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和尚,你要念经啊?”

自从上回在转经台听这和尚吹牛之后,梵华一见着他,就无法自拔地想要撩拨他。因此扶着百里婧在凉亭内坐下后,梵华便斜睨着释梵音,毫不掩饰她没来由的敌意。

湖心亭,四面都是水,虽然不远处有黑甲军守卫,还有那位拿皇宫当城池江山守护的白岳大元帅,可整个西秦皇宫想必都找不着如此适合谈谈心的地方了。

释梵音看了一眼梵华,没理会她的无礼,只面向百里婧,他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沉稳如常,声音却分明掺杂了几分压抑:“娘娘,在诵经之前,可否听小僧说一个故事。”

百里婧似笑非笑,明知故问:“哦?佛门的故事?”

她一早知晓释梵音的出现并非那般简单,无论是昨日在转经台,还是方才在御花园,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神色里甚至还有几分莫明的委屈,仿佛拿她当慈悲的菩萨或圣人,希望她能普度众生。

梵华的头又开始疼得厉害,她一把揪住了释梵音的手,怒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一出现我就头疼,心里也疼,你还想祸害娘娘!我杀了你!”

梵华的声音格外孩子气,可她再一次失控,眼中满是恶狠狠的杀意,她自己死了无所谓,不能让娘娘受*害!只要有人敢碰娘娘,她会和他拼命!即便是薄薄也不行!天下间任何人都不可以!

然而,释梵音却并不曾因梵华的失控而退缩,他也不曾有半分恼怒,只伸手截住了梵华的手。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力道和手段,梵华被制住后忽地不吭声了,释梵音的脸色白得不似活人,以悲悯的目光望着她:“第一次见到我,就应该已经认出我了对不对?觉得痛苦是吗?被选中的孩子没有一个不痛苦。你问我是谁,若以血缘来算,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晏氏家族中独一脉拥有雪狼的嗅觉,能一直闻到人的骨子里,嗅到血的味道,所以,你是否一看到少主人就觉得她的血很特别?”

他直接抛出问,不再藏着掖着,逼得本就头痛的梵华彻底懵了:“…你怎么知道?你说…你是我的谁?”

释梵音这时却顾不得梵华,抛出的问和答不过为了让一人知晓,他蓦地转身朝百里婧跪了下去,声音哽咽:“晏氏部族晏音与胞妹晏华拜见少主人。”

第310章 双生白鹿

见释梵音做出这等大动作,百里婧倒也不曾意外,只抬眼看了看长廊那头,果然瞧见那位大元帅正赶过来,不肯让任何人接近她,对谁也不肯放心似的。

百里婧收回目光,望向被唬住的梵华:“小猫,你过去同大元帅说,我正与梵音法师探讨佛法,叫他不必担心。”

这些日子以来百里婧同白岳所说的话未多于五句,父亲不是父亲的样子,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恪守分寸,女儿也从不是他的女儿,疏离冷漠,未肯交出半点真心。

梵华瞅着释梵音跪下且伏低的身子,她虽有许多疑惑未解,却不知为何已在心底默认了释梵音所言非虚…

梵华难得声音低下去,拧巴应道:“…哦。”

她一步三回头地下着台阶,之后又加快脚步急匆匆朝白岳奔去,惊扰得宫人纷纷看过来,连远处的白岳也提了提气,面色森寒,险些飞掠过那片碧澄澄的湖水,将来历不明的僧人斩于剑下。

“冒充法师入宫哄骗陛下,你该知道你所犯的是欺君之罪,为何你如此笃定我有兴趣听你说故事?”

