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婧木然地随着她父皇的脚步往外走,景元帝交代了禁卫军统领杨峰几句,关于找出围场刺客一事,杨峰领命而去。百里婧随后便听景元帝叹息道:“婧儿,你的左手当真受了伤不能再射箭?为何不对父皇说呢?”

百里婧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景元帝又道:“既然落驸马所受的伤并非你所为,又何必难过呢?”

百里婧一抬头,眼里噙着泪光:“父皇,如果你曾铭心刻骨地爱过一个人,哪怕他最后与你毫无关系,甚至与你反目为仇,他要死了,难道你不会害怕么?我不希望失去任何人,亲人也好,反目成仇的那个人也好,都不要失去。”

景元帝思索了良久,叹道:“既然已经是过去的爱恋,还要记在心里多久?十年,二十年,也忘不掉么?婧儿,你不该学你母后。”

“母后?”景元帝的话让百里婧很是费解,她不明白父皇的感叹从何而来。

景元帝自觉失言,拍了拍女儿的头道:“等落驸马脱离了危险,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回宫。婧儿,你心里如果一直放不下韩晔,对墨问来说,岂不是不公平?他是你的夫君,是你在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他甚至比父母更贴合你的心意,不论他各方面是不是比韩晔差,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用了心的。担心你在边关的安危,拖着一副病弱之躯赶往大西北。你不在盛京时,他也洁身自好,每日除了朝政就是相府,从不勾三搭四结党营私,朕试探了他数月,才敢确定他是可以托付之人。”

百里婧沉默地听着,脑子里浮现出诸多墨问的身影,很奇怪,先是母后,再是父皇,她的双亲都在为墨问说话,对他的态度明显好转。墨问是很好的,她自己也知道,她还在今天早上答应墨问从此多多地想他,以后只想着他…然而,有些记忆并不是说忘就能忘了的,如果她能把脑子里所有关于韩晔的一切都消除掉,到那时,她才可能全心全意地去想墨问吧?

爱是一样的,她所历经的人不一样,她无法从骨子里恨上韩晔,这是她最恨韩晔的地方。

“父皇,墨问是我的夫君,这辈子我都会和他在一起,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我,而且,他很爱我。”百里婧笑道。

景元帝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真心,却自嘲一笑道:“婧儿,其实,你不像你母后,你比她软弱、认命。”

百里婧看着她的父皇,想起母后在温泉池里跟她说的那番话,遂皱起眉头道:“父皇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是我刚好遇到了让我认命的那个人,而母后…没有。”

大帐内,景元帝一张脸瞬间变了色,这话由他最疼爱的女儿说出来,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般让他触动不已…

在围场发生意外之时,盛京城内也出了不小的乱子。墨问在处理完政事回相府时遭遇了刺客,那些刺客个个身手不凡,眼看着要置墨问于死地,禁卫军突然赶到,刺客逃遁而去,居然有几人逃入了相府偏院。

墨誉恰好路过,当下领着一众禁卫军入偏院搜查,将包括屋前桃林、屋后竹林在内的偌大偏院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连放着墨问三位亡妻牌位的小屋也没放过。墨问身边那几个小厮也个个有嫌疑,被抓去盘问了一番,闹得整个相府人心惶惶。

然而,最终一无所获,各处都很干净,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刺客完全不见踪影。

墨誉听了木莲的话,命人搜了西厢“有凤来仪”前的那个假山石,也并没找到什么暗门,他正拉不下脸来,不知如何收场,墨问身边的小厮桂九笑道:“四公子对驸马爷可真是关怀备至,用心良苦啊!只是,驸马爷却被这阵势吓出了病,正喝药压惊呢!”

