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王夫人早就不在乎旁人那些或敬服或艳羡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了。坐在玻璃大妆台前看着里头那满头银丝的自己,她摆手制止了要往上头插那支红宝石凤钗的的丫头,淡淡地说道:“换那支青金石的。”

今天是母亲七十大寿,身为母亲唯一的女儿,如今已经是保国公夫人的顾钰把家务事都交给了长媳,早一天就回了府中帮忙操持。此时此刻听到母亲这话,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娘,这喜庆的日子,那一套红宝石的头面总喜庆一些。”

“年纪大的人,这些年轻时喜欢的颜色再也压不住了。”王夫人侧头瞧了一眼同样不再年轻的女儿,眉头一挑笑了笑,“你从前还不是爱大红的?可现在宝蓝的天青的秋香色的,什么素淡穿什么,这会儿倒劝说起我来了。”

被母亲这一说,顾钰顿时无话。眼看着母亲梳好了那整整齐齐的圆髻,插上那几支朴素却不失别致的发簪发钗,继而带上了褐色嵌着绿玉的暖额,等到丫头仆妇们都垂手退了下去,她方才探头看着玻璃镜中的人影,含笑说道:“娘,要是今天那些太夫人夫人奶奶们看到您这精精神神的样子,必然都要围着您问养生秘诀。”

“哪有什么秘诀,把心磨练得坚硬一些,也就是了。” 王夫人说着便侧头看了女儿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不是也历练出来了?”

见顾钰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异色,随即又平静了下来,王夫人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绪变化,站起身后便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姑娘们,都羡慕当今皇后的福气。丈夫一心一意,儿女孝顺知心,上头公公婆婆如今也都不在了。即便不是皇家,换做寻常人家,也是求都求不来的。可这种情形终究凤毛麟角。男人大多数都是一路货色,即便那些只守着妻子一个的男人,倘若真的诱惑足够大,未必就能把持得住。柳下惠那等坐怀不乱的人物,也就是传说典籍里头的事情。女人没嫁人之前可以憧憬,可出嫁后,不妨把自己的心守得严实一些,这样有些事情也就不会那么在意了。”

尽管如今已经是保国公夫人,贵为超品命妇,又是一家主母,家里那些姨娘妾室庶子全都是服服帖帖,但顾钰听着母亲这平平淡淡的言语,最后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您嫁给爹这么多年,就真的不曾在意过?”

面对女儿的这个问题,王夫人没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后便反问道:“你还记得你大姐么?”

当年没出嫁的时候,顾钰和顾抒顾拂姊妹两个常常有些明争暗斗,但随着顾抒被册为韩王妃,接着远嫁多年方才回朝,那些从前的小小龃龉,早就成了前尘往事。此刻听王夫人说起顾抒,顾钰一时愣住了,许久方才轻声叹道:“大姐确实命苦。”

“她命苦,是因为她的母亲自己就看不透,所以没把她教好。”王夫人那仿佛古井无波的眼神微微泛起了丝丝涟漪,一时想到了自己初入顾家门的情景,“你大姐的心高气傲全都是随了你大伯母。你大伯母和你大伯父当年也算伉俪情深,可后来因为后继无人,你大伯父活活被怄死,你大伯母那最后几年的日子,过得何尝舒心?她千辛万苦想让你大姐嫁得好,可却不想想,王府这种地方,岂是单纯凭着才学容貌就能站稳的!徒有一个韩王妃的名分,半个儿女也无,又不肯养一个庶子在名下,劝都劝不听,纵使娘家得力又有什么用?你嫁入保国公府这些年,当年的保国公还不是有些大家公子的毛病,如今呢?”

最初那些凭着妖娆勾引丈夫的那些女人,早就连骨灰都烂了!

顾钰想起府中那几个对自己敬若神明的姨娘和庶子,不禁轻轻摇了摇头:“娘那时候和我说过,不争朝夕。”

“女人没有丈夫的欢心,或是失去了丈夫,并不意味着就此失去了倚靠,但没有儿子,老来却必然凄惨,所以如果有什么万一,哪怕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也得养住一个!”王夫人侧耳倾听着外头戏班子入场时的喧闹,脸上却没有任何过寿的喜气,“我嫁给你爹的时候,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当年你祖母亲自和王家定下的婚事,因为两家门当户对,而在乱世之中,婚姻是维系两家的纽带。那时候,你爹其实有倾心的人,是他一个远房表姐。”

这种年代久远的事情,顾钰竟是从未从父母长辈口中听说,此刻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母亲说起这陈年旧事时的平淡口气,她忍不住第一次仔仔细细审视起了自己的母亲。见其仍是以那种无数贵妇效仿称赞的无可挑剔仪态端端正正坐着,她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敬服。

