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执头皮一阵发麻,细细想来,这种情形倒也熟悉。从前他做驸马时,她疑他在外胡来,与人勾三搭四,便假意说要为他纳妾,那手段险些要拧断他的脖子,害得他费了多少心力掩饰。待逼得他急了,她脸上得意的小模样,恨得他牙痒痒,还得发誓绝无二心。

再生气再恼恨,还是觉得那时候好,起码,那时她心里有他,他可任意妄为,只要不失分寸,怎么胡来她也不会生气。

如今,他的妻不说话不生气,比从前稳重平静了许多,可越是这副模样,越让他心里没底。

那闯了大祸的小太监见周围安静,梵华咋咋呼呼,大帝久不言语,总算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瞄,见帝后默默对视,大帝面色青白,娘娘似有不悦,那小太监想起什么来,忙哆嗦着身子补救道:“启…启禀陛下,是奴才嘴拙没说清楚,薄相说,承亲王纳妃,虽要听太后懿旨,可最后还得陛下您做主,皇后娘娘玉体安康,也能为陛下分忧,薄相正在转经台候旨呢。”

好家伙,桂九暗笑,薄相老狐狸啊老狐狸,从不会给自己找事儿。

那小太监说完这番话汗流如雨,心里更是滴血,他见着薄相后将大帝的旨意一说,薄相沉吟道,圣意难测,若是大帝不悦,便立刻改口再说,尚有回旋余地,若是那位皇后娘娘在侧,更要改口再说。如今看来,薄相真乃神人也!

君执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有人给了台阶下,给他圆了天大的谎,薄延到底是薄延,跟了他这些年,总能解他烦忧,否则他今日非剥了九命猫的皮不可!

面子上过得去了,君执自然还要发作,又看了他的妻一眼,寒波生烟般的眸子转而盯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道:“笨嘴拙舌的奴才,话不说明白了,要你何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拖下去杖责四十!”

“…谢主隆恩!”那小太监也可怜,比起项上人头,杖责已是轻罚,可他欲哭无泪,为主子背黑锅本就是奴才的本分,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再抖如筛糠仍要拜谢圣上。

面子里子都舒坦了的大帝,还要装模作样地安抚怀中的皇后和他的孩儿,他毫不避嫌地低头吻上皇后的脸,放柔了声音道:“皇后别误会,是奴才连话都说不好,朕为人兄长,自然要为弟纳妃。薄延那厮说的对,待皇后身子大好了,倒是可以和朕一起想想,该为承亲王配哪家的千金为妃才最合适…”

历经白太后的大闹、小太监的背黑锅、梵华的咋咋呼呼,一直不曾吐露半个字的皇后娘娘唇角微微扬起,眼神也似乎含了笑,忽然伸手抚上大帝的脸,用指尖擦去他额角渗出的丝丝冷汗,总算开了金口:“陛下,算了,何苦与奴才计较?天热了些,陛下抱不动便放我下来吧。”

所有人的委曲求全竭力挽回,抵不过皇后轻飘飘的一句话,大帝微微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趁机偏头去吻皇后抚着他脸侧的手掌心,半是哄半是夸道:“小心肝你心肠真好,朕娶了你,是朕几百年修来的福分,朕不累,朕不放,朕就爱抱着你走。”

他唇边的笑勾魂摄魄无限风情,哪里还像那不可一世杀人如麻的暴君,已是不知谁在勾着谁。

随后,大帝在皇后的笑容里睨着那个跪地发抖的小太监:“都起来吧,既然皇后求情,朕便饶你这一回。”

那小太监死里逃生又免了杖责,激动得泪流满面,忙不迭磕头道:“奴才谢主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待想起谁的面子最大,忙又补充:“奴才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福寿康宁!谢皇后娘娘!”