墨誉回过头来,看到他大哥坐在椅子上喝着黑色的药汁,不曾抬头看他一眼。如今遭遇刺客似乎已成了家常便饭的事,禁卫军的副统领连连向墨问赔罪,盛京的治安越发差了,居然有人公然刺杀当朝驸马,实在胆大包天。

禁卫军副统领说话的时候,墨问倒抬头淡淡一笑,脸上确实是受了惊吓血色全无,一张脸苍白病态,无人怀疑这样的他是装的。

这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无异于在墨誉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让他抬不起头来。不知从何时起,墨誉发现,他大哥渐渐染上了目中无人的态度,他简直无法想象一个病秧子身上哪里来的高贵不凡,可他大哥偏偏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让人觉得他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也是理所当然。

这太不可思议,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做了婧公主的驸马,耳濡目染之后自然而然就高人一等贵气逼人了?迫使他在他大哥的面前不得不低下头来。

墨誉无法解惑,却只能赔着笑脸道:“我也是担心大哥的安危,若是刺客留在相府中,不管对大哥还是对父亲,都是隐患。所幸大哥不曾出事,我也就放心了。劳左副统领多多费心。”

左相府如今真正的主子是谁,旁人不晓得,墨誉可都明白,父亲几次三番偏袒大哥,且有事也只与大哥商量,相府中的下人也个个对西厢尊敬不已,哪里还有当初大哥娶亲之时那种狼狈不堪?二哥、三哥心里再不肯服大哥,表面上却不敢造次。换句话说,大哥在这相府里已经拥有真正的地位,不论是否借着婧公主的身份。

墨问还在喝着药,听了墨誉的赔笑,他淡淡看了墨誉一眼,眼神平静无波。距离四月已经过去半年,这会儿又是月初,他的旧疾越发重了,本就不舒服,墨誉这小子又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定是木莲那细作把什么都告诉墨誉了,倘若这次真查出了他的什么秘密,就可以借着墨誉的手告诉他的妻,他墨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她根本是所托非人了,再顺着他老丈人的怀疑、韩晔的挑拨,彻底让他万劫不复!他们的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只可惜他棋高一着,早一步将那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半点蛛丝马迹也未留下。

墨问不会说话,也就不需要开口搭理墨誉,把傲慢无礼的态度坐实了,墨誉这小子也没办法把他怎么样,他素来是不在墨问的眼里的。

等到墨誉离开“有凤来仪”,禁军也撤去了院外,桂九才小声道:“驸马爷,这四少爷胆子可太大了,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您的头上来!”

见桂九气愤不已,墨问冷笑,怕不是他那好四弟一个人的功劳,除却木莲的挑唆,自然还有他那老丈人的意思。借着一场狩猎,支开他的妻,留他一人在京中处理政务,就是为了试探他。

“桂九,你当真瞧不出那些刺客的来头?”墨问放下药碗。

桂九仔细地想了想,忽然吃惊地睁大眼睛:“主子的意思是…白家?”

墨问未再出声,他这阵子出风头太多,身份迟早藏不住,已然引起了白家的怀疑,这才处心积虑地要杀了他,这个刺杀的时机把握得真好,若是禁卫军再来迟一步,他就成了刀下冤魂。而这次刺杀也给了禁卫军和墨誉机会,一个在暗处观察他是否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借着刺客来搜查他的偏院…

若他反应错了一步,在生死关头暴露了身手,或者他的暗卫沉不住气现身来搭救他,那就真的中了圈套了。

“主子,这样下去,您没有办法继续呆在东兴了,趁着白家未采取下一步计划,早日归国吧!您还有心思喝茶!”桂九焦虑不已,这下玩大了,身份一旦暴露,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西秦的皇帝在东兴潜伏近四年,探查邻国机密,插手邻国朝政,睡了邻国公主,无论他是不是大秦皇帝,东兴国君怎么都不会放过他的。毕竟,这不是和亲,是细作。

墨问捧着茶盏喝了一点,漱了漱口,再没有办法也要沉住气,他总得给他的妻留点时间,把对她的伤害减少到最小最小…

放下茶盏,墨问问道:“薄延的人来了么?”

桂九应道:“过不了几日就能抵达盛京了。”

墨问正沉吟,这时,一道黑影闪进来,跪下禀报道:“主子,围场出了事…”

韩晔遇刺?且是他的妻亲手射出去的箭?

墨问黑眸一眯,如此拙劣的手段是谁设计出来的?韩晔身手如此之好,而他的妻左手已废,除非韩晔自个儿上前接了她的箭,否则她的箭怎么也不可能射中韩晔的心窝!

但是,事已成定局,可以想象他的妻会如何痛苦,好不容易让她放出话来,说以后不再想着韩晔,这该死的韩晔偏偏冒出来折腾他,横在他和他的妻之间,叫他难受之极!

