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妻并非男儿身,她是瘦弱娇小的公主,九州天下从来没有女人当皇帝的记载,如果景元帝有这样的打算,那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

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在墨问心里涌起来,便无法再压下去,难怪出宫时高公公说他若是揣测不了圣意,不妨想想景元帝对荣昌公主的一片苦笑,再从景元帝对他的种种提拔、纵容上来看,根本与他这一想法不谋而合。

为什么此前他要请旨去大西北,景元帝想都不想便同意了,根本不在乎他如何蹩脚的借口。为什么他的妻被困突厥大营,景元帝下令任何代价都愿意付出,只愿换得他的妻平安归来…更久之前,当他的妻从迷津谷归来身中剧毒昏迷不醒时,景元帝自言自语时的那一番真切话语,那时并无旁人在场,他根本无需做戏,这一切墨问都瞧得真真切切…

是的,景元帝对荣昌公主的宠爱都是真的,他迷惑了全天下人的眼光,让天下人以为他对荣昌公主的好只是因为司徒家的地位,所以,哪怕司徒皇后所生的并非一位皇子,也照样可以得到高于任何皇子的待遇!

越想,墨问越睡不着了,这事如何了断?再不可能了断了,如果他的妻只是一位公主,他与她还有些可能,如果他的妻将来做了古今第一位女皇帝,那么,他们的地位平起平坐,她不可能纡尊降贵下嫁西秦。这是要让他在东兴隐姓埋名一辈子,以墨问的身份一直活到老到死么?

为什么他的心肝宝贝偏偏是位了不得的公主,她的父皇和母舅家有足够的能耐保她荣登皇位,她没有必要因为任何的委屈再随便选择一次婚姻,也就是说,一旦他失去墨问这一身份,他与她再没有可能…

再想得可怕点,等她成了女皇帝,她必定会像男人一样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到时候整个后宫都住着她新看上的男宠。也许她一高兴,韩晔、司徒赫甚至黎戍之流都能入得后宫,每天愿意翻谁的牌子就翻谁的牌子,愿意翻几个人的牌子就翻几个人的牌子,龙床那么大,还怕睡不下?

到时候,她可就完全得偿所愿了,旧情人、青梅竹马、断袖之癖各种口味应有尽有,她还会稀罕一个病怏怏口不能言的哑巴?她肯定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剁碎了碾成灰彻底丢到九霄云外去!

胡思乱想之下,墨问的心碎成了渣。枉他机关算尽,偏就漏了这一茬,真到那六宫一统美男在怀之时,他作为大秦皇帝还能眼巴巴地凑上来说,女皇陛下,请让朕也入住你的后宫吧,朕肯定是你所有嫔妃当中最最美貌的!

这…这简直荒唐!荒唐透顶!

他一个人的妻忽然变成了天下人的妻,让他如何还能静得下心来!

孤枕难眠,怀里空荡荡的,枕边那个深海血玉的哨子安静地陪他躺着,无论是枕头还是被子、床榻闻不到一点他的妻留下来的味道,墨问一直翻来覆去地叹气,快天明时,黑鹰跪在床边问道:“主子,您是否龙体欠安?”

“没有,你们退下吧。”墨问不耐烦地挥手。

桂九笑嘻嘻道:“黑鹰,走吧,主子那是思念婧公主过度,体热难耐。”

墨问翻了个身,隔着垂下的纱幔狠狠瞪他。

黑鹰全然无知,斟酌着问道:“主子,不如为您找位干净的姑娘来解解热?主子难得有此兴致,而且,婧公主不在。”

桂九也附和:“好主意!”

墨问确实有此需要,思念他的妻思念得情潮泛滥,但是这两个奴才怎么能善解人意成这样!以为他饥不择食到随便哪个姑娘都可以么?!

