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晔转过身,对上她的目光,他不知如何面对这样平静的她。

“前几天我收到用三师兄的笔迹写的信,让我去城东关帝庙找他,他要告诉我关于鹿台山的秘密。我一直都想知道鹿台山到底出了什么事,山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才遭此大劫,如果三师兄真的活着,他是不是也应该找过大师兄你…我想,也许只有大师兄才可以为我解惑。”百里婧一口气说完。

韩晔在她开口的时候已经料到她要问的是鹿台山的事,然而,有关鹿台山的那一段往事是他最不愿让她知晓的,关帝庙、三师兄、鹿台山、大师兄、秘密…她对着一个罪魁祸首问真相,她的每一个词每一个问,都以她的天真和信任欲将他逼疯。

她应该不知道,每一次只要对着她时间太长,他的情绪就很难控制,随时可能在她的一个问一句话一个眼神里崩溃,所以,他从来不愿意看她,不愿意主动跟她说话,他把自己变成不会笑不会开口的无趣木头人,否则他定会像迷津谷底时一般在她的哭声里全军覆没。

提起关帝庙,韩晔已经受不了,看到她美丽稚嫩的容颜焕发出新妇的光彩,他更是心如刀绞,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这些问题以后再说。”

韩晔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在手中握了一会儿,递给她:“即便你已为人妻,即便还恨着我,可你愿意叫我一声大师兄,我已是心满意足。若你不嫌弃,就收下这最后一次的生辰礼物,我已是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了。”

百里婧的视线没有落在他手心的那样东西上,而是直直地看着他手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

第215章

韩晔的手伸出去很久,百里婧都没有动,她忽然后退一步,丢下一句冰冷的话来:“你的东西让我觉得很恶心,留着给别人吧,我不稀罕!”

她说着,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她的回答似乎在预料之中,又似乎在梦境之外,韩晔的手就那么往前伸着,手心里那个锦绣的荷包也不知装了什么,沉甸甸的,重得他快要握不住。

他目送她的背影决绝地离去,觉得这本该是他们的结局,可看着小溪旁枯黄的芦苇和茅草,连林中的叶子也黄了一片,天气已渐渐泛起了初冬的萧瑟,很像是从前的鹿台山,韩晔忽然笑了,水中他的倒影也跟着他一起笑,分不清是苦涩还是欣慰。

她当然不会要他的东西,他一早料到她不稀罕,不仅不稀罕,连之前的那些问题都不会再愿意找他讨要答案。他实在恶心得厉害,以这种手段逼退她。

百里婧越走越快,越走越远,韩晔的气息完全消失不见,她的步子又逐渐缓下来,似乎在用心地听着身后的动静,当她停下脚步,下意识地一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前年,她十五岁生辰,韩晔送了她那串亲手做成的辟邪木佛珠,她觉得那是天底下最珍贵的礼物,感动地抱着韩晔哭了好久,再没有人比韩晔的心更细致,那串佛珠,每一颗都经由他的手,为了清除她所有的劫难。她因为这一样礼物,连回京参加及笄之礼都不愿意了,她在及笄之前一早就找到了称心如意的爱人,她多想永远和他在一起啊!那些繁文缛节,一点都不重要。

去年,他们赶在父皇寿辰前回京,那时,她才知道他是晋阳王世子,是她姑姑玥长公主的儿子,是她从未见过面的表哥。她满心欢喜地拉着韩晔去见父皇母后,告诉他们她要嫁给韩晔。她太开心,没有去注意父皇母后的神色,他们似乎也是笑着的,随后父皇母后在宫中设宴为他们接风,她一高兴喝了好多酒,跟父皇说着山上的趣事,逗得父皇大笑。

天色晚了,宫女们扶着她回寝宫休息,她隐隐约约瞧见御花园内母后正对韩晔说着什么,韩晔惯常清冷挺拔的腰身依旧挺直,只是头略略地低垂着。她虽然醉了,却很关切地想冲上前去,韩晔低下了头,让她莫名地觉得很难过。第二天,她睡醒就去找韩晔,母后一贯都是强势的,她不记得昨晚那景象是做梦还是真的,她关心的是韩晔有没有在母后跟前受委屈。