“顾家那时候不过是地方大族,可你爹那表姐的祖父做过前朝侍郎,家境豪富,她到顾家时,和瑜儿的情形又不同,人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你爹和她一来二去之下便两情相悦,一度以为凭着两家是亲戚,这一桩婚事你祖母会首肯,结果却不防人前脚刚走,你祖母就给他定下了我这王家女。所以,初进门的时候,他对我很冷淡。而你大伯父和你大伯母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两相对比,那是我最难熬的日子,尤其当我知道你爹心里头是有别人的时候。”

而且那女人不是低三下四的婢女通房侍妾,而是比母亲出身更尊贵的千金小姐!从保国公府的孙媳妇熬到当家主母,顾钰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母亲的心情,本能地止住了开口追问的念头,只是默默地听着。

“这事情是你祖母亲口告诉我的。你祖母素来是明眼人,没有去训诫你爹,而是径直对我挑明了。你祖母说,倘若她那外甥女的祖父不是侍郎,而是镇守一方的武将,那么当初那桩婚事她必然会首肯,可是一个致仕侍郎,在盛世的时候是一方父母,子民俯首帖耳,可在乱世的时候,而且还人走茶凉,却根本一文不值,家境豪富更犹如吸引别人觊觎目光的靶子!她写信告诉她那表叔,劝谏召集子弟练武屯兵,可人家自忖多年的名声不予理会,所以她为了让你爹死心,给他匆匆定下了和王家的亲事。也就是那一次,你祖母说过,身为母亲,只要能保住家保住儿女,别的都可以不理会。”

按着妆台站起身来,王夫人对着镜子照了照那端庄素雅的一身行头,又淡淡地说道:“后来,你爹和你大伯父就带了顾家编练的家丁投效了太祖皇帝,上阵出生入死大战无数。而你祖母变卖了顾家祖传的那些田地,带着我们随着太祖皇帝的家眷辗转多地,虽则吃了不少苦头,但至少幸存了下来。而你爹的那个表姐,昔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却因为家中遭流民洗劫,一家人南下错投了王元通不说,而且还把她献给王元通为妃。王元通兵败之日,不但自己自残,而且后宫都给杀尽了。就连他的家人,也在头一批入城的兵马扫荡下全都死了。而你的祖母,甚至没能为自己的亲眷收尸。”

这种乱世之中赤luo裸适者生存不容走错一步的哲学,听得顾钰毛骨悚然。她不想再去问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当年得知那一连串讯息的时候,可曾有过悲伤愤怒痛苦,她只知道时至今日,世人看见的只有顾家的风光无二人丁兴旺。

“情愫只是一时的,婚姻才是一生的。”王夫人款款走到屋子门口,随即回过头看着顾钰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出去见客吧。”

这一夜,卫国公府高朋满座贺客盈门。卫国公顾镇和嘉兴大长公主忙前忙后张罗,作为女婿而且接任了卫国公顾长风南京守备一职的保国公亲自出面替岳母操办寿宴,就连威宁侯顾铭和张琪夫妇也不远千里从京城赶回了南京。开宴之前,和顾铭张琪夫妇一块下南京的内官监太监陈海不但代表帝后到卫国公府贺寿,更替皇帝颁赐卫国太夫人紫檀拐杖以及数珠冠服等等好些东西,一时更是引来了无数人称羡。

当王夫人在晚辈们如同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到正堂金戈堂之外,看着那一簇簇璀璨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时,她的眼前却依稀浮现出了自己当年大红嫁衣头顶大红盖头步入顾家的场景,依稀浮现出了洞房花烛夜被人挑开盖头的羞涩面容。

如今享尽富贵荣华的卫国太夫人,当年初入顾家门之际,也不过是一个憧憬过夫君眷顾的小女人而已。

番外六 晨曦(一)

仿佛前一日还是大雪纷飞,后一日便突然温暖了起来。树上的枝叶都比往年早抽出了绿色嫩芽,至于达官显贵府邸中的花园温室里,更是已经姹紫嫣红花开遍。那些大家闺秀小户千金们,都不约而同地换下了臃肿的冬日大袄,换上了颜色鲜亮的轻薄春衫,仿佛如此才能凸显自家那玲珑有致的身段。

因为,从去岁冬开始,随着先帝太宗皇帝的二十七个月服制期满,宫中的帝后和诸王公主全都除下了身上的衰服。而在当今皇帝即位之初就册封为东宫储君的皇太子陈曦,如今过了年也已经十八了,因为服孝而耽误下来的婚事又重新提上了台面,据传等到今科会试之后,便要开始选妃。

原本这事儿只和那些勋臣官宦人家有关,可也不知道是哪儿传出来的风,说是皇后娘娘在人前提过一句,选妃只看品格性情,容颜端正即可,家世如何并不在第一等。一时间,哪怕只是寻常举人秀才,抑或是身家清白的富户,也都有些跃跃欲试。于是,这一天放会试杏榜的时候,榜下人等忙着张望上头取中贡士名次的时候,也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那位即将选妃大婚的皇太子。

“要说民间儿郎十五便能娶妻,若非守孝,皇太子这婚事两年前就该定了。既如此,皇上和皇后娘娘心中说不定早有人选了。”

“这也说不好,从前那会儿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还在,皇上和皇后娘娘也做不了主,就算当初择定,如今改弦更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人又不知道?”