大帝心情舒畅,脚下生风,怀中抱着一人走得稳稳当当,再不理会旁人,只携着他的妻去往转经台。

梵华没转过弯来,拽着起身的桂九道:“咦,阿九,大美人和娘娘吵架吵完了?好没意思,我要是娘娘,不给一桌子好吃好喝的,绝不原谅大美人!”

啧啧,薄相家的九命猫也就这点出息了,桂九回头看她,想起大帝说过的九命猫的身世,遂使坏地怂恿道:“小猫啊,你没听见陛下说薄相就在前头吗?今儿陛下心情好,保不准许了薄相带你出宫去吃好吃的,还不跟上去?”

“哇,还是阿九你对我好啊!”梵华两眼放光,紧追帝后二人不舍,途中被大美人的各种花言巧语甜蜜情话听得痴笑——

大美人抵着娘娘的耳边一本正经道:“小心肝,朕方才去见了佛祖,佛祖问朕,你的心肝和骨肉哪儿去了,怎的带着副空架子来拜我?”

娘娘一瞬不瞬地瞅着他。

大美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还自顾自道:“嗯,朕听罢佛祖的话,低头一瞧,不得了,朕果真只剩副空架子,轻飘飘的无着落,朕的心肝和骨肉呢?怎的都不见了?在哪儿弄丢了?朕怕得要命,忙回头来找,一直找,一直找,方才总算找着了…抱在怀里,不敢再撒手…”

西秦大帝的情话功底又精进了,他想要哄的人,恐怕没有哄不好的,在百里婧注视着他时,他又抱她近了些,后怕道:“丢了朕的心肝,拆了朕的骨肉,连佛祖都看不下去了,婧儿,答应朕,好好在朕心口住着,别乱跑。朕的后宫永不会有雨露均洒,朕的雨露只给你,都给你…”

本是正经地表白,最后那句压得极低,暖热的气息一直钻到百里婧的耳蜗里,忽然便想起无数意乱情迷的时候,西秦大帝的脸皮永远比长安城墙还要厚。

百里婧痒得缩了缩脖子,再对上他的眼神时,她已卸下了许多防备,身子不再似先前那般僵硬,她眸中含笑,收下西秦大帝的爱意和承诺,搂着他的脖子反问:“佛祖也管卿卿我我?”

君执最怕她不说话,不回应,但凡有句问,也好过他一人唱独角戏,他低头吻她的唇,笑容绽开:“小心肝,抬头瞧瞧,佛祖正坐在须弥台上看戏,看咱们卿卿我我…”

百里婧转头看去,第一次目睹西秦皇宫中的转经台,她本是无心一望,却被其雄伟壮观惊住——

转经台上设九九八十一道高大转经筒,以纯金打造,高一丈有余,每一道皆似屏障,若想转动它们,恐怕非常人可为。然而她分明瞧见每一道转经筒上都已有了深深的磨痕,必是有人日日来此转经祈福。

离这些转经筒不远处修起了一座佛殿,果真有佛祖高坐须弥台上,佛祖的样貌形制与江南有所不同。

这时,一道天青色的修长身影自佛殿内走出,气定神闲地对帝后二人行礼道:“微臣薄延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见了那人,梵华蹦蹦跳跳的过去,喜滋滋打招呼道:“嘿!老薄薄!你果然来了啊!”

大秦丞相薄延芝兰玉树,气质温润如上好青瓷,竟也有求神拜佛的时候,西秦大帝最见不得他温润如玉的低调模样,却又念着薄延方才化解了他的一场尴尬,便笑道:“薄相快请起,朕不过是带皇后散散心拜拜佛遂些心愿,薄相方才可是在求姻缘?听说丞相府略有余粮,朕倒是思忖着赏赐薄相几个女人,想必丞相府养得起吧?”

