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心头的怒火仍未平息,可显然司徒珊只懂点火从不肯为他浇灭愤怒,他受着她的讥讽,听着她的咳嗽,认命地对跪着的宫女太监道:“好生伺候皇后,夜里冷,多加床锦被,安神香不要点得太过,闻多了脑子都糊涂了。”

“是!陛下!”一片答应声。

景元帝随后看向司徒皇后,再怎么恨她,一看到她的人,又都通通原谅了,他蹙眉道:“皇后好好保养身子,西秦来使,定不能让他们瞧见堂堂大兴国母的憔悴。朕,走了,你眼不见为净吧。”

他说着,抬脚朝殿外走去。司徒皇后面无表情,蓦地回头,发现他的背影竟有了些许老态。

第220章

韩晔受了重伤,仍旧不见清醒,百里婧与晋阳王府早就断了联系,即便她再担心,也不能去探望,心里绷着一根弦,随时可能断掉。生辰当日,狩猎时别人送的许多礼物她都还没拆,倒是墨问闲来无事一件件拆开给她看,博一博她的欢心,却没有一样能入得了她的眼。

其实墨问也挺无聊,那些东西他何尝不是见得太多?两人已做了多日夫妻,身上再有什么也都藏不住了,墨问看到那块黑漆漆的蜻蜓眼雷石,倒是愣了会儿,心道,这人胆子好像有点大,居然送雷石。

他问他的妻谁送的,他的妻也不回避,说是司徒赫。听她毫不犹豫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猜到她应该不知晓其中有什么特殊意义。司徒赫果然是条汉子,闷不做声的,心意到了,什么都到了,连定情信物都到了,却还咬着牙没吐露一句。

雷石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在塞外价值非同一般,司徒赫把世间罕有的雷石送给她,这爱意太明显了,而他的妻傻傻的,居然就收下了。要不是知道她对司徒赫没男女之间的意思,他这个夫君该被醋给淹死。

既然他的妻不知道,他当然也不会专程告诉她雷石的含义,就让它永远做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好了。

见他的妻脸已经好了,伤痕消了,他心里的恼火却没消,连同那日迷津谷里的暗算,到关帝庙前的陷阱,还有几次三番的让他不痛快,墨问寻思着可以借如今盛京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刺客来做些文章。

刚用过午膳,木莲来找百里婧,见到墨问也在,她倒毫不回避地与他正面相对,墨问的眼神很平静,一丝凛冽和杀气也无,无论多少次看过去,都会认为他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木莲对墨问行了个礼,随即开门见山地对百里婧道:“婧小白,我想去探望大师兄,毕竟同门一场,那么多年的相处,即便有恩怨,一场生死应该也足够了却了吧?假如大师兄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也许我们会抱憾终身,就好像三师兄一样…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一提起三师兄林岑之,百里婧心里就是抽搐一痛,然而,对她来说,大师兄分明和三师兄更不同。

是的,她没有要杀韩晔,韩晔却因她生死不明,若非她那一箭令他分神,他绝不会受伤。假如韩晔死了,她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不知自己会如何,这就是她徘徊至今无法平静下来的原因。

因此,听了木莲的建议,百里婧转头看向静坐在一旁的墨问,张口道:“墨问,我…我想去看看他…”

墨问被她那担忧忐忑的眼神弄得心疼不已,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她身边来,俯身在她的唇角一吻,在她手心写道:“如果实在放心不下,就去吧,无论发生什么事,要记得我爱你,别哭,回来哭…”

墨问宽容、体贴、疼她,百里婧根本不愿意去想他在隐瞒什么,他想要的是什么,她只知道他爱她,她愿意忽略掉那些琐碎的漏洞,他好像很怕她不回来,所以很聪明地提醒着她,但百里婧心里明白,她会回来他身边。

这么想着,她单手抚上墨问的脸,仰起头,吻了吻他的唇,与他额头贴着额头,轻声呢喃道:“我都记下了。”

木莲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一寸寸冰寒下去,从前都是病驸马主动,这回换成了婧小白,他们之间的亲昵如此自然而然,比之从前大师兄和婧小白之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病驸马的手段果然高,连枯木都能回春。