墨问冷哼道:“既然如此,找个跟这副画像里的女子一模一样的来!”他随手将枕下的一幅画摔了出去。

桂九和黑鹰惊讶极了,忙将画像拾起来,对着烛光一瞧,发现画中人就是婧公主,一颦一笑颇为传神,画像的落款处提的却是墨家四公子的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桂九和黑鹰对视了一会儿,双双退下了。

墨问以为耳根终于清静,却不想一炷香的时间后,黑鹰真的扛着一个女人送到了他的床上,郑重其事道:“主子,人带来了,请您慢慢享用。”

墨问惊诧地看去,果真就见他的妻躺在他枕边,安然地闭着眼睛,那鼻子那眼睛那小嘴,每一处都像极了,他倒吓了一大跳,手情不自禁地摸向她的脸,突然反应过来,转而摸向那女人的耳际——

用力一撕,扯下一层人皮面具来,以假乱真的易容手法,几乎要将他都蒙骗过去了。

这两个该死的奴才!

墨问将人皮面具也丢出去,扫了一眼那个女人的脸,再好看他也没了胃口,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哄骗朕!”

桂九忙推了推黑鹰,抬着那个女人迅疾地窜出了窗户,笑嘻嘻道:“长夜漫漫,那主子您就自个儿熬着吧,属下告退!”

“你们…”墨问气得从床上爬了起来,却已经不见了人影。他口干舌燥地重又躺下,想他素来薄情寡欲的性子,遇到他的妻之后却每每情难自禁,他的妻若是再不回来,他怕是要熬不住了。

想起刚才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墨问心里又有了个疙瘩,若是他戴着面具与他的妻欢好,岂不就等于他与戴着面具的陌生女人缠绵么?两个人都笼罩在一层不清不楚的面具下,他都忍受不了这种欺瞒,他的妻能忍受么?有了方才那一出,他怕是日后见到他的妻都会不由自主地摸一摸她的脸,看看她到底是真是假了…

八月初一,按惯例常朝,景元帝在朝堂上颁发了圣旨,因婧驸马在击退突厥的战争中功不可没,特封其为辅政大臣,赐一品驸马封号。朝堂哗然。

墨问头疼不已,却只能出列谢恩,连他的父亲大人左相墨嵩都惊愕地望着他,可想而知其余旁人的眼色了,从此刻起他完全站在了政治的风头浪尖上,拜他的妻和他的老丈人所赐。

随后君臣又商讨了一些边关事务,无外乎是流民的安置和战士们的封赏。景元帝似乎很高兴,问起韩晔道:“落驸马,此次击退突厥入侵,晋阳王也立了大功,朕这就传旨北疆,命晋阳王安抚好北郡府的百姓后,十一月回京述职。晋阳王十八年不曾回京,你们父子也有几载未曾谋面,连你大婚也未能出席,实在遗憾哪!你回去让府里准备准备,吃穿用度等等都可向内务府提,务必要让晋阳王此番回京有种回家的感觉,朕才能安心哪!”

韩晔的星目平静如常,礼貌地应答道:“儿臣代家父多谢父皇恩典!”

景元帝宽容地颔首,视线扫视过朝臣看向司徒正业道:“司徒元帅,不知赫将军伤势如何?可有好转?”

司徒正业一派正气地作答:“司徒赫伤势已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

“赫将军受突厥人奸计所害,却丝毫不损我大兴的利益,大兴有如此英武的年轻将军,朕实感欣慰啊!今日是初一,待朕与皇后去镇国禅寺上完香,便去探望赫将军。”景元帝叹道。

司徒正业俯身再拜:“司徒家一门感念陛下恩典,着实惶恐!”

目睹君臣之间你来我往的戏码,多数人早就习惯了,每一次都是几人欢喜几人忧,这回黎戍晓得他家老不死的受的内伤恐怕不轻。

本来想陷害司徒赫搞垮司徒家,这会儿不仅司徒赫命大回来了,且将司徒家带入了越发盛宠的局面,黎国舅如何能不气?

