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善昭喃喃自语了一句,心里仿佛憋着万千的话但当此一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不是圣人,十二岁进京,在无数人虎视眈眈的环境中熬了过来,最终父皇登上大宝,却在立储的时候犹豫不决,他自然也暗自怨过父亲的偏心。可是,后来想想,父亲同样是青年出镇,屡次出征应战,即便战功赫赫,祖父太祖皇帝在立储之际依旧将其摒除在外,何尝也不是经历过那样的处境?不论怎么说,父亲还是册立了自己为东宫,继而又不遗余力地扶持长孙陈曦,这一次甚至亦是为了陈曦而深入敌阵,他那些小小的情绪,还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道的?

在床头坐了许久,他方才悄然站起。待到西次间门口时,打起帘子的他看见陈曦不在,而陈善嘉在那儿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旁坐着的人赫然是定国公王诚,他不禁眼神一凝。下一刻,两人就都瞧见了他,连忙都上了前来。可是,陈善嘉还没开口说话,他就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善嘉你什么都不用说,晨旭我打发了他去歇一会儿,你去守着父皇。若是醒了立时报我,定国公,和我到外头说话。”

见长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陈善嘉一时无法,只得垂头答应,从陈善昭身侧进了西屋。这时候,陈善昭方才示意定国公王诚跟着自己到了外头院子里。打手势吩咐一众护卫暂且避开,他就看着王诚说道:“定国公,此前战事究竟怎么一回事,还请你对我解说一二。”

王诚早就料到陈善昭要问这个,因而当即一五一十地说道:“皇上亲征之后,原本一路所向披靡进展顺利,但后来瓦剌三王子率军突袭,那一场仗打得突然,但因为永清侯早有准备,将计就计反而掩杀了上去。皇太孙是因为麾下有两员将领冲得太靠前,不由自主便一路追击,到最后竟是和大队军马失了联络,又遇到了敌军增援,正巧我率军从宁夏出发,到得及时。

而皇上心忧太孙安危,派出探马四处搜寻之外,又亲率大军接应,一日一夜后终于赶上,又和瓦剌援军激战连场。只因为加上此前数战,皇上不眠不休三昼夜,一时就在军中病倒了。随行御医虽暂作处置,但皇上坚持要继续,甚至说男儿当死边野,马革裹尸还葬,所

父亲是什么脾气,陈善昭这个当儿子的当然清楚。苦笑一声后,他就问道:“如此说来,后来父皇竟是带病继续上阵?”

“是,之后两日那一战,瓦剌卫拉特部的大军被击溃,瓦剌太师仓皇西逃,身边只剩下了数百亲兵,亲自上阵的皇上斩杀了虏将三人,可清点收获和伤亡的时候,皇上便支撑不住了。御医连番施为却束手无策,最后辽王和皇太孙商量过后,秘而不宣,只以回师为由,先把皇上送回了开平。本待立时回京,不想皇上病情加重,只得急召太子殿下和燕王殿下前来开平迎驾。”说到这里,定国公顿了一顿,随即诚恳地开口说道,“还请太子殿下不要怪罪皇太孙和辽王殿下,皇太孙一直陪侍皇上身边,平日里还要没人似的应付下头军将。而辽王殿下又要提防人给京城送信,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方才瞒下消息。”

此前陈曦失踪,皇帝深入敌阵的消息,陈善昭接到辽王陈善嘉密报之后,京城内外便突然流言纷纷,而皇帝病重的消息却没得到半点风声,此刻王诚不说他也知道,要瞒住这消息有多困难。他轻轻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见正房门口一个人匆匆冲了出来,不是陈善嘉还有谁?

“大哥……”

陈善昭想也知道是父皇醒了过来,因而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对王诚一点头便疾步冲了回去。等再次来到皇帝床前,见父亲已经醒得炯炯的,他连忙在床前跪了下来,还不及开口,他就听到陈栐沙哑着嗓子开口问了一句:“你母后的病情如何了?”

此时此刻,陈善昭哪里敢说他临走之际,傅氏尚昏睡不醒,因而只能违心说道:“父皇放心,母后的病情已经好多了。”

“是么?”陈栐惘然地眯起了眼睛,随即才叹了一口气道,“虽说是她执意不肯,但朕原本可以将亲征之期延后的……她一直都是最明白朕的人,也是一直最支持朕的人,要是没了她,朕纵使功业再大,直追太祖,可那还有什么意义?”声音陡然低沉下来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善睿呢,善睿为何没有和你一块来?”

京城发生的事情陈善昭甚至没来得及和陈善嘉解说,此时他本待对病重的父皇瞒下此事,可是,见陈栐目光犀利地看着自己,在权衡了许久之后,他终究还是将前因后果缓缓解说了一遍。他本以为父皇会暴怒会发火,然而让他惊异的是,自始至终,陈栐顶多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有什么过继的态度。

“善恩……居然是他想不开。”临到最后,陈栐方才轻叹了一声,旋即便哑然失笑,“也难怪他如此,想当初朕兄弟几个争得那样激烈,便是因为人人心中都不甘心放弃。他自以为也是天潢贵胄,怎会甘心?倒是善睿,事到临头他终究还知道轻重缓急,朕总算没白教他那么多年!”

说到这里,陈栐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京城既然多事,不要在开平耽搁了,立时回京!后头大军让辽王带着,动作快……”

那后半截话,陈栐却没有说出来。尽管陈善昭已经装得很像了,但他仍然觉察到有些不尽不实,只希望他还支撑得住,赶得及去见傅氏!

;PS:汗,写得兴起忘记更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最是难放伉俪情

两历来皇帝亲征往往都是行程缓慢,但陈栐本就是马背上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最讨厌那一套面子功夫,再加上带病赶路,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快!