在木莲的异样眼神里,百里婧与墨问分开,两个人携手出了“有凤来仪”,墨问一直送出门去,站在屋檐下,目送她们的背影上了轿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木莲显然不怀好意,名义上是去探望韩晔,暗里肯定是在打他的主意,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明知道他的妻在乎韩晔的死活他却任性地阻止她去探望,怎么说的过去?然而,让他的妻离了他的视线,与一个细作在一处,他无异于自掘坟墓——坟墓早已掘好,只等他躺下来了。

刚进屋,一道黑影跪地道:“主子,她被人救了,城中又到处都是京卫军,属下不敢闹大,就没穷追不舍。”

毕竟是西秦的暗卫,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然而,听到这个消息,墨问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有人能从你的手里救走她?”

“是,对方高手如云。显然有人刻意保护她。而且,属下发现,四公子曾去找过她。”黑影道。

局势渐渐失去掌控,大兴盛京暗流涌动,韩晔的性命垂危倒真是高明的把戏,能够以静制动。那么多人心怀鬼胎,各有打算,而他,现如今只能选择一个死法。

怎么死比较好呢?他活不过这一两日…

“主子,大秦出使东兴的使者已经到了。”黑影又道。

百里落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贯都是她派出杀手暗算别人,今日却在她刚走出镇国禅寺时遭遇暗杀,来人身手太好,若不是她会武功,勉强应付了一两招,那些来救她的黑衣人只能替她收尸了。

等到黑衣人一路护送她出了寺院,她惊魂未定地询问他们是谁,他们居然毫不避讳地说,是晋阳王府的暗卫。

韩晔的人居然救了她?

这让百里落困惑不已。她以那样的手段对付韩晔的心头肉,韩晔几次三番恨不得杀她而后快,为什么却派人保护她?能够如此及时地护卫她,这些暗卫肯定是寸步不离她左右的。

百里落一直自诩机关算尽,却算不到韩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韩晔怕她死了,与她的协议作废,若得不到黎家的协助,他们晋阳王府永生永世只能呆在遥远的边疆。

她对韩晔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所以她不能死。了解到这种可能性,百里落冷笑不止,韩晔真聪明,就算他这会儿快要死了,他依旧聪明。他的人救了她,也不枉她亲自往镇国禅寺一趟替他求取平安签了。她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不再理会与那个男人的交易,假如韩晔与她更深的利益关系的话。

忽然有了安身保命的筹码似的,百里落挺直了胸膛,对着贴身侍女春翠递过来的铜镜理了理弄乱的发髻,她不会死,她会长命百岁地活着,看着百里婧如何悲惨绝望!想到刚才墨誉那眼神,百里落又冷笑不止,一个小小的相府庶子被逼到了绝路上,什么都做得出来吧?

等到百里落的马车回到晋阳王府,看到门口停着两顶轿子,这两日来探望韩晔的人不少,她也没在意,随口问门口的守卫道:“来的是谁?”

“婧公主和状元侧夫人。”

听到百里婧的名字,百里落心里的怒火腾地上涨,那个小贱人她还有脸来?!即便不是她下的毒手,可谁准许她以这种理由登堂入室了?!别忘了,谁才是晋阳王府的女主人!

百里落努力压下脸上的不悦,快步拾级而上,往内宅走去。

入了晋阳王府,一切对百里婧和木莲来说都很熟悉,然而,她们的突然造访倒把韩文韩武等近身侍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又不敢拦着,只得放百里婧进去。

很奇怪,韩晔竟不是睡在当初的卧房,而是另一间暖阁里,景元帝怕耽误韩晔的伤情,便命太医院的两位太医在晋阳王府内暂住,见了百里婧,都起身行礼。

百里婧无声地抬抬手,眼睛注视着床上脸色苍白的男人——记忆里他从未有过如此没有生气的时候,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的双手搭在被外,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还在…