她素来有什么话都不会瞒着韩晔,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看到的和心里想的都告诉了他,韩晔笑,揽她在怀里,他的语气很轻松,他说,“只要小无赖爱着我,什么委屈都不算委屈。”

“真的么?”她认真地看着韩晔的眼睛,端详着他的面色,越看越觉得他生得太俊美,她的小手在他的脸上划过,舍不得移开视线,叹了口气道:“韩晔,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我们的孩子肯定好看得不得了,每个人看他一眼就被迷住了。”

韩晔失笑,忽然将她压在榻上,低头望进她的眼睛里,道:“喜欢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她望着头顶处的俊脸和深邃的星目,很笃定道:“当然不是!因为你是韩晔啊!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韩晔了!”

韩晔的眼神温柔,笑容越发让她迷恋,她笑嘻嘻地补充道:“天底下也再没有第二个小无赖了!所以,韩晔你要珍惜我哦!他们说,我也长得很好看的,你应该不吃亏!”

不等韩晔回应,她猛地搂住他的脖子,翻了个身趴在他的怀里,韩晔怕她摔倒,什么都顺着她,单手扶住她的腰,给她做了肉垫子,躺在那儿看着她。她咬着唇,捏着自己的一缕长发支支吾吾道:“要是…要是母后真的让你受委屈了,不准你娶我,那…那我们先生个孩子吧!”

她一鼓作气说完,低头就吻住了韩晔的唇,她被他调教了许久,青涩笨拙又热情如火,吻得韩晔连喘气都粗了,搭在她腰侧的大手也异常火热。但他在情动时仍旧努力克制,不曾对她做出任何逾矩的事,他将使坏的她压在身下,因练剑而略粗糙的手掌拂过她娇嫩的脸颊,情动时的星目也越发深邃迷惑人心,他吻着她疑惑不解的眼睛道:“丫丫,别做傻事,虽然你已长大了,但我可以等,没有成亲之前你不要胡闹。”

“我做错了么?”她委屈,那时候她心里莫名的很慌乱,提醒他道:“马上我就十六岁了…”

韩晔抱着她,规规矩矩地亲吻、安慰:“没有,丫丫没错,是我舍不得,就算十六岁了,在我面前还是小无赖,不准不听话。”

她心下感动不已,韩晔珍惜她如同珍惜一件至宝。她想起,她初次来葵水的时候,第一个知道的不是母后,也不是木莲,而是韩晔,她在他怀里真真正正地从小女孩长成女孩,所有新奇的、美好的、未知的一切,都与韩晔有关。所以,一旦知道也许不能嫁给他,她就想尽了各种办法,无所谓名声,无所谓一切,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他们认识四年,相恋三年,她始终贪恋他的怀抱,只属于韩晔的干净气息,她怎么都闻不够,仅仅是抱着他,什么都不做,她也觉得满足。她靠在他怀里,抬手看着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皱眉道:“天下间最好的礼物已经送过了,今年生辰送我什么呢?”

韩晔解下腰间的玉佩给她:“这个喜欢么?”

她看着这块韩晔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形状和质地都很古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她摇摇头,这虽然是韩晔最贴身的东西,但仅仅是一块玉佩而已,金玉这种俗物哪里比得上辟邪木佛珠的心意呢?

韩晔叹息,无可奈何。见他为难,她羞涩地凑到他的耳朵道:“韩晔,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当然会陪她去,他们在法华寺的菩提树下挂上了象征婚姻美满的红绸带,挽着韩晔的胳膊道:“这才是今年最好的礼物。”

韩晔摸着她的头,与她一起看着红绸带,淡淡地笑起来。

今年,她以为她的生辰必定更加完满,十五岁的及笄礼物,十六岁的菩提姻缘,十七岁…她已成为韩晔的妻子。然而,她想循着心愿往下走,回头却不见了韩晔。这些心愿,这些梦想,都成了空。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说是反目成仇都不为过了,韩晔却还是对她温声细语,要送她生辰礼物,呵呵,真可笑。看到他腕上的辟邪木佛珠,她本能地握紧左手腕,觉得最可笑的是自己!韩晔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的面前,为什么要让她沉寂许久的心突如其来的这么痛?她恨不得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周围都是枯草、高树,林中的风穿行而过,草木沙沙作响,百里婧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迈步继续朝前走去,左手心里还残存着墨问的指尖温度,他说,最可恨的是我这身子不能陪你同去狩猎,但是你的手受了伤,做做样子便罢了,别争强好胜非要再夺头筹,你若是有了一丝损伤,岂非是要我的性命?