这地方再无旁人,百里婧似笑非笑望着释梵音道。

释梵音大着胆子直起身,对上了百里婧平静的眸子,应道:“晏氏遭劫,岌岌可危,族人勉力活着,不过苟延残喘。晏音深知时日无多,龙潭虎穴也只好一闯,还请少主人听晏音把话说完。”

秘密近在眼前,却不知秘密是否为镜花水月一触即散。百里婧的手抚上小腹,又想起昨夜的梦来,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女人始终盘亘不去,她空洞的双目、眼角的泪、身下的血…

百里婧沉默一瞬,再开口,语气仍旧不明喜怒:“既然你说你是晏氏之人,我倒有话问你。”

“谨遵少主人吩咐,晏音知无不言。”释梵音垂首道。

百里婧不去和他讨论“少主人”的敬称,沉吟问道:“听你的意思,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晏氏的少主人,可你的年纪这样轻,左右不会比我年长,你又知晓多少当年事?比如晏染之死。”

释梵音听她提起晏染,语气竟如此平常,不由得微微拧起眉来,沉声道:“少主人,大小姐是您的母亲,您不可直呼大小姐的名讳。”

百里婧的神色无甚波动,可手指却微微地捏紧了些,她在提起“晏染”这个名字时心头的异样不可为人道——她的母亲以另一个女人的样子真真实实地活在过去十七年的岁月里,她曾承欢膝下无忧无虑,也曾随手丢弃无枝可依,无论如何,这些年她从未将“母亲”二字与另一个陌生的素未谋面的女人想在一处。

见百里婧似乎并不愿深究这个问题,释梵音呼出一口气,又道:“当年大小姐之死虽震惊族人,可亲眼目睹是非曲折之人不过二三,其中便有晏月姥姥。也是姥姥施蛊,命我们来寻少主人。历时七年,总算有所收获。”

不是第一次听到“姥姥”这个称呼,记不得前尘往事的梵华便曾失控说起“姥姥”。百里婧牵起唇角,眸中却有莫名怒意:“听起来姥姥倒是个厉害的人物。可若她目睹了晏染之死,为何不救她,任她被人开膛破肚?”

“少主人有所不知…”释梵音神情忽悲,稳了稳心神才道:“大小姐当年并非被人开膛破肚,是大小姐亲手剖开了自己…”

百里婧双眸倏地一眯,释梵音接着道:“大小姐当时中了毒,且身陷重重危机,为了保住腹中孩子,大小姐剖腹亲手取出了孩子…少主人也许会怀疑,剖腹取子对寻常人来说定是立时毙命,然大小姐曾是晏氏少主人,拥有晏氏少主与生俱来的灵力。大小姐以灵力自保,必是历经了没顶痛楚,在姥姥寻到大小姐时,大小姐将活着的孩子托付给了姥姥…”

“…活着的孩子?”百里婧自己也未察觉嗓音微颤:“你的意思是,晏染怀的是双生子?我活着,而另一个孩子死了?”

若果真如此,倒是能和白岳、白苍所言对上,那些秘密残缺不全,每个人有不同说辞,只能借由碎片拼成完整过往,去摸索十几年前的真相。

释梵音摇头,脸色白得吓人:“除却死去的那个女婴,大小姐将两个活着的孩子托付给了姥姥,若母子平安,少主人您原该有一双姐弟。当时正值东兴西秦两国交战,姥姥在赶回鸣山途中受了伤,不慎将少主人您遗落在战场上,只带回了小主人。晏氏古训中说,‘双生白鹿,晏氏孤绝’,起初族人以为少主人已不在人世,可这些年即便族人接二连三死去,鸣山谷底的鹿桑花却开了一年又一年,姥姥和长老们说,也许少主人尚在人世,也许晏氏尚有一丝存活之希望。今日晏音能寻得少主人,便是上天怜悯晏氏之殇…”

释梵音话音刚落,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湖面的声音,湖水起了褶子,百里婧循声望去,眼前一片空,心里一片空。

她的确不曾想到这一层,剖腹取子已然不可思议,三生子、双生白鹿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她回过神想斥责释梵音信口雌黄,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僧人面容哀伤,有垂死之态。

静默许久,手指抠痛了她的掌心,百里婧才恍然醒来——世上多的是垂死之人,她曾见过绝妙的伪装,身中九箭而不死,一剑穿胸血流成河也能好端端活着,最温润的面容下藏着一颗杀人如麻的心,将她那些年的天真和爱人之心碾碎成灰。

时至今日,她又怎会再对何人起怜悯之心,轻易被他的三言两语所蛊惑?面色苍白也好,神色忧郁也罢,哪怕这个半僧半俗的男人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信他。

百里婧忽然笑了,对释梵音道:“你说你辗转半生寻我,我并不会感激,你的族人如何死伤无数惨痛壮烈,我也无知无觉。甚至我会禀明陛下,你冒充白马寺僧人入宫行骗,企图以佛牙舍利欺瞒陛下损伤大秦根基,不日你便会被处死,免去颠沛流离求而不得之苦,岂不美哉?”

