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可我想爹爹……”

张琪此刻也总算是平复了心情,见女儿亦是神情黯然,想到这几日长子练武也总是没多少劲头,她便蹲下身把还在抽抽搭搭的幼子拥在了怀中,也没去想他是不是能听懂,自顾自地轻声说道:“佶儿,你爹爹正率兵在外头打仗,他是可以不去,但如果他不去,别人也都不去,那没了打仗的人,那些觊觎大齐河山的外敌就会打进来,到了那时候,不但再也没有好看的花灯,热闹的街市,就连你喜欢吃的喝的也会没有!今天去打仗的是你爹,日后兴许是你大哥,兴许是你姐夫,甚至兴许是你自己!等到他得胜回朝,娘带着你和大哥一块去接他,那时候满城都会去迎接凯旋的将军!”

顾佶似懂非懂地盯着母亲和姐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等到乳母忙不迭地带了他下去,顾仪方才挨着面色再度沉郁的母亲坐下,软言宽慰道:“娘,我刚从宫中回来。长宁公主悄悄告诉我,说是前头进兵顺利,平缅指日可待。您尽管放宽心等着爹回来!”

“你不用宽慰我,打从送了你爹出征,我就已经想明白了!我答应过,会安安心心在家里等他,就算有什么万一,我也会以你两个弟弟为重!”

听到母亲竟然口出如此不祥之语,顾仪张了张嘴,但见张琪又埋头看着手中的腰带,想起自从她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见父母相亲相爱,纵使有小小的拌嘴,也都能彼此互让,这半生就不曾真正红过脸,她忍不住也越发挂念起了自己的父亲。正当她恍惚走神的时候,突然只听得母亲开口问道:“你出嫁也已经有小半年了,虽则咱们家和章家情分不同,骏哥儿和你也是从小就见过的,可你老这样回来,被人说起来总不好听。”

顾仪被张琪说得脸上一红,随即连忙解释道:“娘,是婆婆亲口对他交待,让他亲自送我来的。婆婆还说,她尝过在家里苦苦守候的滋味,让我好好宽慰宽慰娘,让您千万别担心!”

见女儿脸上那笑容分明洋溢着青春和喜悦,张琪一时又想起了自己和顾铭定下婚事时,她感觉到的那种不可置信的狂喜,忍不住有些恍惚。留着顾仪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便把人打发去了探看儿子顾信,等到女儿走了,她又看着膝头的腰带出起了神。

当初趁着皇太子尚未除服,来不及选妃,顾铭和她商量之后,夫妻俩亲自去了睢阳侯府,与睢阳侯章锋和奉调回京的睢阳伯世子章晟定下了那一桩儿女亲事。如今看来,尽管女儿嫁入章家是做孙媳妇,但夫妻和顺长辈慈爱,比不自量力地去和人争什么皇太子妃之位要强得多!

更何况,顾仪从初见陈曦开始,就一直都说皇太子威仪深重,在其面前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而那位皇太子也顶多是把顾仪当成妹妹,或者说是长宁公主的要好玩伴,郎无情妾无意,这婚事就算成了也是怨偶!

正如顾仪所说的那般,接下来一两个月,张琪听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好消息,从燕王连破缅王大军,筑京观震慑缅人,到顾铭率军生擒麓川思氏族酋,以火器营破象阵……林林总总的好消息让她安心不少。可就在她掐着手指头计算顾铭归期的时候,却不防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到京城,道是木邦土司叛入缅甸,断了顾铭那五千军马退路,疑似围困之下全军覆没。消息入京,一时激起朝堂大哗,有原本就反对用兵西南的科道言官更是言辞激烈,一再上书请求罢兵,召燕王陈善睿还朝,更有人直指威宁侯顾铭久疏战阵不当领兵,请治其丧师之罪。

尽管此前忧切丈夫安危,但真的当恶讯传来,朝中更是风云突变的时候,张琪却在女儿顾仪再次回来探望之际呈现出少有的冷静。面对顾仪让她进宫去见皇后的建议,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言官之中有清正耿直的,但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睢阳侯和世子有货真价实的军功,如今皇上即位,他们作为外戚全都回了朝,不再在外领兵,即便如此仍然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你身为章家的媳妇,如今这种时候就不要再回家来了!这不但是为了你爹和我,也是为了你的夫家!至于面见皇后,消息未曾确证,我入宫何益?消息若是确证,你爹便背着丧师之罪,我一个罪妇更不当入宫!总而言之,家里有我在,你一个出嫁女,不要再理会这些事!”

不由分说撵走了顾仪,张琪立时让人封闭了威宁侯府,除非采买不得外出,自己也一改从前甚少过问长子文武课的习惯,连日亲自督导顾信读书练武。快八岁的顾信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府里风雨飘摇的架势他又怎么会觉察不出来。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忍了整整五天,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日当丫头退下去的时候,他扔下笔就嚷嚷道:“娘,爹如今生死不明,朝中还有人给他身上泼脏水,您别只顾着我,爹如果有事,咱们家顶梁柱就塌了!”

看着眉眼酷似顾铭的长子,想起当初就是在章晟成婚的时候发觉有了他,张琪心中一酸,旋即便打起精神说道:“你爹的生死荣辱不在于我去奔走,而在于他自己能否撑过去,在于皇上明察秋毫!记住,若你爹真的有什么万一,你就是家中顶梁柱!”

尽管顾仪六岁便册了世子,父亲也一直对他严加教导,可再懂事他仍是个孩子。面对一贯温柔和善的母亲露出的不容置疑,他一时竟是愣住了。隔了许久,他才咬咬牙说道:“可要是真的如人所说,爹因丧师辱国被治罪,又或者如传言说是被缅人擒获……”

“住口!”张琪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似的,怒吼一声后,死死支着桌子方才冷静了下来。瞪着脸上涨得通红的儿子,她沉默许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训诫道,“若真的如传言那样,是因为木邦土司反叛,以至于你爹大军失陷中伏,那你爹失律之罪至少可以减二等。至于被缅人擒获这一条,更是绝对不可能!”