在黎国舅咬碎了牙齿和血吞时,黎戍却在下朝后窜到墨问身边,夸赞道:“婧驸马,恭喜恭喜啊!你如今的地位是连我家老不死的也及不上了,他从此都不能再给你脸色瞧了,就连我,不,就连司徒赫那丫见到你都应该行礼,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哪!”

墨问还维持着他惯常的笑意,谦虚地摆了摆手。

韩晔转身要走时,恰好对上了兵部尚书谢炎的目光,他神色如常地将视线从谢炎脸上划过,一丝要与他说话的意思也没有。谢炎转瞬恢复了镇定,又与吏部尚书杨弘话起了家常:“杨大人,突厥人大败,朝廷喜事连连,我们俩家儿女的亲事是不是也可以办了啊?若是杨大人觉得合适了,我今日就让犬子去府上下聘礼!”

杨弘迟疑了片刻道:“谢大人知晓小女若兰性情略有些乖张,明明是喜静的性子却偏偏喜欢听戏,总三天两头往戏楼子里跑,老夫担忧草率地结了亲事,日后会让谢大人府上为难啊。”

“杨大人有所不知了,我那犬子与令千金性子十分相合,他虽是个顽劣的性子,平素却也从不与人胡闹,相较黎国舅家大公子之流要斯文听话得多。近日我倒常常瞧见犬子与令千金同时出入戏楼子,相谈甚欢哪,所以我想,若是小儿女之间日久生情,我们两家便可以结为亲家了,岂不好事一桩?”谢炎笑道。

杨弘捋着胡须,点了点头:“老夫这就回去问过小女的意思,不过,小女妇孺之辈目光短浅,竟带着令郎沉迷戏文,着实不该啊!老夫惭愧,惭愧…”

两人寒暄着迈出殿门,正好瞧见黎戍叽叽喳喳地围着墨问说话,言谈之间喜不自禁,杨弘谢炎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若是将女儿嫁给这个不学无术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戏子,倒真不如将女儿送去当姑子青灯古佛度余生。

那些读过正经书身在其位的朝廷官吏,即便是黎国舅的门生,表面上对黎戍唯唯诺诺敬畏有加,可实际上几乎无一人瞧得上他。

“哎,表妹夫——”

黎戍对那些眼光从来没注意过,拦住缓步走来的韩晔道:“表妹夫你来得正好,我刚想说要与婧驸马去喝一杯,不如你也同去吧?”

韩晔的目光这会儿正大光明地与墨问对上,淡笑道:“喝酒?婧驸马未必肯赏脸吧?即便赏脸去了,旁人喝三杯,他只喝半杯,好酒量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

黎戍没听出韩晔话里的揶揄味道,拍着墨问的肩膀道:“不会的!婧驸马哪能是藏着掖着的人?他的酒量要是不行,就能喝多少是多少,看在婧小白的面子上,婧驸马总不能升官之后不理睬我们这些旧相识吧?”

墨问被黎戍这么一说,看着韩晔的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看在他的心肝宝贝的面子上,他去喝酒又何妨?他的妻已然接受了他的爱,那么,连最后的畏惧都消失了,一个小小的韩晔,他还能放在心上?

“行,就这么定了!就我们三人,去碧波阁!”黎戍大笑着挥了挥手,又颇为遗憾道:“可惜赫将军伤重,要不然再拉上他就好了…”

三人坐在碧波阁二楼的雅间里,又是黎戍搬来的好酒,他一日不请客一日便不能活似的,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招待墨问和韩晔。

刚刚共饮了第一杯,彼此的话还未说开,就听见隔壁雅间里有人大着嗓门道:“真没想到,几个月前婧公主大婚被我们当笑话似的看,几个月后却换了另一幅光景,婧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婧驸马也足智多谋献计击退突厥蛮子,成了朝廷的辅政大员!真不知是婧公主有旺夫相,还是婧驸马克死了三房妻室后忽然有了旺妻运了!这世道真他妈玄乎!”