她的声音温柔毫不凛冽,语气却冰冷彻骨,全然一副铁石心肠,哪怕她如今身怀六甲,却并不会因此存着更多的怜悯之心。

听罢百里婧的无情威胁,释梵音似忽然放心了,微微牵动唇角笑了笑:“少主人能如此作想,便是晏氏的福气。原以为有人会借少主人的温良再下毒手,如今看来少主人比晏音想象中刚强得多。”

释梵音意有所指,百里婧略一思量便已明白:“牡丹有毒?”

释梵音点头:“不过有晏音在此,不会让少主人再受损伤。”

百里婧冷然一笑,站起身来:“你还是想想如何自保为上,我的安危不需要你操心。”

见她要走,释梵音仍旧跪地目送,宫女忙上前搀扶她,携着百里婧走过曲桥,往清心殿的方向去。

这时,梵华匆匆跑上台阶,看了看远去的百里婧,又望着跪地的释梵音,急问道:“你真是我兄长?为何我一点也记不得你?”

释梵音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抬手摸上梵华的头,眸中怜悯而哀伤:“你不再记得我,也不再记得部族,可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和你的使命,记得要好好保护少主人,已属不易。你看,你叫梵华,我叫梵音,哪怕你改了姓氏,仍没有忘记你的名字。”

和老薄薄逗弄宠物般的抚触不同,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无欲无求,只有无限的温柔和怜惜,梵华心智未曾开化,却能明显察觉到二人的差异。

她没有像扑进老薄薄怀里撒娇那样扑进眼前这个人怀里,却以仰视的姿态望进释梵音的眼中,大力地按着自己的头,努力想记起往事:“娘娘和你是一家人我相信,因为你们都长得那么好看,可是我…和你们哪里像啊?我想不起来姥姥的样子,想不起我的家在哪,我没有办法带娘娘回去…”

释梵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除了一张占了便宜的小脸,完全没有腰身可言,像只被养得很好的肥猫儿。

释梵音弯起唇,将她的手从头上拿开,轻捏了捏她的肩膀,笑道:“嗯,其他地方都像,只是胖了些,我们晏氏没有从来长得不好看的,你这样已经很好看。我已经来了,可以回家了。”

梵华感动极了,有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愫,温暖地熨帖着她的心,比满桌子的菜肴糕点还要舒心,她眼泪汪汪的望着释梵音:“老薄薄一直嫌弃我长得胖,好多次不肯给我饭吃,我现在有名有姓有哥哥,再也不要听老薄薄啰嗦了。不过呢,你要不是和尚就好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释梵音听罢她天真抱怨的口吻,和口中三句不离的“老薄薄”,眉目柔和全然欣慰,喃喃道:“这些年你过得应当不错,那就好…”

此时的清心殿正殿,帝相对坐,话完了机要大事,听罢探子回报,帝相二人一时无话。

薄延向来唯命是从,大帝不开口,他便沉住气。

已是四月,大帝的汤药不断,喝完一碗汤药,狭长的黑眸漾出异样的光,径直嘲笑薄延:“听这意思,九命猫是被妖僧拿下了,没吃他一口饭也肯跟着走,那妖僧的确不凡。”

这“妖僧”一说本出自梵华的口无遮拦,如今从大帝口中听来,像是下一刻便该降旨烧了释梵音,好成全“妖僧”二字。

薄延着一身天青色常服,气质温润如上好青瓷,他神色如常,眼眸沉静淡然,不肯失了半点分寸道:“养猫是这样的,好奇心重,微臣早已惯了。”

大帝放下药盏,眯起狭长黑眸,似是看透了薄延的口是心非:“那妖僧是冲着皇后来的,薄相可不能暗下杀手。一个聂子陵也就罢了,朕可记得薄相的手段。”

当初薄延将聂家老幺指派去做两国使臣,险些害得大帝归国无望妻离子散,若真算起账来,薄延早该吃不了兜着走。

薄延忙应道:“陛下多虑了,薄延从来用人不疑用人惟贤,陛下怎会以为薄延徇私舞弊?薄延惶恐。”

大帝似笑非笑:“白烨倒不愧是薄相的好友,皇后那种性子,也肯同他好好说话。”

薄延眉头一颤,便听大帝问那探子:“你方才说皇后对白烨笑了?”