薄延是靶子,随时被主子插上几刀也无妨,连被插刀的缘由也许都找不着,只能甘之如饴地应了。

“微臣…”薄延还没谢恩,甚至来不及起身,一旁的梵华猝不及防朝他扑了过去,一手勾着薄延的脖子,一手急急捂住了薄延的嘴,焦急道:“大美人,不行!不行!不行!别说多几个女人的嘴,就是再多半张嘴都不够吃了!薄薄家现在还有余粮,是因为我不在家啊!我绝对不要答应!除非那些女人不用吃口粮,只喝水就能饱!”

梵华猛地扑过去的冲击力太大,毫无防备的薄延被撞倒在地,若非他一只手撑住,五官都险些磨平了。

梵华大喇喇伏在薄延背上,手指将将抠住了他的鼻孔,她自个儿半分未察觉,只一心惦记着口粮别被人抢了。

温润如玉的大秦丞相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正中小肚鸡肠的大帝下怀,尤其是见怀中他的妻也扑哧笑出声时,大帝的怒气烟消云散,瞬间心情大好,朗朗笑道:“好!朕看在九命猫吃不饱的份上,暂时也不给薄相甜头了,薄相快起来吧,堂堂大秦丞相成何体统啊?”

转而对怀中人道:“小心肝,咱们入殿拜佛去。”

“陛下放我下来吧,佛祖面前太不像话。”百里婧笑。

大帝自然听话,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心肝同骨肉放下,一只手还掌着她的腰,是一步也不敢放她一人独行了。

因有薄相在前,钦天监监正阮崇明等人倒无人在意了,这会儿见大帝同皇后入了佛殿,阮崇明方开口道:“陛下,西域白马寺为谢陛下心念天下百姓、维系苍生福祉之恩,特进献白马寺圣物佛牙舍利,这一位,便是护送佛牙舍利入宫的僧人释梵音。”

阮崇明话音刚落,他身侧那位静默而立的僧人上前半步,微微倾身双手合十道:“小僧释梵音,奉白马寺住持之命护送佛牙舍利入宫,请陛下同皇后娘娘过目。”

说着,释梵音后退半步,让开了一条通道,众人才得以窥见金身佛像的须弥座上放置了一个用明黄锦缎掩住的东西。

可是,百里婧的视线却胶着在这个叫释梵音的僧人脸上,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像完全失去血色,他有僧人一贯的沉静,却又有一种不同于普通僧人的沉稳。

他似乎能察觉到百里婧正在瞧着他,眼神淡淡滑过,有一丝不着痕迹的慌。

“陛下,请过目。”阮崇明上前一步,恭敬地揭开了那层明黄锦缎,只见纯金打造的莲花底托上放置着一个沉香木匣,木匣打开,内有一颗寸半长的佛牙,淡金色,发着莹莹澄澈光芒。

“佛陀圆寂时,虽留下舍利众多,可世上仅有两颗佛牙,乃我释家至高圣物,相传另一颗藏于江南法华寺地宫,而这颗佛牙供奉于白马寺佛骨塔。陛下可斋戒净手取之,方可见舍利,须得以十三级佛塔、金棺银椁入葬,七宝俱全,供养俱足,方可如愿。”那释梵音道。

薄延遭梵华那般折腾,整理好仪容,这才重新入了佛殿,梵华拽着他的手不放,笑嘻嘻地凑上去,问道:“咦,什么好东西啊?”

才问出口,梵华的笑声忽然止住,似有所感般朝释梵音看去,一对上释梵音的眼神,她的心口蓦地一刺,有一股力量将她深深扎进久远的记忆之中——

是的,只消看上一眼,便会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种人。

第307章 北晋皇帝

薄延在入佛殿前早已见过释梵音,因此面对这佛牙并不觉稀奇,方才虽被小猫儿折腾得又好气又好笑,倒也不忍怪她,小猫儿再没良心好歹还知道护食,不枉他好吃好喝饲养了这些年。

见梵华对佛牙有些兴趣,又担心她会在佛殿内叫唤惹了暴君不耐,薄延便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解释道:“佛牙,佛祖留下的圣物,应是有什么法子才能见舍利,别急,待看看再说…”

