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晔没闪躲,任她吻上来,他笑,轻吻她的鼻尖:“小无赖,还是喜欢动手动脚…”

怀中人见情意渐浓,他很喜欢她的主动,便依着受训时的法子,抬起双手去解韩晔龙袍的腰带,娇滴滴软绵绵唤道:“陛下,让奴家为您宽衣吧…”

只这一声唤,所有伪装轰然破碎,韩晔身子僵硬,唇边的笑意凝住,方才还沉醉迷离的星眸瞬间清明。

那女子的手还在继续,为自己生了一副好皮囊暗喜,有人说她过了今夜也许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起初不信,这会儿也不得不信了。

然而,她的窃喜不过一瞬,一只手忽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双脚离地,接着伴随“卡擦”一声,喉骨碎裂…从生到死,不过一念之间,快得来不及反应。

临死,这女子也不曾弄明白缘由,只听见大晋皇帝阴森森道:“如果你不是她,不准你像她…”

所有人,不准像她!

四月初八,他亲手捏碎了粉饰的梦境,什么人有如此大的担子挑衅他,令他想起那惨烈的不可回去的往事!

他的丫丫,再不是鹿台山上天真无邪的少女,一心一意爱着韩晔,她葬身于那场法华寺的大火,与他的父亲死在同一日,让他每往高处走一步,便离她远一步。他还活着,黄袍加身富贵荣华家国天下,可他的丫丫再也不会看到,再也不会回来!

有人要让他痛,企图用这种货色迷惑他,以为表皮像到了极致,便能令他沉迷,可那人怎会知道,他唯一用真心爱过的女孩,只要一开口他便认得,他的丫丫怎会叫他“陛下”?

呵呵,韩晔的眸光冰冷,他已知晓是谁捣的鬼——除了耳濡目染,知晓爱而不得可寻替身排遣思念的他的好兄弟,还有谁敢如此自负如此放肆?

可天下间并非人人都是他的父亲韩幸,他韩晔爱到极深的地方,不是要拥有心爱的女孩的替身,而是连天下间任何像她的影子都不能容忍!如果不是她,没有人可以像她!

抬起左手,手腕上的辟邪木佛珠还在,他丝毫不觉得杀了人有何异样,连那具身着喜服的女尸也不曾再看一眼,走到小黑的笼子旁,伸出手去逗弄着它的三瓣嘴,轻声哄道:“不会再认错了,小黑,娘没回来,又淘气地跑去山上玩了,爹陪你等,等她入梦来。娘大约是生气了,她走了四月又六日,一次也不肯入梦来…”

你最恐惧的事是什么?

一而再闯入梦中的,便是人的魔障。

四月初八这一夜,百里婧梦见的不是鹿台山地下皇陵里的阴森血腥,也不是失去挚爱失去双亲时的绝望无助,竟是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女人——

她靠坐在那里,散乱的头发将脸挡住大半,从头发的缝隙里,一双熟悉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满含绝望和不舍。

百里婧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子动不了,只能在黑暗中也望着那个女人,为何她会觉得那个女人的眼睛如此熟悉?

------题外话------

【疯言疯语】

乌龟:人世无常,愿逝者往生净土,生者多些勇气和坚韧。以此凭吊。

韩晔:…

小白白:哦。

第308章 密谋大事

望着望着,百里婧忽然反应过来,因她的眼睛和那个女人太过相像。

不仅如此,她还有那个女人的鼻尖、嘴唇,血缘亲情是无法斩断的东西,当相似的容颜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想逃避却避不了。

那个女人不说话,只是望着她,身下的血越聚越多,一直蔓延到她的脚边,百里婧不能躲不能上前,眼睁睁与她四目相对,看她因开膛破肚血竭而亡。

“不…别死…不要…”百里婧惊叫着醒来,睁开眼,一切梦境消失无踪,她的眼前只有恍惚的黑,忽觉小腹刺痛,梦中的那个女人究竟是别人还是她自己?

