成的,可你别忘了,你之前也曾经三言两语说退了李姨娘,这次也是一样该未雨绸缪的我们都已经预备了,你用不着再怕他”

尽管心头仍是一丁点底都没有,可听着章晗说这些,张琪沉默良久,终于重重点了点头。等到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出了东厢房,早有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绿萍和白芷双双迎了上来,因笑道:“表小姐来了?太夫人在宁安阁穿堂前头的小会客厅见客。”

张昌邕前后来了三次,太夫人每次见他地方都不一样,而且一次比一次地方更私密,这一点纵使是张琪也能察觉到。而太夫人那小会客厅她更是知道的,一贯用来见那些通家之好的女眷,毕竟不是亲戚,在宁安阁正房见太托大,而且自家情形被人窥去也不好。此时此刻,她一踏进那间屋子,就察觉到父亲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一瞬间,她竟有一种打寒噤的冲动。

“瑜儿来了。”见张琪先给自己行过礼,又对张昌邕裣衽施礼,太夫人便招手示意其坐到自己身边来,随即方才看着张昌邕道,“听说,你搬去应天府衙的官廨了?”

“是,皇上登基之后便下过诏令,地方官不得擅自在官廨之外设宅居住,但如今阳奉阴违者众多,我如今既是天子脚下的应天府府丞,自然要以身作则。”张昌邕义正词严地说出这一番话,见张琪坐在太夫人身侧低垂着头,他便欣慰地说道,“说起来,到底是岳母大人这儿人口众多,瑜儿有了伴,身体竟是比从前好多了,瞧着也丰润了些许。瑜儿,过来让爹看看你。”

从小到大,张琪何尝从张昌邕这儿听到过什么温情的话?此时听到张昌邕最后这温情脉脉的言语,她只觉得恶心反胃。好半晌,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忍住那种不甘不愿,缓步走到了张昌邕身前。

“果然是身量也高了些许。”张昌邕突然一把抓住了张琪的手,把人拖近了些许,一直到看清了她头上的那根银簪,他才满意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叹了一声,“她打娘胎里头出来就体弱多病,我也好,她娘亲也罢,都怕她有什么闪失,所以那时候几个同年文会的时候,工部蔡侍郎那会儿还是给事中,还曾经说过想要讨她做儿媳妇,倒是我怕耽误了人家的孩子。”

张昌邕仿佛没有察觉到屋子里那陡然紧张下来的气氛似的,叹了一口气便开口说道:“当年蔡侍郎名次只在二甲靠后,没想到如今同年之中却是他秩位最高,据说不日就要超迁吏部左侍郎。这些天他旧事重提,倒让我为难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收他那根簪子。”

“簪子?”太夫人一时大愕,斜睨了面白如纸的张琪一眼便皱眉问道,“什么簪子?”

“就是瑜儿这头上戴的簪子。”张昌邕一看张琪的脸色,便知道自己这设计应该是奏了效,心头大定的同时,顺势便叹了一口气,“这是她娘留给她的,其实是当年蔡侍郎送给张家的定亲之物,上头镌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字。”

第一百零七章败露

今日太夫人会破例在这种地方见张昌邕,也是因为顾泉打探得知张昌邕就任应天府府丞不多久,就在府衙中站稳了脚跟,不但应天府尹对其信赖有加,那些下属们竟也都对其恭恭敬敬。再加上应天府学重修的款项得到了户部的批复,廪生和增广生增加的名额亦是得到了上头的许可,张昌邕一时风头无二。然而,她着实没有想到,张昌邕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所谓婚事。

因而,斜睨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张琪,她便皱眉说道:“这事情我怎么没听说过?”

张昌邕连忙欠了欠身道:“岳母大人,当年毕竟只是蔡侍郎和我说起,再加上那时候咱们都只是微末小官,自然也就没有声张。但夫人亦是看好蔡侍郎,否则怎么会把银簪传给瑜儿?”见张琪果然咬着嘴唇不做声,他只觉得自己这些天的筹划全都没有白费,当即又加重了语气说道,“如今蔡侍郎前程似锦,嫡长子又异常出息,要说肯和他结亲的人不知凡几,能够依旧不忘前情,足可见他这个人的人品。”