“不管怎么说,婧驸马与婧公主真是天生一对,命定的姻缘,也不知那娶了落公主的晋阳王世子是不是眼瞎了?要是娶了婧公主,早就平步青云了!”

第202章

“平步青云也抵不过心上那人,这不正说明了晋阳王世子的痴情么?婧公主再好,他不爱,勉强过一辈子也没意思…皇家的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猜得透?来,喝!”有人笑道。

众人大笑,扯开了话题。

这番议论一字不落地听在三人耳中,黎戍十分尴尬地望着韩晔,干笑道:“哈哈哈,这碧波阁真热闹,百姓们真热情,个个都能做月老红娘长舌妇了,哈哈哈,表妹夫,婧驸马,我给你们倒酒,倒酒…”

韩晔神色如常,好像根本不曾被刚才那些人的话刺激到分毫,他默认他们所说的都是真的,他视平步青云的高官厚禄为粪土,他忠于心中最理想的爱情。

墨问的视线很好奇地投向韩晔,他猜不透韩晔的心思,虽然已经见识过韩晔的狠毒手段和他波澜不兴的从容外表下的失控,他还是猜不透他的心思。韩晔从不主动提及曾经爱过也许现在还爱着的那个女孩,即便是面对她的夫君,他也从来都不提,他甚至不询问她在边关的境况,哪怕她前一刻才从生死关头被救出,他还是无动于衷漠不关心。

“婧驸马,我敬你。这一杯我干了,你随意。”墨问还在走心,韩晔已经朝他举起了酒杯,仰头饮尽。

与韩晔相比,墨问的沉得住气大约也要大打折扣,他缓了缓神,微笑着奉陪,随后亮了空杯。

这一回,两人之间倒没有剑拔弩张,韩晔也并没有像上次聚众喝酒时那样对墨问咄咄相逼。

黎戍看到他们俩你来我往地互相敬酒,乐得在一旁眯着小眼睛笑,他天生喜欢男人,相貌英俊气质极佳的男人更是心头所好,落驸马的清俊配上婧驸马的淡静,真是副好风景…从他看男人的眼光来判断,婧驸马周身的气质合该是个绝色的美人,否则就太过浪费了。

“婧驸马从大西北一路奔波回来,不知有何感悟?路上可有奇遇?”韩晔话家常似的问道。

墨问微一挑眉,张了张口,随后笑了又摇摇头,黎戍忙善解人意地打圆场:“表妹夫,你问的这些问题太复杂了,此处又没有纸笔,让婧驸马如何作答?换个问题,换个问题。”

韩晔笑了:“婧驸马口不能言倒省了许多力气,也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烦,有时我竟也希望如婧驸马一样失声。”

墨问微笑,韩晔话中有话。

“那就来聊一些婧驸马能回答的问题吧。”韩晔执起酒壶为墨问倒了杯酒,星目盯着他道:“此去大西北,不知婧驸马可曾见识过突厥人的嚣张狂妄?”

这个问题只需墨问点头或摇头便可,墨问思索一瞬,收敛了表情,略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从小在边境长大,对突厥人的生活习性和狰狞面孔都十分了解,而婧驸马从未去过边关,对突厥人一无所知,若是婧驸马不小心入了突厥人的营帐,不知是否应付得来?”韩晔说话时,眼睛一直锁在墨问的脸上。

墨问心里动了一下,看似漫不经心荒诞不羁的疑问,却给墨问敲了个警钟,曾经做过的事不可能瞒得滴水不漏,韩晔在边关定有眼线,那夜入突厥人的营地救走他的妻时,便有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

韩晔居然敢把秘密揭开给他看,不怕他反咬他一口,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墨问不确定韩晔对他的身份了解多少,是仅限于深藏不露的墨问,还是彻底颠覆的西秦皇帝?