倘若她自己去选,她宁可丈夫是真的被擒,如此将来还有团聚的机会,可她更知道丈夫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倘若真的失陷敌阵兴许有被生擒的可能,他宁可抛下她和孩子,也一定会选择那一条绝路,那就是顾铭的骄傲!

她没有再去看满脸震惊的儿子,声音倏然低沉了下来:“信儿,你出生之后,顾家一公一侯,富贵已极,安安稳稳,所以从不曾经历过波折。但在当年,顾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诸如此类的不测之祸!如今你爹生死下落不明,轮到你把威宁侯府担起来了!外间消息你不用理会,只要你能有出息,异日总能挽回家名!”

番外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中)

威宁侯及麾下兵马失陷于木邦的消息,随着燕王陈善睿亲自上书陈情,历数木邦反叛诸多情由,而成了板上钉钉的实情。m尽管陈善昭这个天子当庭驳回了言官所谓的论罪之议,但仍然使得闭门已久的威宁侯府成了众矢之的。想到当年第一代威宁侯顾长兴战功赫赫,却偏偏英年早逝追赠裕国公,而后唯一的儿子顾振因谋逆被处死,威国公爵位一度停袭数年,顾铭是以顾氏二房嫡次子入嗣,方才承继了威宁侯爵位,如今却又遭如此变故,一度京城中甚至有传言,道是顾家长房原该绝嗣。

外间闹腾,威宁侯府中自然亦是人心惶惶。不过,当年顾振用过的那一批人早就裁撤革退了出去,现如今府中伺候的除了从前武宁侯府拨过来的,就是张琪亲自录用提拔起来的一批人。如同凝香这样跟了多年,又配了府中管事的,自然更是有体面。面对遭逢大变的侯府,尽管凝香等人亦是心中不安,但无不是打叠了精神内外维持。而京城上下最为严格的户籍制度,以及逃奴的下场,也让个别蠢蠢欲动的下人不得不按捺心思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尽管燕王陈善睿已经回师直扑此前反叛的木邦土司辖地,但顾铭那数千兵马仍然没有消息。陈善昭几度下诏令兵部派人安抚这些士卒军将的家小,又连连行文让陈善睿加紧进兵,务必拿下木邦以儆效尤,朝中那些聒噪的言官们洞悉了天子的态度,渐渐也只能撂开了手,倒是有人眼瞅着当年骂太宗皇帝陈栐最厉害的胡彦后来却得了重用,也尝试着把火烧到了燕王头上,道是燕王统兵不力云云。但这一次,陈善昭却不像此前对那些指斥罢兵的人那般客气,数道朱批引经据典把人驳得哑口无言,而后又是各自罚俸不提。

要说博览群书,有几个人能比得上当年被太祖皇帝称作书呆子,此后又率领天下大儒编纂盛世大典的陈善昭?

这一日,封闭许久的威宁侯府终于迎来了来自宫中的人。为首的太监让跟着的小火者们在外头等着,自己孤身进了威宁侯府,不多久,侯府南边的东角门终于打开了来,从里头驶出来了一辆看上去没什么装饰的马车,除了来传话的那个太监之外,随行只有三五护卫。当马车如同旧例直入东华门后停下,就是当值的禁卫也忍不住朝那位下车的威宁侯夫人打量了过去。见这位和当今皇后最是要好的贵妇面容瘦削苍白,不少人都暗自嗟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顾铭稳稳当当做威宁侯有什么不好,非要请缨出征去打仗!

张琪进了坤宁宫东暖阁,才刚屈膝行礼,章晗便亲自上前扶起了她,屏退众人后,这才拉着人一块到榻上坐下。见张琪斜签着身子垂头不语,她就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他素来心高气傲,赋闲在家那些年并不甘心,所以此前才会自动请缨,可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打仗的事最是说不准。前头还未有准信,你又一直不肯入宫来见我,我只好让人召了你来。当年我爹和大哥父子俩各镇守一方,我一直日夜担心,尤其是开平被困的那一次,我还怀着明月,更别提多难熬了。而此前晨旭失去音信的那一次,我也挣扎着挺了过来。吉人自有天相,你且放宽心,这次想来威宁侯也会最终无恙。”

“多谢皇后娘娘关切。”张琪轻轻应了一句,当感觉到章晗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时,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一如从前清澈的眼睛,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皇后娘娘放心,我不后悔。他是为了顾家,也是为了我,这才在家中按捺了十几年。如今我有了儿女,他却还正当盛年,我怎能阻他再去建功立业?皇上即位之后,爵位承袭就比从前严格了许多,勋臣贵戚多数都是心怀不满。如他这样年少爵高,又因我的缘故颇有宠眷的,自然更是众矢之的。他临走之前就说了,胜则是给子女当榜样!若万一他败了,便让我好好带大孩子们,异日重振家名!”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章晗轻轻念了一句,见张琪眼睛微红,她知道刚刚那是张琪的心里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但是顾铭,就是从榆林召还回朝的章晟,还不是一样心心念念忘不了他镇守过多年挥洒过血汗的那座雄城?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否则人人窝在家里,谁去保家卫国?可是,男人们在前头浴血奋战固然艰辛,女子在家望门守候,还不是一样的牵挂和苦痛?

“你放心,失律与否,总得有真凭实据。燕王已经挥师西进了,木邦即便勾结缅王,但翻不了盘。威宁侯很快就会有下落的!”

“嗯,多谢皇后娘娘!”