什么仪仗旗帜,什么官员出迎的场面,他全都下令摒弃不用。于是,从开平到北京这千多里路,抛下后队让辽王陈善嘉率领,这一程带着五千余扈从的他只走了短短七日。再加上此前陈善昭快马加鞭的两日,前后九天就进了京城。留守京城的章晗在得了陈善昭让人送来的一封看似语焉不详的信之后,就吩咐张节和其他文武重臣将迎驾事宜一概从简,尽管前时朝中颇有非议,然而当皇帝甚至没露面就径直回宫,只是让皇太孙主持一切,原本那些非议就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担忧。

莫非皇帝出了什么岔子?

而这种猜测对于宫中那些预备天子肩舆的内侍来说,便成了确信。一贯不喜人搀扶,更不喜衣裳累赘的皇帝,竟是被陈善昭和前去城外郊迎的陈善睿从大驾卤簿上搀扶下来的,一身天子皮弁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一路把肩舆抬进去,皇帝左右是太子和燕王守着,马城等等内侍亦是严严实实围在四周,即便如此,眼尖的人还是能看出天子那红润得有些不正常的脸色。当肩舆进了坤宁门,最终停在正殿门口的时候,又是陈善昭和陈善睿一块把人搀扶了下来。

陈善睿是在迎驾的那一刻,方才从长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此时此刻,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父亲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他和大哥身上,双脚与其说是脚踏实地,还不如说是仅仅沾一下地做个样子。直到终于在这种举重若轻的搀扶下把人送进了坤宁宫正殿明间,见章晗和王凌一块迎了上来,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毕竟这坤宁宫水泼不进,纵使露出什么端倪也不打紧。

面对两个儿媳的行礼问安,陈栐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随即便声音低沉地说道:“带朕到皇后那儿去。

皇帝既然不问傅氏情形,众人预备好的那些安慰话自然也没法说。当陈栐再顾不得此前在人前的体面威严,高一脚低一脚地进了西暖阁,最后来到了傅氏床前,看清楚那比自己离京之前瘦削了许多的人时,他顿时沉默了下来。尽管傅氏仍未苏醒,坐了下来的他仍是一手扶着床架子,一手按着床板,老半晌才开口说道:“你们都下去,让朕和皇后待上一会儿!”

陈善睿不禁开口叫道:“父皇……”

“出去!”

这不容置疑的声音让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最后,陈善昭轻轻拉了陈善睿一把,而章晗和王凌对视一眼,亦是默默跟在了后头,把这偌大的地方让给了帝后。当门帘重新落下之际,一路紧赶慢赶,重病多日的陈栐终于支撑不住了,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然而,他却硬捱着没有叫人,只是换了个姿势把整个人重量都压在了背后的床架上,随即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话的力气,早已在此前这一路车马颠簸上耗费得精光,而他不愿意在朝臣面前露出病恹恹的那一面,因而方才会有入宫这一路上的强自忍耐,可如今是在坤宁宫,他再也没什么好暗藏的了!

身上的衣裳渐渐被汗水浸湿了,呼吸也渐渐粗重了起来,就在他只觉得连眼前都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他突然隐约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三郎……”

用尽全身力气侧头看过去,他依稀看见傅氏仿佛睁开了眼睛那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那一刻他想到了当年初阵归来时她那欣喜若狂的样子,想到了这几十年来风雨同舟彼此扶助的相濡以沫,想到了终于夙愿得偿权握天下的意气风发……老半晌,他方才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外头的陈善昭和陈善睿说是退了出来,但兄弟二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把帘子留着一条缝,生怕父皇母后有个什么闪失。因而,看见陈栐摇摇欲坠的一刹那,陈善睿想都不想就拔腿冲了进去,陈善昭虽慢了一拍,但也紧随其后。至于两人身后的章晗和王凌,则是在犹豫片刻之后,选择了留在外头。

此刻还是别进去打扰他们的好!

“父皇!”

“母后!”

陈善睿和陈善昭极其有默契地一人管一头,陈善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几乎一头栽倒的陈栐,至于陈善昭则索性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扶着坐起来。御医对帝后的诊断都悲观得很,都诚惶诚恐地说不过是在挣日子,因而好容易拖到帝后二人总算还能见上一面,féīfāńτxτ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再去叫什么御医。而面对两个儿子的帮忙,陈栐苦笑一声,想要开口,可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有傅氏看着仿佛雄心壮志尽皆消失的丈夫,轻声迸出了一句话。

“恭喜皇上又得胜归来。”

“朕替儿孙们,把他们该打的仗也打了!”陈栐嘟囔了一句之后,这才勉力开腔道,“善昭,善睿,替朕换一身衣裳,朕不想再挪地方了,接下来这些日子,朕就歇在坤宁宫。民间俗语,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兴许朕能有幸,和皇后做一对同命鸳鸯!”

尽管皇帝这话要多不吉利就有多不吉利,但陈善昭和陈善睿谁都没有开口反驳,就连傅氏也只是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再没有出声。兄弟二人沉默着替皇帝除去了一身皮弁冠服,陈善昭又到外头,从早有预备的章晗那儿接过衣裳和诸色用具,等到和陈善睿一同服侍了皇帝擦洗更衣,把人安置上床和傅氏并肩躺下,忙出了一身大汗的兄弟二人方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次,陈善昭不得不开口问道:“父皇母后,可要宣召御医?”

“那些治个头疼脑热还凑合的家伙,如今来了又有什么用?”陈栐没好气地轻哼一声,最后疲惫地说道,“让朕在坤宁宫最后清净几日……让你那些弟弟妹妹们也不要日日到这儿侍疾忙活了,朕也见不过那么多人来!”

