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章晗顿时也记起了此事。知道今日这一批应该是宫学之中学成的第一批宫人,她只踌躇片刻便点了点头:“也好,我们悄悄去看看热闹。至于皇上和十七叔,让他们俩在这琼华岛上吟诗作对好了。索性我们留下世子再加他们俩,三个书痴相得益彰,我们把晨旭明月一块带去,也看看这次考女官的人质素如何。”

番外六 晨曦(四)

自永安元年大放宫人之后,章晗便重提太祖皇帝的旧制。w w宫官六局一司,六尚及宫正皆正五品,这往年都是齐的,但司记、司言、司簿、司乐等二十四司正六品,二十四典正七品,二十四掌正八品,却往往人员不整,不入流的女史就更不用说了。因而当她颁布新令,凡入宫的宫人识文断字者,可以考宫官,如同前朝官员一般授品级,服劳多者,或五载六载,得归父母,听婚嫁。年高者许归,愿留者留宫奉养。现授职者,家中给禄米,一时之间,原本认为一入宫便再不得出的宫人自然喜出望外。

而坚辞庄靖夫人不受,却又愿意永留宫中的秋韵,章晗便授了她宫正之职,掌纠察宫闱、戒令、谪罚之事,于是秋韵复了当初从六安侯夫人吕氏的姓氏,宫中不是称一声吕姑姑,就是叫一声吕宫正。

前几日会试杏榜放出,外头杏榜题名的贡士们正踌躇满志之际,宫中也到了两年一度宫官考选的时节。尽管章晗让人设了宫学,在入宫的宫人当中择选聪颖灵巧的学读写,但加上原本就识字的,应考的也不到一百之数,自然比不上动辄两三千的举子。

特意腾出来作为考试的中书房中,亲自监考的秋韵从一个个应考宫人的身边走过,间或在那些墨迹淋漓的卷子上扫一眼。她跟着章晗已经快二十年了,当年不过粗通文墨,但后来耳濡目染,不但写得一手好字,四书五经和不少史书也都通读过,至于听陈善昭和章晗说话时的那些前朝轶事,就更加不用说了。因而,只瞧着那些宫人的字迹,她便能约摸明白这些人水准如何。

想着宫官二十四司的主官才不过堪堪备齐,下头从二十四典到二十四掌,再加上女史,几乎一小半的位子都空着,章晗的意思却是宁缺毋滥,宫官必得凭真本事,方才真正能在宫中起到制衡宦官的作用,她粗粗算了算今科能够取中的人数,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至少还要如此考上五六次,这才能够真正把人员补齐全。至于今后要真的让这些女官和宦官们分庭抗礼,却还得需要长时间的磨练和磨砺。如此想着,她脚下却不停。当她走到一张靠窗的书案前时,原本只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可当看清楚那张卷子上的笔迹,她却突然站住了,随即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番小方桌后头端坐的那个少女。

尽管穿着和其他宫人一模一样的紫色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的团领衫,但这少女却显得有些稚气,乍一看年岁仿佛不过十四五。然而,自从太宗皇帝和仁孝皇后崩逝之后,放过宫人却没再进过宫人,更何况历来选宫人都是年十三以上听选,这看上去年纪尚幼的丫头是打哪儿来的?

存着疑惑的秋韵索性便在其人身边站住了,眼看其笔下犹如行云流水,她不禁更是挑了挑眉。此次宫考是二选一的题目,妇人之德以及宫中度支,这两道题截然不相干,旁人大多都选了更容易回答的前者,却不料此女竟是选了后者。那洋洋洒洒的文字言简意赅,却陈述得清清楚楚,从衣裳到薪炭到饮食的统计调派都囊括在内,显然真的是有些见解的。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她最终又越过其到其他人边上转了一圈,等回到原位的时候,她就伸手叫来了一个女史。

“靠窗那边正数第四个看上去岁数还小,她是怎么回事?”

尽管秋韵在宫中资历并不算最深,但谁都知道她是皇后面前最受信赖的,这三年身为宫正执掌赏罚公正无私,一时就是从老宫人中提拔起来的女官都不敢小觑了她,更何况那宫正司的女史。闻言吓了一跳的她急忙往秋韵所说的那个少女瞧了过去,好一会儿方才如释重负,连忙躬身低声解释了起来。

“回禀吕姑姑,她姓齐名晓,是年纪小,今年才十五。她不是小选入宫的,此前皇后新提拔了六尚和您作为女官之首,又设了宫学,可宫中识文断字的本来就少,您和张尚宫闵尚仪又不可能把时间耗费在教导下头宫人上头,再加上男女授受不亲,若是挑拣那些有些才学的宦官,却又是犯忌讳的。所以,后来还是张尚宫举荐了几个人,她便是其中一个。”

此话一出,秋韵顿时大为讶异。张尚宫便是当年仁孝皇后傅氏身边的张姑姑。原本其和闵姑姑都提出要为太宗皇帝仁孝皇后去守陵,拜夫人亦是坚辞不就,在陈善昭和章晗的挽留下,两人最终都留在了宫中,一为尚宫,一为尚仪,皆正五品,和秋韵一并都是如今宫中女官的顶尖人物。

而宫学的事情也是章晗力推,宫学既备,先生却难得,总不可能去朝中请大儒来教导宫中的女人,至于宦官之中多有净身之前就精通经史的,可若是让宦官来教未来兴许执掌一局的女官们,又失去了制衡的意义,让两者沆瀣一气。所以,章晗思前想后,却是想到了晚唐那赫赫有名的宋氏五姊妹身上。

晚唐时期,宋家五姊妹因文名被召入宫,宋若莘先为尚宫,其后宋若昭代姊职,一时后妃皆呼为先生,恰是名动一方。奈何如今风气不比唐时,鲜少有闺阁文字流出来,而有些名气的往往是倚仗文字成名的青楼名ji。张姑姑举荐的几人,她听说大多都是寡居女子,却不料还有这么一个异类!