章晗说的很快却并没有灵验,尽管燕王陈善睿挥师西进,此前镇守云南的黔宁侯亦是将兵策应,须臾便收复了一度反叛的木邦大半土地,威宁侯顾铭所部不少人马亦是在一次大战之后神乎其神地出现在侧翼,一时打了漂亮的一仗,但作为那一支偏师主将的顾铭却依旧下落不明。仅存两千余人的那一支偏师参将说起此前中伏那一战的惨烈,亦是心有余悸,当说起顾铭亲自率军突围,继而又在敌军追击的时候带着三百死士断后时,纵使他铁打的汉子,也不禁两眼通红。当陈善睿将此事详细具折,连同经历过此前那一场激战的几个将士一块送到了京城的时候,此前指摘顾铭最凶的那些言官们一时哑口无言。

这凶多吉少的消息传到威宁侯府,一时府中上下无不震惊。然而,相比顶多叹息伤感的下人们,作为妻子的张琪闻知恶讯,这些天来一直高高吊着的心仿佛一下子碎裂了开来。她强忍脑际的晕眩,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竭力用最平静的语调对亲自来禀报的凝香说道:“知道了。吩咐下头一切照旧。”

凝香闻言一愣,本能地开口问道:“夫人,要不要派人去护国寺祈福或是供一盏灯?”

“这些你去办吧,我哪儿都不想去。”张琪闭上了眼睛,随即轻轻摇了摇头道,“你把大少爷带来!”

尽管凝香尚未去对顾信禀明,但大宅门中的消息原本就是最快的,当顾信来到张琪身前时,看着眼睛红肿,显然又哭过的母亲,他突然屈膝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斩钉截铁地说道:“娘,我一定好好读书练武,将来也和爹爹那样带兵打仗,给他报仇!”

凝视着仿佛突然就完全懂事的孩子,张琪知道这会儿自己应该觉得欣慰,但那股心酸和痛楚却无论如何再也掩不住了。她一手拉过儿子,把人紧紧揽在了怀里,口中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声音暗哑地说道:“你自己说的话,自己一定要好好记住!你爹给你和佶儿做了个好榜样,如今,该你给你弟弟好好做个榜样了!”

“嗯,娘,你放心!”赵佶紧紧抱着张琪的肩膀,咬了咬牙就开口说道,“不就是说爹下落不明吗?这些年,听说爹的枪法比从前更犀利更刁钻,他一定会回来的!”

夏去冬来,尽管身在南京的卫国公顾长风和王夫人,嘉兴大长公主和驸马顾镇全都写了信来,或询问或宽慰,但随着平缅之战渐渐顺利,顾铭仍然一直都没有下落,别说朝中上下的官员们,就连宫中帝后说起此事的时候也都觉得顾铭能够回来的希望渺茫。只有顾信在每日咬牙习文练武的同时,对于关于父亲的字眼极其敏感,但凡听到家中人议论顾铭的死讯就会大发雷霆。而尚未能够明白这些事情的顾佶,则是日日被张琪带在身边,亲自教着他念诗认字,思念爹爹的心思仿佛渐渐淡了。

一晃便是三年,尽管威宁侯顾铭的丧事仍旧未办,但朝中谁都觉得这位失踪已久的顾家族长必然回不来了。毕竟,奉旨平缅的燕王陈善睿不但收复了木邦,而且打得缅王只剩下了最后的国都苟延残喘。倘若不是打一地治一地,又要简拔当地豪族任官驻守,以及从俘获的皇族之中挑选合意的傀儡,陈善睿早就把这屡屡在西边闹腾不休的邻居给完全收拾了。倘若顾铭还在世,此前的战败之罪不但在皇帝金口玉言之下给赦免了,而且还会赏功,怎会至今还不现身?因而当缅王退位新王登基,称臣纳贡的表文随着亲自回京奏捷的燕王陈善睿抵达京城,一时间成天计算着国库结余的大臣们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一夜的谨身殿赐宴说不出的热闹,酒酣之际,也不知道是谁惋惜地提到了至今音讯全无的威宁侯顾铭,顿时让喧闹喜庆的气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当陈善昭面色阴沉,陈善睿低头不语,而新缅王的使臣坐立不安之际,外间一个礼部官却是三步并两步地冲了进来。

“皇上,广州知府派人送来了六百里加急,说是一支锡兰、暹罗、满刺加等西洋各国的船队停泊广州,道是前来进贡的!其中有咱们大齐的威宁侯及旧部七人!”

番外三 衣带渐宽终不悔(下)

在海上漂荡过的人,如今再坐在那平稳得甚至有些枯燥的漕河官船上,自然别有一番不同的感受。

自打那一次断后战中身负重伤坠马,被几个心腹护卫拼死救出,继而为了躲开边境的连番大战和养伤,先从陆路去暹罗,而后又是占城,最后竟是一度出海到了吕宋和满刺加,顾铭只觉得所见所闻完全颠覆了自己从前在书中看到的,亲身经历过的,甚至是道听途说的。那些奇特的风俗,截然不同的人物,以及各色势力之间的争斗搏杀,都仿佛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因为此前到满刺加的那条船因为风暴毁了,而大齐威宁侯的名声在已经断了朝贡好些年的这些西洋诸国不但没有作用,而且容易引人觊觎。因而,为了生存,他和仅存的这些部下竭尽全力学会了各种当地土语,又凭着武艺和见识游走各国,最终打入了吕宋上层,积攒下了置办船只所需的金钱和人脉。当听说齐军平缅大胜,缅王无力支撑时,他几乎想都不想就设法去见了吕宋王,游说其道是齐朝势大,当此之际,不如会同各国向齐朝进贡,以探听情况云云。新近登基的吕宋王亦是颇有野心,很快便答应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方才能在时隔数年之后,重新登上故国的土地!

此时此刻,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送这一行古怪组合前往北京的广东都指挥使都指挥佥事郑海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船头负手而立的顾铭。广东都司自然想过行文麓川平缅司,请几位认识威宁侯顾铭的将士来认认人,可后来陈善睿一行回京奏捷,请来的两个都是从前不甚重要的军官,面对形貌大改的顾铭不太敢认,于是都司只能实言奏报,等到朝廷诏书到了,让他们护送各国使臣和威宁侯一行上京,他就担了重任一路护送,没少旁敲侧击盘问顾铭京城状况。发现其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再加上离京渐近,顾铭身上那种莫名的气势就越强,他心中的疑惑早就淡了。

要真是冒牌货,路上早就跑了,否则回京给人拆穿了岂不是死路一条?