探子如实以报:“皇后笑对白二公子说花很好看,白二公子说,花虽美,不及皇后好看。”

大帝唇角弯起,似是不曾听明白,跟着念了一遍:“哦?花虽美,不及皇后好看?”他的声音空阔辽远,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这笑在薄延听来可谓警告。

薄延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仿佛在御花园中同皇后攀谈的并非白烨,而是他薄延。

在大帝眼中,薄延与当初东兴荣昌公主的驸马爷十分神似,曾博得荣昌公主的当面赞赏,如今他薄延的“好友”白烨又引得那位去国离家的荣昌公主一笑,本是不相关的两件事,如今却合成了一桩大案,叫他薄延无处可躲。

薄延忙离席跪地道:“陛下,皇后娘娘的美貌本就绝世,难得有钟爱之花,微臣这便命长安府献上珍稀牡丹,为明日封后大典增色,以博娘娘同陛下开怀。”

饶是桂九再能忍,这会儿也止不住低下了脑袋憋着心内的小九九,大帝心情不佳,算起账来毫不含糊,连陈年旧账也要翻出来斤斤计较,得亏是薄相,还能装糊涂岔开这死局。

大帝见薄延跪下答非所问,倒也不再存心治他,只是道:“薄相如此体贴朕意,深得朕心,明日封后大典,便依仗薄相事无巨细地办妥了。朕这会儿该回宫去瞧瞧朕的心肝了,薄相的猫儿便叫那妖僧逗一逗,朕想瞧瞧那妖僧的能耐,切莫打草惊蛇…”

薄延眉心微蹙,垂首应下:“薄延遵旨。”

大帝起身回偏殿,薄延随后也迈步出去,脚不偏不倚走着不该走的那条道儿。

方才听探子说起小猫同释梵音的谈笑,薄延本不以为意,可如今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瞧见小猫乖巧地坐在石凳上,双手托腮听释梵音说话,薄延的唇微微抿了抿。

他甚至故意走过与她隔水相望的桥,梵华往日耳聪目明,他一来她便知晓,今日他站在桥上好些时候,她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妖僧的脸,好奇地听妖僧的唇一开一合地说话。

什么话那般动听?

薄延心头的火蹭蹭地往上冒。

仇五眼力见十足,见自家相爷脸色奇差,他只好做那出头鸟儿,隔着一道桥的湖水唤梵华道:“小猫,相爷来看你了!”

都是有内力之人,仇五并不曾喧哗,梵华也听见了,她转过头来,见到薄延,也没了往日的雀跃和欢喜,甚至连誓死效忠皇后娘娘后对他的防备之心也不再有,只是不咸不淡地应道:“哦,老薄薄你来了啊?我这会儿没空呢,你走吧。”

仇五的唇角抽搐,心知犯了大过,原本相爷好端端站着倒也无碍,如今被小猫儿嫌弃拂了脸面,可如何下的来台?

果不其然,只听薄相凉凉笑道:“谁让你自作主张叫她?我不过入宫面圣,顺便同礼部谈谈明日宴席之事,她不想吃喝不想入席,何必强迫她?”

这话明里是责问仇五,暗里却是在勾着小猫儿的胃口,若是往日,小猫儿早该闻见了香味,闹着要去吃最好的国宴。

可这会儿小猫儿分明听见了,却只瞅了薄延一眼,转而去问释梵音道:“明日有宴席呢,你能去吗?”

这口吻听话又善解人意,她何曾这般对待薄延过?