“既是宫学里的先生,今日是考女史,她怎会来?”

“吕姑姑,您都觉得她年纪小,更何况她当初刚进宫学之中是什么年纪?偏生她规矩大,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怕她,可平日教导读书认字和简单的经史,除了一手好字,鲜少展才,所以这次好些人联合在一块,撺掇了尚服局的冯姑姑,硬是让她也一块考。冯姑姑说若是第一名,便正七品二十四典之职任她挑选……”

这话还没说完,秋韵便眉头紧皱,旋即冷笑一声道:“荒谬,既是宫学里的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们也不想想自己能读书认字是谁教的,竟然敢这般不敬!怪不得我看此女文字娴熟,于宫规律条也是了若指掌,原来竟是这般人物。这些人还没学成,倒是会恃才傲物了,她们真是枉费了皇后娘娘一片苦心!”

见秋韵一时勃然大怒,那女史不禁噤若寒蝉。她却不知道秋韵启蒙认字便是吕氏亲自教的,因而对吕氏这旧主敬重十分,纵使跟了章晗也一心报旧恩,哪里看得那些宫人的伎俩。然而,尚服局的冯姑姑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女官,当初太祖皇帝在世的时候就掌管尚服局,她同样得罪不起,一时只能三缄其口。

秋韵回想起刚刚那一篇字迹秀挺条条有理的文章,心中正掂量此事之后的内情,突然只见外间有宫正司的女史何氏正在探头探脑。当下她便吩咐先头的女史继续守着,随即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待到了外间,她左右一看,见外头守着的宫人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窥视,她方才看着何氏低声问道:“何事?”

“吕姑姑,皇后和淄王妃带着太子殿下和长宁公主正朝这边来。”

何氏那声音压得极低,见秋韵片刻的错愕之后,便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她不禁又轻声问道:“可要知会那些今日与考的人一声?毕竟她们能有今天,都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不用多事,皇后娘娘并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人,更何况今次这一批人中,也没几个出色人物。”

秋韵一言定了基调,何氏虽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多提,便按照秋韵的吩咐,只装作没事人似的跟着她进了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小小的喧哗,继而就安静了下来。秋韵只瞥了一眼就注意到,那一排支摘窗外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长宁公主陈皎还有谁?可再看了自己之前留心的那小丫头一眼,她却一时为之气结。

那小丫头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

陈皎最好热闹的人,因而淄王妃张茹提议到这儿看热闹,她是再高兴也没有了。可这会儿隔着支摘窗看了几个宫人愁眉苦脸在那儿做的文章,她那眉头就不禁皱成了一团,直到前头一扇窗前,她见书桌后头的那个人竟是趴在那儿,分明香梦正酣,这下子愕然之余不禁恼火了起来。觉察到身边大哥也过来了,她不禁拽了拽大哥的袖子,又指了指里头那人。

陈曦对今日的宫学大考并不以为意,跟着来也不过是因为母亲的意思,然而,隔着窗户看清楚了那个趴在那里睡的正香的少女,他顿时就愣住了。

他今日回来就特意看过国子监那边这几个月的奏折,原来国子监绳愆厅监丞齐九章素来刚正严厉,就连安国公的一个孙子都挨过他绳愆厅的小竹板。其人膝下子女情形尚未探知,可如今这个分明应是他女儿的丫头怎会在这里?

错愕之下,他又使劲盯着人看了两眼,发现确实是自己印象深刻的那训弟姊姊无疑,又见那张墨迹淋漓的卷子便在一边,索性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通篇读完,他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竟连母亲和淄王妃张茹走到背后都没察觉。(未完待续。

番外六 晨曦(五)

见陈曦站在窗前看得专注,章晗不禁有些惊奇。8她摆摆手示意陈皎不要做声,便也悄悄走了过去。只扫了一眼那卷子上的字迹,她就不禁眼睛一亮。她幼年习字,顾夫人请来的先生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就是让她识帖。古今中外的名人法帖她都看过摹本,因而,此刻看到这分明源自东晋卫夫人风骨的字样,她自然而然为之动容。

再一看这一笔字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的阐述,她更是生出了几许激赏。只是,那言简意赅文字之下的赏罚功过,和这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迷糊稚气丫头却显得极其不相称,倘若不是信得过秋韵,她都要怀疑是哪个在宫中浸yin多年的老资历女官代写了如此文章。

“啊……母后。”

发呆的陈曦好一会儿才发现章晗已经到了身后,而一旁的淄王妃张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时窘然的他连忙定了定神,这才解释道:“儿臣没想到如此笔法文章,竟是出自一介宫人之手。”

这外头说话的声音固然不算大,但已经惊动了内中安安静静答题的宫人们。尤其是刚刚打起了瞌睡的齐晓,此刻迷迷糊糊惊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外头,立时发现了站在窗外几个女子当中别显突出的陈曦。她有些疑惑地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随即便看见刚刚监试的秋韵和几个女官都迎了出去。外头情形一时看不见,但声音她还是能清清楚楚听到的!