“婧儿…”

她正惊魂未定之际,有人伸手将她拽回了人间,百里婧本能地抓住了身侧那人的手臂,顺理成章地埋进了他怀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淹没,盖住了鼻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枕边人已习惯她的依偎,手臂收紧搂住她,低头吻在她的额上,声音将醒未醒,沙哑含糊:“做噩梦了?别怕,我在。”

他的确时时都在,无论她先前多厌恶多排斥与他共枕,他却从不肯放她一人睡去,让她一醒来便摸到他,从虚幻回到现世,从大兴到了这陌生的西秦。

唯一不同的是,从前他是她的陪伴,口不能言却让她安心,令她暂忘了所有不如意,留待醒来后再去计较,他是她伤痛过后的药,能治心病。

如今他是西秦大帝,能说能做无所不能,他强大无畏,也越发可憎,他每开口说一句,她便会想起痴傻愚蠢的自己,牢记着即便是药也不能再吃,只因那药本也是毒。

她的手抚上枕边人的脸,在黑暗中摩挲着,君执唇角微微勾起,眼没睁开,将所有软肋暴露,对她的抚触全然不设防。

百里婧开口道:“今日惹了太后发怒,陛下为何不去关心关心?自回宫后便一直陪着我…”

君执呼出一口气自睡梦中睁开眼,见她盯着他瞧,很是好学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凑上去,吻了吻她的鼻尖,嘟囔道:“小心肝儿,才三更天,朕睡得正香…你做噩梦梦见太后了?不怕,朕在呢。”

百里婧怔怔一笑:“是啊,梦见太后不喜欢我,不许陛下娶我。”

君执脸埋在她发间,听罢笑起来,呼出的气息逗得她的颈侧麻酥酥的痒,他又闭了眼,半梦半醒道:“朕是一国之君,封后娶妻都由朕说了算,太后又能如何?”

因她有孕,君执不敢贴得太紧,怕压着她,只是将脸贴过去,半靠在她的肩头,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睡吧婧儿,你不睡儿子也该睡了,乖…”

百里婧“嗯”了一声,却迟迟没能闭上眼,若一国之君强势而伟岸,不容任何人插手他的婚事,又怎会任由太后骂他骂得如此难听却一丝也不恼?

西秦大帝的暴烈之名是建在弑父夺位大逆不道之上的,他合该冷血无情到底,没想到竟对生母宽容如斯。

百里婧睡不着,忘不了梦中那个女人的眉眼,一切的来由便是白日太后那番惊恐不已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活在许多人记忆和传言中的晏染,她忽然很想知道她的故事、她的死。

死定不是好死,因北郡药王和白岳的欲言又止情绪不稳,因白太后见了她的脸惊恐万分…百里婧的手漫无目的地抚上了枕边人的发,枕边人哼哼着将头靠近她,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微微扎她的脖子。

这亲昵的举动和酥酥麻麻的触感夺回了百里婧的心神,凝神注视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美不胜收。她恍恍惚惚地想,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也会有和他一样的美貌?是像她多一些,还是更像他?

白太后自见过百里婧便一病不起,成了宫中太医的一大心头事,明日后便是封后大典,没了太后娘娘出席,这封后大典多少有些不妥当。

清心殿那头没什么动静,帝后二人都忙着,礼官、钦天监、薄相众人都在,听着帝后的吩咐,仔细叮嘱需要注意的事宜,众人也向帝后二人介绍要走哪些路、行哪些礼,授予凤印、祭天祭祖等等,务必确保封后大典不出差错万无一失。

相比之下,白太后的慈宁宫却是乱成了一团糟,白国舅白川、承亲王君越等人经由白太后之口得知了未来皇后的身份,一个个不肯相信。

白国舅是当年恩怨的参与者,多少比他们这些小辈清楚来龙去脉,却瞪大眼睛惊异道:“太后娘娘,莫不是看错了?当年晏染死的时候我们瞧得清清楚楚,她腹中的孩子的的确确是死了,血肉模糊的一个女婴,她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女儿?莫不是有人在捣鬼?皇帝的心思可重着呢!”

白太后脸色苍白,一提起晏染的名字,她的身子便禁不住一抖,一看便是经历了天大的恐惧,没有人会忘记那种恐惧的感觉。

她喃喃道:“不会错,如果不是晏染的女儿,为什么大哥和三哥都回来了?你说还有谁能让他们同时违背十几年前的誓约?回了长安城却连国公府的门都不入,一心只扑在清心殿,定是和那个丫头有关!而且、而且那个丫头她…她和晏染长得太像,太像了,二哥你若是亲眼所见,你定会和我一样…难怪三哥上次那般嚣张,一提晏染他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他们回来报复我了,他们回来了,晏染的死,定会怪到我的头上…”白太后从来胆识过人,不怕什么意外灾祸牛鬼蛇神,加上执掌后宫几十载,她的手上不可能没有人命,却独独对晏染之死无法释怀,始终心虚且惶然,“皇帝一早就算计好了,他一早就知道,现在找着机会了,联合晏氏来报复我!”