墨问不说话,韩晔便笑看着他,两人皆不动声色。

一旁的黎戍急了,对于他们的话中话,他是半句都听不懂的,不耐烦道:“哎呀,你们两个太不厚道了,只顾着问来问去,都是些朝廷大事边关境况,我这种粗俗之人怎么听得明白?你们是要让我一句话都插不上啊!还是赫将军在的时候好,他就从来不在酒桌上谈这些国家大事!”

面对黎戍的牢骚,韩晔忙转头,微笑道:“戍表兄莫生气,我不过是个出不得京城的外藩质子,一想到婧驸马曾去过我的故乡,不禁有些感怀起往事来,一时忘了分寸,自罚三杯!”

韩晔连喝下三杯烈酒,唇边的笑意却未淡去,黎戍见他似乎有强颜欢笑的意思,十分过意不去道:“怎么会呢,表妹夫,我是个粗人,只顾着自己快活,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啊,我…我也自罚三杯!”

说着,黎戍就学着韩晔一连灌了自己三大杯酒。

墨问被黎戍弄得哭笑不得,这断袖偏是个多情种,心肠软,见不得人受委屈,韩晔三言两语就哄得他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第一次听韩晔自嘲说他只是个行动受阻的外藩质子,这可不符合他一贯清冷超脱的性子。而且,都自罚三杯是个什么意思?他们两个人都做了,他若是不喝,倒显得没礼貌了。

墨问只好执起酒壶,也陪了三杯。

韩晔淡淡赞道:“婧驸马好酒量。他日若是有机会,也尝一尝我们北郡府的‘忘忧醉’吧。”

今日的韩晔对墨问格外地友善,竟一点都不让他为难,所有疑问点到为止,他去了一趟大西北,韩晔连脾性都换了?这么快?

黎戍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瞅着墨问道:“婧小白那丫头什么时候回来?不知怎么的,这些天我特别想念她,我们这些男人都在家好好地呆着,喝酒、吃肉、开玩笑,偏她一个人还留在边关。我听说那里气候不大好,七八月就开始冷了,风沙又大得可怕,九月恐怕就会下雪,想想赫那一身糙肉回来都变成那副样子,婧小白细皮嫩肉的脸,回来恐怕更不成样子了,又老又糙…到时候,婧驸马你可不能嫌弃她啊…”

黎戍一个人絮絮叨叨,另外两个沉默不语,脸上的神色都有了些微变化。

许多人看不起黎戍,觉得他粗俗且不中用,可这张桌子上的三个男人,只他一人真诚且坦荡,他有话就说出来,从不藏着掖着,另外两人连思念和担忧都深埋在心底,一个比一个埋得深,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说,也许至死,他们身上的秘密也不会被外人知晓。

墨问忽然自嘲地想,谁是最肮脏可耻的断袖?谁又是天底下第一活得清楚明白的糊涂之人?

他们完全不是同一境界的人,不该一桌喝酒——

他们不配和黎戍一桌喝酒。

黎戍心无旁骛,而墨问和韩晔却各有心事,连他们彼此都无法从对付的口中问出什么来,何况是黎戍?这样僵持着喝下去,喝到天荒地老也不会有结果。

所以,韩晔先提了告辞,墨问随后也走了,黎戍喝得东倒西歪地在小厮的搀扶下去了他的戏楼子,才跨进门槛,就迎面碰上一个女子,他没出声,却是那女子先唤道:“…黎老板。”

空谷幽兰般的杨家小姐,谁人见之也难以忘怀,黎戍站直了身子对她笑了笑,却随即十分不雅地打了个酒嗝,他觉得尴尬,忙侧身让开道:“杨小姐,你请…”

杨若兰的眼眸并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双手在身前绞着帕子未动,两个人这样僵持着挡了后面人的道,还是杨若兰的身边的丫头香萍先打破僵局道:“黎老板,我家小姐有话想对你说,你能不能现在抽个空?”