“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淄王妃,长宁公主。”

这动静终于让屋子里的宫人全都反应了过来。一时间,还能够专心致志答卷的人少之又少,人人都对外头来的那几位贵人好奇至极。至于就和这几人一窗之隔的齐晓,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嫉妒的目光,而本人却在最初的讶然之后,又埋头看向了桌子上的墨卷。

外头那人竟然是前两日自己出宫去见家人,在杏榜之下把弟弟齐鸣拎出来之际,在茶摊上遇到的那个少年公子!亏她那天还对弟弟说,人家没带纶巾,肯定不是应考的举子,于是恨铁不成钢地把弟弟给训斥了一顿,如今可好,人家不是举子却是太子,这身份更要命,且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给人听去了没有!

透过支摘窗又扫了里头众人一眼,章晗只见不少宫人都在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自己这一行人,反倒是刚刚才被自己看过卷子的窗边少女,这会儿分明已经醒了过来,可却有些心虚似的埋头看着卷子。于是,她便指着其对秋韵问道:“此女既然已经答完了卷子,把人叫出来给我瞧瞧。”

秋韵本就思量着如何把齐晓举荐给章晗,此刻章晗既然也分明看中了人,她便笑道:“皇后娘娘真是慧眼识珠,只片刻功夫便瞧中了今科最大的一块宝玉。何女史,你去把齐先生请出来。”

见章晗张茹以及陈曦陈皎听到自己这称呼全都吃了一惊,秋韵便笑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齐先生并不是宫学中出来的那些宫人,而是张尚宫举荐到宫学教导宫人的女先生。若不是冯尚服看她年纪小,于是让她也和其他人一块来考一考,怕是难得去宫学一两次的我都不会留意,竟然还有这么年轻的一位先生。”

听到这个解说,章晗这才恍然大悟,而陈曦更是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心中大致明白了出身官宦之家的她缘何会在宫里。然而,对于随着何女史出来的齐晓而言,听到吕宫正这一番满是夸奖的言辞,她却心里咯噔一下,上前行礼之后听到皇后柔声道了一声免礼,起身后便垂手站在了那儿。

“张姑姑也是的,既然举荐了你这样的人来,也不格外知会一声。”章晗笑着对张茹说了一句,随即才饶有兴致地看着齐晓问道,“看你那一手字,想来临的是晋卫夫人的帖子,是长辈的意思,还是你自己选的?”

不想章晗不问自己姓氏出身郡望,却先问自己临的帖子,齐晓想起当今皇后和前头孝慈皇后彭氏、仁孝皇后傅氏并称,都说是难得的贤后。唯一的不同是,太祖和太宗后宫都并非只一人,而当今皇帝却是非但三子一女都是皇后所出,后宫更再无其他妃嫔。皇帝当年在东宫时,也不是没有别人提过多建内宠以求子息,可都被当今皇帝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搪塞了过去。如今天子即位业已三年,尽管过了孝期,可文武百官无一人敢提纳妃事,皇后威权人望之重,古往今来都是少见的。

遐思片刻,她便立时收摄心神,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皇后娘娘,臣女幼年,家父曾经出他年少时所临百家法帖,让臣女自己选择愿意习练的帖子,臣女那时候并不知道卫夫人是何人,却慕其字品格风骨,因而因缘巧合选了卫夫人的帖子。从六岁习字临帖到现在,已经九年了。”

听见这话,一旁的陈皎见章晗沉吟不语,忍不住开口问道:“莫非你六岁就认识那许多字了?”

“回禀公主,臣女自然不能。但其时先以笔蘸清水于漆盘练字运笔,不知其意,久而久之字形都在心里,渐渐就都认得了。”

章晗这才含笑点头赞道:“怪不得我见你这一手字显然是花了多年功夫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昔日怀素和尚便是如此练就了那一手草书,未想到本朝有齐氏才女亦是如此。”

“臣女惶恐,不敢当才女之称。只是认得的字比别人多,看过的书比别人多,仅此而已。”

齐晓被张尚宫引进宫时,为的是张尚宫和家里有亲,更何况父亲性格耿直不会做官,北监绳愆厅更得罪人。父亲原本不肯,母亲一时两难,她悄悄让丫头出去打听绳愆厅监丞都是干什么的,待明白之后便求了母亲去见张尚宫,讨下了进宫学的事。

这几年,看多了宫人们当中尔虞我诈只求上进的那一套,她一直有意藏拙,只想着安安稳稳混几年出宫就行了。可谁曾想冯尚服分明有意和张尚宫争权,而那些宫人们学会了读书写字,大多数人的器量却还远远不够!再加上弟弟今天闯祸,她不得不在下午的宫试中有意小小发挥了一把,为的就是正经博一个有品级的女官,到时候名正言顺跟着张尚宫,来日出宫还能照应家人,可谁曾想卷子还没交上去,竟然把当今宫中最尊贵的几个人都给惹出来了。

“好!那我问你,度支二字,其要在于何处?”