尽管此前将近十天的养息并不足以让身上那些外伤尽皆痊愈,刚刚忙碌了一阵子,甚至有些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但对于陈善睿来说,他最难忍受的是此前自己在外拼死拼活,陈善恩却在宫中玩的那种卑鄙无耻伎俩。因而,尽管陈善昭对他使眼色,他还是直截了当地问道:“父皇,别的事情自有大哥去处置,但此前二哥和杜中的逆谋无上命不敢擅自处置,还请父皇示下,也好安定人心。另外……”

他也不顾皇帝面色一沉,而母后亦是眉头紧蹙,就这么在床前屈膝跪了下来,磕了个头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听说西南麓川宣慰使思氏勾结缅王,屡犯腾冲,意图不轨,儿臣请命,前去镇守大理府!”

此话一出,就连陈善昭都吃了一惊。然而,皇帝的眼神中却倏然露出了惊异之外的另一种表情,紧跟着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杜中辜负朕的信赖,既大逆不道,本应凌迟,念在旧功份上,便枭首示众,至于善恩,交给你大哥处置。从此之后国事悉由你大哥决断,你若有去镇守云南的心,不用对朕说,去对你大哥陈情!好了,你们且都下去!”

直到陈善昭拖着有些气馁的陈善睿一块告退,皇帝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侧头再看傅氏,却见妻子的脸上流露出了微微笑容。想到自己进兵之际对陈善嘉陈曦和定国公王诚所说的那句马革裹尸还葬,他遗憾之余,却又有几分庆幸。

他不愿意和自己的父皇太祖皇帝那样英雄了一辈子,临死却仍是和凡夫俗子一样死在病榻上,然而,临终之前能够还有妻子相伴,却是比带着牵挂走要强得多!怔忡之间,他只听到耳畔又传来了傅氏的话。

“如果我们都走了,不要起高陵,劳民力,更不要让天下服丧,禁绝嫁娶……一切都依照太祖皇帝的旧例来!”

“好!”

陈栐用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答应了妻子这简朴的要求,随即轻轻攥住了她的手,一如新婚之夜从陌生到亲密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废太子当年的诅咒,想到了二哥和六弟的服软,想到了那些从前鄙薄指摘自己的人俯伏阙下歌功颂德,想到虏寇败退天下升平,心里对那可能来临的死亡仿佛也看得淡了。在军中发病之际,他还曾经以妖言惑众下令斩过一个亲信内侍,就因为其信誓旦旦地说蒙人萨满有延年益寿之能,可以请来为他诊治。

父皇一辈子不曾信过方术,他这一辈子也同样没信过这些歪门邪道,而今后会坐上帝位的儿孙,想必也不会那么愚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拼了一辈子,如今到老不想再强求了!

;PS:第三更,阿弥陀佛……

第三百八十七章人头落地,掌掴慈心

皇帝在亲征途中七昼夜不眠不休,以至于累倒发病,如今宿于坤宁宫,命皇太子陈善昭悉决军国大事,决断刑狱并三品以上官员升降。

当这个消息公诸于天下的时候,一时京城上下文武百官尽皆为之哗然。皇后傅氏这一病足足一个多月,现如今自己都还在坤宁宫养病,如今皇帝据说亦是病势沉重,这帝后二人居然还在一块,让太医院的御医们怎么诊治,这还怎么调养?然而,好些个耿直的官员上书之后,皇帝陈栐却只让乾清宫管事牌子马城出来,当众撂下了一句简简单单的口谕。

朕与皇后夫妇敌体,今病笃相守,人之常情。

皇后傅氏昔日为赵王妃时,便贤名满天下,因而皇帝既是明确表示一定要呆在坤宁宫养病,朝官们自然也不会定要煞风景,只能无可奈何地默认了下来。至于各家那些元配发妻中,有多少羡慕帝后伉俪情深的,那便是另一回事了。等到辽王陈善嘉把后军带回了京城,张铭朱逢春宋志华等等勋贵武将得知皇帝竟是病重,想起此前驻跸开平的那几日,还有关于皇帝在将养箭伤的传闻,这下子就都明白了。再加上燕王陈善睿索性住在宫中和太子一同侍疾,此前京城那纷乱之夜的种种内情又渐渐传开,得知昔日袍泽杜中竟是扮演了那么个角色,哪里还有人敢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尽管陈善昭素来都以仁恕的一面示人,但陈善睿既然已经把杜中的事情捅到了皇帝面前,而陈栐又做了决断,他这个太子自然丝毫不会手软。此等大逆的案子,连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象征性地审一堂都不用,他只径直传下了皇帝的旨意。念在杜中昔日曾经从军立功,将原本的凌迟之刑改成枭首示众。此议一出,论者都想起了当年执掌锦衣卫的滕青亦是处死,此后废锦衣卫。而杜中在当今皇帝即位之后以金吾左卫指挥使行旧锦衣卫事,此次竟也将身首异处!倘若日后陈善昭登基,以这位太子的性子,想必那等侦缉百官犹如悬在头顶上利剑的衙门,兴许就会不复存在了!

杜中毕竟是昔日赵王中护卫旧将,他的事原本总会引来些兔死狐悲的感伤,可这一次陈善睿亲自把监刑的差事揽在了身上,又请了陈善昭允准。把昔日军中旧部都召集了来西四牌楼观刑。当面如死灰的杜中被人从囚车中拽了下来,又由两人架起到了临时支起的高台上,陈善睿便看着左右面色各异的众人,语带双关地开口说道:“父皇念旧情,昔日军中旧将,一一都按照功劳许了高官封了侯爵,杜中战功并不出众,却能掌金吾左卫,原本他应该尽心竭力报答这番任用,可一直以来。他每每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此次更是大逆不道!幸好我不曾上他的恶当。父皇更是明察秋毫下旨立决,否则留着这样的祸害,当年赵王中护卫名将如云的赫赫声名,都要被这家伙给败坏了!”