尽管女婿说得信誓旦旦,但太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人,从这看似完美无缺的设计中,亦是看出了明显的破绽——倘若女儿真的当年便看中那位官品还低的蔡侍郎,甚至接受了那支区区银簪作为订婚信物,又怎会还写信给自己,为张瑜谋求淄王妃?因而,她的目光倏然转厉,见张昌邕和自己对视时虽有几分不自然,但还是大胆地看了过来,她不禁有些踌躇。

那位工部蔡侍郎,听说和太子妃有些沾亲带故。尽管顾泉打听到的这亲戚关系拐弯抹角已经很遥远了,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蔡家不比景家,蔡侍郎也是正三品的官员,而且如今前途正好,嫡长子又有出息。就算张昌邕别有算计,可这门婚事倒是还算般配。

于是,她踌躇片刻,便看着张琪说道:“瑜儿,把你那簪子拔下来给我瞧瞧。”

“老祖宗……”

见太夫人那口吻不容置疑,张琪却倏然转身看向张昌邕,一字一句地说道:“爹你真的看清了,你说的和蔡家定亲的簪子,就是我头上这根簪子?”

事到如今,张琪还不肯认命,张昌邕想起樱草回报,张琪这些天日日都只用这根银簪,心里只以为她还不肯就范,一时大怒,当即冷笑道:“不是这根是哪一根?你爹虽然年纪大了,但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太夫人让你拔下簪子给她瞧瞧,你没听到不成?”

张琪这才缓缓伸手摘下了绾发的那根银簪,随即双手捧着这根簪子跪在了太夫人的面前,沉声说道:“老祖宗明鉴,我不知道爹这番话从何说起。母亲过世的时候,确实留给了我众多金珠首饰,但那些从前是宋妈妈收着,宋妈妈被打发走之后,是您亲自吩咐身边的楚妈妈替我管了这些。至于这根簪子,是之前四哥送进来给我的东西”

张昌邕万万没想到,张琪竟然敢连脸面都不要了,亲口承认自己和顾铭私相授受,一时间只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喝道:“你这丫头胡言乱语什么,你四哥乃是谦谦君子,送你的银簪上怎会刻字……”

“爹爹口口声声说这银簪上刻着百年好合,那便请老祖宗瞧瞧,这上头究竟有什么字”

太夫人见这父女突然针锋相对,只觉得心头疑窦更甚,接过张琪递过来的那支银簪,她仔仔细细看了头尾,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昌邕,她便淡淡地说道:“许是你记错了东西,瑜儿这簪子上,一个字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张昌邕哪里知道事情会突然急转直下,慌乱之下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见太夫人的眉头已是蹙成了一个结,他恶狠狠地按剜了张琪一眼,终于勉强镇定了下来,“你这丫头,就算是中表至亲,但你四哥送的东西,你也不该贸贸然收下……”

这一次,张琪没等张昌邕说完便哂然一笑道:“爹这话从何说起?四哥身为兄长,往日多有东西送给我们这些妹妹。宫花也好,泥人也罢,全都是大姐姐三姐姐我和晗妹妹一人一份,便是这银簪也不例外,大姐姐三姐姐和晗妹妹人人都有一模一样的。老祖宗若是不相信,可以问问她们。”

说到这里,张琪甚至还似笑非笑地说道:“不叫别人,单叫三姐姐过来也行。之前东西便是三姐姐代四哥送来给我和晗妹妹的。”

此时此刻,倘若太夫人再不明白这一番事情别有玄机,也枉活了这几十年。见张昌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想到必然是那位蔡侍郎许给了其什么好处,心里不禁更加烦躁。若女婿明明白白上门商量婚事也就罢了,可今日这银簪之事分明另有蹊跷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绿萍的声音。

“太夫人,驸马爷送了一封信回来。”

顾镇?

太夫人此时正是心情烦乱,等听清楚是长孙送信回来,她方才按捺下了这一丝燥意。开口吩咐了绿萍进来,见其恭恭敬敬地将一封信函送到了跟前,她伸手接过后把人屏退了,沉吟片刻便当着张昌邕和张琪父女俩的面撕开了信封。然而,展开信笺只看了一眼,她便陡然之间面色大变,随即捏着信笺垂下眼睑沉吟良久,这才轻叹了一声。

“我有些累了,这事情今后再说吧。”

张昌邕本想最后赌一赌张琪是不是在空口说白话,让太夫人叫了顾钰前来,可此时此刻太夫人在看了顾镇的信后突然流露出如此态度,他顿时有些吃不准了。生怕顾家是真的又遭了什么事,他少不得强笑站起身来。