她忽然拔高了声响,抬起头来,喝道:“君越,你所谓的计划呢?你不是说好到了四月你有办法吗!”

君越听得一头雾水,这会儿见矛头指向他,只得答道:“母后,快了,您瞧着吧,那皇后不是有孕了吗,还能逃到哪儿去?儿臣这便回去同白烨、白湛商议一番,明日的封后大典定不会让它顺顺利利…”

仿佛一夕之间所有帮手都归了君执那边,连同白家的旧人也都回来了,让人明白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白太后精神不济命他们早早退下,君越与白川一同回了国公府,已经这时候了,也不需再过避嫌。

白国舅素来对白太后言听计从,自己的主意却是不多,两人下了轿,同往府里走去,见君越心事重重,白国舅便问道:“怎么,想到了什么主意?”

君越叹气:“连母后也失了方寸,真令人头疼。时日一久,似乎越发对我们不利了。”

白国舅叹息了一声,他已经折了一个儿子,白家还有什么指望?他想起什么,抬头对君越道:“清心殿那位皇后也是姓白,这件事千万别让你表妹知道了,她的性子你清楚,指不定要怎么撒泼,唉。”

说完,白国舅便回了书房,君越熟门熟路地摸向后花园——白烨从小身子不好,素来喜静,不在那花团锦簇的东厢正屋大院住着,只在小花园里侍奉他那些花花草草,鲜少见人。

君越找去白烨的住处时,听下人说二公子去给大公子送饭,这会儿该是在后院,他便又奔了后院去。

白湛弄成那副模样回来,成了国公府的秘密,为防皇帝来查引火烧身,便在后院安置了下来,守着白家的祠堂。

君越踏入后院,总觉有些阴森森的意思,门窗紧闭略阴暗的房子里,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坐在角落,白烨正俯身将食盒中的饭菜端出来,放在那人面前的桌子上。

听见脚步声,白烨同白湛一齐朝门口看过来,君越不是第一次来了,可瞧见白湛的脸他还是抖了一下,更别提对上白湛狠戾的眼神,像是地狱爬上来的厉鬼。

难得白烨无畏无惧,神色平静地直起身来,唤道:“哦,是二表兄来了。”

君越这才回过神来,跨过门槛进了屋内,笑道:“湛表兄,烨表弟。”

白湛双眸突出,面目狰狞可怖,他没理会君越,夹起一筷子的菜,吃了一口,忽地将筷子重重拍下,哼道:“你们什么事都办不成!如今任由韩晔当了皇帝,仗打不起来,我的解药拿不到,你们的宝藏拿不到,什么事都成不了!还亲亲热热地叫什么表兄表弟?!”

这番话谁都不爱听,加上白湛嗓子哑了,说话时像有人在撕扯着他的喉咙,便更令人不悦。

可看在他一无所有的份上,君越也不和他计较,只是将现在的局势说给两兄弟听,让他们一起想想对策。

白烨不说话,白湛依旧冷笑不止:“抓住那只九命猫,捏住了薄延的死穴,斩断龙椅上那人的左膀右臂,就算封后大典结束了又如何,叫他们窝里反!”

君越沉吟:“这…”

“不行,九命猫不能动。”白烨难得开了口。

白湛斜睨着他,那双眼睛越发可怖:“旁人的事你不管,薄延的事你倒是上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姓薄呢!”

白烨也不恼,为白湛倒了杯酒,解释道:“大哥,你不可轻举妄动,薄延告诉我,大帝下了杀令,你若是冒了头必死无疑。薄延那人摸不透,之所以会给我递个风声,只因我曾救过九命猫一命,他在还我的人情。你不抓九命猫还好,抓了她,兴许就死路一条了,你以为薄延坐上如今的位置,是靠着那张笑面迎人的脸?”