墨问非得说得如此严重,好让她不敢放肆,只能寻思着保护自己,他似乎天生知道如何拿捏她的心。

走出没多远,在一棵需一人合抱的大树下看到了赫,他靠着树干坐在地上,手里不知道在把玩着什么,视线胶着在前方的枯草上,一动也不动。

“赫。”百里婧叫了他一声,举步走过去。

司徒赫吓了一跳,如梦初醒般朝她看去,手里的东西想要往怀里藏。

“那是什么?”百里婧已经走到他身边,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司徒赫见藏也藏不了了,手心里握了握,遂摊开给她看。

百里婧不拘小节地与他靠坐在同一棵树干上,在他宽大的手掌心里瞧了瞧那东西,像块圆形的玉佩,但是黑乎乎的,非金非玉,也不像宝石,然而磨得很光,表面能照出人影来,仔细一看,那东西上还长着一对眼睛,圆鼓鼓的,很像…蜻蜓眼。

百里婧从没见过这种材质的东西,不由地拿过来看了好一会儿,皱眉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做的?蜻蜓眼做得好细致,好像我们小时候抓的蜻蜓。”

司徒赫见她很有兴趣,解释道:“这个叫雷石,是我出征塞外的时候偶然得到的,雷石不同于金玉或者任何宝石,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每逢雷雨过后才能碰到,十分罕见,而这一块,带着特别的蜻蜓眼,世间不会再有第二块。”

百里婧听得很惊讶,越发仔细地琢磨起这雷石来,她边看边无意地问道:“真有意思…什么时候得的?怎么现在才给我看啊?”

她本是无心的问,听者却不知如何作答,司徒赫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勉强挤出笑容道:“喜欢么?喜欢就拿去玩吧。”

他说得很随意,百里婧应得也很随意:“好啊!”然后,她抬起头来,盯着司徒赫的眼睛,道:“赫,不是想送给我做生辰礼物吧?你已经答应我要夺头筹了!”

司徒赫额前的发遮住长长的伤疤,他的眼眸躲闪,伸手在她的头盔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别开头去,语气很是不耐烦道:“知道了,你要什么都送给你,婧小白你烦死了!”

百里婧被他推得歪倒在草地上,这世上大约只有赫和黎戍等人说她烦,她一点都不介意,她笑嘻嘻地爬起来,盘腿坐好,继续埋头研究那块神秘的雷石。

司徒赫专注地看着她,她笑,他也跟着笑,凤目温柔却含着淡淡愁绪,偶尔有一两片树叶落下来,落在她的肩头,他替她摘去…

这温馨一幕恰好落在不远处黎家兄妹的眼中,黎戍习以为常地要抬脚走过去,黎狸心里却不知何种滋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两个人,她从未见过赫将军如此温柔,他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婧公主。

“大哥,别过去…”黎狸忽然拽住黎戍的胳膊。

“干嘛不过去?”黎戍回头看着她。

黎狸低头看着胸前的长命锁,小声支吾道:“别打扰他们呀。”

黎戍对这个妹妹是一点办法都没了,他狠狠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不懂事的小丫头!欠收拾!”

骂完,他高声朝树底下那两人喊道:“嗨!赫将军!婧小白!”

看到司徒赫陡然抬起的头和褪去的笑容,黎戍眯着小眼睛笑得一派无辜,边朝那边走,边挥手示意,仿佛浑然不知犯了什么错误。他负责敲碎梦境,婧小白是个傻丫头,司徒赫更是个猪脑子,有本事一辈子在一起,否则,越是缠绵越是痛不欲生。

黎狸也跟在她大哥后头走过去,然后,坐在树底下,看到婧公主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东西拿给他大哥瞧,他大哥抬眼瞅了瞅赫将军,赫将军神色不自然地别开了脸。

“雷石?这玩意儿倒稀奇,爷从没见过!”黎戍拿着那蜻蜓眼的雷石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几遍,随后笑嘻嘻道:“婧小白,没啥了不起的,就一块破石头,还黑乎乎的,放到古玩店估计都没人要,别听赫吹得多神秘,他小子就会诓你,你还当个宝贝了!”