薄延淡然沉静的眼眸划过释梵音的侧脸,这妖僧早发现他来了,却对他并无多少热忱,半点不及昨日初见时的恭敬,似乎还带有隐隐约约的防备之心。

妖僧起身对薄延一颔首,算作招呼,随后耐心答复小猫儿道:“听从陛下安排。”

“倘若你不去,我也不去!”梵华竟毒起誓,随后才想起薄延来,扭头张牙舞爪地问薄延:“老薄薄,明日宴席,你能让他去吗?”

薄延温润如玉的面孔早已被她气得揭下,他在大帝面前维持的再好的风度也撑不过她的没良心。好一句“你不去,我也不去”,连吃都不再上心的小猫儿,还有什么能勾住她的魂儿?

薄延也不理梵华的询问,抬脚便走,半句话也不留。

梵华在他背后叫:“老薄薄,你什么意思啊你?别以为你是大美人的人了不起!我还是娘娘的人呢!”

薄延牙关紧咬,才逼得自己不理会她的大呼小叫半分不服软,又听她好言好语地安慰释梵音:“别担心,我去求大美人,大美人对我也很好,才不像老薄薄怪里怪气的,我以后都不要吃老薄薄家的饭了。要是快饿死了,我们就在路边讨饭一起吃,好不好?”

在这个燥热的初夏隅中时分,薄延头一回在生人前失了风度,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湖心亭内的梵华,她与妖僧说话时的口吻十分认真,并不似当初哄着聂子陵给她做菜做汤,还在耐心等着妖僧回应。

去讨饭?她一个一天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在吃,少吃一口都要闹半天的小胖子要跟人去讨饭?

谁家好吃好喝给她买下全京城仅次于皇宫的厨子,谁亲自下厨饿了喂渴了喂地伺候她长这么大?

跟聂子陵私奔也没这么严重,跟谁私奔都不严重,她现在要跟一个和尚去讨饭!妖僧果然能勾人,才过了一日,便能叫她喝下*汤!

薄延隐藏多少年的刻薄本性暴露无遗,冷笑了一声问梵华:“讨饭?你准备讨些什么来吃?若你能饿上一日不食,我跟你去讨饭!”

梵华眼神躲闪,却在余光瞥见释梵音时硬气了起来,站起身挺直了胸脯道:“我才不要你和我一起讨饭!老薄薄你让大美人再给你找几个女人吧,不然你们家的口粮都吃不完了!我以后不会再回去吃饭了!”

薄延气得发抖,昨日在陛下面前,他以为她乖巧护食,护着口粮便是霸着他,如今竟不要口粮不要他,当真是寻着了靠山,为了一个和尚…

和一个孩子计较伤心伤肺,薄延疯了才和她在人前理论,他压下那些狠劲,没将她从妖僧跟前提溜回来已是客气,冷声道:“你最好去讨饭,饿死你小胖子!”

放下这狠话,薄延当真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那声咬牙切齿的“小胖子”气得梵华哇哇大叫,冲薄延的背影喊:“你才是小胖子!你们全家都是小胖子!”

薄延没再理她,仇五回头冲她笑,梵华感觉在兄长面前失了面子,咬着唇扭扭捏捏道:“我果然不像娘娘和你那样好看,老薄薄骂我小胖子!”

释梵音脸色白得透明,目睹二人争吵的画面和堂堂大秦丞相恶狠狠的那句“小胖子”,他竟笑起来:“多谢他这些年照顾你,对你这般宽容忍耐。”

梵华弄不明白为何她的兄长会替老薄薄说话,她只想表明对兄长的真心和想要回家的迫切,不惜捞出陈年往事来诋毁薄延:“才不是呢!我是他的童养媳,没有了我,他就没老婆了,他当然要对我好!可我现在记不清从前的事情,都是因为老薄薄射了我一箭,我险些就死了!”

释梵音握住她的手,温和笑道:“不记得未必是坏事…你的名字是他取的吗?”

梵华点头:“嗯。”

当梵音散去,三千梵华中,我只念你的名。

大帝回到寝宫时,见他的心肝正在试尚衣局改过的婚服,听到通传声,她转过身,携着婚服上明暗交织的图纹走上前来,毫无防备地搂住了他的腰。

依偎的姿势,全然不等他主动靠近,给了他没顶的惊喜。大帝愣了一瞬,便张开手臂回抱她,低头吻她的额际:“小心肝,半日不见,想朕了?”