“在于支,但更在于度!把控支出固然可以节流,但有道是,节流不如开源,因而度量收入更要紧。”

“宫中诸物,以何度支最为不易?”

“衣裳饮食薪炭,死物也,最难忖度的,却是人事,因人事高低,钱粮不同,职责更不同。此外,营造虽外朝事,器具虽御用监事,然起因却从宫中,若不从根子上杜绝,则难免日后后宫内朝却占外朝用度。”

章晗随口问了四五个问题,不少都是此前齐晓的卷子上不曾提过的,见其仍旧对答如流,她就知道这看似年轻的少女确实是胸中很有一番沟壑。正因为如此,她心中的好奇顿时更深了。又是两三个问题过后,她突然饶有兴味地问道:“尔父何人,在朝中居何官职?”

就连秋韵以及看似对齐晓颇有所知的何女史,也并不知道她家中情况如何,此刻听章晗这一问都极其惊讶。而作为本人而言,齐晓在一愣神过后,随即便坦然答道:“臣女齐晓,家父是京城国子监绳愆厅监丞齐九章。”

居然只是正八品的监丞?

章晗不禁更加讶异了起来,这时候,一直都只是默立在旁边的陈曦方才开口说道:“母后,齐九章是江西人,多年前考中举人便不再应试,只在家乡开了一间小书院教书。此人为人严厉不苟言笑,授课精良,但对学生极其严厉,贫家子弟往往不受束脩就学,富家子弟稍有倦怠则立时逐出,因而一直清贫得很。北监高祭酒与其同乡,因其声名而延请到北监为绳愆厅监丞,一时北监风气肃然。说来,正八品的职衔对他是委屈了。”

张茹也好,陈皎也好,都知道陈曦这个皇太子素来对朝政用心,如此熟悉朝中一个正八品的小官并不奇怪,可章晗却有些莫名地扫了长子一眼,随即便笑道:“怪不得北监这一科成绩斐然,原来是皇上所托得人。就是宫学,也是因此侥幸得了一位名师。齐姑娘不用谦逊,你年纪轻轻,但对这些连识文断字都难的宫人而言,确实是名师。既是先生,今年的宫考你不列名。宫官不同于外官,今日我便授你宫正司正六品司正,有这个名义,你这个先生便再没有人敢小觑了!”

正六品司正!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委任,就连起初便打算建言皇后破格提拔齐晓的秋韵也吃了一惊。毕竟,人还年轻,并未有名动天下的名声,骤然置之于高位,只怕会害了她,宫中其他女官只怕面服心不服。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齐晓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随即便深深拜伏了下去。

“臣女才学浅薄,承蒙皇后娘娘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等到秋韵伸手把人搀扶了起来,章晗见这年纪轻轻的少女眸子灿若晨星,她不禁微微一笑。身为的女儿,却在十岁出头便入了宫来,一呆就是三年,不说别的,孝心耐心便是难得。只是此时此刻,小丫头这般爽利地答应,只怕以为她是在千金买马骨了!

“好,从明日起,你每日在宫学讲课半日,下午就到坤宁宫来,陪长宁公主读《资治通鉴》。”

PS:还有四五章就正式结了……话说这一篇和全文宗旨一样,也不是啥爱情故事,而是成长故事,汗

番外六 晨曦(六)

三月十五的殿试金榜最终张挂了出去,继而又是金殿传胪状元游街,一时自是满城闹腾,几家欢喜几家愁。m尽管会试题名便意味着殿试必定能中一个进士,可同进士和一甲二甲怎么一样,一甲前三名更是可以直接点翰林,不用等着漫长的选官和试职。更何况,这是当今皇帝陈善昭即位之后的第一次殿试,没有什么比天子点中的第一个状元更荣耀的了。

于是,当陈善昭在读卷官们选中的荐卷中,大笔一挥,把此前会试的会元点为了今科第一的状元,这一嘉话自然而然在街头巷尾流传了开来。一时间,人们口耳相传那位好命的状元公在北监中历经六堂,每堂都是第一,从国子监高祭酒以下的每个学官都对其赞不绝口,虽天资聪颖却仍是读书刻苦的事。而若算上此前这位状元虽是御准可以直接应试的监生,却在顺天府乡试中亦中了解元,加在一块竟连中三元,简直是古今少有的吉事!

吉事归吉事,好事的非议的自然也不会没有,然而,当陈善昭在朝堂上当众嘉赏了北监上下所有学官,更亲至北监之中召见学子,御笔亲题了好几处的匾额之后,这种质疑的声音就都无影无踪了。天子分明是在给北监造势撑腰,谁还会真的脑袋糊涂了硬要顶风而上?就连会试放榜日那小小风波,也在五城兵马司的选择性无视之下,并没有泛出多少水花。

然而,南监的几个监生在杏榜放榜之日大放厥词,结果却被人揭出了数桩风流罪过,一时使得南京国子监在朝中文官和士子们中间的人望大跌。

而为了此前会试张榜日那天看榜的事情,陈曦已经预备好了万一父母问及此事该如何回答,甚至还考虑到了倘若父母知道齐晓那一日亦曾出现过,他该如何解说清楚,可偏偏帝后谁都没过问一句,倒是让他心中大为不安,生恐别人会错了意。他还不曾想清楚自己这毫无来由的心虚是何道理,每次去坤宁宫中给母亲去请安的时候,他却都能碰上齐晓侍立在侧。

父亲齐九章既受嘉奖,齐晓心头大石落地,早就把茶摊偶遇的路人竟是当今太子的那点尴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皇后破例授予六品宫官,她自然知道那是为了什么。都说皇后精通经史,昔日当今天子还是赵王世子的时候,就对其很是倚重,更不要说还极得太祖皇帝的心。相比之下,她那点微薄见识算得了什么?可是,齐家本就人丁单薄,父亲又是那样不管不顾得罪人的性子,她想藏拙却还是被人逼上梁山,如今若不能在皇后面前尽心竭力,怎么对得起这个司正的名头?