船过天津,水路渐渐难行,岸上便多了几行纤夫。听着那熟悉的船工号子,想到自己不在的这几年,父母也好,妻儿也好,不知道有多惦记,顾铭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时候,背后的郑海忍不住开口问道:“侯爷既然促使各国派使臣入贡,再现太祖年间万国来朝那般景象,如今大事已成风光回京,又可和家人团聚,怎还叹气?”

“近乡情怯,所以自然心中有些伤感。”

郑海闻言也就略过了这个话题,突然又问道:“说起来侯爷和各国使臣一块到广州,缘何这一路却不和他们同船?”

“郑将军没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头就都是防范和警惕么?”

见郑海那若有所思的表情,顾铭不禁哂然一笑。当初他鼓动吕宋王进贡的时候,身份是来吕宋做生意的苏禄东王心腹,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齐朝的威宁侯,如此一来,此次的使臣们对他的猜疑防范是决计少不了的。他对此并不在乎,再者,只要这些人看看中原的富饶强大,自然而然就能有一个强弱权衡,今后慑服这些小国也就更容易,而且,他的行装之中,更有关于西洋南洋诸国的众多地图!

船到通州张家湾码头,早有事先得报的礼部尚书罗淮恩带着一大批人等在了这里。若仅仅是各国使臣,身为尚书的罗淮恩自然不至于亲自相迎,但船上还有个失踪数年的威宁侯顾铭,那就不一样了。若非威宁侯夫人坚持要等,只怕天子早已派礼部治丧,如今人又奇迹般地回了来,甚至还带着各国使臣,这种转折实在是太出乎人意料。站在最前列的他死死盯着船上下来的人,当看到那个左袖空垂的男子从船上下来时,他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尽管形容消瘦,尽管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但那形貌体征,分明就是威宁侯顾铭本人!

只是呆滞片刻,他便立时带着众人迎了上去,到了顾铭面前便拱手行礼道:“三年不闻音讯,朝中上下皆是挂念侯爷,却没想到侯爷不但平安归来,而且还带来了这么多番邦使臣!怪不得皇上闻讯便说,顾氏一族忠烈英杰辈出,就知道侯爷必然不至于有事!”

“蒙皇上惦记,实在是惶恐。”顾铭点了点头,见接下来各条船上,那些肤色发色形貌各不相同的使臣也都陆陆续续下来了,见他和罗淮恩说话,不少人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他扫了一眼他们便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罗大人了,我可否立时回京?”

“那是自然!”满口答应的罗淮恩立时叫来几个随从的天策卫军士,眼见他们牵了马来,少了一臂的顾铭一如从前那般干净利落地跃上马背,继而一抖缰绳疾驰了出去,他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轻叹了一声,“到底是将门虎子,皇上没看错人!”

久违的京城,久违的皇宫,当顾铭见东安门前的守卫直接放开了拒马,由得他直到东华门前方才下马的时候,饶是本就心潮澎湃的他,此时此刻也更觉心情激荡。在东华门前迎候的不是别人,而是乾清宫管事牌子路宽。这位天子面前的第一近侍深深躬了躬身,随即仿佛没看见顾铭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笑容可掬地说道:“侯爷安好!皇上在文华殿宣见!”

当顾铭在文华殿中见过皇帝陈善昭后出宫,已经是午后时分了。各国内务形势人事,以及此次进贡的使臣等等,他只奏报了小半个时辰,更多的时间,陈善昭都在询问他劫后余生的经过。此次抵达张家湾码头后,他一路疾驰回京,继而又连着面圣,早已是身心俱疲。然而,皇帝既然体贴地没有留着他赐宴,他自然明白这是让自己尽快回去见家人,当即马不停蹄地出宫回家。当身下坐骑拐入那条熟悉的胡同时,他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涩,黏糊糊的手心甚至一度握不住缰绳。到了府前,眼见得中门大开,他顾不上考虑其他,径直拨马直驰而入,随即就看到了仪门前头站着一对男女。

“大哥……大嫂!”

“你还知道回来!”嘉兴大长公主本能地嘟囔了一句,可看见顾铭那空空荡荡的左手袖子,她的神情又黯淡了下来,跟着顾镇走上前去后便开口问道,“之前到南京的时候,可见过爹娘和弟弟们了?”

“见过了,侄儿们也都见过了。”想到生母王夫人看见自己时那种如释重负的狂喜,以及生父若无其事表情下的关切和释然,顾铭只觉得喉头一阵哽咽,随即方才对着兄嫂一揖到地道,“为了我的事,还劳烦大哥大嫂赶到了京城,都是我的不是。”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顾镇没好气地挑了挑眉,旋即双手把弟弟搀扶了起来,却不敢再如同从前那般去捏他的臂膀,强忍鼻子酸涩笑道,“你大嫂怕四弟妹孤身抚养两个儿子有难处,又怕她没个可靠的人撑腰,所以和爹娘商量请得圣命允准,这才和我一起上了京。上了京方才发现白担心了,淄王和淄王妃都常来常往,宫中皇后娘娘也关切得很,而后又得了你归来的喜讯。好了,废话少说,快去见你家媳妇,若不是她这一阵子身子不好,早就和我们一块在这儿等你了!”

见顾铭一听这话面色大变,连和自己夫妻二人打个招呼都来不及拔腿就跑,顾镇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旁的嘉兴大长公主少有看见丈夫这般样子,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随即才轻笑道:“你个促狭的家伙,这不是要急死四弟吗?”