梵华难得被他握紧了手不挣开,连他在耳边呵气也不躲闪,更难得不对舍利刨根问底,她甚至没看薄延一眼,只是低声应道:“哦。”

佛牙是什么不重要,梵华心底藏了秘密,头也痛得发紧,有些记不起的事似要冲破她的脑袋钻出来,但她强忍着不说,只是看定了身前不远处的娘娘。那个面色苍白的僧人虽已收回了目光,可梵华无比笃定他也在看着娘娘。

佛牙舍利之珍贵,哪怕是对佛法不甚了悟的君执如今也有所研究,他双手合十对着佛牙舍利拜了拜,转而去讨好他的妻,问询她的意思:“白马寺弥月圣僧曾给了朕许多指点,此番圣僧命梵音法师护送如此厚礼入宫,皇后以为朕该赏赐白马寺众僧及梵音法师些什么呢?”

“小僧不敢。”释梵音推却道。

百里婧眼神沉静如一汪深潭,微微笑道:“梵音法师千里迢迢而来,想必行了许多坎坷路,不如在宫中小住几日,待佛牙舍利入塔供奉再走不迟。既然圣僧命法师护送佛牙,法师定非凡人,若贸然将佛牙置之不理,留给宫中不知其珍贵者侍奉,恐怕会怠慢了圣物。如此一来,陛下也可不必绞尽脑汁去想赏赐何物,留待来日方长。岂不两全?”

那释梵音不敢看她的眼睛,却也没在推辞,忙低头应道:“是。”

君执仿佛全然不曾察觉两人有何异常,为了让他的妻开心,原谅他方才犯下的所有过错,他不遗余力地宣扬他的大喜事,伸手握住了百里婧的手,对释梵音道:“皇后说的极是,朕是个粗人,素来不懂这些佛法圣物,朕与皇后不日将大婚,法师且在宫中暂住,一面弘扬佛法,一面为朕和皇后祈福。”

一国之君尚不曾举行封后大典,皇后早已在身侧侍奉,甚至已怀有数月身孕,看起来似乎于理法不合。这都罢了,令一众知情者诧异的是,大帝为替娘娘祈福,转经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经筒上磨出那些痕迹,怎么还算是个粗人?是个佛法上的门外汉?谦虚成这样,未免太露痕迹。

帝后都如此说了,释梵音哪有不从之理,他双手合十俯身而拜:“阿弥陀佛。小僧遵旨。”

“朕会命人如法师所言供奉佛牙舍利,待朕大婚后便下旨修筑舍利塔。”君执握紧他的妻的手,柔声问道:“小心肝,先来拜拜佛祖留下的圣物,比之佛身塑像更显虔诚灵验,你若是不便弯身,朕替你拜。”

他说着就要去跪。

身后那些护卫忙率先跪下。

薄延拉着梵华的手携着她跪下,梵华膝盖硬,脑子还神游在外,双膝“扑通”一声砸在地上,惊得薄延转头盯着她。

让一国之君替她下跪,百里婧再不懂事也知不妥,她反握住君执的手,笑道:“陛下扶我吧。”

君执忙鞍前马后地伺候,一手掌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手,将她缓缓地放了下去,跪在柔软蒲团上,这才肯松手。

“朕带着心肝同骨肉来拜佛祖,佛祖慈悲,保佑朕的心肝同骨肉平平安安。”

这话怎么也不像是暴君所言,他根本不避嫌,在任何人的面前,无论是佛祖还是贩夫走卒,他都敢说出来,似乎只有说出口,才有人肯信,谁不信都没关系,紧要的是他的妻会信一两句。

百里婧双手合十,闭上眼心中默念了几句,并没有如西秦大帝一般浮夸。说出声的话都是给人听的,只有那些默念的心愿是说给佛祖听的。

帝后拜佛时,无人敢抬起头四下张望,这回连梵华也没有,因而整个佛殿内,独君执一人盯着他的妻的侧脸。

缕缕檀香中,君执心里叹息了一声,想起东兴景元帝同司徒皇后的结局,从方才起他一直无法释怀,若是有朝一日他和他的妻也落得如此下场,他那时后悔又能挽回什么?