陈善睿既然都这么下了定论,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跟着附和叹息而已。然而,坐在平阳侯朱逢春身侧的睢阳侯章锋。却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昔日秩位比自己高上不少的战场勇将,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很不自然。联想到昔日朱逢春是力挺陈善睿的将领中最得力的那个,和杜中交往也不少。他不觉在心中叹了一声。

此一时彼一时,陈善睿都已经分明放弃了,其余人等,自然也当识时务为俊杰。这些年来,陈善昭这个东宫太子那润物细无声的手段真是好生了得!

为防杜中刑场呼喝,又攀咬出什么了不得的人,从大牢提出来的时候,就早已有人在他口中死死勒入了一根布条。最初被绑送到宫中的时候,杜中还寄希望于陈善昭能够亲自审他,如此兴许能有个翻盘的机会,可让他没料到的是,陈善昭根本就连个面都不露。而他被一关十几二十天之后,再次得见青天白日的时候,竟是已经要人头落地了!从始至终,没人审过他一次,竟是就凭陈善睿那一己之言断了他的罪,这简直是荒谬!

“别动!”

身子扭来扭去期冀于能够获得松开绑缚,或者是去掉嘴上这堵嘴布条的杜中突然被一只手死死按倒在地,紧跟着,他就只听到另一侧报时官那时辰已到的高喝声。耳听得下头看热闹的百姓们发出了一阵阵兴奋的喧哗,甚至还有人不停地催促着,被日头晒得发昏的他顿时生出了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然而,那大步走到他身后穿着红衣提着鬼头刀的刽子手却冲淡了他那种恼怒,尤其是看到那雪亮的刀锋,他更是忍不住浑身抽搐痉挛了起来。

当年上战场的时候,他杀人有限,领着金吾左卫,说是监察百官,可他权限也有限,也没害过几个人,凭什么这次要他死!对了,陈善恩,还有那些个通过他上书要效忠陈善睿的军官们,他们也都该死,不该他一个倒霉!

那念头不可遏制地在心头猛然窜上之际,他突然听到耳畔便乍然传来了一声疾喝。紧跟着,脖子后头就传来了一刹那的剧痛,继而眼前所见的景象人物一下子便突然低了起来。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红衣刽子手正一手提着自己的头发和自己对视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到本该在背后的高台上那些人物的时候,他方才闪过了最后一丝认知。

这下真死了……陈善睿,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眼看着杜中的脑袋被高悬在了旗杆之上,陈善睿方才站起身来,自己只觉得后背心竟都是汗。今日到刑场来之前,长兄陈善昭就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他,任何人都并没有审过杜中,也就是说今日这处刑,竟只因为自己所言杜中大逆不道!想到杜中曾经送到自己手中的东西,当他事后打起精神往宫中禀报了行刑结果,继而又回到了燕王府中之后,便直接来到了书房,从书架上一个自己从前最为着紧的匣子中。取出了一张纸片。

那是杜中曾经送来的军中将官效忠书,那时候他曾经为之感动莫名,而现在……

陈善睿找出火石和火绒,随即点起了蜡烛,看也不看便将那张纸片放在了那跳动的火苗上。眼看着手中的纸片一点一点被火舌吞噬了下去,他仿佛感觉到心中什么东西被掏了出去似的,最终闭上了眼睛。不论如何,从前的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尽管贤妃的长宁宫看上去仍然和从前一样。甚至于连个守卫都没有,但对于里头的人而言,那种日子却是度日如年。自打陈善恩被人客客气气送到这里,却只字不提缘由之后,贤妃便觉得事情蹊跷。她盯着儿子追问了好几日,奈何陈善恩却什么都不肯说,于是她只能一趟趟地跑坤宁宫,皇后傅氏和太子太子妃却都没见着,可等到皇帝回銮,又因病住在了坤宁宫。她跑了几回仍是连影子都没见着,到最后还是张姑姑体谅她本分。最后给了她一句明话。

当得知陈善恩诬告燕王陈善睿谋反,宫乱之夜中亦有份,就这么两件铁板钉钉的事,就足以让素来胆小怕事的她几乎昏厥过去。好容易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长宁宫,脚下发软的她径直找到陈善恩,一个重重的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你这个孽障!”

遭了掌掴,脸上赫然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但陈善恩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许久,他才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继而淡淡地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娘的。”

“混账,说什么蠢话,我这一把年纪死了也就死了,你家里媳妇不说,你让你那儿子女儿怎么办,你做这种事情之前就没想过他们?”贤妃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陈善恩大骂了两句,见儿子只是垂下了眼睑,丝毫没有辩解,她不禁跌坐在了软榻的另一头,一时把脸埋在了双手之间,许久方才开口说道,“杜中还是当年跟着皇上鞍前马后立下过战功的,此次一有逆谋,皇上二话不说就定了枭首之刑,你虽是皇子,可做下这种事,你父皇万一下杀手怎么办?你从小一直都听娘的话,这一次怎么这么大胆,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我只是想试一试,都是天潢贵胄,为什么我就要缩头缩脑过日子!”陈善恩突然开了腔,见贤妃愣愣地看着自己,他便缓缓站起身来,“今天杜中既是死了,那接下来想必也该轮到我了。娘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父皇母后都还病着,只要我死得干干净净,想必王妃和孩子们能逃过这一劫。”