“让我们在这儿等他这么久,让他着急着急不是坏事。再说,你刚到京城看见四弟妹,还不是吓了一跳?”说到这里,顾镇想起乍一见顾铭时的痛惜,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从前爹上战场的时候,娘面上若无其事,背地里常常发呆。如今想来,爹真的是吉星高照,这才能屡战屡胜,囫囵回来……”

顾铭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正房大门,连看都没看满脸惊喜迎上前来的仆妇丫头,就径直进了西屋。和明间的亮堂相比,西屋里头的光线明显有些昏暗,他依照记忆中的印象走到床边,这才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并没有自己惦记的妻子。只是,那挂着的衾帐和枕被,依稀是自己离开的色样,就连枕边那一只熟悉的香囊亦然,当他怔忡地从怀中拿出那一只早已褪去了光鲜颜色,甚至用拙劣针线缝补过的香囊时,却听见后头传来了一声轻呼。扭头一看,他就看清了那张消瘦的脸庞。

张琪的双手捧着刚刚从花园采摘回来插瓶的花束,后头跟着一双儿子,因为闻讯之后走得太急,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红晕,可此刻看到顾铭,她的双手不由自主滑落了开来,满手花束撒落得到处都是。直到顾铭起身走了过来,她方才一个激灵惊醒,目光旋即落在了他的袖管上,面上一瞬间更加没了血色。她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顺应着他的手投入了他的怀中。

“我回来了。”

听着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拽着那轻飘飘的袖子,心痛如绞的张琪使劲咬着嘴唇,泪水须臾就打湿了他的衣襟。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终于站直身子抬起了头。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现如今,她日思夜想的他,终于回来了!

番外三 此生长镇东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如今是四月初的天气,江南也好,北方也罢,不在初夏,至少也已经是四处绿意盎然的景象,可此时此刻陡峭的江崖之上,依旧是寒风料峭冰寒刺骨。穿着厚厚皮裘的赵破军背手站在那临海的一面,想起前几日还热得几乎能穿单衫,如今却又得翻出过冬时那一身行头,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

尽管奴儿干城的港口在漫长的冬季期间都会冻结不能使用,但其他三季却能够从沈阳甚至江南运来众多的物资。而这里出产的海参、人参、毛皮以及其他各种特产,运到中原也能卖个好价钱。正因为上下军将日子都还过得富足,奴儿干卫升为都司之后,方才没有出现大规模兵员流失的情况。一晃,他在这里前前后后加在一块,就已经十几年了。当年赵王中护卫的上司同僚下属,有的从北征建功,有的镇守一方,而像章家父子这样得天独厚,又有真才实学的,自然更是成为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而他尽管一直窝在这苦寒之地,但这些年来苦心经营,常常深入女真各部,多少大仗小仗下来,终于稳住了这块大齐朝最东边的土地!去年他才刚接下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之职,年不到四十便独当一面,在如今这安定太平的盛世算得上是异数了!只是日子过得真快,如今已经是新君登基第六年了……

“都帅!”

“何事?”

“皇上喜得皇长孙,下旨普天同庆!”

听到这个消息,赵破军一时有些恍惚。想当初他和章晗重会的时候,仿佛就是和如今的皇太子陈曦一样的年纪,一晃他已经是将近不惑之年,而章晗竟然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许久,他没有回转身,依旧背对着身后那信使,只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城中传信,按例操办就是。唔……上下军将轮流给假一日,也让大伙沾一沾皇长孙的喜气!”

“遵令!”

直到背后脚步声渐渐远去,赵破军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竟是往前又走了几步。尽管他的步子很稳,但因为已经无限接近了那悬崖的边缘,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几个护卫中间,有人发出了难以抑制的轻声低呼。然而,这些年出生入死,差之毫厘的死亡已经见证了无数次,他自然不会去理这些,只是负手站在那高达千尺的峭壁边缘,远远朝大海的那一头看了过去。

他的世界在这儿,而她的世界,在京城,在皇宫,在于她的丈夫儿女,在于大齐天下!

当赵破军带着几个护卫从刚刚开始动工修建永宁寺的江崖峭壁下来,回到奴儿干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城中各处升起了袅袅炊烟,四处都是一片平和,走在其中仿佛只是一处寻寻常常的城池,看不出每逢战时那剑拔弩张的情势。进了都司衙门,他就屏退了护卫,一路往里,只见四处已经掌灯,几个女真仆妇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其中一个还用娴熟的汉语笑着说道:“夫人刚下厨,大人就回来了。”

“嗯。”

尽管奴儿干城初建之际,所有建筑都是粗糙得很,但这些年来这座城池作为大会女真以及东迁蒙古各部之处,尤其是都司衙门经历了数次改建,看上去高大威严,尽显大国气象,因而前衙后宅的格局和各地官衙官廨一样。后院三路三进,住着他和都司衙门好些属官。占着中路的他因为家中人口简单,还腾出了前头一处倒座房给两个都指挥佥事的下人居住。此时此刻,当他踏入正房,才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立时两个孩子飞快地跑了出来。

“爹!”

那几乎是整齐划一的声音,还有两张彼此酷似的脸,赵破军这个成日忙于公务的父亲都常常分不清楚这双胞胎兄弟谁是谁。盯着老老实实垂手而立的兄弟俩看了好一会儿,他这才板着脸沉声问道:“今天的文课和武课都做完了?”

“是,练完了十张大字,射了两壶剑,又跟着梁师傅练剑骑马,儿子不敢偷懒,爹可以查验!”

听到这一丝不苟的回答,赵破军便知道这是长子赵凯,当即又看向了素来有些滑头的次子赵汶。果然,赵汶眼神闪烁了一阵子,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爹,今天不是说皇长孙降生普天同庆吗,正好女真那边来了一批人卖人参,闻听这消息敬献了不少药材皮毛,陈指挥过去接洽,可他初来乍到女真话不太娴熟,就把儿子拉上了……”

“哼!”这话还没说完,赵破军就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辩解,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今日欠了多少,明日加倍补上!”