眼前这女人怀了他的骨肉,却还不肯对他掏心掏肺,不肯信他对她的爱——若是有女人不肯信爱,该如何是好?

愚蠢的人会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如同他方才赌气离去逼她吃醋计较一般,将原本不曾有的那些罪名千倍百倍地坐实了,让自己回不了头,也让她不可能回头。

聪明的人该用更聪明的手段,她不信爱,他便用爱去迷惑她,一直爱到她肯信为止。以爱来换爱,泡在蜜罐子里融掉,从身子到骨肉到发丝,看她的心还能逃到哪儿去。

待百里婧睁开眼,发现君执一直盯着她看,她便偏头看向他。君执却忽地探过头来,一只手轻捏着她的下巴,凑上去吻了吻她的唇瓣,转而对着佛祖道:“佛祖在上,朕的皇后太可爱,朕忍不住想亲她,佛祖莫怪。”

连佛祖也成了陪衬,这位真龙天子几时在乎过佛法天道?他的不守规矩是出了名的。

帝后恩爱的模样令内侍们胆怯全消,好歹帝后再不会有争执,一时半会也不会闹得天翻地覆。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梵华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法师你这么年轻,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吗?不然你凭什么护送佛祖的圣物啊?”

薄延没料到梵华会有此一问,居然还不是胡说八道,这一问异常清晰,对白马寺法师的质疑,并没有不妥之处,若要挑刺,不过是她问出了大实话罢了。

叫释梵音的僧人终于可正大光明地看向梵华,他的面色平静毫不慌乱,双手合十颔首道:“小僧道法疏浅,只是跟随师父学了些皮毛,能助人明了心底最恐惧之物。”

梵华挑眉:“你会读心?妖僧?少骗人了。”

释梵音摇头:“阿弥陀佛,小僧乃出家人不打诳语。”

梵华不依不饶:“那你读读我的心,看看我心里最恐惧什么,你一定猜不透。”

百里婧在君执的半拥半抱下起身,听罢二人对话,君执笑道:“九命猫最恐惧的,怕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吧?薄延,你这只猫得喂饱了才不惹事。”

他似乎也不信释梵音的诳语,拥着怀中的妻低声问询道:“累了吗?出来有些时候了,朕抱你回去歇着,再回去迟些,神医该责备朕了。”

百里婧也无意纠缠,对上君执的双眸点了点头:“好。”

九五之尊对怀中人宠溺一笑,小心地横抱起她,比那块世人尊崇甚至为之厮杀争夺的佛牙要珍视得多,佛祖也看不下去的腻。

“薄延,法师交由你来安顿,务必照顾周全,阮崇明,小心供奉佛牙,若是出了差错,朕唯你是问!”

交代完这些紧要的事,大帝便抱着他顶紧要的人出了佛殿,沿着来时路又回去。来回折腾了两次,一条路走了两回,好歹是两个人一起回去。

走出不远,君执开口道:“幸好九命猫没跟来,人多了聒噪,小心肝,朕只爱和你呆在一处。”

百里婧靠在他怀里微笑,问道:“陛下相信那个法师会读人心吗?”

君执弯起唇:“小心肝,你对那个法师倒是有些好奇,朕改日问问他是否会变戏法,若是会,变一个来逗你开心。”他顿了顿,道:“至于那法师说能助人明了心底最恐惧之事,朕只希望你远离忧怖,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

毕竟是在路上,周遭都是奴才,有些话说不尽兴,待到夜里他的妻躺在龙榻之上,君执替她揉着酸痛的肩膀、小腿,才洗浴过的身子一股子幽香扑鼻,与从前做女孩时全然不同的风致,惹得他从神思到身子都有些心猿意马。