因而,每逢太子觐见,皇后常常留她在身边,她便索性大大方方的,该自己说话的时候妙语连珠,不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三缄其口,直到一次陈曦当着章晗的面,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话。

“齐司正入宫的时候才十二岁,这三年也都是在宫学授课,怎会对度支有那许多心得?”

齐晓见章晗亦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她想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索性坦然答道:“回禀太子殿下,家父当年在乡间颇有文名,原本是打算大开书院,让贫寒学子都能有书可读,但终究想的固然是好,可齐家自己也不宽裕,偏生我从小喜欢算学,曾跟着当过帐房的一位表舅舅学过不少算法,所以书院一应收入开支,都是我帮着计算的。也正因为如此,节流不如开源这个道理,我自然体会深刻。”

知道章晗并不是希望下头人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凛凛然如对大宾的人,此刻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齐晓顿时胆子更大了些:“说到节流,皇上即位之初就放出了宫中不少正当婚龄的宫人,这几年又不曾小选过,据我所知,宫中开支确实缩减了不少,但放出一二百宫人一年所得的钱粮,实则有限得很。万民称颂的好事,但从度支二字上头来说,是看不见多少成效的。而宫中采买的东西,民间一个价钱,到了宫中记账便是另外一个数字,其中出入往往触目惊心。而至于开源,宫中那些皇庄,何尝不是最肥沃的地,最贫瘠的收成?”

这些内情,本就是出身民间的章晗自然知道,此刻面色只是微微一动,须臾就把话题岔开了过去。而陈曦尽管没有那般了然,可他好歹也是跟着太宗皇帝历练多年,这三年中也不知道看过多少奏折,所以,当章晗让齐晓送他出坤宁宫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若依齐司正的意思,如何能革除刚刚那些弊政?”

“这些事情我一个在宫中不多久的人都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怎会不知道?二圣都不曾说革除,我一介微末女子,何德何能谈什么革除?”齐晓摇了摇头,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皇庄和采买的事情,是张尚宫曾经和我提到过的,还说此等旧弊,先头仁孝皇后曾经设法整饬过,但有些人便如同贪官一样,犹如割野草似的怎么割都割不干净!不是古语有云,水至清则无鱼吗?”

出了坤宁宫,陈曦一直都在忖度齐晓说的水至清则无鱼那六个字,渐渐竟引申到了父皇登基之后,诸多新政之中唯独并不涉及澄清吏治这一条上。他绝不相信从前在东宫太子的位子上就一直安之若素的父亲会忽略这一条,难道,父皇也是想着水至清而无鱼?还有齐晓,好端端的为什么在母亲面前提这个?那丫头在他面前固然说何德何能革除弊政,可只看她训弟弟那凶悍架势,莫非真的打算新官上任就立威?

如此心事重重地边走边想,他几乎没注意到不远处迎面而来的那一行人,而直到后头一个心腹内侍低声提醒了好几次,他才猛然抬头,一看到是背着手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父亲,他立时慌忙打躬行礼。

“父皇。”

长子的性子陈善昭是再清楚不过了,因而道了一声免,他就似笑非笑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问道:“这是从你母后那儿来?”

“是,儿臣刚去过坤宁宫。”

“嗯。”陈善昭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长子,一时眉头一挑,却没有追问,只是交待了几件事务,就越过其径直往坤宁宫而去。待到进了坤宁宫正殿,他扶起了章晗,眼睛一扫那些慌忙行礼不迭的内侍宫人,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最终才携了妻子的手径直进了东暖阁。

“宫里的事情怎样?”

章晗知道陈善昭问的是什么意思,微微一笑便若无其事地说道:“秋韵做事素来稳妥,这几年宫正司威权日重,而张姑姑闵姑姑又都是仁孝皇后信赖的旧人,位子坐得稳稳当当。只要皇上一声令下,立时便能开始。”

“那就开始吧。”

陈善昭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前的锦衣卫,还有杜中的金吾左卫,文武百官天下臣民都避若蛇蝎,但原本它监察的职能却是好的,只是权力太大,以至于太祖皇帝那样的明君,也会因为一己之私做出悔之不及的事情来。所以,太祖皇帝废了锦衣卫,朕又收回了金吾左卫的侦缉之权。可是,真没想到,朕要仁德,却有人以为朕软弱,竟然把手伸到宫中来了,让宫正司清一清也是好事。对了,你提拔的那个小丫头怎样?”