见陈善恩满脸漠然地往东屋走去,贤妃先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呆滞,随即突然蹭地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冲到陈善恩身后,不管不顾地死死懒腰抱住了他。见儿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便带着哭腔道:“不,千万别做傻事!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当初你父皇因你是次子,你还没降生就很欢喜,还拟了好几个名字,可生下你之后,我就求了你父皇,选了一个恩字,由你父皇报了太祖皇帝,便是因为我觉得老天爷把你给了我,那就是最大的恩赐……善恩,娘带你去求皇上和皇后娘娘,去求太子殿下……王爵没了不要紧,其他的没了也不要紧,只要你好好的,娘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便是你好好的……”

那一刻,陈善恩只觉得整个人都木了。前头年纪相仿的兄弟四个的名字中,他一向觉得自己的名字是个笑话。昭也好,嘉或者睿也罢,都是好字,唯有他那个恩字如此刺眼刺耳,仿佛时时刻刻提醒他能够降生在这个世上,是别人的恩赐。可是,此时此刻贤妃的话却戳破了他心中最大的那个脓包。就如同她在他小时候让他不要冒尖不要出头似的,都是作为母亲那可笑卑微却又真挚的心愿!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贤妃娘娘,范王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ps:确实快完了……不过番外比较多,大家不介意吧?

第388章鸩酒苦酒,妇人之仁

陈善昭到来的消息让母子二人同时一愣,贤妃反应得快,她慌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随即抱着陈善恩的胳膊,把[木然的儿子扳着转过身来面对自己,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太子殿下素来仁善贤明,往日那么多犯言直谏的人都是他救下的,这次只要咱们去恳求他,让他网开一面,他一定会心软的!善恩,娘求求你,别这么死犟着,难道你要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见母亲几乎就差没跪下来哀求自己了,陈善恩在迟疑了许久之后,最终僵硬地点了点头眼见得母亲甚至来不及补妆,便急急忙忙地率先出了门去迎接,想到这些年来她虽贵为贤妃,可韶华易逝容颜老去,又没有傅氏和皇帝风雨同舟彼此携手的情分,几乎就是徒有虚名而已,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刺痛,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昂首挺胸地迎了出去。然而,那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却在他出了长宁宫前院正殿,看到陈善昭身后的乾清宫管事牌子马城以及远比平日多的内侍的那一刻,犹如冰雪一般烟消云散。

是了,今天既然是杜中伏法的日子,同一天送了他上路,岂不是一了百了?

陈善昭见贤妃那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模样,想到这位庶母多年来都是小心谨慎的性子,临到老可以安享子孙福的时候,却出了陈善恩这种事,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等到贤妃拉了陈善恩迎上前来行礼,他虚扶了贤妃一把,又斜睨了陈善恩一眼,这才沉声吩咐道:“长宁宫使令宫人,各归本屋,不得召唤不得外出,孤有话对贤妃和范王说。”

此话一出,长宁宫那些内侍宫人顿时忙不迭地各回各处,只有跟着贤妃几十年的两个年长宫人犹豫了片刻,最后方才在贤妃的摇头示意下,不情不愿地避开了去。眼见没了旁人,陈善昭只带着马城进了正殿,把其余人都留在了外头落座之后,他便淡淡地向贤妃问道:“贤妃娘娘,二弟做的事情,你可都知道了?”

“知道了……不,不,太子殿下,他只是一时糊涂!”贤妃下意识地死命摇头,随即便屈膝打算跪下,岂料陈善昭身后马城一个箭步窜了上来,一把搀扶住了她的胳膊。她一个弱质女流,哪里敌得过马城这昔日上过战场的内侍,不由自主站起身的同时,只能哀声求告道,“太子殿下,善恩纵使有千万不好,可他终究是皇上的儿子,是您的兄弟。请太子殿下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向皇上求情宽宥他一次!哪怕是如同从前的废太子和秦庶人那样废黜了爵位幽禁,那也是他该当的。我愿意摘下钗环奉还名位陪他赎罪,万望太子殿下发发善心,救他一次……”

“贤妃娘娘,孤曾经救过他一次。”见贤妃一下子停住了话头,陈善昭方才沉声说道,“当年秦庶人庶次子,被夺了洛川郡王爵位的陈善聪潜入南京散布父皇中伏的流言,一时间满城大索却不见他人影,未曾料想他就躲在二弟的身边。等到行踪败露,他生怕落网之后受苦,于是自尽身亡,临死前还指斥了二弟。事后太祖皇帝雷霆大怒,二弟有嘴也说不清,那时候便是孤求的情。”

因为陈善昭下了死命令,当初陈善聪死的情形不得外泄,因而陈善恩于此有涉,除了那些在场的军士,以及皇帝皇后和死了的太祖皇帝,便再没有几人知晓,贤妃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她却听说过陈善聪这人的恶名,对于陈善恩竟然和如此人厮混在一起,她心中又惊又怒,侧头去看陈善恩时,见他低垂下了头,她知道陈善昭这话必然属实,当即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开口哀求道:“太子殿下既然能救他一次,这一次也请发发慈悲吧。我今生今世无以为报,来生一定结草衔环……”

“娘,不要再求饶了!“这一次,她的话仍旧没有说完,就被陈善恩一下子打断了。后者上前一步按着母亲的肩膀,随即看着长兄说道:“此前那一次,确实是大哥救了我,所以说起来,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然铸成大错,便有该领之罪。”他说着便屈膝跪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父皇或是大哥有什么处分,我就此拜领。”

见陈善恩摆出了这么一副光棍的态度,陈善昭眼中厉芒一闪,继而便冲着马城点了点头。这时候,马城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三寸高的细长瓷瓶,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陈善恩面前面。对这一幕,贤妃顿时如遭雷劈瘫软在地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竟是眼睁睁地看着陈善恩拔出塞子,随即将瓷瓶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倒入了嘴中。直到她看见那个瓶子从陈善恩手中落下,砸在地上碎裂开来的一刻,她方才连滚带爬扑了过去。

“善恩……”

“咳,咳咳!”