她站了多久,他就不理不睬多久,就好像他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了。

依照规矩,她来探视韩晔,不得近旁细瞧,百里婧站在三步开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角,攥得手指发白发痛,才能克制住上前的冲动。

木莲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站在她身边,视线也是一刻未曾从韩晔的身上移开,自从她有了身孕,她就已经成了弃卒,如今她的一切都与主人无关,而主人所有的行动她也一无所知,他之所以仁慈地没有杀了她这个弃卒,应该是看在婧小白的面子上。

到底是真的受人暗算,还是主人故意如此?木莲不知道。婧小白更不会知道。

太医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婧公主,老臣要替落驸马换药了,您…”

百里婧回过头,问道:“他会醒过来么?”

“老臣不知,这箭射入的位置太凶险,能否醒来全看落驸马的造化了。老臣只能尽力而为。”太医叹息道,一如既往地说着类似的托辞。

木莲扶着百里婧的身子,带着她一同往外走,百里婧木然地任她摆布,视线不经意地一瞥,她看到暖阁的一角墙面上挂着一只很眼熟的纸鸢——

她顿时停住了脚步,嘴唇颤抖,她用牙死死咬住。

十六岁飘入护城河中再也飞不起来的纸鸢,十七岁以簇新的模样出现在晋阳王府的暖阁内,如果她一辈子不踏入晋阳王府,她将一辈子都看不到。

她有好多话想问问韩晔,为什么,为什么呢?这只纸鸢是韩晔做的没错,他特地为她做的,上面的纹路是他亲手画的,眼睛是他点上的,她通通都认得出——

但是,就算她有再多的不解和疑惑,她却也明白,这不是她十六岁时丢的那只纸鸢,当她在这冬日醒来,她早已不是春天那个她…

百里落匆匆走到韩晔的住处,就碰到百里婧和木莲迎面走来,见百里婧没反应,木莲倒是朝百里落行了一礼,百里落根本不曾瞧木莲一眼,只是盯着百里婧道:“婧儿妹妹以后还是不要私自来晋阳王府的好,我只怕夫君瞧见了你,没病也给闹出病来,他的伤才略有些气色,婧儿妹妹又来看笑话惹他烦心么?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夫妻过一点安稳日子呢?”

这些话句句都带刺,然而,百里婧根本没听进去,她只想过自己的安稳日子,他们的,她已管不了。

百里落在百里婧面前从来都讨不到便宜,只能逞些口舌之快,碍于百里婧的皇嫡女身份,除了刺杀下黑手,她没有办法对她怎么样,她不把百里落放在眼里,蔑视得太彻底,和司徒皇后对待黎贵妃一样。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无需在意,如果百里落不曾嫁给韩晔,百里婧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注意到百里落这个人。

目送百里婧目中无人地离去,百里落的妒恨又加深了,在心底冷笑道,马上就要当寡妇的女人了,却跑来探望她的夫君,真可笑。

走出晋阳王府,天还早着,百里婧道:“木莲,陪我走走吧。”

木莲正愁找不到机会和她说话,当然答应。于是,轿子抬着两人去了护城河畔。

十月的护城河畔冷风阵阵,那些垂杨柳已经渐渐秃了叶子,一道道光秃秃的柳枝随风飘动,像一条条纤细的鞭子。木莲觉得冷,百里婧却沿着护城河畔的栏杆一直往前走,沉默着。

百里婧忽然开口道:“木莲,我是不是太好骗了?”

“…”木莲冷不丁她会这么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反应过来才笑道:“怎么会呢?没有的事。”

“是么?”百里婧苦笑:“大师兄一直在骗我,墨问也骗我,也许,你也有很多事瞒着我,我像个傻子似的任人愚弄。”

木莲一惊,不明白为什么婧小白忽然变得这样深沉,然而,婧小白的性子认死理,若是否决,她肯定不信,她想了想,便只得承认道:“是,我是有事瞒着你。但并不是拿你当傻子,而是不想让你受伤害。”

“受伤害?”百里婧自嘲一笑:“没什么可受伤害的了,早就该习惯了。”