“真要说起来,威宁侯府的那位大小姐和皇太子殿下相差三岁,既是侯门千金,家中母亲当初和皇后娘娘又情同姊妹,要说岂不是最有希望的?”

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一个体魄英武的青衫少年负手而立专心致志地看着榜单,仿佛没听见耳畔的那些流言蜚语似的。然而,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小厮却不乐意了,正要恶狠狠地那目光去瞪那些竟然敢嚼这种舌头的混蛋,却不防前头传来了主人的声音。

“人言可畏,可人言亦轻,不用管人家说什么!”

“是,公子。”

陈曦聚精会神看着榜单,很快发现了自己有些印象的几个名字。今科会试是父皇即位之后的第一次会试,因太宗皇帝在世时常常北巡或是亲征,连三年一次的会试也变得不那么规律了起来,而其后登基的父皇却是以爱书如痴,更亲率大儒们编撰了盛世大典而闻名天下,所以这次会试也格外受到注重,外头州县官为了自己属地的才子,甚至不惜在奏折上为这些杰出人士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看在眼中的他自然一一都记了下来。

就在他暗自赞许今年黄文忠主考会试,果然取士公允的时候,突然,只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大光其火的声音:“这榜单上北人几乎占了一半,这怎么可能!从来都是江南出文秀之士,哪一年会试不是占去了十之六七,今年凭什么北人能够分庭抗礼,而且占去会元之位的还是北监的监生,这不公平!”

“就是,北监又没多少出名的人物,而且那位绳愆厅的监丞除了知道折辱斯文,还知道什么!”

榜单之下原本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被此人这么一嚷嚷,四周围好些落榜的江南举子顿时也鼓噪喧哗了起来。渐渐的,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人把矛头直指了今科主持会试的黄文忠是河南人,因而有意偏袒云云。眼见得场面有些乱糟糟的,陈曦顿时眉头大皱。他正要示意身后的小厮去知会顺天府衙或是宛平县署派人过来维持,突然就只听得人群中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皇上下旨两京国子监宽选严汰,可南监一直都是敷衍了事,可北监这两三年淘汰了多少监生,就连不少勋贵子弟也都被革除了监生名头!今科会试上榜的北地贡士中,足有二三十个都是北监率性堂中出来的监生,可南监才有几人?你们不去怪南监那位号称体恤学子,却不知道督人上进的大司成,却来怪主考官黄大学士!”

这个声音顿时引来了众人侧目,就连陈曦也忍不住看了过去。见说话的少年郎大约十二三岁光景,必然不会是今科举子,极有可能是哪家来看榜的子侄亲戚,又看到四周鸦雀无声,竟是被这番话给噎住了,最知道此言深浅的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而就在这时候,一时哑口无言的那些江南学子中,又有人气急败坏地反驳道:“北监一下子就取中二三十人,这比例也太离谱了些!”

那少年仿佛被人问得有些措手不及,但只沉默片刻便大声说道:“北监之中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比比皆是,人人发奋苦读,监生之中人人见面都只论学问,不谈风月,尚简朴求真知,再加上大司成少司成都是大儒,自然学业精进。若是尊驾只因为北监取中人数多,北监出了会元,便横加指摘公平与否,不说其他,这读书人的风度何在!”

此话一出,看榜的人中原本被那些鼓噪的南人给一时压下去的北地士子们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发话声援。眼见起头挑衅的几个士子面露悻悻然,其余同乡等等也都加入了进来,陈曦便冲着身后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即悄悄钻出了人群。他这前脚刚出来,身后的人群中,便有人高声嚷嚷了一句。

“东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当今皇帝不设锦衣卫,但五城兵马司的权限却大大提升,不但那些设赌场开ji院,甚至于设局骗人拐骗妇孺的全数管得着,就是各家豪门世家的下人们敢狗仗人势为非作歹,各兵马司的指挥客客气气登门,没人敢不当一回事。也有命妇在自家事发后想过撺掇皇后去吹耳旁风,道是五城兵马司权限太重,可皇后那儿根本油盐不入。按照一句通俗的话说,如今位卑职小的兵马司,那是通了天的!于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后,榜下吵闹的南北书生一哄而散,仿佛刚刚的争吵没发生过一般。

眼看着这些南北士子散去,陈曦就注意到刚刚和人打擂台的少年也被另一个少年拉了出来,两人却比前头那些慌乱散去的士子们镇定些,一前一后走向了街边角落的一个茶摊。他想起其中一个仿佛对南监北监的事情了若指掌,一时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

跟着前头两个少年来到了一处茶摊,见他们在角落上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陈曦就在外头兜了一圈,摘下了头上纶巾,继而方才闲庭信步似的走到茶摊上,挑了隔得稍远些的一张桌子,背对着人坐了下来。随便要了碗茶,因为自幼习武而耳朵灵敏的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低低的责备声,而更令他诧异的是,那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跑去看榜也就算了,刚刚还要当众和人打擂台,你这是在干什么!”