一把抱住陈善恩的她看着儿子剧烈咳嗽,那一张脸抽搐得仿佛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她顿时万念俱灰,伸手就想去拿那些砸碎的碎片。可还不等她动作,手就被人紧紧攥住了,见陈善恩虽仍是满脸痛苦,却对她死命摇头,她只觉得悲从心来,抱着儿子就痛哭了起来。隐隐约约的,她只听得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娘,别哭了,儿子没事。”

看着陈善恩缓缓坐直身子,又抬起了头,贤妃顿时整个人都木了,一时呆呆松开了手,转头看向了站在那儿的陈善昭。直到这时候,陈善昭方才嘴角一挑笑道:“怎样,这特制苦酒的滋味如何?要是你就这么死了,贤妃娘娘,你的王妃,你的子女,每个人尝到的滋味比这苦酒更苦百倍!二弟,我这第二次救你,是看在你虽挑唆了宫中那些秦庶人和代庶人的旧部,但至少还预备了人对付他们,并不是真心打算对母后不利的份上。就为你这一丁点儿不算孝心的孝心,你那大逆和诬告,还有明知杜中大逆不道,却隐瞒不报的死罪,可以免了,从废太子和秦庶人例,除王爵,但倘若你的长子今后有出息,范王爵位还可以让他袭封。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见陈善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而贤妃则是一脸的惊喜莫名,陈善昭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次父皇和善嘉晨旭尽皆没有消息的情况下,你身为皇子,却在京城煽风点火,那些大逆不道的罪名暂且不说,正如母后说的,你就从不曾想过万一虏寇兵临城下的大局!你从前在赵藩多年,但从未经历过战阵见过厮杀,这一次,等回头父皇母后病愈之后,你且去太祖皇帝孝陵守陵三年,然后到深受虏寇袭扰之苦的神木镇羌千户所去呆着,体会体会什么是朝不保夕的兵灾之苦!”

贤妃乍然从儿子终于逃出生天的狂喜中解脱出来,此时便听到如此处置,顿时大惊失色,本能地开口叫道:“太子殿下,善恩他武艺稀松……”

“娘,别说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哥如果要取我的性命,如今只消国法二字,循例代庶人旧事,难道我还能活?不就是去守陵,然后去神木所吗,我去!”

见贤妃忍不住抱着陈善恩痛哭了起来,陈善昭微微点头,径直转身离去。而在他身后的马城看着贤妃和陈善恩那劫后余生的样子,站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身往外走,心里却是暗叹这一幕着实出人意料。皇帝吩咐他只管跟着陈善昭行事,即便如此,当他奉上那个瓷瓶的时候,心里还是怦怦跳得厉害,只以为陈善昭这是要鸩杀陈善恩,可没想到这峰回路转竟是如此一番结局。于是,当出了长宁宫,他少不得陈善昭向请示了一遭,拔腿就先去坤宁宫复命了。

然而,当跪在床前的他对帝后禀明了处置陈善恩的经过,却是老半晌都没等到那两位至尊的只言片语。那一瞬间,他还以为皇帝皇后又犯了病,悄悄一抬头方才听到上首传来了皇帝的一声叹息。

“知道了,你去吧。”

马城也不清楚皇帝究竟是喜是怒,但既是有此言,他只能叩头退下。直到他蹑手蹑脚出了西暖阁,皇帝看了一眼旁边面庞瘦削无血色,却是嘴角含笑的妻子,哪里不知道她必然赞同陈善昭的措置,忍不住轻哼一声道:“妇人之仁!”

“皇上是皇上,他是他。”

傅氏只是轻轻呢喃了一句,便什么话都没有说。而陈栐虽是不置可否,但当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心里却不无感慨。现如今他已经再没有临朝的力气了,倘若陈善昭真的赐死了陈善恩,他也无力再说什么再做什么,毕竟那本就是陈善恩罪有应得。可是,临终之前能够不用看着自己的儿子们彼此相残,对于做父亲的而言总是一件足可欣慰的事。而且,陈善昭赐的那一瓶苦酒,以及把陈善恩先丢去守陵,然后再扔到神木那种地方去,这种措置确实是神来之笔!

他的这个儿子,看似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骨子里做事却似乎另有一种不同的手段!

第389章慈母教太孙,东宫之锐意

相比此前顾氏病倒期间,诸王和王妃公主轮流侍疾,如今连皇帝也一并在坤宁宫中养病,这坤宁宫反而消停了下来。辽王陈善嘉已经回了京城,本也是打算搬进来日夜照料的,但却被皇帝自己一口回绝,每日除却东宫人等,其余的子女都是三日探视一回,呆上片刻就会被他轰出去。纵使是陈善昭章晗等等,他也让人搬回去,不用宿在坤宁宫中陪侍。对于皇帝这般固执的言行,其他人也就是无可奈何而已,只有陈曦心里最不好受。

这天一大早,当他再次从柔仪殿出发到坤宁宫时,却在坤宁门前和带着陈皎陈旻陈昊的章晗撞了个正着。行过礼后,他自然是跟着一块进去。然而,在踏进坤宁宫正殿明间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犹豫了片刻。而已经跨过门槛进去的章晗看见陈皎和陈旻陈昊都跟了进来,陈曦却不见人影,她少不得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长子正有些怔忡地站在门外。

“晨旭?”