木莲心念一转,挑着说:“我头一件瞒着你的就是关于病驸马。因为你们俩的关系越来越好,我似乎根本插不上话,所以一直忍着没说。”她看百里婧的反应是在认真听的,便继续往下说道:“你知道,病驸马藏得很深么?他是个很高明的戏子,一直拿捏着你的心,让你保护他顺着他,我却不知道他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从前我跟你说丫头平儿的死跟他有关,死得太蹊跷,你却不信,我亲眼瞧见他会武功,根本不是那副病弱的样子…”

听到这里,百里婧惊愕地回过头来,显然不信,木莲苦笑道:“他演得实在太好,但是婧小白,我听墨誉说,那日圣上寿辰,你误入奸人毒计,病驸马的身手很多人都瞧见了,连圣上都怀疑他藏奸。那日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百里婧的眉头越蹙越紧,这就是旁人一直不肯告诉她的事,连木莲都知道…她摇头:“告诉我,怎么回事?”

木莲迟疑了片刻,一口气说完:“那日你中了媚药,所以才与他同房,他恐怕早就在等这一天了,他又是怎么跟你解释的?”

墨问是怎么解释的?百里婧苦笑,她其实也不相信他的解释,只是她不记得,一点都不记得,谁都不曾提供给她一点线索,像是商量好了隐瞒此事。原来是她中了媚药,这样的丑事多少人知晓?

“若非你问起,我真不知该怎么对你说,他毕竟是你的夫君,而我,只是个卑微的外人,也渐渐地被婧小白疏远,没有从前那么好了。”木莲说着,低下头去。

百里婧虽然心软,但听到木莲这话,她却并没有立刻辩解,近旁的人欺骗她的太多,她无法再全心全意相信木莲,墨问到底是不是会武功,到底是不是藏奸,她会自己去弄清楚。

正在这时,禁卫军有人来禀报道:“婧公主,宫里的公公奉了陛下的旨意请您入宫,说是西秦的使者到了,来贺陛下和公主的生辰,请您出席晚宴。”随后又补充:“婧驸马已入宫去了。”

百里婧蹙眉应下:“知道了,走吧。”又吩咐身边的人:“你们几个护送四少奶奶回去,好生照看着。”

等百里婧上了轿子,被宫城方向去,木莲才钻入轿中,眉头紧紧蹙着,婧小白越是不动声色越让她担忧。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鹿台山上的婧小白,她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唯一可以想见的是,那个病驸马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他还有什么办法替自己开脱呢?

百里婧踏入设宴的大殿时,天已经快黑了,墨问坐在大殿内,见她来了,毫无芥蒂地朝她伸出一只手,这种亲昵和依赖仿佛与生俱来般自然而然,他唇边的微笑也一如往昔。

在众人的注目中,百里婧迎向墨问,握着他的手坐下。

这时,有人开口道:“大兴荣昌公主与驸马爷真是伉俪情深令人羡慕啊!”

百里婧这才注意到那人,是个陌生的面孔,想来就是西秦的使者,那人见她看着他,立刻起身笑道:“在下秦国使臣聂子陵拜见荣昌公主!”

传说中西秦大帝暴戾,整个国家国力昌盛,便常常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然而,百里婧所见到的西秦丞相薄延和如今的使节聂子陵,却都很礼貌周到。一国丞相和出使使臣代表的都是国家的颜面,不得不说西秦给百里婧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龙椅上的父皇母后似乎也很满意。

墨问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松开,唇边染着笑,一丝颓丧和心虚都没有,他坦荡极了,听着使臣聂子陵继续道:“这次吾皇命在下出使大兴,是想与大兴结永世之好,然而在路上耽搁了几日,错过了陛下和荣昌公主的寿辰,真是罪过。来人哪,把礼物献上来!”