吻过她莹白的脚、修长的脖子,他总算肯安分下来,从背后抱住她,一只手臂抚上她隆起的小腹,叹息道:“朕还要做好些时候的和尚啊…”

才叹息完,想起白日“纳妃”一事,君执忙解释:“朕做得了九州惊叹的皇帝,也做得了最清心寡欲的和尚,婧儿,待朕攒齐了一年的雨露,再给你…”

最后那句几乎咬着百里婧的耳朵说出来,哪怕是木头人,也该被他的不要脸烧着了,果然,不要脸的大秦皇帝抬起半个脑袋去看他的妻,见她咬了咬唇,往他怀里靠了靠,嗔道:“陛下,够了。”

他假装听不懂,凑近了越发放肆道:“这样就够了?朕可以一直疼你到头发花白、牙齿掉光、朕美貌的脸上长了一道道褶子,一直到朕成了美貌的糟老头子…到了那时候,婧儿你是什么样子啊?嗯,你比朕年轻得多,可爱得多,也美貌得多,到了那时候,定然也美极了,是所有的小老太婆里头最美的…”

说着说着,君执的声音忽然变了,越发低沉下去,似乎还有些许沙哑,他没再不正不经地调戏他的妻,苦笑着搂紧了她:“婧儿,倘若释梵音果真可窥探人心中最恐惧的东西,朕最恐惧的一定是失去你。无论是你要离开,还是朕无法等到变成糟老头子陪你,都是失去你…”

“今日是四月初八,朕一直都记得,你曾想在去年今日穿上亲手缝制的嫁衣嫁给他,朕那时便嫉妒得要命,到今时今日想起仍觉嫉妒难忍,以至白日发了那样的无明业火,朕的确小肚鸡肠。他能做得皇帝是他的本事,他能让你爱上,定是因为他很好,你和他鹿台山上的那些年,朕每每想起只觉无能为力…朕的妻,朕的心肝宝贝,那么小的时候起就爱着别人呐,不爱朕…”

君执是个说故事渲染氛围的好手,短短几句话便让百里婧想起许多往事,那些年少时光走马灯似的从脑中闪过,零零碎碎的片段里,也多有枕边人的影子。

她抬眼看他,映着夜明珠的莹莹光亮,见他狭长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不是她夫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可她对这张脸也再不陌生。

等不到她开口承认爱着谁,君执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苦笑道:“婧儿,朕生来就是皇帝的命,没有吃过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苦,素来唯我独尊惯了,所以朕从不是最好的夫君,也一定比不上你心目中最好的那个人温柔体贴,可朕愿意去学,给朕一个机会,那些朕错过的、做错的、无法企及的,给朕一个机会去弥补…嗯?”

西秦大帝的嘴皮子功夫真好,肯开诚布公地将心底的一切对她和盘托出,连他的嫉妒和恐惧也毫不保留,再不藏着掖着,这何尝不是他的另一种手段?

然而,百里婧又觉得可笑,她何德何能,竟能让西秦大帝费尽心思,与他的光芒相比,她从头到脚只剩黯淡,西秦百姓眼中的神明,竟只贪恋这点萤火之光。

可百里婧不得不承认,哪怕他是继续骗、继续哄、继续着他的不甘心,她心里并非毫无波澜。

她伸手抚上君执的脸,鼻尖抵上他的鼻尖,开口道:“今年今日,我想嫁的人,只有你。”

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是敷衍抑或感动,君执此时只觉圆满。

同样的四月初八,北郡府迎来了期盼已久的盛事。

古晋国后裔忍辱负重这些年,总算摆脱东兴旧臣的名号,晋阳王世子黄袍加身成为大晋皇帝,以北郡府为都城,改名“燕京”,以“天启”为年号,废东兴历法,是为天启元年。追封其父韩幸为圣德高祖皇帝,其母百里玥为孝敏皇太后,同父异母的数位兄弟各有封赏,成就复国大业的几位功臣各得分封。