陈曦这才恍然醒悟,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跟了进来。然而,和从前一样,探视过祖父祖母之后,他仍然没有能够多说几句话,就被服侍一旁的张姑姑和闵姑姑以目示意,再次告退了出来。当再次回到正殿明间时,他挣扎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娘,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章晗瞥了一眼正神气活现对陈皎和陈旻炫耀自己结实身板的幼子陈昊,听到这话,她不禁定睛看着陈曦,旋即便笑着对陈皎说道:“明月,你先带着青鸢和昊儿回东宫,我要到琼苑去选些花,正好给几位太妃和坤宁宫送一些。”

尽管母亲没有明说,但陈曦自然明白这言下之意。他跟着母亲从坤宁宫后出了景和门,再往前进了端则门,便是琼苑的西门。这里是宫中种树栽花最多的地方,如今这酷暑之下从那没完没了暴晒的太阳底下,乍然来到了这里的树荫底下,看到满目绿色,仿佛人心都为之一振。而跟着的从人都知机地离开远远的,再加上早有打前站的来将琼苑内伺候的园丁内侍都打发走了,偌大的地方正适合说话。

“看你神色不好,是不是这些天都吃不下睡不好?”

章晗问得直接,陈曦只迟疑片刻便低声说道:“想当初三叔四叔都是十几岁便上战场杀敌,麾下如臂使指,可这一次若不是我无能,也不会让皇爷爷那么多天不眠不休激战连场,以至于发病不起。如今我想留着侍疾尽一尽心,可皇爷爷和皇祖母却都不愿意留人,我这心里……”

见陈曦脑袋垂得低低的,脸上显见不加掩饰的愧疚和难过,章晗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情,当即上去轻轻按着他的双肩。等到儿子抬起头来,她方才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皇爷爷能够君临天下,亦是你皇祖母在后头打理内务安抚军民供应军需之功。如今两人都是病势沉重,你去侍疾固然尽了心力,却扰了他们这在一起相依相守的最后日子。所以,不是他们不愿意留你,你看你父亲也好,你四叔也好,就连你素来受宠的三姑姑,谁能留在坤宁宫?至于你犯的过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只想着你犯错让你皇祖父病倒,你可曾想过那数战死难的众多军中勇士?”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木然呆立,许久才退后一步,躬身对母亲深深一揖道:“多谢娘点醒,否则孩儿日后还要铸成大错!”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章晗轻轻伸手把儿子搀扶了起来,这才郑重其事地说道,“身在你的位子,日后一言一行能决无数人生死,因而一定要知道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大!犯错固然严重,但更严重的是不能认清自己的错误,乃至于一错再错!而且,你一身并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不但我和你父亲,你的弟弟妹妹尽皆牵挂着你,就是你的皇祖父和皇祖母,也都始终惦记在心,甚至于牵动朝堂百官天下军民。所以,要珍视自己的身体。”

“是,孩儿谨受教!”

“好了好了,这又不是朝堂奏对……”

当章晗亲自把陈曦送回了柔仪殿,又令内侍服侍其去补眠之后,又重新回到东宫的时候,却听说上朝回来的陈善昭正在春和殿见陈善睿,而王凌则是在后头等着自己。联想到此前陈善睿曾经在皇帝回来的当天,便在御驾面前提出要去大理府,而皇帝径直把此事踢给了陈善昭,她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随即径直回了丽正殿。

已经有四个月身孕的王凌看上去比从前第一次有妊的时候丰腴了不少。和章晗厮见之后,她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大嫂,今天我和善睿一块来,他径直去见大哥,我来见你,都是为了一件事。当年你和大哥好意,因北边战事吃紧,让他来镇守这北京,可我劝他的时候他偏偏吃了猪油蒙了心,硬是不愿意,以至于在南京憋了许多年,错过了第一次北征,心情郁结之下险些一病把命都送了。这几年虽是大哥带挈他,让他能够有些事情做,这一次父皇再次北征,又对他委以重任,可终究他不适合呆在京城。麓川的事情,他和我商量过,尽管云南看似不是什么好地方,瘴气密布蛮夷横行,但他愿意去试一试,我也愿意跟他去试一试。大嫂,等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我希望能跟着他一块去!”

看着显然已经打定主意的王凌,章晗知道再劝什么也是徒然,她只能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既然想要夫唱妇随,我能拦得住吗?不过,这等国家大事,得听太子殿下怎么说。”

见章晗分明松了口,王凌顿时笑吟吟地说道:“只要大嫂答应我就安心了,大哥还不是都听大嫂的!”

章晗顿时气结,还来不及反驳,就只听外头传来了陈善昭的笑声:“四弟妹可是打的好主意,让四弟找我软磨硬泡,然后自己又来游说你大嫂?我要是不答应,你难不成打算赖在东宫?

随着这声音,陈善昭便和陈善睿一前一后进了屋来。眼见得章晗和王凌俱是起身相迎,他含笑一点头就回头叫了陈善睿上前,这才说道:“四弟,你自己有这个心,又连四弟妹都说动了,我也拦不住你。

只是,父母在,不远游。现如今这事我暂时不能答应你,毕竟父皇母后都是这情形,云南还太远。你若是真要去,我也有言在先。藩王就藩的规矩是父皇这些年一直想改的,但京城就这么大的地方,诸藩全数留在京城,久而久之人数庞大,也同样不是办法。唐时王爵减等,皇家子弟另可出仕,或带兵,或为刺史,甚至为朝官,因而方才有李适之这样官至宰相的皇族子弟,有信安王李祎这样的名将。等到宋时,皇族子弟便几乎都是白吃俸禄的了,顶多出几个好读书通经史的而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方才继续说道:“我曾经想过,亲王也好,郡王也罢,若有真才实学,可授外官,可带兵镇守,然此职不世袭,统兵亦无所属,便如同你若此去大理亦然。假如日后你的子孙后人能够出息,继任此职并无不可,然若是庸才,便只有朝廷俸禄荣养。就是王爵和其他民爵,我亦是有所计较,仿唐宋制度,从前封过的除外,但此后封的一律减等,功高方可世袭罔替不减等,然嫡长子袭爵时需得通过文武考量,否则就是白养纨绔子弟。总之一句话,不能让子孙后人一味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

这番话说得王凌震惊莫名,但细细思量,却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敬服。她瞥了一眼章晗,见其并无多少意外,显见是早就知道陈善昭这番打算,她不禁为之暗自咂舌。要改变太祖皇帝和当今皇帝两任都不曾动过的制度,陈善昭真是好大的魄力!