立刻有人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进来,还有用绸缎蒙起来的庞然大物,禁军统领杨峰不动声色地对禁军护卫使了个眼色,无论西秦使臣听起来如何有诚意,他们得随时防范他们图谋不轨。毕竟,在宴会上行刺杀之事并非没有先例。

然而,杨峰他们的担心却是多余,大小的箱子里呈上的都是绝世珍宝,从东海的硕大莹白珍珠,到各色奇珍异宝,最耀眼的要数那尊庞大的带着异域风情的金佛,大兴崇佛,佛法自西域传来,这尊佛像之珍贵已经非它本身的纯金宝石质地那么简单。

帝座上的景元帝,一旁的司徒皇后、黎贵妃,还有百里婧,都不自觉双手合十。

“陛下,这尊佛像是西秦皇宫中的至宝,大帝说东兴以佛法教化百姓,帝后皆是仁和慈睦之人,故将这尊佛像转赠于陛下,让佛法在江南普度众生。”聂子陵娓娓道来。

景元帝实在捉摸不透西秦大帝的脾气,虽说大兴崇佛,佛法在西秦却并未根深蒂固,如此劳师动众地命人赠予珍贵的佛像,难怪他们会在路上耽搁了许久。

但送就送了,景元帝自然也不推辞,便笑道:“大帝如此盛情,朕却之不恭啊!”

聂子陵很会说话,俯身道:“大秦与大兴一贯交好,陛下太客气了。”

恭贺完了景元帝,聂子陵又转向百里婧的方向,笑道:“陛下听闻荣昌公主在西北战场上的英姿,很是钦佩,为大兴有这样一位公主而倾慕不已,奈何荣昌公主已有驸马,直感叹相见恨晚,生不逢时,遂命在下将这些珍宝转赠荣昌公主与驸马,希望公主与驸马不嫌弃。”

这话里包含了太多含义,殿内的人都很意外,照西秦大帝的意思这是在表达对荣昌公主的思慕和求而不得么?

百里婧从未见过那位西秦大帝,也从来没想过会与他有什么瓜葛,只不过他的暴行她一直有所耳闻——弑父夺位,平复叛乱,嗜杀成性,最近的一件,就是坑杀了十万突厥士兵,人命在他的手里草芥一般,她绝不会真的以为那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西秦大帝会惦记她的生辰,以及夸赞她在战场上的鲁莽事迹。

她看着那些珍宝,沉着微笑:“本宫与驸马谢过西秦大帝的美意。”

聂子陵见她虽然在笑,却很冷淡,心里有点没底,听薄相的意思,这是位难缠的公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要不然怎么会把大帝迷得晕头转向,什么奇珍异宝都往她家送呢?聂子陵不敢看她身边的男人一眼,怕出什么纰漏,但在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唱戏,他时时刻刻都有点慎得慌,这使臣太难当了。

那些奇珍异宝撤下去,宴会开始,景元帝与聂子陵说着话,一边看着殿内的歌舞,也算其乐融融。墨问在一旁为百里婧夹菜,在一起生活久了,他已掌握了她的脾性,知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再不会犯曾经一无所知的过错了,他学着做别人的夫君,努力体贴她关心她,他已日渐做到,然而,只怕好景不长…

百里婧也为墨问布菜,夹了些荤腥,他摇头,握着她的手写道:“今晚又得药浴,吃了会吐的。”

很难想象这个男人的一日三餐除了药就是素食,尤其是每月初,从不沾荤腥,像个吃斋的和尚似的,然而他却比和尚要贪色,真不知他在床上哪里来的好体力。

丝竹声声中,墨问偷偷在百里婧手心里写:“小疯子,待我药浴过后,晚上陪我一起泡澡,好么?”

墨问果然是个不知餍足的,与平日里的他毫无差别,百里婧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什么异常也没有,她咬着唇别开头,嗔道:“你自己洗,我才不陪你。”

墨问笑。

聂子陵不经意地一瞥,看到男人笑得那般温柔宠溺,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想起薄相临走时说的话,要想让主子高兴,只需要一个劲地夸他的女人,这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最好的法子。

聂子陵打算锦上添花地试试,待歌舞停了,他便笑道:“陛下,见荣昌公主与驸马如此恩爱缠绵,在下想献丑吹奏一曲。”