起事匆忙,一切从简,以从前的晋阳王府为皇宫别院,当晚设下宴席,君臣同乐。没有东兴的歌舞升平以伶人戏子助兴,也不见西秦的乖张诡诈捉摸不透,宴席上只有患难与共的君臣众人,为了愿望达成,止不住的开怀感叹。

韩晔兄弟六人,除了已故的一母同胞的二弟,健在的四人中老三韩北、老四韩瞳、老五韩痕几乎同岁,老六韩孺不过十一岁。

在北郡府尚不曾起事前,韩晔作为质子被困盛京,几个兄弟中最嚣张跋扈的便数韩北,而韩北此番历经盛京城的厮杀同战火连绵,勉强保住性命回到北郡府,发现从前所依仗的一切全然消失不见——

父亲的宠爱是假的,母亲更是再卑贱不过,他瞧不起的兄长韩晔从来不屑看他一眼,让他如戏台子上的丑角似的蹦跶了十年。更可怕的是,父亲死了,起事当日他赶到药师塔,亲眼见到韩晔一把火烧了他父亲的尸骨,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当时韩北便崩溃了,若非他为了保命颠沛流离跟随起事军队回到北郡府,兴许韩晔也不会觉得可惜,对,韩晔一定不会觉得可惜。死了一个碍手碍脚的废物,与他处处为难的绊脚石,怎么会可惜?

短短数月,韩北的眼力比从前伶俐了许多,老四老五虽是个莽夫,从小只会舞刀弄枪,从不得父亲喜爱。

可莽夫有莽夫的好处,他们听话,只听韩晔的话,若非亲眼所见,韩北弄不明白老四老五几时从的韩晔,比父亲在世时还要听话。这次韩晔称帝封赏朝臣,给老四老五的都是军中要职,给他韩北的,却是如老六一般的闲散职务,拿他跟个小毛孩子比。

因此,这宴席上最坐立难安的便数韩北,他心里不踏实,无法对韩晔掏心掏肺,不,如今掏心掏肺也无用了,韩晔称帝,他从此只是臣子,只求保命。

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东西,一旦明了从前的一切都是笑话,韩北倒是能屈能伸了,几位兄弟为贺韩晔登基,皆送了不同的礼物,以求博得他欢心。

临到韩北时,他努力扬起笑脸,却不敢太过谄媚,身子有些许冒冷汗地出列,恭敬俯身拜道:“今日皇兄登基,光复大晋,名震九州,臣弟特准备了一份贺礼,但这会儿不能拿出来,等晚些时候皇兄亲自打开方有惊喜。臣弟先卖个关子,包皇兄满意。”

众人见从前那个横行霸道的韩三世子乖顺极了,让他低头便低头,让他跪下便跪下,可到底有些脾气改不了,在陛下面前玩这些花招。

众人各怀心思地望向龙椅上的男人,等着听他怎么说——

明黄的龙袍加身,上绣古晋国时的飞龙祥云图腾,韩晔比从前一身素衣白袍时越发不苟言笑,不会因臣子拥戴,便与他们开起玩笑。他从来冷漠疏离,从前在盛京为质子时不得不温文尔雅。

韩晔理所当然不理会韩北的讨好,连那“惊喜”想必也从未放在心上,一双星眸冷然扫了韩北一眼,韩北心中一惊,忙讪笑着退回了坐席上。

待群臣酒至半酣,素来千杯不醉的大晋皇帝举杯,开口道:“各位爱卿,朕继承先祖遗志登基为帝,光复大晋,可在九州天下的眼里,朕仍旧是乱臣贼子。以发丘摸金所得屯兵买马,朕知晓会遭天下人耻笑,亦会被载入九州史记之中,千年万年不得正名。然,朕并不觉可耻,即便是靠发丘摸金换来的粮草也不可小觑,起点不重要,从何处开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大晋一朝可走多远可多繁盛。万望尔等同心协力,驻守边防各司其职,朕虽不稀罕做皇帝,可朕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便会励精图治,不会让祖宗失去的东西,再一次从朕的手上失去…朕敬众卿家…”

“吾皇万岁!大晋千秋万代!”