“姐……我这不是气不过吗!爹因为高大司成的诚意,出山当了这北监的绳愆厅监丞,区区一个正八品的小官,却一直兢兢业业,如今北监好容易教导出了这些个进士,却还要被这种人说不是,我……”

“我什么我,难道爹平素教你的就是逞口舌之快?要不是有人嚷嚷这么一声,这些人都散了,到时候事情闹大了,你被人拿了,牵扯出爹爹来,到时候你准备怎么收场?做事情只知道一时冲动,万一连累了爹爹,你承担得起责任?”

“一人做事一人当……”

陈曦听到责任两个字,眼神倏然一闪,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背后砰地一声,显见是那个当姐姐的拍了桌子。大约是因为生怕拍桌子引起别人注意,那个当姐姐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再次低喝训斥了起来。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才多大,别人都会以为是爹爹支使的你,到时候爹就算有一百张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世上要是每一件事都能辨出个是非黑白来就好了!若不是我在家里没找见你人,猜到你来看榜出来找你,非得被你惹出大祸来不可!你也知道爹不过一个正八品的小官,俸禄低,倘若不是因为割舍不下家人,这京城大居不易,怎么会把娘和我们带来京城!”

“我……”那少年顿时哑然,好一会儿方才心虚地说道,“既然姐你怕事情闹大了,干嘛还拉我到这儿坐着,咱们趁乱走了不好?”

“你还敢说?要真是东城兵马司的人来了,肯定会守在各处路口,那些闹事的全都会记名,咱们也逃不掉。与其出去撞到人手里,还不如在这儿避一避,我之前拉你来的时候试探过了,这开茶摊的老伯耳朵不好,那后来的公子没戴头巾,应该不是应考的,而且他又听不到咱们说话,躲一会儿再走!你记着,回头给我把孝经抄上一百遍,否则别想再出门!”

“一百遍……这要抄到什么时候,姐你就饶了我吧!”

“有过必重罚,爹爹可不相信小惩大诫的那一套,只有重罚之后,才能牢牢记在心里,将来才不会再犯!他在国子监素来最铁面无私,也是这么个宗旨,你要是再敢求饶,那就两百遍,抄断你的手!”

见背后那姐弟两人如是光景,饶是陈曦素来冷面,此刻也不禁微笑了起来,又借着喝茶遮掩了过去。耳听得那当姐姐的声色俱厉又低声数落起了弟弟,弟弟却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身为皇太子,更是同辈分的皇族子弟中最年长那个的他不禁眯起了眼睛,本能地想到了也爱数落人的妹妹陈皎。而就在这时候,他便听见背后凳子挪动的声音,显见是姐弟二人起身要走了。

“姐,那会不会真的被人找到爹头上吧……”

“你现在知道怕了?刚刚我找到你之前,正好在那几个家伙身后听得清清楚楚!他们都住在南直隶会馆,其中还有两个南监的监生。我听说这次南监总共才中了五个人,南监那位徐大司成看重的监生一个都没中,心里都憋了一股邪火,所以他们才会闹腾!”

“要能让这些人吃些大苦头就好了!”

“大苦头?哼,这些沽名钓誉的家伙,要真的只是受了申斥,回去之后指不定还要故态复萌,指桑骂槐!”

陈曦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本打算回头去看上一眼,可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耐着性子再听听姐弟俩还会接着说些什么。果然,接下来,那显然年少气盛的弟弟顿时按捺不住了。

“姐,那朝中老大人们会不会出面?”

“皇上登基之后重学校,所以南北两监率性堂出来结业的监生都能直接参加会试,南监那边推崇什么师生故旧,自以为江南文华之地就一定占上风,素来瞧不起北人!可北人好容易这一科摘下了会元,成绩远胜往昔,哪里会任由人这么泼脏水?今天这一闹,他们逞了一时之快,得罪的人可是很不少!可当今皇上最是仁德,就是先帝爷,也能对从前反对迁都的大臣们都容了,难不成这次会因为他们指斥不公,就以言治罪?到了那时候,朝中那些力挺北监的老大人们岂不是会落一个以大欺小的名声?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办?”

“你不是常去高大司成家里吗?你去那边对下人把今天的事情露一露,高大司成固然高风亮节,但高夫人却精干,家里用的人也精干,听到这事情能断然不至于一味忍气吞声。高家是京城土生土长的,自然不会任由别人欺负到头上来。要知道,那些江南士子们自忖文章做得好,可风流名声也不少!”