“是,爹。”

赵汶正垂头丧气的时候,就只听见外间仿佛有些响动,眼睛骨碌一转便慌忙上前打起了门帘,眼见得果真是母亲手捧装着各式菜肴的木盘站在外头,他慌忙伸手去接了过来,而赵凯亦是连忙快步上前去搀扶了母亲进来。紧跟着,后头的一个仆妇方才跟了进来帮着摆饭,事了便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见妻子头上包着青罗帕,想起刚刚回来之际就听说其亲自下了厨房,赵破军迟疑片刻便开口说道:“家里虽说人手不多,但也不用你时时亲自下厨,有时间还不如多多管教这两个小子!”

相比如今官居正二品的丈夫,罗氏当初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百户的女儿。那一年赵破军奉命跟着前任都指挥使到奴儿干城镇守,却还是单身一个人,便有好事的人帮忙说媒。奴儿干城男多女少,生得端正又尚未许人的她就这么嫁了过来,眼看丈夫一步一步稳稳升迁,到最后竟是成了统管这一片广袤土地的封疆大吏,她总觉得仿若做梦一般。毕竟,这一片地方几乎没有寻常百姓,自然谈不上文官分权。

听了赵破军的话,只粗粗读过几本书,并没有多少见识的她摇了摇头,微微笑道:“老爷给他们请了文武师傅督导,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经史,又不会武艺,能教导他们的只有好好做人,勿行奸猾,其他的哪里能够。我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可我知道奴儿干城上下都说老爷治军严谨,而外头那些女真人也说老爷公允,老爷日夜忙着外头的大事,别人伺候未必尽心竭力,我亲自做这些方才安心。”

夫妻多年,尽管当初是新婚之夜才见第一面,但赵破军深知妻子柔顺外表之下,却也有执拗的那一面,当即也就不再去说了。用过晚饭,他又严词训诫了两个儿子,随即又去见了今日接见女真人的都指挥佥事陈炯,等到再次回来,已经早已过了子时。打起厚厚的棉门帘进了里屋,当看见那一盏油灯下,妻子已经伏案睡着了,一件做了一半的衫子滑落膝头,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随即才放轻脚步走上前去。可还不等他的手触碰到她的人,她就陡然惊醒了。

“老爷回来了?”

“嗯,谈事晚了些,不料你还没睡。”赵破军缩回了手,虽则知道妻子从不管外头的事情,他仍是开口说道,“如今天下太平,朝臣们自然不想动干戈。但这些年大齐休养生息,蒙古和女真何尝不是休养生息?就好比此次来的那些女真人,交易是一条,探听虚实也是一条,所以趁着皇长孙降生普天同庆,总少不得要给他们一个震慑。”

罗氏似懂非懂,却也没有多问。然而,想起日间儿子问及的一事,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开口问道:“老爷虽说去岁才接印,但加上此前在奴儿干的日子,已经十几年了,不知……不知朝廷是否会调老爷回朝?”

赵破军倏然眼中厉芒一闪,这才淡淡地说道:“你怎么会问这个?”

“是大郎和二郎听人说京城繁华,一时好奇……”

“有他们进京的时候。”赵破军突然打断了妻子的话,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打算下个月送你们入京。”

罗氏是北平人,当年初建奴儿干卫,方才随父母一同迁到了这里,做梦也想回到如今升格为京城的北平,闻言顿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但下一刻就意识到了丈夫话中有话,慌忙问道:“那老爷你呢?”

“京城是好,但不是我喜欢呆的地方。奴儿干苦寒,你跟着我在这儿吃了这么多年苦,也该去京城安心过几年好日子……”

“老爷!”

见妻子震惊得站起身来,使劲摇头却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赵破军便露出了一个笑容,上前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前我不是掌印的都帅,留着你们在身边不要紧,但现如今我既然掌管一方,自当送你们回朝,一来安别人之心,二来我也能够没有后顾之忧!京城的睢阳侯和睢阳侯世子,都和我有旧,他们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的。”

罗氏的脸上一下子变得苍白一片。想起前任都指挥使确实是没有带妻子儿女在身边,她那时候不曾多想,可如今丈夫道出了其中原委,她怎会不明白这就是朝廷规矩!盯着赵破军好一会儿,她才咬咬牙说道:“既然如此,把大郎二郎送回京就行了,我这个当娘的无能,不能教导他们什么,想来睢阳侯和世子总会帮忙管教!我在这儿陪着老爷,哪怕是十年二十年!”

“如果是一辈子呢?”看见罗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赵破军方才背转身走到了门口,“别想这么多了,此事是规矩,没有商量的余地。”

然而,当他到了门口之际,却听到背后传来了妻子的声音:“只要凯儿和汶儿留京,朝臣们想必不会在乎我一个妇道人家!老爷就算送了我回京,我也一定会上书求着回来的!”

听了此语,赵破军脚步一滞,当出了屋子来到清冷的外头时,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女真人和蒙古人尽管早已不是当年几乎席卷天下时的势头了,但为了以防万一,陈善昭仍是授意他建寺兴佛,更是从京城挑了两个德高望重的高僧,预备永宁寺齐备之后便把人派过来。而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这辈子能否完成还是未知数。

此生长镇东,纵死亦无悔!只是没想到……一直想念京城的妻子仍然愿意留下陪着他呆在这苦寒之地!