百里婧护短,哪能让黎戍这么贬低她的东西,一把抢过来,顺便踹了黎戍一脚:“赫才不会诓我!”说完,她朝黎戍摊开手:“你的礼物呢?”

黎戍从地上爬起来,还没骂她呢,见她这么厚颜无耻,哼道:“婧小白,你丫脸皮真厚,爷来参加这狩猎,已经算是很给你面子了,还想要礼物,没门儿!”

“哦,原来黎少爷是给我面子才来的,我去跟父皇说…”百里婧说着就要站起身,黎戍一把将她按住,急得四下张望:“我去你的婧小白,你、你要害死爷!那么多人的礼物,你待会儿要收到手软,还不知足!”

“我就是要看看你的心意…”百里婧不依不饶。

“爷对你没心意,爷烦你…”黎戍翻白眼。

黎戍一来,场面就热闹了,只听到他和百里婧的争吵,从小吵到大,黎狸半句话都插不上,一双大眼睛在三个人身上来回地看,偶尔与司徒赫视线对上,他的凤目毫无波澜。

黎狸忽然想起从前自己的性子多么聒噪,多么飞扬跋扈,在大哥的口述中,赫将军和婧公主比她更甚,可如今看来,如果心里藏了一个爱的人,在他或者她的面前,他们都无法再口若悬河,她感同身受地揣测着赫将军的心思,她想她很明白他的心。

几个人正在玩闹,有内侍上前来请他们,原来是午膳准备好了,狩猎这么大的场面,也许一日并不能尽兴,所以事先预备下了帐篷、食物等。王公大臣各自有不同的安排,并不能与圣上一同用膳,只是晚上预备着为婧公主庆生时举行欢庆大典,到时候各家都要献上礼物,将猎物烤制,齐享盛宴。

在景元帝的大帐中用膳的不过几位皇子、两位公主和一位驸马,这是百里婧与韩晔在小溪边分开后再次相见,也是许久以来头一次同桌用膳。百里落很伶俐,并没有让太监宫女动手,亲自为景元帝布菜,这些人里头独她不会武功,因此这次来狩猎,纯属一片孝心。

“驸马,尝尝这鱼,很新鲜。”百里落随后又为韩晔夹了夹菜。

韩晔抬头看了她一眼,百里落的眼神早已移开,并不与她相对。

百里婧坐在他们夫妇的对面,并没有瞧他们,旁边的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出身低微,素来不受宠爱,寻常时候并不能引起景元帝的注意,而七皇子年幼,来狩猎场太过凶险,这里倒成了他们唯一可以与景元帝交流的机会。

“婧儿,今年的狩猎是否有信心得头筹啊?”四皇子笑问道。

百里婧一愣,随即一笑:“去年都是四哥、五哥你们让着我,要不然我肯定赢不了的。”

五皇子也笑:“婧儿,你何时这般谦虚了?就冲你去年那势头,我和三哥、四哥根本追不上啊!”

“可不是。”三皇子附和。

三位皇子倒并非奉承百里婧,可有些话他们也没说,去年在狩猎场上分明是韩晔让着他们,如果他真的出了手,这头筹怎么也不可能是百里婧的。那时他们俩很要好,百里婧又受宠,哪怕众人都瞧见了,也不会点出来。

百里婧自然也知道韩晔让着她,他在她拿下头筹时曾问她开不开心,她当然得意,然而她非常有信心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韩晔,没人是她的对手,韩晔是她的人,她赢了就是他们赢了,她才不跟韩晔斤斤计较。

然而,现在再去看去年那傲慢的自己,便显得异常讽刺,她对这头筹是一丝兴趣都没了。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景元帝看着几位子女其乐融融,龙颜大悦,等到用完午膳,休息了片刻,他站在王公大臣面前道:“此次谁能夺得头筹,朕重重有赏!”