番外六晨曦(二)

听到风流名声这四个字,陈曦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迅疾无伦地扫了那男装打扮的少女一眼。w乍一看去他竟是有些不可置信,听那少女的话语,怎么也该是一张精明干练的脸,可此刻这一扫,他却发觉对方年纪顶多不过十五,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眼睛却明亮透彻,和那老气横秋的狠辣口气极不相称。见姐弟二人往外走,他只沉思片刻便丢下几个铜子,也跟着离开了。

离开茶摊之后,陈曦走了不多远,自有两个随从护持了上来。两人都是从他册封皇太孙之前,就跟着他的人,因而他略一思忖便径直吩咐道:“走吧。”

早听说北监学官都是风骨料峭,因而学风严谨,今天从会试榜单上就能看得出来。不过看来,那位绳愆厅掌管竹板子打人的监丞大人,必然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带着两个随从离开了贡院街,到拐角处,见起头在那唬人的小厮正在张望,一见着他就和另外四五条各自牵着马的大汉迎上前,他少不得微微颔首。轻轻巧巧跃上了自己的坐骑,他一抖缰绳便沉声说道:“回去!”

虽不知道这位主儿为什么今日不去睢阳侯府,但从人更明白他的脾气,一时没有一个多言的,纷纷忙不迭地答应了。等到把人送到了东安门,眼看着里头好些内侍簇拥了上来,今日总算平平安安完成任务的众人才刚长舒了一口气,陈曦突然回过了头。

“会试榜单虽说已经出了,但你们看着些动静,有什么消息禀报给我。”

“是,太子殿下。”

等到陈曦渐渐远去,其中一个嘴快的护卫忍不住嘟囔道:“今科京城里头又没什么出名人物要应试,太子爷为什么非得出去和人挤了看榜,还看了这么久?甚至还让我们留心举子们的动静?”

“太子爷的心思,哪是咱们这些寻常人猜得着的?”

和从前太宗皇帝和当今皇帝住的时候相比,如今的东宫就显得宽敞多了。陈曦尚未成婚,素来都住在春和殿西暖阁中,后院丽正殿大多数时候几乎都空着。而他的乳母岳妈妈和几个保母,早在当年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仁孝皇后傅氏就都分别赐金遣了出去,眼下身边就只有几个跟了多年的宫人内侍而已,大多是三十开外,只有两个比他大上三四岁的心腹内侍。即便是这些按理该时时随侍在侧的人,当他进书房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能跟进去。

陈曦因从小练武而体格英伟,这一点像祖父;但一进书房却不喜外人打搅,这一点又像父亲。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祖父父亲都不一样。

祖父当年封赵王,年纪轻轻娶妻后就藩北地,横刀立马战场杀敌,麾下渐渐带出了一大批精兵强将;而父亲留质京城多年,尽管人称书呆子,可也和淄王等等皇族子弟情分非同一般。可他从小养在坤宁宫,后来和弟弟妹妹倒还亲近,可年纪最相仿的陈皎也比他小两岁,更不要说其他两个弟弟了。可以说,他生活的圈子里就一直都没有同龄人。至于那几个他自己挑选进来的伴读,在他面前也是战战兢兢,完全说不上话。

这隐隐约约的一丝寂寥的感觉,在他坐在书桌后头之际,就被陈曦赶出了脑海。拿过书桌一侧的那一摞各式奏本和题本,他又把纸笔都备在了手边,随着一本本专心致志地看了下来,在另一边的纸上,他已经记下了好些人名官职,以及各色提要。

这将近三年中,他没有离开过京城,也自然不会再有监国的机会,但父亲总会定期筛选出一大批奏本送到他这里,让他把看过之后的批阅意见另行具折呈递上去。这犹如功课似的做了这么久,久而久之,他这眼界自然和从前不同,而看着父亲从即位之初的放宫女、免欠赋、招流民、垦荒田、修水利,到此后的整治南北国子监、严格爵位世袭、降等封王、严格官员考核……林林总总诸多新政,都让他在叹其魄力的同时,又不免将心比心。

倘若他是父亲,会在甫一登基之后就这么大刀阔斧吗?

“太子殿下……”

他这一看折子,就从上午一直看到了下午,连午饭都是草草吃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让陈曦立时收回了突然不着边际的思绪。他放下了笔,沉声问道:“进来吧。”

等那内侍进了屋来,他方才问道:“什么事?”

“回禀太子殿下,是外头一直跟着您的高护卫派人禀报,说是有几个南监的落榜监生在街上被人打了,顺天府和东城兵马司去过问了才知道是风流罪过。据说其中一桩还不是什么眠花宿柳之类的,而是骗了人家良家女子……”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挑了挑眉。江南之地他呆的时间也不算短,对于士子们好诗词歌赋,好艳ji陪酒歌姬侍唱的风气也有所耳闻,对于从小被陈栐教导长大的他来说,他更欣赏秦燕慷慨悲歌的民风,而不太喜欢江南浮华之地的奢靡,如今那些落榜的江南举子果然如那小丫头所料,闹出了这般使人难堪的事情,更让他打心眼里赞同祖父和父亲力推的迁都之事。倘若一直把京城安在南京,不消几十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军民百姓,那锐气只怕都消磨光了!

不过,这事儿和那小丫头有没有关系?