墨问有点坐不住了,他自己遇刺倒没什么,家常便饭一般,他的妻如何见得旧情人受伤?哪怕是黎戍那戏子因为她身中一箭,她估计都要难过不已,只要这世上还有她在乎的人,她就永远会遭受影响。对韩晔也是一样。这个道理他早就摸透了。

消息太灵通也不是件好事,他知道了一切,却不能立刻赶赴围场抱住她安慰,只能像个刚刚受到刺客惊吓的病秧子似的安心在屋内休息,骗过那些仍未散去的禁军。他只能等,等她归来。

墨誉在墨问处受了委屈,回来愤懑地把气都撒在了木莲身上,也顾不得她是不是五个月的身子,劈头盖脸地指责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害我在大哥和禁军副统领面前丢尽了脸!我像个小丑似的笃定偏院里有不干净的东西,结果什么都没有!你说那个假山石后面有鬼,搜了半天根本没有任何机关!木莲,你是不是存心的!”

木莲一直都比墨誉镇定,在听了他大发脾气后,她却没跟他一般见识,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啊…”

偏院入口处的桃林中有五行八卦的阵法,她亲眼所见,“有凤来仪”那个假山后面她曾被袭击,那影子就是从假山里面窜出来的。想要躲过相府里日夜的巡逻,身手自然很重要,可是想要出入自由必然会有密道…

这个道理无法说与墨誉听,墨小黑到现在在乎的还只是他自个儿的颜面——到底是太年轻了,把脸面这东西看得那么严重,要是病驸马在乎颜面,他早就死了千把回了,在婧小白的面前,那病秧子几时在乎过颜面?

这就是道行深浅的差别。

“与其在这里发脾气,指责我,倒不如想一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木莲冷笑,“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分明是与你大哥不和,你敢公然与如今的他对抗,简直是以卵击石。想想你好不容易才能留在盛京继续当值,若是他在陛下面前一提,你岂不是又得被发配去偏僻的小地方?”

“木莲,你真的是故意的!你!”墨誉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扣住了木莲的肩膀,一张英俊的脸满是戾气,与他从前那张干净坦荡的面容相差甚远。

木莲被他的大力弄得很疼,稍稍一用内力就将墨誉震得老远,眼看着墨誉被逼退撞上桌角,疼得一皱眉,木莲继续冷笑:“墨小黑,别在我面前用武力,我木莲虽然出身不好,可我到底师从鹿台山,你在我面前动手讨不到半点便宜。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想想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再不情愿,他也是你的孩子,你如今越发地畏首畏尾没出息了!就凭你这点度量和胸襟,还想和那病驸马斗?真是笑话!”

墨誉被她的言语伤得胸口起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木莲说的都是他的短处,他武功不行,度量不行,比不上他的大哥,他墨誉根本一无是处!越是揭短,越让他恼羞成怒,墨誉狠狠地把身边的那张红木桌掀翻,又踹翻了两张椅子,这才夺门而去。

木莲看着满屋子的狼藉,一丝表情也没有。只要景元帝起了疑心,主人正面与那病驸马对上了,那她就有办法让婧小白相信…

第二日,景元帝一行赶回盛京城,韩晔躺在马车内,百里落在一旁照看他。自从昨夜景元帝宣布百里婧的左手已废,根本不可能伤到韩晔,命人仔细调查凶手之后,又多了许多闲言碎语。

百里婧骑着马,远远落在景元帝之后,却根本无法靠近韩晔的马车,司徒赫与她并列而行,他的面色十分痛楚,他迟迟地无法问婧小白手怎么了,他无法原谅自己的不知情。

黎戍和黎狸紧随他们身后,兄妹俩都难得沉默。

百里婧看着韩晔的马车旁数不清的护卫,左手腕隐隐作痛,本是一个人的秘密,如今人尽皆知,每个人问一遍就等于揭一遍她的伤疤,赫不问,但他肯定心疼,她知道。她又要如何对赫说,她当时多么绝望,才做出了这等傻事呢。

