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喝了口茶,脸上表情微紧,“这几日有些话传到本宫耳朵里,和姻家有关,正巧今天你在这里,就将你叫来问问。”

琳怡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人一急眼睛也红起来,“皇后娘娘刚刚妾身也听到有人说。是妾身乱传姻家之事才…才有了今日之乱…妾身不过女流之辈,哪里有这个本事,那些话妾身更是闻所未闻…妾身师从姻语秋先生,自从姻家进京。妾身与先生见面甚少,就是为了避嫌,可毕竟妾身和姻语秋先生有师徒之宜,总不好就断绝往来。”

皇后娘娘迟疑了片刻,“姻语秋先生怎么会急着回福宁?”

琳怡这才低声道:“也不知妾身该不该说,妾身也是不经意才知晓的。”

太后娘娘抬起眼睛慈祥地道:“你但说无妨。”

琳怡紧张地用帕子擦擦鼻尖这才道:“姻语秋先生收到家里的信,姻老太爷要进京里来。姻老太爷身体不好先生担心路上有什么闪失,再者姻家进京只带了几个下人,姻语秋先生这才从京里找了个镖局去接姻老太爷。”

太后娘娘有些意外,皇后娘娘也惊讶地道:“原来是这样,姻老太爷怎么会突然进京来?”

琳怡摇头,“妾身也不知晓。姻老太爷从福宁早就启程了,只是路上病得重了也就耽搁下来。”

太后娘娘仔细地听着。

琳怡接着道:“听姻语秋先生说,姻奉竹公子这些年在家中写了本《律疏》。姻老太爷进京大约是跟这本书有关。”

皇后娘娘看向太后娘娘,“《律疏》?”

律疏一般是对当朝律法的详解。也就是说姻家还是有报国之心。

琳怡道:“妾身这些可从来没敢说给旁人听,那些关于姻家的流言更不知是从何而起。”

康郡王妃刚才说的这些。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没听到过只言片语,若是康郡王妃四处乱说,这些话却藏的这样严实。

皇后娘娘道:“传言本来就不可信。”

有心人什么话不能利用?陈家和姻家的关系本就容易生闲话…

琳怡用绢子抹眼角,“前些日子妾身给皇后娘娘做药,外面还传妾身和郡王爷不合…妾身的娘家也十分担忧,妾身的祖母还因此焦虑病了,妾身是有口难言…有些话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深了不是,浅了不是。这话是像说内宅。

虽然说内宅不能搀和政事,但是有多少官员是因后院起火毁了前程。前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就因提前将朝廷欲任命的总兵官人选泄露给了夫人,夫人又在内宅宴席上传开,皇上得知龙颜大怒,才会将掌院学士免职。

这件事曾闹得沸沸扬扬。

康郡王妃生在勋贵之家应该知晓这里面的厉害。

在朝为官嘴要严,当家主母也不能含糊。

话说到这里。女官进来禀告,“太后娘娘的软轿到了。”

外面的儒生已经被清开。

伺候太后娘娘的内侍忙去安排暖轿。

太后娘娘临起身之前看向琳怡,“你小小年纪也是不容易…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心生怨怼,哪家的主母都是这样过来的,有些事还要好生向长辈学着。”

琳怡忙行礼应承。

太后娘娘起驾回慈宁宫,琳怡也就从内室里退出来。

“怎么样?”献郡王妃为琳怡捏了一把汗。

琳怡颌首,“没有责骂。”

献郡王妃这才松了口气,“真是吓死人了,我的腿现在还软着,亏你还能安安稳稳地走出来。”

就算再镇定也免不了要心跳加速,手脚冰凉。

蒋氏捧了一杯热茶过来,琳怡接到手中道谢,喝口茶,琳怡觉得心绪平稳了许多,再抬起头看蒋氏,不知道怎么的,又一次对蒋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仔细思量,她不可能和蒋氏见过面,算上大大小小的宴席,也没有和蒋氏有过接触。

这是为什么?

北海的主政殿里,内侍向皇上禀告,“太后娘娘已经启程回慈宁宫,御辇也准备好了,皇上是否摆驾回宫。”

皇帝从奏折中抬起头,吩咐内侍,“先将皇后娘娘送回去,朕一会儿再走。”

内侍低头喝应,慢慢地退下去,关好殿侧的小门。

大殿里剩下了郑阁老、翰林院掌院学士和姻奉竹。

“外面儒生的话可讲给姻奉竹听了?”皇帝淡淡地问郑阁老。

郑阁老道:“微臣已经原原本本说给了姻奉竹。”

大殿里一阵静谧,皇帝放下手里的笔,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腕,这才抬眼看姻奉竹,“你说说,对今天之事有什么想法?”