“聂大人请。”景元帝当然欢迎。

聂子陵起身,手执碧玉箫,面带笑容地吹奏了起来。

曲子才起了个头,墨问的身子一僵,百里婧的眉头微微蹙紧…

箫声空远缠绵,仿佛瞧见了奔腾的草原上辽阔壮丽的景、一轮皎洁的月,还有密密绵绵的情,并非男女之情爱,是驰骋许久,终于找到心之归属的喜悦…箫音在大殿内久久回荡,让听者无一不沉醉其中。

“这首曲子叫什么?”百里婧最先开口,直视着聂子陵问道。

见她的面上带着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吹奏,聂子陵笑道:“这曲子叫《苍狼白鹿》,是我大秦世代相传的名曲。众所周知,大秦是苍狼白鹿的后人,白鹿是苍狼一生唯一的挚爱,找到了白鹿就像找到了苍狼的归属,因此,看到驸马与公主恩爱,在下不自禁想起这首曲子,献丑了。”

百里婧转头看着墨问,笑起来,眼里却灰暗一片:“原来,是叫《苍狼白鹿》啊,我还以为它有别的更好听的名字呢。驸马,你说是不是?”

第221章

墨问也看着她,心里一痛,他不会说话,他无法解释,该来的总算是来了,机关算尽总还有算不到的种种,他栽在自己手上。

然而,除了他们夫妻,谁都不知道百里婧话中的意思,聂子陵还以为她喜欢,忙应道:“正是《苍狼白鹿》。已传唱了百余年,在下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

“是么?如此古老,是我见识浅薄了。”百里婧冲他一笑,没再看墨问一眼。墨问的手在桌下攥住了她的手,她没躲闪,也没回握,掌心冰冷。

“的确是首好曲子啊!”景元帝感叹,看向司徒皇后,笑道:“我大兴倒无传世名曲咏赞世间真情,朕毕生所爱,只有一首西北民间歌谣《离离原上草》,却未能称得上举国称颂。”又望着聂子陵:“贵国地杰人灵,聂大人在箫上的造诣颇高,想来贵国大帝对乐理也十分喜好,有机会朕想与大帝切磋切磋啊。”

聂子陵弯腰行礼,得体寒暄,视线偷偷瞥向对面的男人,却见他主子的眼睛阴测测地盯着他,虽然不是那张人神共愤的脸,也不是那双狭长冰冷的眸,而是一张陌生且平淡无奇的面容,聂子陵还是被吓得差点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杯。他预感到自己刚才似乎做错了什么,但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他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头绪。全都是照着薄相的意思来的,表达与东兴的结交之意,把那些数不清的珍宝毫不心疼地悉数搬到这位荣昌公主面前,再花言巧语地吹捧他主子与荣昌公主恩爱有加天作之合…

将大秦的颜面都拍在了东兴跟前,只差没匍匐在荣昌公主的跟前说,请与吾皇结为连理,请把这个病驸马休了吧。

难道是他主子觉得他说得太过了,丢了大秦的脸?可是薄相说,丢脸没关系,他主子为了这位荣昌公主只差没把命奉上了。或者是他刚才的言语里太不尊重他主子如今的身份,他主子怪他没把他放在眼里?

天可怜见,他聂子陵难道这么倒霉,一不小心踩中了深坑,摔死得不明不白?

聂子陵泪流满面,他就知道,薄相不会给他安排什么好差事,那温润如青瓷的男人在出发前还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个顶好的机会,若能哄得陛下高兴,他日后在聂家的地位那就是蒸蒸日上,谁还敢看不起他曾是御膳房掌勺的大厨?

这下好了,全完了,薄相只说了如果做得好,他没说假如事情办砸了,让陛下龙颜不悦了他会怎样!他后悔极了,悔不当初——当初他不该去招惹那只九命猫,不该拿各色好吃的当诱饵,哄得九命猫死粘着他不放,还说要跟他回家当他媳妇儿,天天和他在一起啊!

他后悔没信哥哥们的话,他们说薄相笑里藏刀,小气且护短,爱记仇且有仇必报,外表如青瓷般完美令人赏心悦目,内里恶劣得只剩“黑”这一个色,而所有他的恶劣品性里,第一个不能碰的,就是他的九命猫啊!