“皇上都厚赏了北监上下,还问我人如何的?”章晗哑然失笑,随即便意味深长地说道,“很聪明,很独立,和我当年境遇不同,却是另有一番孝心决绝,听说,她对张尚宫委婉表示过打算终身不嫁,在宫学讲课的时候,还极其推崇唐时的宋家五姊妹。”

“不是称量天下的上官婉儿,而是宋家那五位才女么?也是,审时度势,上官婉儿一世聪明,最后却输了。可宋家五学士固然风光一时,可小妹宋若宪却也死得冤枉得很,由此可见女人做事难!况且,本朝风气和唐朝不同,就是你开宫考选女官,已经有人非议,若不是太祖皇帝旧制也曾经把女官置于宦官之上,只怕上书的人更多。罢了,她既然有志,秋韵加上她,宫正司那真正的第一把火可以烧了。那些就喜欢交接内官窥伺上意的家伙,也该杀一儆百,顺便,也试试咱们的儿子!”

这试试两个字说得章晗忍俊不禁,当即嗔道:“哪有你这样当父皇的。”

“他眼里鲜少有女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眼里只有正事,没有自己的私事。哪怕注意到那个小丫头,并非真正因为儿女私情,那也是好的。”说到这里,陈善昭便笑吟吟地看着章晗道,“就算不像当初我第一回见到你那样印象深刻,但心里有一个念想,对他来说也是另一个难得的体验。当然最重要的是,看看他能不能从朕和你烧起的这一把火中,品味出什么来。”

听陈善昭说的是印象深刻而不是一见钟情,章晗莞尔之余,想起往昔岁月,她又有几分唏嘘。三年赵王世子妃,十余年太子妃,三年皇后,从前那段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日子对她来说,早已经是过去式了。

张昌邕因当年周藩之事有功,由河南右布政使任上调回朝中,出任刑部右侍郎,可陈善昭一登基,最善于见风使舵的他当即因病告老,毫不迟疑地躲到南京张家老宅养老去了。别人不知道当年那段旧事,只以为其嫡女为威宁侯夫人,养女是当今皇后,自己又是致仕的侍郎,却身边只有几房妾室,登门提亲的络绎不绝,而张昌邕全都以放不下亡妻为由婉言谢绝。只有她和陈善昭知道,张昌邕是生怕自己清算旧账。

如今的她可以掌控张昌邕的生死,张琪这个女儿对父亲也没多少情分,但与其逼人太甚,还不如让那个趋炎附势卑鄙无耻的男人心惊胆战地活着!

脑海中只是掠过了那个嫌恶的名字,章晗便点头说道:“既如此,我就让秋韵去放手做了。”

番外六 晨曦(七)

天子仁厚,这对于如今的文武百官来说,并不是单单的颂圣言语。ww比起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喜怒无常,群臣动辄得咎甚至于获罪处死,当今皇帝尽管自即位之后便推行了数桩新政,但手段循序渐进并不激烈,恰恰相反,对王公贵戚还颇为温和。最最重要的是,陈善昭这个皇帝从来没有恢复锦衣卫,又或者是在京卫之中另择一卫赋予侦缉权限的意思,宫中宦官的权限也大大缩减了。于是,在这么一位皇帝的手下为臣,有人感到轻松,也有人懈怠,更有人打起了别的主意。

因而,永安年间的第一件大案,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当原职只不过监察宫人女官情弊的宫正司,揭出了乾清宫内侍贾山勾连兵部武库司郎中及此外数人,透露皇帝御批及泄露御言数事的事情传开之际,一时震怒的皇帝直接命涉事官员下三法司审理,而将犯事的贾山直接交给了宫正司,命讯问其罪。不过三天,贾山便一口气攀咬了十几个内侍,其中不乏在二十四衙门中有头有脸的,而捎带的外官也不下数十。

事出不过三日,朝中一片哗然之际,宫正司就已经上交了一份罗列着十余内侍总共不下二三十条罪名的详细折子,而陈善昭更是吩咐将这一奏折传抄五府六部内阁都察院大理寺等各紧要衙门。即便是最初对于宫正司兴师动众牵连无数大为不满的朝官们,当从头到尾看清楚这一份清单似的奏折时,也一时都大为震惊,同时又踌躇了起来。

内官毕竟是宫中的内务,天子肯就此传示折子给他们,这就已经很贤明了。而且随着折子发下的还有陈善昭的朱批,意指除起头涉事的外官之外,此后攀咬出来的尽皆不论,这无疑是给了曾经或多或少做过某些事情的朝臣一个机会。于是,夏守义张节二人都保持了沉默,而以黄文忠为首的内阁大学士们,也都三缄其口,至于其他本有意求情和劝谏的,最终也大多消停了下来,只有几个科道言官慷慨激昂上书指斥女子干政诸如此类云云,然而这一次,一贯对外官言事极其宽容的陈善昭,却是破天荒在朝会上把这些人拎了出来。

“若是依照卿等之意,宫中内侍勾连外臣徇私枉法贪墨无数,朕就应该放任不管,乃至于让宫中乌烟瘴气一片?宫中事务本就是皇后职权,女官六局一司更是太祖皇帝的祖制,只是其后式微,职权渐渐为宦官所夺,如今宫正司不过做了分内事,何来所谓干政?朕从不禁言官言事,但却绝不容所谓风闻奏事!从今往后,但凡科道言官,每年另行考察。每折言之有物能推行的,一年若有三折,记卓异,不能推行却还中肯的,一年若有五折,记中平,捕风捉影危言耸听的,一年但每折鸡毛蒜皮言之无物,则记不堪。三年若年年不堪,降等!”