她在他怀里闷不吭声点头。

大帝的心融化了,抚着她的脸,笑道:“朕也想你,站着想,坐着也想,抱着想,亲着也想…”

第311章 立后大典(1)

他的妻听罢这情话,什么都没说,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仍旧只是抱着他。她的身量原就比他矮小许多,将将能靠上他的肩头。此时面贴着他的心口,发顶蹭着他的下巴,双手环着他的腰身,像是长在他怀里似的牢不可破。

甚至,她此时着一身玄黑底色婚服,与他的玄色常服也十分相衬,任谁瞧见,也会一眼明了她是他的枕边人。

这清心殿往昔空空,因她而有了些许活气,无论是在当初清苦的东兴左相府偏院,或是如今大秦皇帝的寝宫,有她无她,只他一人冷暖自知。

这冷暖自知,竟让大秦皇帝一时没了言语,有声的情话和无声的依偎…他似乎更偏爱做个哑巴,不论名姓是墨问还是君执。

可做久了帝王,一颗心再不会单纯无害,即便得他的妻如此亲昵,他肯抱着她直至天荒地老,他却深知地老天荒要耗费太多时日,他从不做这痴梦。他深知她如此亲近他必有缘故,若是那妖僧能有这种本事,在与他的妻交谈过后,能让她依赖他如此之深,他当去感谢妖僧才是。

任她抱了好一会儿,大秦皇帝抬手顺着她的背抚上她的发,略粗糙的掌心捧着她的半边面颊轻轻摩挲,哄道:“小心肝,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朕,朕在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声音低沉辽远,不似远方山峦,竟似这万里河山,沉甸甸地让人觉得脊背发冷,腰杆却不由地挺直了。

百里婧的手在袖中握紧,仰头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令人过目难忘的狭长美目,里头倒映着她的影子,只这一点与从前在东兴时别无二致。

他的面貌陌生又熟悉,脸上被她抓挠出的伤痕已淡得看不见,整张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完美无缺,却又似是而非地让她看不真切。

百里婧盯着他微微扬起的唇,单是凝视这张会说话的漂亮嘴唇,她便将一颗心缩了又缩,无法对他掏出心肝,只问了一句许久以来想问的话:“当初在突厥大营,陛下特意以身犯险救我?”

她从突厥大营获救之后,听到很多有关西秦参战的传言,被突厥蛮子踩坏的虞美人,成了西秦开战的借口。坑杀十余万俘虏,西秦大帝的暴戾九州皆知,造下的罪孽之深,将会永载史册遭千秋共唾。

原以为那场暴戾与她无关,只是西秦和东兴交好的契机成了她偶然获救的引子,此后他被骂残暴,她俘获民心,可谁会知晓其中另有隐情?

后知后觉迟钝如她,忌惮着西秦大帝的狠毒,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落在他的手上——不,她一早便落在他的手上,比她所以为的还要早。

从方才见过释梵音回来,她便有太多的话想说,她想告诉某个人,她如此不珍视的性命,是另一个女人牺牲了自己换来的,开膛破肚血流成河,只为了保住腹中孩子。

如果释梵音说的是真的,这种恩情,她该怎么还?那个牺牲性命护住她的女人,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她的生便是那个女人的死,让她痛彻心扉的骨肉亲情,又给了她峰回路转的迷惘和不安。

她想见晏染,可晏染已死,只留下传说中的母女合葬坟冢,她甚至想过回东兴去问问那个凤座上的女人,爱过她吧,十七年的养育之恩,也是爱过她的吧?哪怕要她替真正的百里氏太子去生去死?可那个女人也已不在人世。

她想找个人商量、问询,期盼他们能感同身受,可环顾陌生的西秦皇宫、威严肃穆的亭台楼阁,即便这里有再多所谓的“故人”和“亲人”,薄延也好,袁出也罢,小猫儿也好,或者是白岳大将军、北郡药王,又有哪个是她能肆无忌惮说话的?