竟一路沉默着回到了盛京,刚入城门,就有许多人来迎接,百里婧苦忍许久的情绪在望见墨问凝视的眸光时完全崩溃,身下的马还没完全停下,她就跳下了马背,投进了墨问的怀里。

第218章

墨问知道她委屈,拥着她,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哄着,满目柔情外露,他其貌不扬的面容因为这些柔情和爱意而格外好看起来。

不需要遮掩,不需要躲藏,她对夫君的依赖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那些说他们不相衬的,私下里说一个配不上另一个的,全在这大庭广众的拥抱里哑口无言。哪怕婧公主再要强再跋扈,她的夫君再病弱再丑陋,这一刻,她只愿投入他的怀抱,而不是旁的任何声名远播的王孙公子。这份亲昵和依恋,是旁人都比不上的。

景元帝瞧见这温馨一幕,心里很是触动,自从昨日被他的女儿说到痛处,他就一直思量着这些年来的一切,他也是宠着、爱着,想要把一颗石头心捂热了,可每每却无疾而终,换来更深更远的生疏,渐渐的,他对那个人无计可施,从心底里觉得无法与她沟通,更不可能住进她的心里。毕竟,他与他的病秧子女婿不同,他的女儿也与那个人不同,他们的关系更为复杂难解,已经不是什么长久的陪伴和柔情能够解决的…

一国之君九五之尊,竟在这一刻羡慕起他的女婿来,这病秧子从前遭受了再多灾祸,可毕竟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些苦日子到了头,回想起来也许还别有滋味,而他,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了。

于是,景元帝命人小心地护送韩晔回晋阳王府,其余的王公大臣也都各自散了,为了庆祝婧公主生辰的狩猎竟因为意外事端草草结束。

司徒赫、黎戍等人与百里婧再亲密,此刻也知道自己不被需要,她只钻入她夫君的怀中,显然现在并不想对他们解释,黎戍在马上推了推呆愣的司徒赫,与他一同走了。黎狸在离开的时候频频回头看着百里婧和墨问,又赶着去追司徒赫的“飞沙”,无声地叹了口气。

韩晔并没有脱离危险,自回到晋阳王府,宫中的太医便进进出出,等到刚入夜,一封折子上奏到景元帝处,折子上说那支箭伤及世子心肺,随时可能性命不保,请求让晋阳王回京见世子最后一面,以全父子之情。

虽然景元帝仁慈,韩晔在京为质期间,并未限制他的行踪,甚至准许他上鹿台山习武,还将定安公主嫁与他为妻,在外人看来对他颇为器重,却都抹灭不去此次韩晔在围场中遇刺重伤的事实。他性命垂危之时恳求见父亲最后一面,这是天理伦常之事,景元帝再心存疑窦,也无法公然驳回,加上晋阳王十二月本就要回京述职,提早两月启程也无不可——

一切合情合理得像是提前布好的局,可这局的代价太高,韩幸那个老匹夫竟舍得赔上儿子的性命?

在灯下独坐到深夜,黎贵妃命人送来了点心和补汤,各宫里都有来关心的人,独独除了未央宫…那女人的心肠比石头还硬,他不去她宫里,她也不会来找他,连半句慰问都没有,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皇帝——更别说是夫君。

再好的点心,此刻景元帝也吃不下,起身披着衣裳就命人抬去了未央宫,未央宫里的宫女太监倒是被闹出了习惯,知道圣上偶尔会在三更半夜突然驾临,也不通报,只为他打开门,恭敬地让进去。

天气冷了,司徒皇后挪到了未央宫的东暖阁,寝宫一如既往地燃着熟悉的安神香。香气缭绕中,纱幔后睡着的司徒皇后忽然咳嗽了几声,喉中隐约有痰,似乎不大舒服。

景元帝悄声问当值的大宫女:“皇后病了?”

大宫女低下头道:“皇后娘娘一入秋,身子就不大好,今年越发严重了,咳嗽了好几天,太医开了方子,正调养着。”

景元帝瞬间起了怒意:“为何不告诉朕?”