没有人否认白烨这番话,薄延不好惹,哪怕他看起来再温和无害。

白湛狠狠嚼了一口菜,将骨头吐出来,翩翩佳公子已失去了任何风度,被丑陋的面孔和破败的身子折腾出满腔的戾气,他恶狠狠道:“谁又是好对付的?韩晔?龙椅上的那人?像你们这些闲坐着的公子王爷,知道什么是步步杀机吗?!我为了白家出生入死,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你们就只管看着,左右也不会危及你们,还能风花雪月安稳度日!”

“湛表兄,我知道你受了苦了…”君越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白湛却不领情,直截了当道:“菖蒲那些药怎么样了?”

“长安城所有的药铺都买绝了,从各地入长安城的药材也禁了菖蒲那几味药,照这样下去,他绝对撑不过四月,我想在明日的封后大典上再来个惊喜,不知可行不可行?所以特来问询两位表兄弟的意思。”君越总算说到了重点,他兴许不是帝王之才,可好在肯听各方建议。

“说来听听。”白湛道。

君越在白湛的询问中道出了计策,末了问道:“两位觉得是否可行?”

白烨沉默,白湛却露出狰狞的笑意:“行倒是行,只是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二弟,你是我们白家头一号的好人,从不与人交恶,不如由你出马玩得更狠些,来个双管齐下,不必再去等龙椅上那人倒下,自有可整治他们的法子!到时候承亲王想要坐上龙椅还不是轻而易举?”

君越心中忐忑又紧张,急问道:“如何来玩?”

白湛冷笑,盯着白烨:“承亲王还不明白,若是我这好弟弟肯玩,即便是薄延在又如何?我这个做大哥的可惭愧的很。”

白烨兴许是被白湛的冷嘲热讽弄得心烦意乱,难得坐不住地起身走开,转过屏风之前,白烨回过头来,道:“我试试吧,若是行不通便罢了。”

白烨走后,白湛看着君越,道:“若是他日承亲王荣登大宝,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君越仿佛已看到那时的光景,唇边泛起笑意:“自然不能忘,若是他日我坐上皇位,第一件事便是替湛表兄找到解药。即便此番不能对北郡府开战,我也会命人去寻解药的下落,让表兄早日脱离苦海。”

憧憬总是美好,值得人在幽暗中蠢蠢欲动密谋图画。

四月天气不错,长安宫阙熬过了凛冽寒冬料峭春寒,繁花盛开一片祥和。

御花园内,百里婧在梵华的陪伴下散着步,身边难得没有君执。

“娘娘,大美人好奇怪啊,见了我也不搭理,匆匆忙忙地跟老薄薄跑了,我要跟上去老薄薄还不让,怕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似的!他们一定有鬼!”梵华叽叽喳喳地控诉着不满。

百里婧没怎么把梵华的话放在心上,走得累了,她想寻个地方歇一歇脚,便往凉亭里去,才转过一丛盛放的牡丹,她看到了前方一袭素色白衣。

第309章 晏氏少主

白衣胜雪,遗世独立,总让人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往事,想起从前只一个背影便令她心驰神往之人。

随后那背影转过身,露出一张百里婧略略熟悉的面孔,清俊温和,眉目舒朗,可仔细看去,却发现并不相识。

那白衣男子朝百里婧看过来,手中还握着一枝牡丹,像是被她的忽然出现惊扰了似的。一触及她的目光,男子略略失神,一时没有言语,忽见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花很好看。”

气血不足,病弱久矣,一开口只说花好看,那眼神分明是瞧见了故人,她对他毫无防备之心。

白烨微愣,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牡丹,也跟着笑道:“…花再美不及你好看。”随后他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将花递给她:“喜欢的话,送你吧,难得一枝并蒂牡丹。”

百里婧并没有伸手去接,这时梵华从后面追上来,见到白烨,惊讶地问道:“咦,烨美人!你怎么在这里啊?你的病好了吗?”

白烨不动声色地收回伸出的手,朝梵华微笑道:“小猫,你也在?”

“对啊,我早就在了!”梵华孩子心性,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她还是更关心百里婧,和白烨打完招呼便退回百里婧身侧,搀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你不是累了吗?我扶你去亭子里啊。”

白烨这才面色大变,惊愕道:“小猫,这位是…”

梵华看向他,一副“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骄傲道:“这位就是皇后娘娘啊,烨美人你要跪下行礼的!”