皇帝的声音似是平和又似是含着雷霆万钧之势。

“是臣庶之错。”

皇帝仿佛此时并不想说出个谁对谁错,而是站起身撩开身后的青布帐幔露出里面的书籍,随手拿出一本,“朕小时候就已经在宫中藏书阁里来往,听说如今的藏书阁是前朝皇帝的私库,里面曾藏满了金银珠宝,我大周军队入宫打开私库时,里面银子已经变黑,就是如此,前朝皇帝也不肯将银子拿出来做军资,”皇帝将手里的书放回原处,“朕听到的事许多都带了个人评断,也许不实,你姻家曾是前朝重臣,今儿就说句公道话,此事是不是真的。”

第一百九十章 生机

皇帝静立着,姻奉竹低声道:“臣庶也听长辈说过,实有私库到了灭国的时候也曾拿出一些做军饷,宫里内侍偷出去的更多…”

皇帝没有将话听完,“朕在西华门内武英殿设钦定殿本刻印,凡出刻之书都交由朕御览之后方可刻印或精抄。这几日你所看到的书朕皆看过。”

姻奉竹听得这话更加恭谨,“圣上之勤政,自古少有。”

皇帝笑一声,“你倒会说话,”说着转过身来,威严的目光如深潭,忽然之间声音挑起来,“朕恨不得杀了整个姻家。”

姻奉竹听得腿一软立即跪下来,“臣庶有罪。”

“你是有罪,”皇帝挥挥手让内侍将厚厚地一摞文书拿上来,“自从大周朝建立之后,从太祖皇帝开始,我成祖、高宗皇帝在位皆有奏折报你姻家念念不忘前朝,不肯真心归顺我大周,你姻家人虽然避世,却心怀忤逆,江南儒士均效仿你姻家,前朝科举时江南考生占大半,到了本朝江南考生可忽略不计,你姻家在其中居功甚伟。”

皇帝拿起一本奏折掷在姻奉竹脚下,“太祖有训言,我大周朝皇帝不能撕毁奏折,这本奏折就是高宗皇帝撕毁之后由内侍重新粘好入档,我高宗皇帝宽大,尚看了此折动怒,若是换了前朝那亡国的皇帝,你姻氏早已经灭族,”说着顿了顿,“我可以杀你,并不似外面那些儒生说的,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现在不屑杀你,我要让你们瞧瞧,你们的目光到底有多短浅。打着儒士的名号,似是有忠君报国之心。实则是愚不可及。”说着吩咐内侍,“带姻奉竹和朕上团城。”

皇帝走上团城,姻奉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台阶走到半路却不小心一个踉跄。旁边的内侍忙伸手来扶,皇帝低头撇过去。脸上划过一抹冷笑。

高高的团城,站在上面能观整个北海,还可眺望京城。

“姻奉竹。这个江山可曾变过?这土地、百姓是不是也因大周朝更变了?或许这些都没变。只是大家没看清你们姻家逐名之心。”

姻奉竹听得这话忙跪下来,“臣庶是愚不可及。”

“朕赐你忠勇侯你可知为何?”

姻奉竹叩首道:“皇上是让臣庶知耻。”

皇帝冷笑一声,“你倒还知晓。才子的名声还不算白得来。”

姻奉竹这些日子跟在皇帝身边,知晓皇帝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去南书房,晚上宫中众人都歇下了皇帝还在批阅奏折,光是这样亲政就不知强于前朝皇帝百倍。心中已经彻底折服,只是忠孝难以两全。昨日听康郡王一席话,而今就听得皇上这般说法,再看京畿儒生因姻家高抬孔先生闹事,心中一时羞愧。

“你们江南的才子,不愿意为我大周朝效命,整日聚在一起妄谈政事,”皇帝走到姻奉竹身边,低头看姻奉竹,“这就是你们的忧国忧民?没真正为百姓做事,没资格谈国谈民。”皇帝头也不回地下了团城。

姻奉竹低下头,这番话和几年前康郡王说的何其相像,“皇上,臣庶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没有止步,越走越远。

琳怡回到康郡王府,巩妈妈迎上来道:“郡王妃总算回来,可担心是奴婢了。”广平侯府已经遣人来问了几次,她又听说外面什么儒生闹起来,心里更加害怕。

琳怡换好衣服,梳洗好卸下钗钏,这次终于可以松口气。

巩妈妈还在等着琳怡说话。

琳怡微微一笑,“我没事,让人去广平侯府那边说一声。”

巩妈妈这才安心道:“奴婢这就让人过去。”

经过今晚,从前的局面该有所改变,多亏周十九想起来姻奉竹一直在写《律疏》。借此想要保姻奉竹一命,虽然不容易,索性皇上对这个始终不能臣服的姻家起了征服之心。一心想要折服姻奉竹,于是这些日子一直将姻奉竹带在身边。