“知道了,你下去吧。”

有了此事在心中,接下来几日,陈曦少不得再次仔仔细细查问了一番北监人事和监生的情形。想着原本任南京右副都御史的胡彦进京,而留守南京的武官还有卫国公顾长风这样的顶尖武将为首,文官却未得人,他不禁筹谋着是否要向父亲进言。毕竟,金陵纵使再不好,也是太祖皇帝定都之地。

这一日,陈善昭才刚写完这一道仔细斟酌的奏折,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太监的禀报声。

“淄王殿下和淄王妃进宫来了,皇上一时兴致好,说是一块去琼华岛赏玩,请太子殿下一块去。”

太宗皇帝崩逝之后,陈善昭便做主,让宫中原本住在清宁宫中的那些有子女的寡居太妃,搬出去和子女一块居住。这原本是唐时旧制,但本朝却不是如此规矩,一开始自然群臣大为反对,但眼见陈善昭吃了称砣铁了心劝不回来,再加上越来越多的人赞天子仁孝,守着老规矩不放的老古板们只得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就连那些没有子女的太妃们,倘若有诸王公主愿意接回府奉养,也都照准。

至于皇族子弟,在从前的文华殿读书之外,更添了诗词歌赋算术天文射御乐书等等各科任拣任学,年前还有两人授了外官,久而久之,其他被拘在京城原本怨气满腹的诸王,也渐渐不得不对当今皇帝服气了。而终于把母亲顾淑妃接回王府颐养天年的淄王陈榕,自然是出入皇宫最多的人。

“我这就去!”

作为当初行宫的西苑,如今经过多年修葺,已经是一片皇家气象。太液池和琼华岛上春意盎然,陈善昭和陈榕一前一后走在琼华岛上最高的万岁山上,突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后头搀扶着章晗的陈曦和陈皎,以及搀扶着张茹的淄王世子陈胪,突然对陈榕笑道:“十七叔,看着晨旭和你家世子,仿佛就看到了咱们当年的样子。听说你家世子和你一个脾气,也是爱书如命?”

“儿孙自有儿孙福,臣倒是想按着他练武的,可他从小喜静不喜动,臣有什么办法?”陈榕苦笑着一摊手,见陈皎一面走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又见自家儿子腼腆,皇太子陈曦则每每专注于倾听,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皇上,恕臣多言,皇太子少年老成,做事沉稳有度,这固然是好事,但看着总有些孤寂……当然,君臣有别,皇上和皇太子少年时毕竟不一样。”

“十七叔,你这话算是说到朕和皇后心里去了。”陈善昭想着这些年陈曦脸上越来越少的笑容,或者是顶多浮于表面的笑容,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少年人总该有些意气风发的朝气,想当初朕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凭着一腔血气之勇胡闹过,可他实在是老成得有些过了!哪怕他和你家世子一样腼腆害羞,也好过如今这样……”

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和章晗在选妃上头都不得不慎重!当初陈曦因为太宗皇帝陈栐病重而郁郁寡欢,章晗用责任之说让他振作了起来。可是人生在世,总不能全凭着满腔责任去过日子!

陈善昭既如此说,分明是意识到了此事,陈榕自然不会再多嘴,随口岔开说起了陈善睿在麓川平缅的事。说着说着,他突然后头传来一声惊呼。

“蛇!”

这突然一声让陈善昭和陈榕同时为之色变。

然而,两人回过头的一刹那,就只见陈曦先是松开了搀扶章晗的手,继而俶尔弯腰一探手,两指之间便捏住了一条两尺来长的小蛇,猛然抖动了好几下之后,他便将其重重甩在了一旁的山石上。眼见那条蛇软软滚下,显见再也没了声息,陈善昭顿时松了一口大气,也顾不上招呼陈榕,急忙快步下了几级台阶,到了章晗和张茹面前,却是扫了一眼刚刚出声惊呼的陈皎,这才看着陈曦赞赏地点了点头。

“临危不乱,处置得好!”

“是儿臣当初跟着皇爷爷北征,扎营之际虽撒过避虫蛇的药粉,但还是撞见过几次,久而久之就学了一招。”陈曦面上镇定,心里此刻却也跳得厉害,见母亲和淄王妃张茹在最初的吃惊过后,此刻都还镇定,他这才说道,“父皇,这儿儿臣带人收拾一下吧,免得下山之际再有此等长虫惊人。”

“也好。”

陈善昭既然开口答应了,章晗自然没有二话,然而,她仍是扫了那条死蛇一眼,这才在陈皎的搀扶下继续往山上走。待到了万岁山顶,见底下整座宫城赫然在目,她和张茹说道了两句,突然瞥见一旁的陈皎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的,便笑着说道:“要是不放心你大哥,就下去瞧瞧。”

陈皎立时喜出望外,然而,一想到刚刚那条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来的蛇,她又有几分后怕,眼睛骨碌一转便上前去拽了陈胪的袖子,笑眯眯地说道:“小叔叔很少进宫来,这儿都是大人,他呆着肯定没趣,儿臣带他一块下去看看大哥都在干什么!”