众人欢呼,声音在围场内回荡,惊得四野的禽类兽类狂奔不止。与此同时,狩猎正式开始。

围场广袤,众人很快就散了,每个人身后都跟随着禁军,为了以防万一。深秋初冬时节,猎物肥美,遇到突袭四下奔突,仓惶逃命,百里婧端坐马背上,手握弓箭,却迟迟不曾射出一支。她身后跟随的禁军很是奇怪。

等到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她仍旧一无所获。忽然有人提醒道:“婧公主,东北方向,有一只鹿!”

百里婧看过去,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鹿,鹿肉鲜美,十分难得,她的父皇最爱的就是鹿肉。百里婧思索了片刻,还是试着举起了弓箭,拉弓成满月,箭“嗖”的一声射出去,那只鹿慌张地往林中逃命。当鹿身被枝叶遮挡,忽然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下,声音很大。

“公主!射中了!”禁军齐声欢呼,百里婧驱马追过去,拨开枝繁叶茂的阻挡,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百里婧呆愣在原地,手指一松,握着的那张弓掉落在地上,她看到她的箭插入了韩晔的胸口,他的一身干净白袍自胸口处涌出大片的鲜血来,那血花越蔓延越大,开遍了他整个白衣。

“韩…晔…”百里婧已经傻了,口中叫他的名字,可是叫不出声音,她也挪不动步子,两只腿沉得抬不起来。

“世子!世子!”韩晔的亲卫韩文韩武恨恨地瞪着百里婧,上前去将韩晔扶住,禁军忙去找随行的太医。

狩猎场上的流箭很多,可从来没有如此明目张胆地一箭当胸而过,这分明已经不是误伤,而是蓄意为之。

韩晔的手一直握着箭,离伤口处太近,满手都是血,他的星目凝视着箭尾处那个小小的“婧”字标志,仿佛要将这个字看穿。

“世子,您忍一忍,太医马上就来了!”韩文按住他的伤口,血却怎么都止不住。

百里婧身边的禁军小声地急问道:“公主,怎么办?误伤了落驸马,这…”

百里婧呼吸急促,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她杀过很多人,沾染过许多的鲜血,她早已经治好了晕血的毛病,她早已经对任何血腥麻木,可是现在…

她看到韩晔缓缓地将目光自箭身上移开,像是知道她站在那里似的,艰难地朝她看过来,他的星目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指责,他甚至极缓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笑容发苦,整张眉目如画的英俊面庞血色尽褪。

第216章

看到韩晔那张惨白的脸,百里婧想要冲上前去,可她的脚根本迈不动,一动也动不了,很快,韩晔中箭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围场,禁卫军焦急地抬着韩晔送往营地帐篷。

临走时,韩晔的眼睛仍旧看着百里婧的方向,他想说什么,可一张口,血便从口中溢出,他只顾着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眼神很像是从前在鹿台山上时,她做错了事被罚,而他无可奈何又不忍心责备的模样——她已经害他变成这副样子,他还是不忍责备她,韩晔究竟要逼迫到她什么地步?

禁卫军护送韩晔离开丛林深处,百里婧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一滴一滴地从担架上渗出来,一路朝前滴洒,在荒草丛生的林地里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他的白衣染血,胸口处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婧公主,婧公主…”

有人在一旁叫她,耳中充斥着各种声音。

百里婧听见了,但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那么恨着韩晔,骂他,诅咒他,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出现在她的面前,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如今诅咒应验了,上天成全了她,让她亲手解决心中的魔障,让她亲手将箭射入韩晔的胸口…

如果上天真的善解人意,又怎会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即便她做不了韩晔的妻,成不了韩晔的爱人,哪怕她再恨他,她也从未想过韩晔死,更没想过亲手杀了他!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他从此毫无瓜葛,各走各的路,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可是…

她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左手,为什么她的这只左手与废了无异,却还是能够伤得了韩晔?

她一直都那么有本事,韩晔的伤从来因她而来,别人都伤不了他,只有她能伤他,她对他用过剑,用过箭,用过最恶毒的语言,她的内功、箭术全部都是韩晔教的,韩晔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伤他如斯之深呢?

百里婧一句话也不说,可心里翻江倒海,几乎快把自己逼上绝路,如果韩晔死了…如果他死了…

等禁卫军护送百里婧回到营地时,她将箭射入韩晔心口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围场,去围猎的王公大臣都已聚集在营地,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很怪异,连赫和黎戍都是。

然而,赫还是护着她,他跳下马,挡住众人的视线,高声道:“围场上流箭众多,误伤本就在所难免,有什么好奇怪的?”