“既如此,岳母大人还请多多保重身体,小婿今日便告退了。”

这一次,张琪却是咬着嘴唇没说话,甚至只当没看到张昌邕离去时看向自己的怨怒眼神。直到人走了,她方才觉得刚刚支撑自己的那股精神仿佛潮水一般从身上退去,脚下甚至有些站立不稳。直到耳畔传来了太夫人的声音,她才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瑜儿,你也回去吧。”

“老祖宗,那我就先告退了。”

直到张琪也裣衽行礼告退出去,太夫人却在那小会客厅中半晌没有挪动。顾镇的信上说的内容很简单,张昌邕在府学中用数额不小的廪生和增广生的位子,换取别人廷推他为右佥都御史,而且还在和蔡家提及女儿的婚事。想着今日这一对父女奇怪的反应,再结合顾镇捎回来的这消息,她捏着信函的手忍不住重重捶在了扶手上。

“狼心狗肺,为了功名利禄,什么愚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宁安阁东厢房之中,当章晗从回来的张琪这儿得知了今日事情的原委,她便哂然一笑道:“你爹果然是为了自己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都能衡量一个价钱卖了”

顾夫人当年纵然有千般不是,可终究是张昌邕的结发妻子,而且若不是有顾家作为强援,以张昌邕那个性,兴许连归德知府也当不成,然而,顾夫人一病,张昌邕想的却是让宋妈妈谋夺顾夫人的陪嫁,接下来更是顾夫人一死就鸩杀了郑妈妈,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张瑜,又对她这干女儿起了禽兽之心。若非她用利害打动张昌邕,赢得了脱离魔掌的机会,现如今兴许只是别人手中的玩物。而这次看到前程有望,张昌邕同样想到的又是反手把女儿卖出去。

“可今天我见老祖宗最初那样子,仿佛是察觉到爹所言不尽不实,可却没有当场驳斥。”张琪说着便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患得患失地说道,“莫非,老祖宗也赞同这桩婚事?”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白芷的声音:“晗姑娘,太夫人请您去一趟正房。”

“我这就来”

见张琪诧异之后露出了深深的忧虑,章晗便安慰道:“没事,你连你爹都太太平平应付下来了,更何况是我?我如今只是客居侯府,又不像是从前,不会对我怎样的。”

话虽如此,当章晗出了东厢房来到正房,太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到张琪的那根银簪的时候,她仍是心中一凛,随即便脸色平静地说道:“老祖宗问的是瑜姐姐的哪根银簪?”

太夫人知道章晗一向聪慧知礼,所以才想着问张琪不如问她,可这会儿听到章晗如此反问,她不禁有些讶异,随即便沉声说道:“我知道小四送了你们姊妹各一根银簪,我问的是瑜儿的那根。”

“我知道老祖宗的意思。”章晗屈了屈膝,淡然若定地说,“但瑜姐姐确实有两根。一根是之前去隆福寺的时候,樱草托词四表哥所赠送进来的簪子,上头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字。瑜姐姐接到东西就觉得不对,所以就差人去问了四表哥,结果四表哥顿时怒急。为了查清楚是谁借用他的名义从中作祟,四表哥就打了相同模样的四根银簪送给咱们姊妹,只是没有刻上那样的字迹。姐姐一直戴着,想看看究竟是谁闹出这样的把戏,没想到……”

“没想到”三个字之后的话,就是章晗不说,太夫人也是心里敞亮。果然,算计张琪的不是别人,就是张昌邕这个亲生父亲更没想到,原以为那些人搭上张昌邕,是因为他是顾家女婿,间接也算交好顾家,可竟然有人敢挑唆张昌邕做那等见不得光的勾当,私相买卖国之取士名额,那便决不能容忍。而且,张昌邕让丫头借顾铭的名义送进东西,竟是为了自己不惜败坏顾氏的名声

第一百零八章杀鸡儆猴(上)

宁安阁正房中一片寂静。

太夫人眯着眼睛坐在软榻上,而章晗则是从容站在那儿,坦然直视着太夫人的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夫人方才叹息了一声,招招手示意章晗过来在身边坐下。细细端详着那张沉静的脸,她方才开口说道:“为什么不尽早禀告了我?”