那大宫女惶恐地跪下道:“皇后娘娘说陛下日理万机,又忙着准备寿宴和狩猎,不让奴婢禀报陛下。请陛下赎罪。”

景元帝再次心灰意冷,那人根本不曾拿他当枕边人对待,她从不在他面前服一点软,即便是大病大痛也能瞒就瞒,何况这小小的咳嗽?他已被她气出了毛病,再没什么情形没遇过了,当下掀起纱幔朝里面的床榻走去。

这回,她真是睡熟了,他躺下好一会儿她也没动静,她的发披散在枕边,隐约可见白发根根,两鬓处最多银丝,昔日的佳人敌不过岁月的侵扰,她已老得这样快了,他依稀还记得新婚之夜她那张美丽而张狂的面容…

枕边人间或咳嗽两声,身子一颤,把那锦被裹得紧紧的,景元帝本能地探身为她掖了掖被角,掖好了,手却没收回,颤颤抚上枕边人的鬓角,再划过她眼角的皱纹,摸上去再不是光滑细腻的年轻肌肤…

这一瞬,他心里忽然涌起无穷无尽的悔意,他与她一赌气就是二十年,他如此铭心刻骨地爱着这个女人,笃定最爱的只有她一人而已,却偏偏要与她置气,毁了自己,再毁了她。他们本可以有许多相依相偎恩爱缠绵的好日子,为何都蹉跎了个干净,让岁月在二十多年后来笑话他们的两鬓成霜?

“咳咳…咳咳…”枕边人咳嗽得更厉害,似乎很冷,他往她身边挪了挪,她就自发地循着温暖偎了过来。

“珊儿…”景元帝双唇微颤,一国之君威严锐利的眸子浑浊不清,他想起他那年幼的女儿无心的话,他们之所以走不到恩爱相守,是不是他未能成为让深爱的女人认命的人呢?

她不认命,是因为他不够好,她始终想着那个人的好…

在这一刻,枕边人熟睡,而他清醒万分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让韩幸回京,不论他有什么阴谋和算计,都让他回来!他是君,韩幸是臣,就算他百里尧什么都不是,这女人也是他百里尧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为什么要怕韩幸来抢?她在他身边,他什么都不怕!

夜深了,未央宫的宫女互相使了个眼色,这是许多年来帝后之间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相依相偎,谁都不忍心打扰。

韩晔重伤,有人畅快有人费解有人担忧,也有人喜忧参半,在晋阳王府向景元帝呈了折子时,百里落恼怒地瞪着面前的黑衣人:“说好拿到你要的东西就够了,为什么要射韩晔那一箭?韩晔要是死了,你是想让我成寡妇么?!”

黑衣人一双邪肆的眸子扫过百里落的脸,笑道:“美人儿,你可别生气,我知道你夫君许多秘密,其中最大的一个秘密就是他根本不爱你,你肯定也一早就知道了。既然如此,他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难道还舍不得他不成?”

被揭了短处,百里落冷笑:“他不爱我,我也未必就爱他,可他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那个病驸马的前头!即便是要做寡妇,也是百里婧那个小贱人先做!”

男人一笑:“看来美人儿你对我那小师妹可真是记恨得紧啊,连做寡妇都要与她攀比,啧啧…”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男人还有心思开玩笑,百里落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想赏他一巴掌,却被男人一把握住了手腕,他凑了近她的脸,笑道:“我那小师妹见不得大师兄受伤,早就心疼得丢了魂儿,这才让你打了一巴掌,要不然你根本碰不着她,你倒打上瘾了?”

“哼,那个小贱人,我能打她一次,就能打她第二次!你以为全天下只有她一个女人的武功厉害么!迟早她得落在我的手里!”百里落狠狠甩开男人的手,嘲讽地冷笑道。

男人连连摇头,啧啧叹道:“女人的妒意实在可怕。实话对你说吧,我确实是想借着我那可爱的小师妹的手射出那一箭…整个鹿台山射术第一的是大师兄,其次就是我,林岑之和我那小师妹旗鼓相当,若是扰乱了大师兄的心神,射中他并非难事。当时,正好我那小师妹的箭朝他飞去,他应该是一早就看见了小师妹在竹林那头的,只是我没料到我那一箭如此精准,竟不偏不倚恰好射中了他的心口…”

说着说着,男人沉吟起来:“美人儿,你那夫君诡计多端,我跟他比起来可还差得远,此刻我颇为忐忑不安哪。”

“你是说韩晔是故意的?”百里落蹙起了柳眉,随即嗤笑出声:“呵,韩晔是疯了么?他已经快死了!换做你,你会糊涂到一心求死来设计下阴谋诡计?我虽不知他的秘密,可我知晓他有许多不甘心,他怎么舍得死?只可能是那个小贱人迷了他的心窍,恰好让你算计着了!”