黎戍脑子还混沌着,望向杨若兰,她蹙着眉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答复。

“啊,啊,好…有空,有空…”黎戍嘻嘻哈哈地笑着,嘴角却扯得有点疼。

过午的法华寺不如早晨热闹,香客也早就散了,杨若兰与黎戍坐在石桌旁,她为他倒了一杯清茶。

今日的天不大好,有点阴,千年古松下十分幽静,鸟儿停驻在枝头,又扑棱棱飞走。

不知是不是醉了,黎戍满身的嘴这会儿一个字也吐不出,杨若兰等了许久,先出声道:“他说,他喜欢蹴鞠,喜欢热闹,喜欢女儿红,喜欢在马场上肆无忌惮地跑,喜欢秋天法华寺落满地的银杏叶,更…喜欢我…”

她轻轻地说,吐字清晰,到最后那句带了鼻音。

黎戍握住杯盏的手在抖,索性放下,没敢看她,只扯开嘴角“嗯”了一声,点点头:“谢玄那小子挺会哄人。”

又是一阵沉默。

杨若兰幽幽道:“我爹让我成亲,娘也说他人不错,我也觉得他很好…”

“嗯。”黎戍低下头。

“所以、所以…”杨若兰停顿了一会儿,轻不可闻道:“我要成亲了。”

黎戍笑起来,找到了话茬似的一发不可收拾:“嗯,大喜事啊,谢玄那小子…可以嫁,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你嫁给他不会受委屈,这么好的人,你上哪儿找去啊,早就该…”

他自顾自地说,一转头,看到杨若兰铺了满脸的泪水,那双秋水般的瞳眸中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滑落,定定地,静静地,望着他。

黎戍忽然就住了口。

杨若兰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的。我走了。”

她说着,站起来,走出一步,又回头道:“…他不喜欢听戏,以后,我也…不会再去了…”

“…哦。”黎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声音来,也没看她。

杨若兰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转过身,朝台阶下走去,再没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寺里忽然敲了几声晚钟,头顶处掉落了几颗松子,正好掉在茶水里,溅了黎戍一脸,他抬手拂去眼角的水渍,骂骂咧咧道:“这么倒霉,倒霉到家了,娘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子哭了,老子这辈子也没哭过,笑话…”

哪知水渍越抹越多,手心渐渐潮湿,借着酒劲,黎戍终于伏在石桌上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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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墨问不清楚在他去西北的这一个月多里,盛京暗地里发生了什么变化,毕竟他是外人,不可能面面俱到地严查东兴的每一个角落。

但是,墨问知道,自他从北疆回来之后,左相府周围的眼线多了起来,连偏院的围墙外头都蹲了人,似乎只等着揪出他的把柄,置他于死地。

不一定是韩晔的人,也可能是朝廷任何一股势力,他们想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以在短短数月间爬得如此之快。树大招风,连从前默默无语的哑巴如今也死得快些。

因此,如今的偏院里阵法越多越不安全,除非将所有的一切都撤去,真的将偏院变成普通的静养之所…墨问想着韩晔对他说的那番意有所指的话,更加确定韩晔在北疆的势力并非那么简单,而这次北郡府藩军立下的大功,是晋阳王的意思,还是其中少不了韩晔的功劳?

那么,北郡府藩军如此配合盛京朝廷的安排,到底是因为韩晔担忧他的妻被困突厥大营,还是因为北郡府需要这次大胜?

也许,一切的谜底都会在晋阳王回京述职的时候解开。不管怎样,他得保证把自己的命留到他的妻回来之日,为此,他得好好地谋划谋划。

一晃半个月过去,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盛京城内到处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宫中设家宴,与上次端阳家宴不同,这次是墨问单独前往,他坐在马车内想,他和他的妻怎么就没齐全的时候?