“姐姐本来是想禀告老祖宗,但这种事情若传扬出去,对四表哥也好,对瑜姐姐也罢,全都不好听。更何况姐姐也说,这种事情能自己查清楚的,便不要劳烦老祖宗。须知顾家近来一直多事,何必再为了她兴师动众?只是没想到,事情的结果最后竟是这般光景。”

太夫人原本就对张昌邕这个女婿心中不满,此前不过因为东宫一系的人与其有所接触,这才容忍一二。倘若张昌邕真的名正言顺和蔡家定下儿女婚事也就罢了,可竟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她心里自是更添厌恶和愠怒。此时此刻,她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正色说道:“我就说,你们大哥怎会突然传回这样的讯息来,敢情是你们那四哥恼恨有人坏了他的名声,这才去请动了他出马。只是日后再有这种事,你们不可再擅做主张。”

见章晗点头答应,太夫人想起此前楚妈妈隐约提到顾铭和张琪似乎颇为亲近,她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倒是难为了瑜儿,这次在她爹面前,竟是能够沉得住气。”

“哀莫大于心死。”

章晗这短短六个字说得太夫人面色陡变。想到自己亲生女儿唯一的血脉竟是有这样的父亲,而因为这样的父亲,结亲也好,日后的生活也罢,兴许都会有无穷磨难,她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等到把章晗屏退了下去,她便无力地歪倒在了软榻上。

这个可怜的孩子……没了母亲,父亲又是那样薄情寡义的性子,她若是在,还能护持那孩子,她若是不在,张瑜嫁到了外头去,那时候又有谁会为这孩子撑腰?就算顾夫人当年未雨绸缪,为女儿挑中了章晗这么一个重情义的姑娘作为臂助,可如今再要章晗陪媵,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张瑜人也倔强,竟是不愿意。

“来人”

应声而入的楚妈妈见太夫人歪在榻上满脸的疲惫,本待劝慰两句,可见太夫人虽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可眼睛却是犀利得很,到了嘴边的话便吞了回去,一时垂手而立不敢出声。足足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太夫人说出了一句话来。

“你去请二夫人来。”

“是。”

然而,太夫人眼见楚妈妈肃手要退出屋子,突然又开口唤道:“等等”

眼见楚妈妈不解地转过身来,太夫人沉默良久,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算了,回头再说。对了,过几日便是端午,按照惯例,像淑妃娘娘这样的都可以见家人。你去预先知会一声,我要带着家里这些孙女外孙女进宫见一见娘娘。”

除了上一次顾淑妃的生日,太夫人这些年已经几乎不再入宫,因而此话一出,楚妈妈不禁大感意外,但还是立时答应了下来。然而,让她更加意外的是,太夫人下一刻又沉声吩咐了一句:“你去把顾泉叫到小会客厅,我有话要吩咐他。”

什么话不能让人捎带出去,而是要太夫人亲自见顾泉?

想归想,楚妈妈还是立时出去吩咐。等到顾泉叫到了宁安阁穿堂前头的小会客厅,太夫人便只带着楚妈妈和赖妈妈去了那儿,留着绿萍和白芷两个大丫头带着那些小丫头看屋子。顾泉前年才刚没了妻子,尽管一直都没有再度娶妻的意思,但由于其深得武宁侯顾长风的信任,太夫人王夫人这婆媳也对人重重任用,上上下下的丫头们大多数都对这位顾管事极其热衷,此时当绿萍站在院子门口,指挥了几个小丫头翻晒被子的时候,少不得有人探问了起来。

“姐姐,咱们府里内外分明,听说外头的男人们从来都不进二门,怎么顾管事例外?”

问这话的便是百灵。她是新来的,这么一句话出口之后,绿萍本不想理会这个丫头,毕竟,百灵和晚秋一来就被太夫人留在身边,虽是三等,但待遇等等都尤有过之,可平日太夫人对其却不冷不热,可见其他不少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她便轻咳一声道:“这还有什么奇怪的,顾管事是二老爷特意吩咐留在侯府照应内外的人,人品又最信得过,太夫人有什么事和人商量也是正理。”

“就是,要不是顾管事忠心耿耿,早就脱籍出仕当官了。”一旁在太夫人面前服侍了两三年的一个丫头忍不住呃插口说了一句,又有些敌意地斜睨了一眼百灵道,“府里上下有谁不知道顾管事文武双全,侯爷也好,太夫人和夫人也罢,就是少爷小姐们,也并不把他当成下人,这内外之分从来就不用在他身上。”

“原来顾管事竟是这么厉害的人物”百灵感慨地说了一句,不一会儿,见一旁东厢房里芳草端了一盆水出来,随即到一旁水沟旁泼了,她便瞅了个空子上前问道,“芳草姐姐,听说前两日晗姑娘身上有些不好,现如今可好些了?”