用权利让一个人死,不如让这个人完全匍匐在脚下,皇上乃明主就因他有这般野心,所以姻奉竹才能活命,姻氏一族才能得以保全。

至于这些日子关于姻家的传言…琳怡早就在点卯的时候让新进府的下人给婶娘和甄氏捎了口讯,若是就此相安无事则罢,否则…她这个小女子,别的本事没有,为保住这个家安宁,必定睚眦必报。

桐宁这时候来道:“郡王爷今晚//最快文字更新无弹窗无广告//当值就不回府了。”

琳怡吩咐橘红将周十九的那件石青素锦的披风给桐宁。

桐宁欢欢喜喜地走了。

巩妈妈也去吩咐门房落栓。

步兵统领衙门毫不手软地镇压了儒生,将为首的几个关进了大牢。

皇帝处理好政务准备离开南书房,身边的内侍低声道:“已经将姻奉竹送回房里,不过今晚姻奉竹恐是彻夜难眠。”

皇帝将手里的玉龙丢给内侍,利落地整理袖子,“也该让他好好想想,若是再想不通,姻家也就没救了。”

内侍忙低头陪着皇帝前行。

等到皇上坐上步辇,内侍才问,“皇上是去养心殿还是…”

皇帝微闭上眼睛养神,半晌才道:“景仁宫那边灯可还亮着?”

“亮着呢,”内侍立即道,“要不然奴才去通禀一声。”

皇帝颌首。

内侍忙遣人去景仁宫通传。

皇后娘娘穿戴整齐在门口接驾,皇上的神色看起来比这几日都好许多。显然胸口的怒气已经发放出去一些,姻奉竹的人头还在颈上,真是不易。

皇后让人摆了小宴端上临窗大炕。

皇帝依靠在引枕上半晌才抬起头看皇后,“漪澜堂可还热闹?”

“热闹,”皇后娘娘亲手沏茶,嘴边挂着一抹闲适的笑容,“太后娘娘说烟火极好看的,今年的灯谜的很有趣儿,太后娘娘、惠妃、德妃、淑妃妹妹准备的赏赐一件都没剩。”

皇帝听得这话脸上有了些笑意,“你的呢?”

皇后微低下头脸颊上飞起一丝红晕,“那就看能不能被猜中。”

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听得这话忙轻手轻脚地走下来,眨眼功夫就捧来了一只花灯。

皇帝看了会儿精巧的花灯,这才起身,“好,那朕就来猜猜看。”

皇后娘娘嘴边的笑容更深,走到灯影处,皇后的笑容收敛了些。从前少年夫妻是满怀真心,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世事变化,此情终究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如今她和姻家也没有什么区别。

“拿纸笔来。”皇帝忽然兴致勃勃。

景仁宫的烛火一跳,仿佛整个宫殿也跟着亮起来。

梨鹅香,软金帐。

整个内殿仿佛比平日多燥热,帐子里人影缠绵,持续了好久才安静。

宫人换好干净的被褥,帝后躺下静等着安眠。

不知是不是触到了年少时的情怀,皇帝少有地提起政事,“外面闹的那么欢,漪澜堂里就没有动静?”

“怎么没有,”皇后将听到的都说出来,“现在烧在康郡王妃头上,若是不伸手拦住,恐怕很快就要殃及臣妾,毕竟臣妾也召见过姻语秋。”

皇帝闭上眼睛,“这已经是朕第二次听到关于康郡王妃的传言。”

皇后道:“传言向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那也不一定,若是都摆在眼前,是非对错一眼即分明,康郡王如今已经在他身边,不如调用周元景…他也仔细看看这对表兄弟。皇帝淡淡地道:“你可知晓帮着姻家说话的都有谁?”

并不是在问她,而是想要她静静听着罢了。

“除了郑阁老就是才取的探花郎。当初被搅进科场舞弊案里,在大狱中不肯屈从,复考之后又中探花,没想到经了这么大的磨难依旧性子秉直,在南书房当值时,朕偶然问起他,他竟然敢替姻家人说话,就算是为了大周朝社稷,胆子也委实不小。”

皇后半晌才道:“臣妾恭喜皇上又得一直臣。”

直臣难得,就算有愤杀之心也要忍住。这是高宗皇帝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能不杀直臣的皇帝实在是少之又少。

皇帝伸手拍拍皇后,“劳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

皇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琳怡这晚睡的很沉,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人在摆弄她的手指。

碧绿的玉扳指轻触在她手背上,仿佛正静等她醒来。周十九当值了一整晚,竟也不觉得疲累。

琳怡想要收回手。

“嘘,元元不要动,马上就要抓住了。”

琳怡这才停下动作。

外面渐渐亮起来,不知是谁在窗子上放了一面小镜子直接将阳光送进屋子,周十九拉着琳怡的手向前伸,手指润在阳光下,温暖而柔软,一只雀鸟落在窗口,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张望,手接着向前伸,圆圆的光团落在手心,似是握住了整束晨光。

第一百九十一章 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