秋风扫起地上的落叶,掠过红色的宫墙,一直飞到墙外去了。墨问静静地朝车窗外望着,想起上一个遥远的中秋佳节,在长安宫城内,那一杯醇香的桂花酿…他在这满城的桂花香中越发地思念他的妻。

“婧驸马,到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桂九扶着他下马车。

墨问一下车,余光一瞥,就看到韩晔夫妇正朝他走来。

韩晔自从上次一起喝酒之后,对墨问的态度斗转,再也不是冷冰冰的不理不睬,而是客气地与他打招呼,好像他们之间真的冰释前嫌了,韩晔不在乎他娶了他的小师妹,而他也不在乎他的妻心里还有韩晔的位置,彼此都真正地放下了。

百里落自上次“小产”后收敛了不少,在晋阳王府中禁足一月有余,这是她头一回外出。尽管小产过,百里落此刻的颜色却并没有半分衰减,妆容依旧明媚,额际垂下的银锁珍珠熠熠生辉,与一身淡雅华服相映,别有一番风韵。

见韩晔与墨问礼貌寒暄,百里落倒笑了,一双美目打量着墨问,又转向韩晔道:“我在府里休养了这些日子,倒不知夫君与婧驸马竟如此交好了?”

墨问一面淡笑,一面在心底道,她不知,他也不知,只韩晔知晓。

韩晔不语,对百里落冷淡得很,百里落讨了个没趣,却自我解围道:“不过倒也不错,夫君能与婧驸马交好,婧儿妹妹回来必定是高兴的。这师兄师妹四年同门的情分,哪能说断就断了呢?如此便极好。”

一日不在韩晔的心上戳个窟窿,她是不肯罢休的,只要一提起百里婧,韩晔再好的定力也掩藏不住,韩晔果然没有回答。

三人一起往设宴的大殿走去,天色刚刚暗下来,周围寂静无声,百里落走在墨问与韩晔的中间,只一个劲地与墨问说话:“妹夫知道婧儿妹妹几时回来么?”

墨问摇头。

“父皇真是太不体谅妹妹妹夫了,新婚不过数月几度分开,待妹妹回来岂不是小别胜新婚?”百里落笑道。

墨问跟着笑。

“我的孩子不小心没了,但愿妹夫与婧儿妹妹早生贵子。”百里落祝福道。

墨问含笑答谢。

视韩晔如无物,百里落毫不收敛,原本那般厌恶墨问的夫妇俩为了各自的目的都对墨问不错,墨问便装糊涂地通通默认,反正他确实思念他的妻,反正百里落说的都是他愿意听到的,这贱人口中难得有几句好话中听,他便只当她真心祝福好了。

另一个原因是,墨问觉得韩晔这种一声不吭的样子蛮有意思。

和很久很久之前一样,“韩晔”这个名字对于他的妻简直是魔障,决不允许有人提起,渐渐的,渐渐的,现在才好了些,她能释怀了,但心底大约还是有点放不下。

可对韩晔来说,似乎更为严重,韩晔素来话不多,性子沉敛,但他也有巧舌如簧的时候,逼得墨问有时都招架不住。他对待任何事情都可以忍受,独独从未听到他对旁人主动提起“婧公主”这个名字——万千百姓对她的敬称也好,他们从前的昵称也好,他只字不提。他,还有他的公主夫人被婧公主所伤,被婧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他不曾有半点怨怼,从未在任何人的面前指责过她的丁点不是,他把所有的声音埋在心里,只他一人知晓。

百里落抓住了韩晔这个死穴,狠狠地往他心上扎,墨问偶尔地一瞥眼,发现韩晔抿着唇,目光直视着前方,连一声都不应,他还是默认,默认所有旁人的言辞,他守着自己的一方世界、一颗心。

墨问叹息,这世上多的是他佩服不已的人。比如韩晔的闷不做声极端耐力,比如司徒赫的铮铮铁骨只折不弯,再比如黎戍的真情外露豁达无私…他墨问与他们几人相比,完全没有可比之处,他唯一剩下的大约只有阴险狡诈趁人之危…

好卑劣的感觉。

瞬间被比到尘埃里去了。

墨问自嘲地想,连后头百里落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听清。

百里落明明十分厌恶墨问,却因为借着墨问刺激了韩晔而心生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