宫正司烧起的火,最终却从宫内绵延到了烧到了科道言官的头上,这下子也不知道多少人始料不及。就连夏守义和张节这样早就得了通气的三朝老臣见陈善昭利用这个机会发难,心中也不禁有些异样。此次皇帝原就是整饬宫内,于朝官的牵连并不多,偏生还有人非要撞到矛头上,也怨不得天子震怒的同时,找到了对约束言官的由头。可如此一来,宫中女官权力渐大,皇后只怕威权更重。这一位现如今就已经独霸后宫了,日后若真的生出揽权之意,谁人能制?

大佬们忧心的是皇后权力太大,日后会有不测之祸,但对于皇太子陈曦来说,哪怕他是在先头仁孝皇后膝下长大的,教导他的是太宗皇帝,但父皇母后的秉性在这些年的相处中,他早就看明白了。知道前朝非议再多,父皇也决计不会心疑母后,而母后就算威权重,也决计不可能有擅权的打算,他心中对那些大佬们的担忧很是不以为然。

可是,他实在不太明白,这么一件事为何不是稳准狠地收拾在可控范围内!须知父皇自从即位之后,纵使严格爵位世袭,却也说了是已经定的不论,降等封王也是从如今这些王爵的后一代开始,皇家直系则是从这一代开始。至于那些鼓励农桑的举措,人人都称之为善政,更加不会非议。就是官员考核,也是先京官,再外官;先南北直隶,而后推行到其他布政司和各州县,时间表都是清清楚楚的。而今次突然兴大案,是宫正司私心立威,还是别有缘由?

眼看宫正司这一把火烧得宫中人心惶惶,纵使东宫的内侍宫人也有不少在背地里议论纷纷。人们不敢非议帝后,对于早年建功深得圣眷的秋韵亦是不敢明着指摘,对齐晓这个资历浅薄偏生又平步青云的,指斥为倖进已经是客气的了,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那位用了巧计博得皇后喜爱的宫正司司正,不过是为了争得皇帝青眼,爬上龙床当嫔妃罢了!

这一天从坤宁宫请安出来,心中压了事情的陈曦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觉到了后头的琼苑。琼苑之中尽是些小巧的亭台楼阁,他平素对这些并不留心,这会儿却忍不住缘着抄手游廊一路到了中间的一波碧池前,背手伫立在那儿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只听得身前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参见太子殿下。”

抬起头的陈曦见齐晓手中提着一个花篮,里头各式芍药牡丹应有尽有,他不禁眉头一挑,旋即开口问道:“齐司正是为母后来选花插瓶的?”

“是长宁公主说琼苑花开得正好,皇后娘娘便吩咐来选几支好的给公主插瓶。”行过礼后,见陈曦左近只跟着寥寥几个内侍,齐晓本想从旁边绕过去,可谁料擦身而过之际,她只听得耳边又传来了陈曦的声音。

“齐司正,宫正司如今已经下狱刑讯了多少人?”

齐晓闻言一愣,随即倏然转过身来看着陈曦,却是怡然不惧地说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宫正司虽是奉命讯问,但人并没有押在宫正司,而是在内官监大牢。每日讯问由内官监中把人提出,由内官监太监旁听,不敢妄自动刑胡乱讯问,所以这下狱刑讯四个字,吕宫正也好,臣女也好,着实承担不起!”

陈曦顿时面色一沉,见那边厢跟着齐晓的几个内侍俱是头也不敢抬,自己带出来的那几个更是大气不敢吭一声,他一时心头火起,冷冷喝令人退出十几步远,这才看着齐晓说道:“齐司正,外官勾连内官,确实是非同小可的罪名,但这一阵风吹起来到现在,整整已经大半个月了,而且还在一直株连?宫正司就算是奉旨行事,可如今宫中非议多多。等风头过去,宫正司成了众矢之的,那种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滋味可是要你们品尝的!”

“太子殿下是想让宫正司收敛一些?”见陈曦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认了这意思,齐晓不禁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方才淡淡地说道,“此前皇上转给各部衙门的奏折,想必转给太子殿下看过?”

“是看过!那些人是该死,但你自己也曾经对我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便如同贪官一样,有些人犹如割野草似的怎么割都割不干净。”

没想到陈曦竟然会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齐晓不禁愣了一愣,随即便索性坦然说道:“没错,这话是臣女说的,臣女那时候初入宫正司,不得不试探揣摩皇后娘娘的心意。但这一次,臣女不再是什么揣摩猜测,而是秉承上意行事!太子殿下倘若觉得此前那些人该杀,那么,臣女不妨再如实禀告殿下,现如今宫正司的案卷之中,如此前那些的,足足还有十几个,而其他罪责轻重不等的,还有三十余人!”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凛然而惊。他不过是觉得事情应该适可而止,所以既然碰上了齐晓,就忍不住想从她口中掏出点话来,没想到掏出来的竟是这样了不得的隐情。齐晓进宫正司这才两三个月,四五十人都是有确凿罪证的,这怎么可能是近几个月的成果?换言之,兴许是宫正司很久以前就开始筹备的,兴许根本就不是宫正司,而是早就废止的锦衣卫,又或者是父皇废了侦缉之权的金吾左卫……

见陈曦神情微微有些恍惚,齐晓想起月余以来的种种猜测,又忆起皇后不时提起太子时的神情,偶尔她见到皇帝时,那位仁善贤明著称的天子,也常常询问下头人太子的近况,她犹豫片刻便又轻声说道:“太子殿下若是于此有疑,不如径直面圣。说不定,皇上和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曦顿时眼神一凝,见齐晓裣衽行礼转身便要走,他突然再次开口问道:“齐司正,都说人言可畏,你小小年纪就不怕吗?”