宴会后半段,聂子陵的话明显少了,他在做深刻的自我反省,差点没当场在他主子面前跪下来请罪,他妈的他居然敢跟他主子平起平坐一起喝酒赏歌舞,他大爷的他居然敢在他主子面前秀才艺各种卖弄!无论他主子拿捏住哪一条来治他,他根本都是死路一条!

打碎牙齿和血吞,这话何解,来东兴之前聂子陵不知,现在他可以提笔撰写一部洋洋洒洒几万言的忏悔集…

可怜他还不能跪下,不能忏悔,只能如坐针毡地等着宴会结束。

然而,聂子陵不知道他主子此刻没比他好多少,他心里简直拔凉拔凉的,他的妻没当场在宴会上揭穿他的伪装,已经给了他莫大的面子。可她越是不说话,他越是紧张,他在心里将所有可能到来的兴师问罪都理了一遍,越理越是没底…

终于,初更时分,宴会散了,景元帝命人护送聂子陵等西秦使者去休息,百里婧率先离座,也不管墨问跟不跟得上她,她径自走她的路,墨问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参加宴会的朝廷重臣都略感奇怪,平日里婧公主与驸马从来寸步不离,今儿个怎么像是闹了别扭,生疏得很。聂子陵眼睁睁看着他主子从他身边走过,也不敢出声叫他一句,捧着项上人头凄凄惨惨地走在这异国他乡的冰冷皇宫里,东兴的大臣们还对他很礼貌有加,他还要强颜欢笑一一回复,这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啊,好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百里婧乘轿子来的,而墨问是坐马车入的宫,往日两人定然会选择同乘一车回相府,这回,却是各走各的,她入了轿子,墨问没法跟上,只得上了马车。马车比轿子快,却未敢刻意走在前头,在大队禁军的护送下,墨问又不能做什么,身上系着披风还是凉飕飕的,江南刚入冬的夜湿冷异常。

往日他的妻还会与他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到了家,如今周围寂静,只听见车马的声响,等到漫长的路途总算到了尽头,墨问匆忙下了马车,追上了正走在台阶上的他的妻。他想握她的手,又怕,但不握他心里更是痛,心一横捞起她的手攥在手心里,好像平日一样毫无芥蒂地跟她回屋。

本以为她会去“有凤来仪”,可百里婧却径自入了西厢偏院,刚转过院内的假山石,她折身对身后的禁军道:“你们在院外守着,不许进来。”

禁军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不敢违抗,止步于偏院门口。

走过桃林,涉过小溪水,他们一直牵着手,然而,等到进了小屋,将那些下人都屏退,百里婧一把甩开了墨问的手,在墨问手心空洞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抽出墙上挂着的那把剑,用明晃晃的剑尖指向他,面上一丝笑意都不剩:“我一直以为你想要什么,才如此不遗余力地讨我欢心,母后说你聪明,父皇夸你诚心,原来你竟是西秦的细作!”

墨问沉默地注视着她指过来的剑,有段时间她爱练剑,每日都要拿起,便将剑挂在了他的房里,他曾在她离开期间多次把玩过这把剑,也想过它插入他胸口是什么滋味。如今,就快要应验了,他所有的担心和忐忑终于都要来了,他的妻认为他是西秦的细作,她要亲手杀了他。

见他默然,他的妻冷笑:“西秦出使大兴是为了什么,是觉得我大兴太过愚蠢,随意被你这细作玩弄于股掌之中?上朝堂,议政事,插手边防,我大兴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秘密?可惜那使臣不知你耍过什么把戏,将西秦的名曲当成哄骗的工具来卖弄,难怪你当日要说并不知那曲子叫什么。你到底是谁?!”