而陈善睿在低头沉默了良久之后,这才抬起了头来,却是苦笑道:“大哥,你既然都和我挑明说了,那我也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去云南,是因为那里兴许有仗可打,我不用成日憋在王府,而北边有三弟,父皇两次北征把虏寇应该打怕了,用不着我!而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的儿子孙子未必就喜欢一直呆在那儿,你这打算正合我意。他们要是能够继承我和凌儿的武艺本事,那就让他们日后继续带兵,如果不能,那也不用出去献丑了,在京城养着吧,降爵甚至袭不了爵也是他们自己没本事!只是,大哥你要做的事情,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真的决定好了?”

“与其把难题丢给晨旭,甚至于更后头的子子孙孙,不如我去试一试。”陈善昭说着便看了一眼章晗,嘴角露出了一丝自得的微笑。至少,他还年轻,他的身边还有可以风雨同舟的妻子。单单凭着这些年来积攒的好名声,四平八稳坐在皇位上受人礼拜称颂,那未免太轻巧了。

当陈善睿和王凌离开东宫春和门的时候,陈善睿突然低声说道:“从前我一直瞧不起大哥,觉得他文弱不知兵,如今才知道,他竟有这样的魄力。打仗,他固然不如我,但几乎其他所有的地方,我都不如他。”

“既然知道自己的长处,那就只做长处。”王凌说着便轻轻伸出手去抓住了陈善睿的手,若无其事地说道:“横竖到哪我都陪着你。”

ps:最多五章之内,正文要完结了,剩下的就是零零碎碎的番外……

第390章诫重臣,传江山!

范王陈善睿因宫乱之夜的逆谋,被除爵暂禁长宁宫的消息,无疑让原本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京城又再次陷入了某种程度的不安之中。一时间,悄悄私谒辽王府和燕王府的人很不少,每个人都想从这两位曾经还有些实权的亲王口中探听消息。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和太子素来情分深厚的辽王陈善嘉缄默是金倒也算了,曾经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的陈善睿竟也对此事三缄其口,反倒告诫前来探望的军中旧将安分守己,让闻者都觉得这位燕王转了性子。

而哪怕皇帝说过不耐烦再见那些大夫,可太医院从院使院判到下头御医太医,仍是七八个人专门呆在坤宁宫,随时应付可能有的突发状况。因而,帝后的脉案,依旧每天出现在东宫主人陈善昭和章晗的手上。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可面对药石罔效的状况,两人都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当得知傅氏情形竟是比陈愿糟,每日清醒的时辰已经少之又少,甚至于连言语都已经很困难的情况下,陈善昭终于说动二位至尊,让陈曦和陈皎兄妹搬到坤宁宫东暖阁中轮班侍疾。

转眼间便到了六月中旬,恰是京城中最炎热的季节。尽管坤宁宫中摆满了冰盆,又有宫人内侍轮班拉动风扇,仍然抵不住那滚滚热浪。这一日中午,章晗正在丽正殿中见宫中二十四衙门那些头头脑脑,把近来几件要紧事务分派下去的时候,一时后背心衣裳都湿了,就只见秋韵打起帘子进了屋,随即来到她身侧弯下了腰。

“太子妃殿下,坤宁宫来人报信,皇后娘娘……不好了,皇上一时情急,似乎也有些不好,已经另派人去文华殿传太子殿下。”

章晗立时言简意赅地嘱咐了众人。令他们各自散去之后,又让人叫来了陈f和陈昊,带着他们急忙往坤宁宫赶。几乎和陈善昭前后脚赶到西暖阁,他就看见几个御医正满头大汗诚惶诚恐地跪在床前,而卧病已经好些天的皇帝,此时却靠两边的内侍搀扶,就那么看似四平八稳地坐着,脸上满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寒光。

“都滚吧。朕知道你们也就这点本事!”

眼见那几个太医如蒙大赦,连连叩首后鱼贯而出,皇帝这才扫了一眼一旁侍立两眼通红的陈曦和陈皎,又看着刚刚赶到的陈善昭和章晗,还有另两个年少的孙儿,他便极其吃力地说道:“马城,你去传旨,召夏守义、张节、伍非、黄文忠。定国公和张铭朱逢春宋志华也一并都叫来。如果辽王燕王和其他诸王公主都来了,让他们候在外头,朕不想看他们那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还有。去召贤妃和陈善恩。”

当一个个被召见的人受命来到坤宁宫,发现今日乃是文武重臣和诸王公主齐齐受召。一时心头都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尤其是身为臣子的八位文武重臣,站在坤宁宫那院子中间,面色自然极其凝重。好在只等了一小会儿,他们就等到了皇帝的传见。出来传话的仍是起初亲自到各处传旨的马城,他打着拂尘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召见夏守义、张节、伍非、黄文忠、王诚、张铭、朱逢春、宋志华并辽王及燕王入见。其余皇子皇孙公主郡主,于东配殿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