PS:上一章标题错了,是番外二,汗……下一章是明月的

番外四 明月皎皎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听乳母说过,我降生的前后,正是大齐朝最最艰难的时刻

内有太上皇重病不起,父亲在清宁宫日夜侍疾;外有开平被围,我那位担任开平守将的外祖父正在城中带兵坚守,还不知道能够支持多久。而就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却呆不住了。我长大了才知道,分娩对于女人来说是一道最大的关卡,说是鬼门关也不为过,可是,面对那样的险境,母亲却仿佛早早就做好了一切安排,而祖母更是亲自到东宫产房之中守着。最终,尽管早产却依旧平安降生的我被人抱到了太上皇面前。

宫里的宫人们都说,奄奄一息的太上皇看到我这个重孙女极其高兴,亲自给我起名曰皎,又给我起了小字明月。而就在看到了我之后没几个时辰,仿佛全了最后的心愿,太上皇便撒手西归了。此后,当三叔辽王打算领兵往援开平的时候,北边却传来了好消息,说是我的外祖父打了大胜仗,一时间举国欢腾,祖父太宗皇帝一喜之下,立时就将长宁这个年号赐给了我作为封号。

父皇和母后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一改历朝历代几乎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习惯,父皇这一生一世,就只有母后一个人,而母后先后为父皇生了五个儿子,却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曾经看见白发苍苍的他们彼此相携走在御花园中,灿烂的日光照在他们不再有光泽的头发上,斑驳的树叶阴影映在了他们不再白皙细腻的脸上,可我却依旧能从他们身上看到那种无法作伪的舒心惬意。而那种祥和宁静的气氛,当他们先后走了之后,仿佛刻骨铭心一般,甚至在我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别人常常说,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因为皇后是会被废的,而皇太后却有亲生儿子坐在皇位上,因而稳若泰山再无后顾之忧。我曾经把这话当成笑话说给母后听,却引来了母后的大笑。母后对我说,那是因为古往今来,从来就没有父皇这样的皇帝,每一个皇后都要把自己的丈夫分给别人,又要忧心没有儿子,有了儿子又要忧心是否有人会和自己的儿子争位,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自然不如当个守寡的皇太后来得自在。我那时候听了只是敬服父皇,可当父皇过世之后不到一年,母后便仿佛油尽灯枯一般,随之病重离去,我方才明白,真正相依相守,情深意重的夫妻,当其中一个不在的时候,另一个也许会如同繁华散尽的鲜花一般衰败下去。

先后失去了父皇和母后,我很伤心,可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大哥更伤心。他十岁被册立为皇太孙,父皇登基之后就被册封为皇太子,前前后后算是当了三十余年的储君。都说皇太子最难当,但父皇却在大哥年纪渐长之后,做起了撒手掌柜,很多事情都交给了大哥去料理,甚至几次提出要退位去当太上皇。若不是大哥坚持不肯答应,群臣为此三度伏阙,差一点就让父皇成功了。即便如此,父皇仍然曾经留着大哥在京城监国,自己只带着极少且不符合排场的随从,携了母后登上泰山,游过西湖,甚至在重修的黄鹤楼上留下了自己的题诗,根本没去想过如果有人能认出御笔该怎么办。

要不是我那时候正有孕在身,也恨不得跟着一块去。可后来想想,父皇母后一辈子都在万千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何苦去凑热闹,让他们那难得的舒心自由打了折扣?

游过天下的父皇和母后终究故去了,金銮殿中坐着的人换成了大哥。然而,和胸无大志只好美食饮酒,甚至自己钻研把宫中酿酒都包了去的二弟,以及一心学三叔只想打仗的三弟,还有跟着威宁侯出海的四弟,继承了父皇性子成天拉着小舅舅四处视察学校的五弟不同,大哥的儿子们很不让人省心。

大嫂和母后一样多子多福,只不过,和母后嫁给父皇前期危若累卵的形势不同,大嫂嫁给大哥的时候,天下已经很太平了,顶多是朝中因为父皇的新政和用人而有些小小的波折。所以,大嫂在头四年间就连生了三个儿子,年岁相差不大的他们落地就富贵荣华,对东宫的位子也是虎视眈眈,以至于大哥登基之后虽册立了嫡长子为皇太子,我那另两个侄儿却依旧不消停。幸好,大嫂最后生的那个儿子比前头岁数差很多,否则兴许真的要上演一场四龙夺嫡。

大哥是聪明人,大嫂也是聪明人,可当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他们这两个聪明人仍旧一筹莫展。母后曾经对我说过四叔燕王的事情,尽管人人都知道四叔曾经和父皇争夺过东宫之位,但父皇对四叔还是信赖备至,即位后不久就令其率军平缅,打完之后,他带着我那四婶周游天下。我最后一次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带着五百多号精锐护卫,从盛唐时那条有名的丝绸之路前往遥远的异国。母后说,野心一旦膨胀,便很难再使其消逝。四叔会中途悬崖勒马,是因为他终究是正人君子,不屑于那些诡谲小道和阴谋。可是我那两个侄儿,却显见不是那样的正人君子,也不像我其他弟弟那样各有各的喜好。

他们都使劲巴结我这个唯一的姑姑,甚至连我家里那两个没用的混小子,也都险些被他们拐上了船。要不是我那小女儿来告状,我一气之下把两个混小子扔给了继承了三叔爵位的堂弟辽王去调教,又和家里那个老好人丈夫大吵一架,兴许我的儿子们就真的会上那条很可能会沉的船。因为这件事,终于无法容忍的我不管不顾一状告到了大嫂面前。那一次,大嫂痛心而又失望的样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哥终于还是痛下了决断。当年父皇编撰的盛世大典,尽管抄写了两套珍藏在南京和京城,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都没有最终付梓。这一次,他以印书怀念父皇为由,把我那第二个侄儿和第三个侄儿派了去,带着十个从全国搜罗来的书法家负责抄写刻版印制。因为人少,这一抄,就是整整五年。五年中他们除了那些精擅书法的儒生之外,再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可以笼络的人,而他们一度搜罗交好的官员们,也大多数都被大哥打发到了天涯海角任职。

至于皇太子,则是被大哥直接派去了巡查天下受灾之地。无论是洪涝旱灾,还是蝗虫天灾,他都让金枝玉叶的皇太子亲自去赈济巡视。每一次我见到回京的皇太子,都能发现人成熟长大了。因而五年之后兄弟三个再次聚首的时候,尽管他们还不可能真正和睦有爱,但终于拉开了差距……顶多是彼此不理会,不再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看着让人心里不痛快。