她往日黑亮的双眸中不带一丝感情,质问他时剑尖跟着颤动,抵上了墨问的胸口。他没躲,也没出声,他无法迫使她相信他这细作留下来的原因,他无法在她对西秦存着如此重大偏见之时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果连西秦的皇帝都如此厚颜无耻不择手段,那他的国家、他的子民又能好到哪里去?而且,由一国皇帝亲自来当这细作,西秦对东兴的野心和觊觎再无法说清。

他不发一言,好像已经默认了她的说辞,然而,他痛苦,眼睛沉沉而无奈地望着她。四目相对中,他想起昨夜还有今晨他们如胶似漆的缠绵,她温顺地贴服在他胸口,说着她的担忧和害怕,他不知她的妻是否也想起了那些甜蜜的时候,所以她的双眸越发黯沉,再没了一点光亮。

两人对峙了许久,男人看着眼前的剑,忽然不做挣扎地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已做好了赴死的姿态,他愿死在她的剑下。

男人的眼睛闭上,再看不到她,耳中却听着她的动静,他听到她收回了剑,心里苦笑,正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惨痛一刺。忽然,他觉得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凭着本能闪身上前,以千钧一发的速度打掉了她刺向她自己的那一剑!

“叮——”的一声,长剑落地,她的人被他搂在了怀里。

百里婧看着那把被弹飞的剑,开始笑,笑得流出了眼泪,她抬头仰视着面前的男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她笑得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原来你真的会武功,木莲没有骗我,你不仅会,还这么厉害,我真傻,太傻,你太聪明,太厉害…真的太厉害…”

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的虚弱,想起蹴鞠赛上他的笨拙,想起他在她面前一直以来的所有可怜模样…病秧子这个身份如同摧枯拉朽般被她亲手撕开,成亲七个月,两百多个日夜,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从没有停止欺骗她,她为他受过伤,为他伤了别人,到如今居然发现他是个骗子,他好好的,在一旁看着她伤人伤己…

第222章

男人慌了,彻底慌了,如果他没有出手及时,她早已伤了她自己,她一早知道他会武功,所以来试探他。她知道他不怕伤不怕痛,知道他用惯了苦肉计,知道哪怕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躲闪,于是,她用自己来试探他——他一出手,就暴露,他若不出手,她就身受重伤。

呵呵,她聪明多了,懂得拿捏他的软肋。可如果她真的聪明,知晓用自己来试探他的身手,她又如何想不到他对她的心?假如他真的是个只记功勋不论感情的细作,又怎么会在乎她的生死?

但是,他这些清醒的认知在她的情绪崩溃里完全无法维持,她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从新婚之夜起就在做戏,他曾冷眼旁观她的维护,曾以弱者的姿态骗她保护他,她曾为救他在蹴鞠场上受伤,为他与她的母后争吵,在未央宫门前跪到昏厥…所有种种,是他那颗铁石心肠一步一步沦陷的过程,现在却成了她兴师问罪的证据。

他不该的,的确不该,如果早知会有今日,他爱她如斯之深,又怎么会舍得让她受那些苦痛?只可惜,世间的爱,除却骨肉亲情,其余的都并非一蹴而就,这是他无法言说的隐痛。她也许懂这个道理,但她不想明白。

看着怀里笑得那么绝望的她,男人的心已被狠狠撕裂,他无法笑出来,连一个温和的表情都扯不出来,他抱紧她,想要在她的手心里写字,他至少得告诉她,他爱她,他至少得做这最后的挣扎。

“别碰我!”百里婧大力挣开他,所用力道之大生生将未做防范的男人逼退了三步,后背撞到一旁的书架上,架子上的那些典籍散落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百里婧已经不笑了,虽然她的眼角还有泪痕,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不带任何感情,再没了当初的怜惜和温柔:“我已经知晓了你的秘密,为什么不杀了我?以你的身手我讨不了便宜。若是等我离开这里,你的身份就会暴露,从前你伪装的一切都将被揭开,连带着西秦的使者都没有好下场,现在,杀了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她刚说完,便将那把剑踢给他,长剑在空中转了几圈朝男人的方向飞去,然而,男人仍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躲闪,也没有伸手去接,剑擦着他的头颅飞过去,他束发的白玉簪顿时应声而断,长发狼狈地披散下来。若是剑锋再偏了一点,他的咽喉就会被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