黎戍拽拽司徒赫,小声道:“你一箭当胸试试?那么精准,像是误伤么?我真怀疑婧小白这丫头是不是疯了,她对韩晔存了多少恨意,全在今日一齐爆发了?”

“胡说!”司徒赫呵斥他,他根本不信婧小白会下这种毒手,想了想,又补充:“就算是,也怪他自己躲避不及!”

这护短太明显太没道理,黎戍听了直摇头,他用小眼睛斜了斜百里婧,用胳膊捣捣司徒赫道:“你瞧婧小白跟没了魂儿似的,她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这一天天的怎么就不得安宁呢?”

太医在为韩晔处理伤口,景元帝亲自往大帐内看望,过了好久,等天色快暗了,林中的树影越拉越长,鸟雀归林,却因为这不寻常的气氛而迟迟不敢栖息树头。

这时,一直守在大帐中的百里落忽然冲了出来,径自走到百里婧身边,猝不及防地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所有人来不及反应,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婉的落公主竟如此失态,然而,显然婧公主更加没了心神,依照她往昔要强的性子,被打了一巴掌一点没还手的意思,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半晌才转到百里落脸上。

眼见怒不可遏的百里落还要再打,却被司徒赫一把握住了手腕,铁臂一挥,狠狠地摔了出去,他沉声喝道:“够了!”

百里落被摔在地上,狼狈异常,一双美目凄楚地盯着司徒赫身后的百里婧,哭道:“婧儿,你为何要如此狠毒?!我们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牵扯上韩晔?上次你刺我的那一剑还不够么?你居然想要韩晔的性命!要是他死了,我要怎么活?”

作为韩晔的结发妻子,最有资格指责百里婧的只有百里落,几乎没有人认为她做的不对,那一巴掌也打得合情合理。依照婧公主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性子,谁敢招惹她?若不是被气得昏了头,太过伤心绝望,如此柔弱的落公主敢对婧公主动手么?

面对百里落的指责,百里婧无从反驳,态度等同默认。

见外面喧哗不止,景元帝走出大帐,喝问道:“吵什么?成何体统?!”

百里落泪眼朦胧地跪在景元帝身前,柔柔弱弱地哭道:“父皇,求您为驸马做主!驸马绝不能平白无故遭此大劫!这些日子以来,女儿与驸马小心翼翼行事,处处忍让,从不敢与婧儿起冲突,谁曾想婧儿竟还对驸马怀恨在心,对他起了杀心,求父皇做主!如果驸马出了事,让女儿如何了此残生?”

她哭得太伤心,几欲晕倒,完全是一个与夫君相濡以沫的好妻子想要讨回公道。

景元帝被她哭得烦了心,皱起眉头,挥了挥衣袖道:“来人哪,落公主伤心过度,带她下去休息,此事朕自有定夺!”

说完,景元帝看了百里婧一眼,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始至终,百里婧不曾辩驳半句,一个字都不曾吐露,她的态度等同默认——默认百里落的指责,默认自己对韩晔的杀心。

“婧小白,疼么?我看看你的脸…”司徒赫却不管韩晔的死活,他最关心的是婧小白如何,刚刚百里落那一巴掌打得他太心疼,谁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打他的傻姑娘。

百里婧摇摇头,躲开了司徒赫的手,在这种时候,她一会儿想到韩晔浑身是血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到护城河畔那个血腥的夜晚墨问身中九箭的样子,天色越来越暗,她越是害怕——辩驳何用?在生死关头根本毫无意义。

如果韩晔死了,如果他死了…她…她就把这条命还给他!