“那我真是三生有幸…”男人不置可否,邪肆地笑道,“既然我那大师兄已经重伤不治,去拿那块玉佩就容易多了…”

百里落斜眼睨着他,满脸的不屑和森冷:“玉佩我会拿到,等合适的时候我会给你,想要用完之后踢开我,没那么便宜的事!”

男人眼眸微闪,仍旧笑嘻嘻的:“我倒不是担心玉佩,反而担心美人儿你真的成了寡妇。你要是一个不小心在我那可爱的小师妹之前变成了寡妇,那可就…”

“不、可、能!”百里落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你查到病秧子的来头了么?”

黑衣男人迟疑了一瞬,摇头道:“不曾啊,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个病秧子罢了,坐吃等死,忽然平步青云身居高位了。”

百里落会信他的话才怪,但她根本不打算细细计较,冷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挑唆我去对付那个病秧子,但是,我就不相信,倘若有心,会治不了一个该死的哑巴!你只管等我的消息吧,看一看是谁先成为名扬天下的寡妇公主…”

黑衣男人觉得很不可思议,有些女人明知道你在利用她,她却还是强硬地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做下去,她不追究谁与谁的纠缠,她只关心自己过得痛快不痛快,更关心是否比别人过得痛快…

百里婧一夜都合不上眼,一闭眼就看到血腥的画面和韩晔的脸,墨问无奈得很,起初还抱着她哄,后来实在见她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将她压在身下索要。

早已做过那么多次夫妻,百里婧没法再推拒,她在他怀里由挣扎到顺从,与墨问修长的大手十指相扣,颠颠簸簸中将他抱得越来越紧…几次下来,他折腾得她没心思再去想别的男人的死活,只认真地关心身上的他如何摆布她,听他在耳边喘息,真真切切地用温热的身体不厌其烦地温暖她…

世上有很多种方法让一个人暂时忘了另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让她忙,让她累,让她筋疲力竭,墨问显然深谙此道。

第219章

墨问抱紧缩在他怀里颤抖不已的女人,喘息着吻她的脸颊、耳际,一痒,她更往他胸口钻,又乖又楚楚可怜,只有此刻她是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他真想一辈子跟她呆在被窝里不出去。

她侧着的脸上有些微的指印未消,墨问心里恼得不行,怎么老是受伤让人欺负?从来都只能是他的妻欺负旁人,旁人给了她气受,他就恼得一塌糊涂,上次那件事还没清算,这回韩晔又让她陷入这等尴尬境地,是存心不想让他过日子了么?

破坏别人夫妻感情的混账,被箭射死了也是活该!中了一箭算什么,有本事也中个九箭试试,那才能死得痛快淋漓!要么死透了,要么就爬起来喘口气,这样不死不活地折腾,吊得人难受,真他妈的不安好心。

墨问真想骂,奈何骂不出声,又觉得他的妻可怜见的,他也这么折腾过她,要死要活地吊着她,叫她把眼泪都哭干了…从觉得韩晔混账,到责备自己的心狠,墨问心疼得要命,他的心肝宝贝受了好多苦,好多委屈,他太过分了…他和韩晔都不是好东西…

他轻轻地爱怜地一点点吻过她的伤痕处,偶尔用温热的舌尖轻轻扫过,百里婧疲惫不堪,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眉头轻蹙,开口道:“墨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墨问在她的手臂上写:“五更天了,再等等天该亮了,乖,闭上眼睛睡会儿吧。”

百里婧靠在他怀里,摇摇头:“睡不着,我怕天亮。”

见她还惦记着,墨问叹气,又写:“他武功那么好,一般的箭伤不了他,别担心。婧儿,你还记得我当初被那些个箭伤在什么地方么?”