眼见陈胪连个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陈皎给拽跑了,章晗不禁莞尔,张茹也笑吟吟地说道:“明月小时候便是古灵精怪,如今长大了,还是这么想干什么干什么,风风火火的性子。要我说,她和太子简直是倒过来了。太子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少年老成沉静大气,便犹如夜空的明月那般;反倒是明月这孩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烈性,倒像是白天的日头。他们两个都像皇上和皇后娘娘,可又都不像皇上和皇后娘娘。”

“十七婶别尽夸赞他们。”

章晗笑了笑,心里却知道张茹只说对了一半。陈皎是面热心冷,对于不在乎的人完全不放在心上。而陈曦……年少时倒是面冷心热,如今却是藏得越发深了。看着陈皎和陈胪下山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刚刚那条蛇。

她从小家境微寒,虽没有干过上山砍柴那样的力气活,可大哥章晟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带着赵破军那几个邻家孩子,常常没事去弄些吓人的东西,这蛇便是其中一种。她第一回看见的时候还吓得腿软动弹不得,后来章晟捉了蛇来便煮了当肉食,她就渐渐习惯了,也能分得清楚无毒还是有毒。就比如刚刚那条蛇,应该是无毒的种,否则她就是后怕都来不及了!

番外六 晨曦(三)

陈皎拉着陈胪,前头走得飞快,可到那些邻近草丛的石阶上,她就小心翼翼多了。而后头的陈胪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由得也心里发毛,到最后忍不住开口说道:“公主,不会再有蛇吧?”

“胆小鬼,哪来这么多蛇!”陈皎轻哼了一声,随即才想到陈胪好歹是长辈,少不得又色厉内荏地说道,“没事,小叔叔你放心,要是有蛇,我也会和大哥一样,一把抓住狠狠摔死,不会吓了你的!”

靠着这壮胆的话,两人倒也平平安安到了刚刚遇着蛇的地方。然而,发现那条死蛇连同起头那块石头上的痕迹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可陈曦和刚刚留下的几个禁卫都不见人影,叔侄俩对视一眼,一时更加好奇,当下陈皎在前,陈胪在后,两人俱是蹑手蹑脚地往山下走去。堪堪下了这座并不算高的万岁山,他们俩就看到山脚平地处,陈曦正背对着他们,前头跪了十几二十个内侍。

“这万岁山上下除草洒扫的人,就是他们这些?”在得到身边内侍的确认之后,陈曦扫了一眼这些战战兢兢满脸惶然的内侍,沉声说道,“琼华岛乃是西苑重地,万岁山更是父皇母后不时要来赏玩的,尔等既然司职山上洒扫除草,养护花木,便当尽心竭力!今日是一条无毒的菜花蛇,若明日是一条五步倒的竹叶青则何如?尔等有几颗脑袋可以赎罪?”

“太子殿下恕罪,实在是因为不知道今日贵人来,不曾事先净山……”

“琼华岛乃是在太液池中堆土为山造成的,四面都是青石铺就的平地,若是水蛇还说得通,这菜花蛇若不是有人不慎带入,抑或是心怀叵测,怎么会在这琼华岛上出没?”陈曦的语气突然转厉,见再无人敢辩解一句,他便冷冷地说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如今父皇母后尚未离岛,尔等立时先将万岁山左近好好搜索一遍,休要再出此等差错。罗玘,你记着去对内官监说,从今往后,把琼华岛以及万岁山上各处分成片,让他们各自抓阄认领。日后若再出了事情,自有相应的人承担罪责。”

陈曦右后方的那个东宫内侍立时躬身应道:“是,奴婢遵命。”

眼看着大哥突然转身往这边走来,刚刚拽着陈胪在树后头看热闹的陈皎知道躲藏不住,这才笑吟吟地现身出来。看着妹妹又是这么个光景,陈曦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才对陈胪说道:“小叔叔,明月就是这性子,你不要和她计较。”

尽管陈胪辈分高,可连陈皎都应付不了,面对年纪大了整整六岁的陈曦,他自然连忙摇摇头道:“没事,我也是想四处逛逛。”

“那我叫人带着你四处走走!”陈皎不等大哥同意,连忙叫了罗玘过来,不由分说让他带着陈胪到琼华岛上四处转转。等人走了,她方才上前拽着长兄的袖子说:“大哥,你刚刚对他们未免也太客气了一些,什么处分都没有。这要真是毒蛇怎么办,我险些都给吓死了!”

“真要是毒蛇,自然是另外一回事,但如今既然不是,父皇母后和淄王淄王妃仍在琼华岛上,打板子处置闹得鸡飞狗跳,总是煞风景的事,处分的事自然得延后再说。反倒内官监那边得给他们敲敲警钟,这便如同父皇考核官员似的,宫中内侍也应该如此才好……”

兄长分明有把小事变成大事变成国事的架势,陈皎立时咳嗽了一声道:“大哥不愧是太子,这明察秋毫的本事,我可比不上!我才刚从万岁山上下来,不想再上去啦,大哥,咱们好久都没有两个人逛过了,绕着这琼华岛走一圈吧?”