齐晓顿时止住了脚步。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头笑道:“太子殿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况皇后娘娘既然用了臣女,自然不是要臣女和光同尘的。皇上仁厚,皇后娘娘贤明,臣女能为二圣作马前卒,三生有幸。”

PS:月底双倍,看到有不少人投了粉红给我,很感谢!再过两三天本文就要完结了,这最后一个月其实用不着粉红,真的让大家费心了。很高兴这本书能陪伴大家大半年,也给我这个作者带来了一段难忘时光^_^

番外六 晨曦(八)

相比南京的乾清宫,如今的乾清宫更加轩敞,而为了防止北地过于寒冷让人难耐,屋子里不但通着地龙,而且向南的窗户到了冬天全都得用两层的高丽纸封起来。w而从冰天雪地的冬日到了如今这种盛夏时节,糊窗户的就换成了网眼最细密的轻纱,蒙上去既防尘又透光透风。就好比眼下,陈善昭隔着窗户,就能看见外头仿佛有人走动说话。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路宽的声音。

“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让他进来!”

放下朱笔轻轻揉着手腕的陈善昭看着挑帘从外间进来的陈曦,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陈曦固然长相酷似他,但和他相比,平时就显得更加严肃板正,那张脸上平素少见笑容,也难怪他这个皇帝倒不是人见人怕,跟了他十几二十年的那些内侍们还能够凑趣开个玩笑,而陈曦这个皇太子却只要一出现,人人都是凛凛然如对大宾。想着这些题外话,等陈曦行过礼后,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是有话要对朕说?”

“是。”陈曦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郑重其事地再次躬身行礼道,“儿臣不明白宫正司此次为何要兴此大案,所以请父皇示下。”

终于是来了!

陈善昭微微一笑,见屋子里本来伺候的那两个内侍垂手退了出去,很快外间便鸦雀无声,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晨旭,你可知道,朕自从即位以来,降等封王,是针对皇族的;而爵位以及军官世职世袭的时候需要另行考核,而且今后封爵不再世袭罔替,而是降等封,这是针对武臣勋贵的;至于吏部开始逐渐考核,则是针对那些从京官到外官在内的广大文官,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面对父皇的这个问题,陈曦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父皇自然是怕皇族子弟和朝堂文武从此不思进取!皇族子弟出生就是宗室,及冠成婚之后就会封王赐爵,一代一代繁衍下去,却只是个虚名,相当于只是养着,虚耗钱粮只在其次,不能使其有效力之道,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而勋贵子弟落地就安享富贵荣华,到了年纪便封爵,与其练出一身好武艺去战场上搏杀,或许还会如同威宁侯那般出岔子,还不如乐得轻松。至于文官们,当了官有了出身,那些经史也好,修德也罢,忘在脑后只想着捞钱的不在少数,若不能严加考核,苦的是百姓而已!”

“好,看来你该想的都想到了!”陈善昭含笑点了点头,随即方才站起身来。走到素来最器重的长子跟前,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人好一阵子,突然开口问道,“但你想过没有,封王的审核朕交给了礼部;而爵位的承袭和考核官员,在于吏部。倘若这些衙门出了岔子呢?”

想到这几天一直萦绕心头的那个问题,陈曦不禁脱口而出道:“父皇,莫非您真的要复锦衣卫,或是和当年皇爷爷一样授权金吾左卫?”

“哦?你以为朕会如此做?”

父亲这一反问,陈曦反而有些吃不准了。犹豫片刻,他方才摇了摇头道:“以父皇言出必行的习惯来看,但不会如此出尔反尔。”

“你这是给朕戴高帽子呢!”陈善昭挑了挑眉,随即漫不经心地说道,“锦衣卫也好,金吾左卫也罢,事实证明,监察官员的事情他们顶多做好了一小半,还有一多半都放在了以权谋私上头。所以,太祖皇帝方才杀了滕青,废了锦衣卫;而太宗皇帝震怒之下,也同样弃了杜中。但是,官员不可无人监察,都察院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固然盯着,可依旧没那么眼利,更何况难保私心。所以,侦缉和刑狱要分开。也就是如同此次宫正司的案子,查是宫正司查的,证据都是秋韵领衔,这三年多的功夫一样一样搜罗起来的,但真正审的时候,却是内官监御用监等几个要紧衙门朕和你母后信得过的那几个人,一块看审!”

此话一出,陈曦顿时吃了一惊。恍然大悟的同时,他隐隐约约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沉吟片刻便字斟句酌地问道:“这么说,父皇是打算由内而外?”

“难不成你也和外头某些闲人那样以为,你母后会用宫正司去插手外头朝中事务,让女官们去监察外官?”

“儿臣哪会有这样无稽的想法!”陈曦赶紧摇头,见陈善昭负手而立,脸上笑吟吟的,显见只是开个玩笑,他想起此前对齐晓问过的话,索性大胆说道,“父皇既然默许宫正司把案子牵扯这么大,显见这么做确实成效斐然,而且没有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