平日里的梵华可没这般多的规矩,今日难得如此护主,白烨听罢,脸上闪过了惊讶、好奇、不解种种情绪,终是身子一矮跪了下去:“白烨有眼不识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

梵华此番很乖,不需百里婧开口,她已解了她的疑惑,笑嘻嘻道:“娘娘,这是薄薄的酒肉朋友,他从前救过我呢,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大美人,所以就叫他烨美人啦,娘娘你觉得像不像啊?”

白烨,白烨…一个拥有韩晔的名,且与西秦大帝容貌相似的男子,又出乎意料地兼具了墨问的病弱、薄延的沉敛,甚至还被冠以西秦第一豪族的姓氏——“白”。这样一个人,于封后大典前一日出现在她的面前,应当足以令她避之如蛇蝎。

听罢梵华的解释,百里婧笑道:“这话可不能叫陛下听见了,陛下并不喜欢有人像他。”

白烨的腰忙又伏下几分,却并无慌乱,只是语气谦卑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白烨不过是与陛下有几分血亲关系,才借得一丝陛下之形貌,区区萤火之光怎敢与日争辉?”

懂事也是极懂事的,整个西秦无人不厉害,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真假叫人辨不清楚。百里婧看向白烨跪着的身子,仍是软着嗓子笑道:“起来吧。既然是皇亲,以后便也是一家人了。”

“多谢娘娘。”白烨这才撩起衣袍重新起身,只是敛着眉眼不敢再看她,他手中的牡丹攥得紧了些,没能送出去。

百里婧笑问:“我对这宫里不太熟悉,所见的也只薄延等人,不知你在朝中所任何职?”

白烨抬起头来温和一笑,有些赧然道:“回皇后娘娘,白烨并无官职,此番入宫只因太后身子抱恙,微臣久病成医,便来宫中替太后娘娘诊治,无意冒犯了皇后,险些犯下大不敬之罪,还请娘娘宽恕。”

“原来如此。”百里婧笑,与他闲话家常般道:“想必你的医术不错,年纪轻轻竟比宫中太医更让太后娘娘信赖。”

白烨的眼神如此坦然,脸色却苍白如斯,的确是久病之人,他似乎不敢看她太久,目光只一扫而过,又敛眉道:“太后娘娘错爱罢了。不过,微臣瞧着皇后娘娘似乎凤体欠安,有孕的身子应当多休息,春日百花齐放,这园中不知是否干净,娘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白烨不曾见过骨瘦如柴的百里婧,哪怕她如今有了身孕,却还是比寻常女子更消瘦些,他方才也不曾发觉她有孕。除却夜夜相伴的枕边人,大约无人知晓她已比往日丰腴许多。

听白烨说得如此关切,梵华赞同道:“娘娘,烨美人的医术没的说,我被狗咬的时候,是他给我包扎的,薄薄可放心呢。不然咱们就回去吧?”

“…也好。”百里婧没拒绝。

梵华正待扶着百里婧转身,余光瞥见白烨手上的花,睁大眼睛惊讶道:“哇,烨美人你的牡丹居然两朵长一起了?我从来没见过呢!给我看看吧?”

白烨愣了愣,在梵华伸手来拿时,他的手不自觉往后撤去,视线扫过百里婧身后,也滑过百里婧的脸…

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梵华迷了眼,想去拿花的动作一顿,改为抬手揉眼,待视线恢复,却见身侧立着一道身影,干净的僧袍不染凡尘,竟是那白马寺的法师释梵音。

梵华一见释梵音,便针锋相对道:“你这和尚好奇怪,走路飘来飘去的,我的眼睛都看不清了,你要是吓着了娘娘怎么办?”

释梵音挡在了梵华同白烨之间,听罢梵华的质问也不慌乱,只转身朝百里婧拜了拜:“皇后娘娘勿怪,释梵音无意冒犯,明日娘娘大婚,小僧想为娘娘念一段清心经文,故而求见,阿弥陀佛。”

百里婧眼神并无波澜,淡淡划过白烨的脸,对释梵音颔首道:“法师有心了。梵华,走吧。”

她并不同白烨道别,白烨却在她转身时道:“白烨恭送皇后娘娘。”

百里婧未回头,释梵音却毫不遮掩地与白烨对视,二人目光交汇暗流涌动。释梵音临去时视线落在白烨手上,唇边无一丝笑意,连和善也算不上,仿佛那并蒂牡丹是不祥之物。

待百里婧、释梵音一行去了凉亭,白烨伫立在原地,将手中的牡丹一点一点握紧,脚步回转,绕过了牡丹花丛。

这时,茂盛的草木那头走出个身穿华贵锦袍的男子来,问道:“怎么样?成了?”