时光就这么翩然逝去,从长宁郡主到长宁公主到长宁长公主,一晃我已经历经了三朝,膝下的儿女们给我添了孙儿孙女,曾经叱咤风云的长辈们,也都一个个离开了人世。而成了睢阳侯夫人,和我素来要好的顾仪,竟然也比我早走一步。最后,就连大哥,也终究弃我而去,留下了伤心欲绝的大嫂,还有我这个唯一的长宁大长公主。举宫素白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在我出生后过世的曾祖父太祖皇帝,想到了和祖母仁孝皇后几乎是前后过世的祖父太宗皇帝,想到了含笑逝去的父皇仁宗皇帝……因而,看着那大行皇帝的神主,大哥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那一次,我在灵前昏厥了过去。

最喜欢热闹喜庆的我渐渐更多的时间都呆在家里,伴着我家里那个最喜欢琢磨各式石碑,最喜欢各式钟鼎,仿佛喜爱这些死物更多过我的老好人。他似乎从来不知道回忆往事,成天见了谁都是笑呵呵的,看着他的时候,那些不知道的人甚至难以相信,他曾经是当年父皇即位第一次殿试中选拔出来的榜眼。那一科的状元是天下有名的大儒传人,那一科的探花是温润如玉的俊俏郎君,在这一前一后的衬托下,面相忠厚形似书呆子的他很不起眼,可金殿传胪的时候特意溜过去看热闹的我,就偏偏一眼相中了他。

当他成为我的驸马时,还有人指摘他的文章徒有其表,不过是父皇为了我这唯一女儿的夫婿能够有个好名头而已。可他从来都不争不辩,纵使同年惋惜他因为尚公主而丢了大好前途,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婚后的日子都是他让着我,每一次遇到我发脾气,在他三两句话之下,我都仿佛是打在棉花团上的拳头一般使不上气力。日子一天天平平淡淡地过去,没有父皇母后的知心默契,没有大哥大嫂不时发生的激烈碰撞,更没有别人家那般情深意切,抑或是鸡飞狗跳。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当初我倘若选择了别人,是否还会是这种平淡无波的日子?

可惜没有如果。当年那一科的状元四十而魁首,年过五十便早早撒手西归;当年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年探花郎,蹉跎仕途几十年,临到老终于升任四品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早已经是鬓发苍苍满脸皱纹,仿佛比我家的老好人还要憔悴。那一科的其他同年们,有的官居一品万人敬仰,有的贪墨无数百姓唾弃,也有的平平淡淡再无声息。我不知道他是否后悔过被点了驸马,可当他在一场看似平平常常的风寒中一病不起,最终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只看到他的眼睛比平常的时候更加明亮。

“明月,我小时候就喜欢金石,可家里人都指斥这是玩物丧志,逼着我读书科举,我喜欢写文章,但我不想做官,更没有自信能做一个好官。幸好,仁宗皇帝点了我为驸马。这辈子我最得意的是,就是收藏了那许多珍贵的钟鼎碑碣,写了不逊于前人的金石铭录,娶了了你这心地好的公主……”

后面的话,我几乎都没听进去。尽管他把我和那些死物相提并论,但我却不觉得恼,甚至抓着他的手和小孩子似的嚷嚷,眼看着他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和父皇母后大哥一样离我而去。他到死都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卿卿我我的字眼,可他带给我的,是几十年平安喜乐的日子。

孀居的我变得沉默寡言,尽管新君对我这个唯一的姑姑礼遇备至,但我却再也没进过皇宫。两个有了出息的混小子如今都很孝顺,一度想要带着我出京游山玩水,抑或是想带我去别业散散心,我却都没有答应。甚至最疼的小女儿要接我去她那儿小住,我也同样没有松口。没有男主人的公主府正房空空荡荡,可恍惚之间,我却总觉得逝去的亲人们都还在身边,午夜梦回的时候会和我说话,陪我解闷。

八十大寿的时候,公主府中热闹非凡。那些我已经分不清记不得的晚辈们给我磕头,说着些千篇一律的贺词,满脸堆笑地恭喜着我这个大齐朝寿数最长的公主。那一天,戏班子喧闹的声音环绕着整个公主府,走到哪儿都能够听见。而亲自莅临的当今天子,更是让满堂宾客惊叹艳羡。喝过那杯侄儿双手呈上的寿酒,我没有看那些珍贵的寿礼,只对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我想再去登一次琼华岛上的万岁山。

腿脚已经不利索的我是坐着肩舆登上了那座万岁山的。相比印象中的那座小小山头,如今的万岁山周围遍植树木,四处香花鸟语,赏心悦目。可是,我的眼睛里却只有那脚下那巍峨的皇宫。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依偎着父皇母后的地方,也是我最终和命中注定的老好人相遇的地方。靠在肩舆靠背上的我看着这久违的熟悉建筑,仿佛放下了心中最后的惦记。

今生如此,了无遗憾。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父皇母后的女儿,还想当他的妻子。不是只有波澜壮阔,方才是人生。

PS:说实话,其实这个番外更适合作为所有番外的结尾……写得我那个感伤……

番外五 荣华谢后

南京城中,最贵莫过于卫国太夫人,这是整个南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信之不疑的事。8 道,即便是作为卫国公夫人的嘉兴长公主,对于婆母不但孝顺备至,而且陪侍婆母出门会客时,从来不拿公主的架子,一贯走在卫国太夫人身后,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底下有个尊贵儿媳的婆婆。这些也就罢了,卫国太夫人的那些庶子们,一个个都有各自的出息,分家之后非但不曾乌眼鸡似的乱争一气,每逢卫国太夫人做寿,都会尽心竭力置办寿礼,每一年那热闹喜庆的场面让无数闹家务的勋贵府邸眼红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