想想山上除了父皇母后和淄王淄王妃,还有好些禁卫,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再看看陈皎那你若不依就另使花招的样子,陈曦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又摆手叫来了几个内侍和禁卫远远跟着。等到了太液池边上的太液桥时,他突然听见陈皎在背后问了一句:“大哥,你可想过今后要娶谁为太子妃么?”

此话一出,陈曦愣了一愣便头也不回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听父皇母后的。”

陈皎却寸步不让地说道:“可大哥你是知道的,当初父皇迎娶母后,虽说是太祖皇帝赐婚,可却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父皇早早就认识了母后,更是暗中通过书信,见面更不计其数,最后父皇还托了李公公在太祖皇帝面前递话,于是方才促成了姻缘?”

“你好大的胆子,在背后编排起父皇母后了!”

陈曦倏然转头喝了一句,可见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知道他板着脸能吓倒很多人,包括两个弟弟,可偏偏对付不了陈皎,他只能又转回了头去,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平静的水面发呆。

父皇母后的往事,父皇从来没有瞒过他,非但如此,还曾经自夸似的在他面前讲过,也正因为讲过,他方才会在祖父第一次北征的时候识破密信玄机,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可父皇那时候只是赵王世子,可以自由出入宫闱市井,而他毕竟身份不同……

见大哥扶着桥栏杆一动不动,陈皎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和顾铭张琪的女儿顾仪很要好,尽管最初曾经对张琪说谣言止于智者,可顾仪常常进宫,她还是觉得对方成为大嫂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别说顾仪遇见过大哥很多次,大哥却仿佛对人没什么特别反应,而且就连顾仪自己都私底下对她说,皇太子威仪太重,令人望而生畏。

她自己倒不觉得陈曦有那么威严,可只看陈旻和陈昊在父皇母后面前都会偶尔撒娇,可在长兄面前就立时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吭一声,也知道此言不差。可是,能够配得上大哥的女子,就凭她曾经多次出入众多勋臣贵戚府上的经历,却连个人选都没有,想必父皇母后也正烦恼呢!倒是她自个儿,此前金殿传胪的时候,她偷偷溜过去瞅过一眼,礼部恩荣宴的时候也让人去打探过,心里已经有了些盘算。要说大哥真的是太板正了!

万岁山上,俯瞰下头巍峨宫城的章晗亦是若有所思。突然,她仿佛漫不经心似的对淄王妃张茹说道:“十七婶,你说倘若让晨旭自己挑一挑他的太子妃,如何?”

张茹顿时吓了一跳,她忍不住先去看了正相谈甚欢的陈善昭和陈榕一眼,一时连敬称都忘了:“你怎么生出这主意?”

“他本就少年老成,因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同日而崩的事情,这些年更加不苟言笑了。小小年纪能自持固然好,可身为人母,看着他如此拘束自己,我总有些说不出的担心。他是长兄,明月和他虽处得好,但毕竟明月将来是要嫁人的,若选妃不得人,我实在是怕他日后寂寥。”

不但是寂寥,东宫如今没有一个妙龄宫人,不是她怕儿子纵欲伤身,而是陈善昭登基之后,东宫用人就交给陈曦自主,陈曦挑的都是些性子老成年龄更老成的!洁身自好固然好,可倘若一个人真的一丁点缺陷都没有,人前人后都那么完美,甚至于把自己禁锢管束得太严格,她实在担心万一那看似坚固的堤防崩溃时,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不论是出身平民的女子也好,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子也好,倘若他真的能够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兴许也能多一个能说话的伴!

淄王妃张茹在片刻的惊讶过后,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道:“皇后娘娘这么说,太子殿下确实在优秀之外,太过沉静了一些。作为皇储来说自然是好的,可这选妃上头若是也选个性子恬静的大家闺秀,兴许倒是一对闷嘴葫芦了。不过,皇后娘娘也不用太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当初咱们那会儿,谁知道最后会是如今这个结局?”

被张茹这么一说,章晗顿时哑然失笑。想当初张茹虽是隆平侯大小姐,可家中被嗣兄一家把持,母女二人完全说不上话,纵使隆福寺中一番巧遇,可哪里想得到被许配给了人品才学尽皆出众的淄王;至于她就更不用说了,纵使对陈善昭有些好感,可从来都没想过会成为赵王世子妃。这世上,有时候天赐的缘分未必就不可靠,如果陈曦真的看中什么人,对她和陈善昭禀告,他们难道就一定会棒打鸳鸯?

“十七婶说的是,倒是我这个当娘的关心则乱了。”

说笑之中,张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当即开口问道:“对了,今日听说六宫局和宫正司考女官?记得这是皇上即位以后的第二次,连宫学都是皇后娘娘一手倡导成立的,这琼华岛上逛完,不如去中书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