她无法信赖他们,即便是所谓的血亲,即便他们标榜可为她生为她死,任她予取予求,可对她而言,他们不过是些陌生人,陌生到她连吐露一字一句都需斟酌再三。

这偌大的西秦皇宫,即便开满了华贵的牡丹和温柔的海棠,对她而言,仍是故国他乡。

唯有他。

她的枕边人。

既熟悉又陌生。

可笑,她在获悉秘密摇摇欲坠时竟只能抱住他,本能地抱住他。只有他还记得从前的所有,记得她曾经的名姓,这偌大的西秦倘若还有人能懂她的痛,只有他。

此刻后知后觉地惊醒,才发现他是一国之君,并不一定肯再听她絮叨她的求而不得惶恐万分。

他是她的夫君,可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和君,唯一可笃定的只有——他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他还会有很多别的孩子,如同远在东兴皇宫的那个中年帝王,膝下子女无数,一早忘了那个已住进衣冠冢的虚假女儿…

君执也不曾料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那双狭长眉目有一瞬的紧缩,可他并不打算瞒她,身份早已揭穿,他没必要再替自己开脱或是扭捏造作地辩解。

两指轻轻捏住她微抬的下巴,君执低头吻了她的唇,和当初在突厥大营时的吻一模一样,只是更添占有欲和熟稔的亲昵,他随后微微弯唇否认道:“不,小心肝你错了…”

百里婧不曾眨眼,听他继续含笑道:“朕唯一用心浇灌过的虞美人,去把她完好无缺地找回来,怎么能算以身犯险呢?这是朕的本分所在。”

他不躲不避,承认时还不忘调戏他的妻,明明他知道戴面具的自己曾出现在她的梦里,几次三番搅得她夜半惊醒,抱着他吐露梦魇。可谁能想到那些夜晚,身边的人、梦里的人竟是同一个?

百里婧一时无话可说,眼神却又黯了几分,她在西秦大帝的眼里从来愚蠢之极,当时的他是以怎样的心思看她一路跌跌撞撞自以为是?越回想往事,越觉喘不过气,呵呵,她在谁的眼里不是自以为是愚蠢之极?师父、大师兄、木莲、舅舅、父皇母后,会不会还有赫?

“难为陛下了…”百里婧忽然低低笑了,说着场面话,环住君执的手臂松了些,依恋少了许多。

君执察觉,单手搂紧了她的腰,她隆起的小腹重新贴着他,腹中的孩子仿佛便夹在二人之间。

君执没让她躲,迫使她直面他的目光,他唇边的笑已收了,狭长的眸中却有柔光:“婧儿,提起往事,朕如今没什么不可说,你想知道的,朕都可以告诉你。无论你承不承认,肯不肯信,那个戴着面具的朕与陪在你身边的朕,爱你爱得咬牙切齿却又殊途同归。你心里若还有气恼,不妨说出来,朕做错的事,朕会极力弥补,心事都堆在心上,孩子怎么受得了?”

百里婧愣了一瞬,抚着自己的小腹,又微笑起来,道:“陛下说笑,我如今也没什么不可说,好的歹的都已经这样了。只是今日我听说了一个故事,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有些感慨罢了。”

“哦?如何不可思议?”君执似乎听得认真。

“血亲不可思议…许多人在勉力活着,沙场上、废墟里摸爬滚打,让从前的我觉得男女之情不过如此,连骨肉亲情也刻薄极了。可听完那个故事,想到我们的孩子,我竟觉得恍如隔世。这世上,我已有了一个最爱的人儿了,他长在我的腹中,以我的血肉为骨肉,我活着,他才能活着…”百里婧笑着回答道,她的脸上、眼里满是笑意,慈爱得让人心生暖意。

她仰头望着君执,笑容不减:“陛下,我想快些养好身子,再也不会让他受委屈,我会爱他,保护他,哪怕以性命为代价…这才是一个母亲吧?”

百里婧一早就知道,在西秦大帝的面前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也许他一早掌控一切,他看透了所有,只等她开口说。即便她不爱他,可她不能否认她仰望着他,她是工于心计里的初学者,而他已然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