白烨沉默半晌方摇头,语气平淡:“二表兄,此番我失算了,成不了。”

“为何失算?!”被称为二表兄的正是承亲王君越,他在此等候多时不过为了好消息,却不想听到“成不了”,他的声音不由地拔高。

白烨眉头微微一皱,转头朝凉亭方向示意:“方才我要是再多呆一刻,我三叔该提着他的剑杀过来了,她的身侧不好接近。”

君越顺着白烨的目光看去,果然见白岳正提剑巡逻,不离那位“皇后”百步远,他又是气又是失望:“烨表弟你用毒出神入化,神不知鬼不觉便可置人于死地,方才的距离已是绰绰有余,她想躲不可能躲得过。”

白烨松开掌心的牡丹,娇艳的红粉色变得血红,像是淬了毒的锋刃,他仍旧平静,叹了口气:“她身边有高手,我的毒在他面前讨不了好处,方才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我便有些心神不宁。二表兄,此番我们遇着劲敌了。”

“谁?那个西域来的和尚?”君越难以置信。

白烨不愿再多说,他向来口风紧,不肯同他们掺和太多,此时只规劝道:“二表兄,明日的封后大典最好不要惹出事来,否则我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陛下先前那般密不透风地关着她,今日却被我如此容易地撞上,二表兄不觉得奇怪?他们或许早有圈套,只等我们往里钻。我回去劝劝大哥,罢手吧。”

君越被白烨的一番话搅得心下忐忑,可他是破釜沉舟之人,早已没了退路,一旦东窗事发那人追究起来,他的一切都完了,何况,他还有太多的疑惑未解,君越遂急道:“我方才离得远,没看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着实难以想象何妨妖孽能叫那人看上,不仅宠爱有加,还能将太后吓得凤体欠安,难不成和他一般是个蛇蝎女子?面上瞧着便凶神恶煞?据说是个丑女人野女人,是否属实?”

君越全靠臆测和道听途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黑甲军守得密不透风,这数月以来,他窥探不了那位“皇后”的真容。

本是一段沉不住气的话,白烨听罢却微微慌神。想起方才那张不施粉黛的绝美容颜,因身体不适略显憔悴,她从前想必更美些,说话也温温柔柔,像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书里写的江南的绵绵细雨,比大秦长安城的女子细腻许多,和“凶神恶煞”“蛇蝎女子”这些词扯不上半分。

白烨甚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牡丹,一枝双开,十分罕见且…带毒。这是他先前要送和最后未送出去的缘由。

“烨表弟?”君越察觉到白烨的失神,唤了一声。

“恩?”白烨很快回过来,却换了一番说辞道:“太后据说是被一个死去的女人的脸吓着,想必她长得很像她母亲,不像三叔。二表兄,若是照太后的说法,她是三叔的女儿,我的堂妹…”

君越的心乱成一团糟,才不想去管她到底是什么人,听了白烨的话,他有些吃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算着她长得像谁?就算她是三舅舅的女儿又如何,是你的堂妹又如何,白露还是你胞妹啊!烨表弟,你怎么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君越估摸着从白烨这儿再摸不出什么东西来,气得转身便走:“我去同二舅舅和湛表兄商议商议。”

白烨在白家向来是做不了主的,除了制毒用药,旁的一概不管,是以君越在他连用毒也失手过后,便不打算再和他纠缠下去。

君越头也不回地走远,白烨却蓦地转过身,隔着花木的缝隙,遥遥望着凉亭内几乎看不见的身影。花很好看,她分明从他身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像是遥远的久违的故人…

君越其实未曾听他说完整——若她是三叔的女儿,他的堂妹,便也是姓白。白什么呢?她的名字?

可无论她叫什么名字,都是白家人,不是吗?

白烨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心里渐渐起了念,却无法同一人言说。

世间最寂寞,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