“吾皇万万岁!”

“臣等定不负圣恩!”

“皇恩浩荡!臣等愿追随陛下万死不辞!”

群臣沸腾,起身举杯,有人百感交集涕泗横流,有人高唱吾皇圣恩千秋万代,这些人中有自盛京协助韩晔出逃的谢炎父子、有陷司徒大将军司徒俊彦于陈州的杜皓宇,甚至包括鹿台山的守陵人桑颉、盛京法华寺的玄明法师、以发丘摸金而著称的张氏家族…若细细究起来,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哪朝哪代的开国功臣都不会太干净。

待宴席散去,醉了的群臣各自回府,大晋皇帝脚步也有些许轻浮,寻常的酒自然千杯不醉,可“忘忧醉”素来厉害、后劲极大,他的头痛之症又犯了。

回了寝宫,屏退了所有下人,他在桌前坐下,想倒杯茶醒醒酒。可身子尚未坐下,他一贯的警觉迫使他回头——

没有人刺杀,没有惊心动魄,只有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坐在龙榻上,头上蒙着盖头,看不清脸。

韩晔的眉头蹙起,唇角紧抿,只剩不悦,他起身朝她走去:“谁准你进来的!”

那女子瑟缩了一下,还是没出声回应一句。

皇帝登基,臣子的孝心绞尽脑汁,送金银珠宝、玉盘珍馐或是送女人都不稀奇,韩晔倒不会真跟臣子计较,将别人的好心肆意丢出去。

然而,今日他的确不想见到女人,尤其是一身嫁衣的女人,韩晔朝龙榻走去,一把将女子头上的盖头扯去。

“啊!”那女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双小鹿般明亮的大眼睛惊慌失措,她慌忙解释:“我…”

“丫丫…”韩晔手中捏着红盖头的一角,因见到那女子的容颜时手一松,盖头落地,他的唇颤抖着唤出一个名字,手缓缓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她的脸——

一模一样的脸,曾贴在他的脸上磨蹭,玩他新生出来的胡茬,也曾贴在他的胸口,说不抱着他睡不着,还曾烧得糊涂,问他离开鹿台山几时能回来。

那女子不敢动,任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脸,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了态度,可好歹他的大晋皇帝,是北郡府百姓心中的圣人,她如此害怕他。

可是出乎意料,这位刚登基的皇帝对她如此温柔,温柔到让她心生妄想。他在她的身侧坐下,抚着她的喜服,唇角竟扬起一丝笑意:“丫丫,嫁衣…穿上了?很合身,很漂亮,丫丫的刺绣功夫越来越好了…”

蛊惑人心的笑容,料想北郡府臣民都不曾见过。

“今日是我的生辰,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不是登基为帝,是你回来我身边…丫丫,你看,小黑它还在…”这位皇帝星眸沉醉一片朦胧,盛不住的欢喜。

他拉着她的手,去看龙榻一侧挂着的笼子,笼子里有一只胖嘟嘟的白兔子,见他来了,不住地往笼壁上撞。

“小黑,娘回来了,以后你有爹有娘了…”他伸手去逗那只兔子,却又舍不得不去看她,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头道:“丫丫,老天到底待我不薄,你回来了,要什么都可以,要天上的星水底的月,我都夺来给你…”

他的唇吻上她的额头,像是从前那样,久久不愿离去。

待拥抱了他许久,也不见她出声,韩晔低头笑道:“小无赖,平日里话最多,今日怎么不说话了?你不喜欢我木头人似的,怎么自己也变成了木头人?你回来了,我自此后都会好好说话,陪你说话…”

怀中人笑了一声,脸色十分不自然,她不敢开口,僵硬着身子仰头去吻韩晔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