他一边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安慰她,一边在心里将韩晔那厮的名字都快要嚼碎,还一边问着她从前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

百里婧听见他这么问,立刻想起墨问身中九箭的可怕场景,护城河畔的血流了一地,手不由地抚上他的胸口,擦着心脏而入的那支箭,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疤,还有肩头,手臂,腿上…

她温热而柔软的手指抚过他的伤疤,问道:“还疼么?”

墨问早就被她的温柔给融化了,握着她的手贴在心口处,扑通扑通的心跳由她的掌心传过去,他写:“有你在身边,再痛也值得。若是哪一日你不要我了,就让剑刺穿我的心口,血流尽了为止…因为失去了你,我活着也没意思了,倒不如…”

“别胡说…”百里婧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不让他继续写下去,与此同时,仰起头吻住了他的唇,她是心疼他的,毫无疑问。

是她起的头没错,却由不得她来收尾,一个吻显然满足不了墨问,等到她再与墨问缠在一处,跟着他起伏不定,她抱着身上男人的头,双眸迷醉地看着床顶,神智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喘息着喃喃说着羞于启齿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你一这样抱着我,我就想…这辈子,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

墨问正在享受激情时刻,听到她动情的这样说,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叹息,“取次花丛”的药力已经渗透进她的骨血,她的身体记得他,需要他,这就是药引子的意义。若是他们相爱,这药力就等于在酣畅淋漓的欢爱中加了些催情物,无伤大雅,现在这样,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她要他,可是她爱他么?

爱不爱都好,现在不爱,等到做多了,时日一久,还需要去分爱不爱么?

等到激情褪去时,墨问合眼眯着,大手在她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哄孩子似的劝她睡。可是,百里婧心里却有数不清的空洞,一面是对墨问身体的渴望让她觉得羞愧,一面是她对身边这个男人越来越多的费解——

韩晔的身上有许多秘密,她越来越深地发现她不了解他,而她的枕边人、她的夫君也让她起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也不了解他,他有太多的大难不死和沉着以对,他把她的心拿捏得牢牢的,知道什么时候哄她什么时候安慰她。

如果说,这是他对待爱人的体贴,自然无可厚非,可日积月累起来,他的本性渐渐外露,有时候他不经意看着她的眼神,又或者他偶尔霸道的一个吻,再就是他在床上帝王般的强势和专制,这些东西,藏不住…

很多时候,看似她是主宰,她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没了脾气,可其实一切都随着他的意愿来,他不仅掌控她的心理,现在又开始掌控她的身子,他不说话,却比会说话的人更厉害,他懂得怎么让她乖乖顺从。

母后说,墨问是个聪明人,她的身上肯定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隐忍至今。然而,她再傻再愚蠢,也该明白,墨问绝对不可能仅仅因为她的缘故而陡然惊才绝艳起来,他的满腹经纶和韬略计谋一早就有,他只是借了婧驸马的契机走上朝堂,成为如今大兴声名远播的第一驸马。如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本事,跟婧驸马的身份无关。

墨问搂着他的心肝宝贝睡着,他一直舍不得离开,就为了这温馨的时刻、她在怀中的温度。只不过,他没想到他的妻已成惊弓之鸟,经历过许多突如其来的磨砺,她早已变得聪明多了,她审视他,在他们刚刚激情过后,他餍足的神色,沉着的表情,微微弯起的唇角…

在挚爱面前,他太掉以轻心。

韩晔重伤不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盛京,宫里也都人尽皆知了,景元帝一大早在未央宫用膳,有人来禀报韩晔的伤情。

外藩质子在盛京受了这么重的伤,无论因为谁的暗算,朝廷都有抹不去的责任,何况韩晔还是景元帝的女婿,景元帝还自诩与晋阳王是好兄弟。

景元帝听罢这些,一面命太医继续为韩晔诊治,又当着司徒皇后的面下诏书命晋阳王回京,末了,转头看司徒皇后的反应。

宫女端来煎好的药,司徒皇后端起药盏一勺一勺地喝着,似乎对景元帝刚才的诏书一丝兴趣也无,景元帝摸不透她的心思,便没话找话道:“皇后身子不好,昨儿夜里咳嗽个不住,这药喝了几日了?”