“我家姑娘身上不好?”芳草闻言顿时眉头大皱,随即冷冷地说道,“我这个贴身服侍的都没听说过这种事,你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没这种事?可这是碧茵姐姐那天说的……”眼见芳草面色不好,百灵便连忙知机似的住了嘴,又改口说道,“既然没事那就好。刚刚咱们还在说呢,太夫人亲自在宁安阁穿堂外头的小会客厅见顾管事,这样的用人之道,难怪咱们顾家一直兴旺发达。”

什么咱们顾家,我们又不是顾家的人再说了,你不过是从外头刚被送进来的人,哪里有资格称得上是顾家人,只不过,太夫人突然见顾管事干什么?

芳草虽暗自腹诽,面上却附和似的嗯了一声,随即匆匆回转了屋子。而她这么一走,晚秋就悄悄走到百灵身后,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见人一个激灵转过身子,她见绿萍不在,其他几个丫头正在那窃窃私语,大约是在谈论顾泉的事情,她便低声说道:“你今儿个当着这么多外人,话这么多干什么?”

百灵脸色一僵,随即便冷笑道:“怎么,是我碍着了你的事?你别以为这是在顾家,咱们就是安安稳稳的,爷的手段你不是没见识过,要是咱们这事情办不好,回头会是个什么下场?我是绝不会忘了从前吃过的苦头,倒是你悠悠闲闲,就不怕到时候零碎受苦?眼下不是在六安侯府,你还是那一等丫头,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晚秋被百灵说得面色发白,见百灵说完这话就撂下她头也不回地进正房去了,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随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顾家就算水深,好歹还是个有规矩的地方,可那边何尝有什么规矩体统?我才不信那些鬼话,若那些交待下来的事情真做成了任何一桩,回头咱们只怕也是被灭口的命”

芳草一回屋子,却并没有去见章晗,而是径直找到了碧茵说道:“姑娘从隆福寺回来的那天只不过是稍稍有些发热,一觉睡过发了汗也就好了,你多什么事,把这事情宣扬得太夫人房里的丫头都知道了?”

“你胡说什么啊”正在叠衣裳的碧茵只觉得莫名其妙,当即撂下衣裳站起身道,“别说我压根没说过,这么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也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

“你真没有?”芳草狐疑地挑了挑眉,随即便气急败坏地说道,“真该死,那个百灵竟然敢糊弄我,我这就去找她算账”

碧茵被芳草没来由质问了这么一番,见其又风风火火地要出门,只觉得整个人都糊涂了,慌忙站起身上前把人拦了下来。然而,她才拉着芳草追问了两句,突然只见北屋的屋子被人一把掀开了来,露出的竟是章晗那张微沉的脸。

章晗之前从太夫人那儿回来,焦急的张琪自然免不了询问那一番经过。姊妹俩商量了好一会儿,此时听见外间这动静,章晗自然免不了出来看看。

“怎么回事?”

“都是你,居然把姑娘闹了出来”

碧茵嗔了芳草一句,芳草却有些不服气,到章晗面前一五一十把百灵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这才余怒未消地说:“她肯定是想着我性急,有意挑唆我和碧茵相争,这才说这种话。要是不揭穿了她的真面目,那就还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那你去质问她,别人就不会觉得你说是风就是雨,脾气急躁”

章晗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见芳草骤然间哑口无言,她不由得暗想这丫头机灵的时候倒是机灵,但脑袋发昏的时候却还真是呆子。正在她打算训诫芳草两句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唤声,紧跟着,却是凝香匆匆进来。

“晗姑娘,赖妈妈突然从议事厅回来,正好抓着百灵和人背后说闲话,一时大怒,命人罚跪在院子里。”

凝香话音刚落,张琪也进了屋子来,脸上既有如释重负,也有些莫名惊诧。章晗还没说些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更大的喧哗,紧跟着便是一个带着哭腔的求饶声。

“赖妈妈,奴婢再也不敢了,您绕过奴婢这一回吧,下次奴婢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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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杀鸡儆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