反正她不会欠他,欠了人情她还他,欠了人命她也还他!双手握紧腰间别着的赤金匕首,在一片混乱中,她已下了如此无法挽回的决定。

然而,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却闪过墨问的脸,他的滚烫呼吸贴着她的耳际,情难自已地唤她的名字,他在她的身体里炙热翻腾,带着她去往从未经历过的飘渺云端,他温凉的指腹在她光裸的背上写字,一笔一划,写着永不分离写着我爱你写着别想别人想着我…

她很想他,她太想他,在这茫然无助时她竟那么想他,也许只有墨问才可以在这种时候告诉她该怎么做。又也许墨问什么都做不了,但是他肯定会站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用他孱弱病态的身子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只有他知道她曾多爱韩晔,只有他知道韩晔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只有墨问才知道如今这种局面是她最不想面对的…

可是,墨问不在。她四处张望,周围都是树影和暮色沉沉,她百口莫辩,面对许多人的目光,甚至包括赫、黎戍、黎狸…他们都不理解她。

眼看着百里婧呼吸急促,神色紧张,似乎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咽喉,司徒赫忙扶住她的肩膀,急问道:“婧小白,怎么了?要是觉得累就去休息一下,这里也许还要很久。你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百里婧听不进去,半步都挪不动,这时,高贤忽然出了大帐,对百里婧道:“婧公主,陛下请您进去,落驸马醒了,似乎有话想说。”

王公大臣一片议论纷纷。

百里婧鬼使神差地一头钻进了大帐中,来思考都忘了,司徒赫等人却被拦在了外头。

榻上,韩晔脸色苍白,唇也无血色,上身赤裸,伤口经过包扎处理,身子仍旧无法动弹。看到百里婧进来,他的星目艰难地转向她,凝视了片刻,削薄的嘴唇动了动——

韩文俯耳贴着他的唇边,听他说完,一字一句复述道:“启禀陛下,世子说,围场有刺客,当时他一人行至竹林尽头,被婧公主那支箭分了心神,才会中了刺客的暗算。”

景元帝听完皱眉:“何以见得不是婧公主所为啊?”

百里婧看着韩晔,听着父皇的怀疑,她的心里也同样有着疑问。

韩晔眉头微微牵起,似乎伤口很疼,他又看了她一会儿,那眼神中满是无法言说的痛,他继续说,韩文转述道:“这支箭上虽然刻着婧公主的名字,却并非婧公主所射出,分明是一石二鸟的毒计,因为…”

韩文说着,抬眼看了百里婧一眼,似乎难以置信,却还是说了下去道:“因为婧公主的左手已经废了,射出的箭至多可达十步之外,根本伤不了百步之外的世子。”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纷纷转头看向百里婧。

第217章

韩晔伤到了这个地步却还在为她辩驳,他为她证明她根本伤不了他,除了母后和她宫里的那几个御医,还有墨问,连父皇都不知道她的左手已经废了。

瞧见韩晔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染了血,就仿佛看到了那日的自己一样,她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爱情突然在那夜死去,她用匕首一刀一刀割断冰蚕丝,想着从此以后与韩晔再无瓜葛,可是现在算怎么回事?

上天不肯让她与韩晔一刀两断,用卑鄙的阴谋的方式逼迫他们纠缠不清,但是…她恨!

她在韩晔为她辩驳的这一刻恨意陡增,韩晔知道她的手废了,从此都不能再夺狩猎魁首,他知道她只是来这里撑一撑场面,其实她可笑得像个跳梁小丑,他像个看戏人似的知道她的一切却无动于衷,他的心究竟有多狠,才能放任她如此作践自己?

她恨韩晔,恨得浑身发抖,她恨不得在所有人面前冲上去质问他,为什么要让她这么痛,又为什么在她被人冤枉时洗清她的罪责?他故意让她恨,故意让她怒,故意让她忘不了他——

她跟韩晔相识五年,这一刻她竟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他把他的一切都藏了起来,不让她看,只让她猜,让她离他远远的,又若即若离,他从何时变成这副模样?有着温柔的眼睛,干净的面容,浑身不曾有一丝污浊之气的大师兄哪里去了?

“咳咳…”韩晔无力的咳嗽声打断了百里婧的愤恨、怒目,她的恨意在触到韩晔的目光时无法再维系,看到他唇边染着的鲜红血迹时更加无法镇定自若,韩晔像是交代完后事似的昏厥了过去,百里婧本能地上前跨了一步…

“婧公主,您出去吧,老臣要为落驸马扎针。您留在这不方便…”太医躬身禀报道。

“婧儿,出去吧。”景元帝上前揽了百里婧的肩膀,带着她一同走出大帐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