一旁的大宫女答道:“回陛下,这是第五日了。”

“竟也不见起色,那些太医都是混饭吃的么!”景元帝恼了,这架势是要兴师问罪的了。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司徒皇后这才抬起头来朝景元帝看过去,眉头微蹙,凤目中略带疲惫:“陛下一大早就动怒,这未央宫好久没烟熏火燎的了,不过就是略感染了风寒,有什么值得小题大做的?倒显得臣妾这身子格外精贵似的。”

司徒皇后一贯都是不说好话的,这回虽然语气缓慢,但言语里还是没有对景元帝多客气。

“皇后的身子自然精贵,”景元帝倒也不怒,反而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她的凤目,笑道:“比朕的身子还精贵。”

景元帝哪曾说过这种话,那些宫女太监都很意外,司徒皇后却笑了,放下药盏,挥挥手让宫女退下,开口道:“陛下这是在讽刺臣妾不该感染风寒劳师动众么?拿臣妾的身子与陛下的龙体相比,臣妾惶恐得很。”

如果二十年不曾对一个女人说过情话,乍一开口想要讨好她,只会被她当成讽刺,她全然不曾往他的心里想,她站在原地,不肯往他面前挪一步。

景元帝已经纡尊降贵,想要同她和好,他真心实意的第一句话反而就闹得不快,他莫名地就想起刚才那道命晋阳王回来的诏书,他压制住嫉妒和恼怒,仍旧带着笑意问道:“假如晋阳王世子当真出了事,皇后觉得晋阳王会如何恼恨朕呢?那毕竟是他的嫡长子。”

司徒皇后平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除了韩晔,再没旁人,因此,她从头至尾从未想过要将女儿嫁给韩晔,哪怕是嫁给一个病秧子,也比韩晔好得多。然而,景元帝这么一问,让司徒皇后觉得他异常地虚伪,晋阳王会如何,真的那么重要?与她又有何干系?

“他就算胆子再大,再怎么恼恨陛下,总不至于让陛下拿嫡长子一命换一命,何况,陛下也没嫡长子。”司徒皇后冷笑。

这一下讥讽简直戳上了景元帝的七寸,年少轻狂时他是个风流的皇子,十几岁就有了第一个子嗣,出生不久便夭折了,那孩子的生母是个宫女,他如今连那个宫女的名字和样子都不记得了,随后又是教坊乐伎,总之各色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他都沾染尽了,落得个风流成性的坏名声,人尽皆知。

在当年盛京城里,就数韩家的几位公子最让少女倾心,公侯家的小姐宁愿做将军夫人也不愿嫁给六皇子百里尧。在司徒珊的眼里,百里尧是肮脏粗鄙的典范,哪怕他做了皇帝,成了九五之尊,那些劣行恶迹始终抹灭不掉。时至今日,她还是不经意就脱口而出,她讽刺他只有夭折的庶出长子,讽刺他没有嫡出的可以继任大统的子嗣,他甚至怀疑,她是存了心要诅咒他断子绝孙,要不然,她怎么会只肯为他生一个女儿?她存了心,在这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折磨他!

这样一个狠毒铁石心肠的女人,他百里尧怎么讨好?!

明明昨夜已想好不再对她动怒,可司徒珊太有本事,景元帝气得挥手将桌上的茶盏扔了出去,那些宫女太监个个匍匐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景元帝连面孔都扭曲了几分,他恨道:“司徒珊,是不是只有朕死了,把命给你,你才能好好跟朕说话?!”

他再动怒,司徒珊还是平静,她毫不回避地直视他的眸光,竟微微一笑,答道:“呵呵,命?陛下舍得么?”

“司!徒!珊!”景元帝除了叫她的名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这一生已经无望,他再不可能得到他女婿那么好的运气,哪怕他死了,哪怕他把整个天下都翻过来,司徒珊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她怕什么?她什么都不怕,她就是不稀罕他百里尧,她故意惩罚他,用一辈子的冷漠惩罚他。

帝后正闹得僵,高贤从殿外急急而来,察觉到气氛不对,只敢跪在门槛外头道:“陛下,西秦的使者送来了文书,他们不日将抵达盛京,因未赶上陛下的寿辰而觉得失礼不已。礼部尚书大人想禀明陛下,以何种礼节迎接西秦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