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瞳在兄长登基后被封青州王,因排行老四,朝臣也多唤他四王爷。

此番,韩瞳恰也在场,听见宋涤非所言,他也不惧风险,将画像展开一瞧。

待见到画中人的真面目,韩瞳眉头蹙起,一边铺展画轴,一边朝龙座走去,他脚步不疾不徐,想是还在思索,疑惑道:“皇兄,这画中人,臣弟确实知道是谁,可西秦承亲王是何意?一尊以西秦皇后的真容为蓝本的观音像,是不是有什么寓意?请皇兄过目。”

韩瞳说着,将画像大大方方放在了御案一角。

大晋皇帝手中尚握有朱笔,正在批阅奏折,本是无心一瞥,可望见画中人的那一刹,朱笔掉落,在画中人飘逸的衣裙上染了一道刺目的血色…

第339章 画中人啊

“皇兄?”见大晋皇帝的星目牢牢地望定画中人,连片刻游离也不曾有,韩瞳讶异不已。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大晋皇帝好像完全听不见旁人说什么,那手顿在原处,动也不曾动。

“这画…果真有异常?”韩瞳蹙眉,凑近了想要去细看那幅画,手尚未触及画轴,只听一声低喝,裹挟雷霆之势,令人闻之胆寒:“别碰它!”

“皇兄…”韩瞳立刻缩回手,忙退后一步单膝跪地:“吾皇恕罪!”

留下议事的皆是心腹之臣,目睹此情此景皆是一惊。

大晋建国四载,君臣向来和睦,谁都知晓他们晋皇陛下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他们在他面前争执不休,陛下仍面色如常。一肚子的锦绣心思,藏着河山万里,今日这是…

“吾皇息怒!”

见青州王跪地,众人不及看清画中西秦皇后面貌,纷纷跪地。

宋涤非更是一头雾水,不知何时触犯龙颜,浑身发颤,只顾谢罪:“微臣该死!微臣该死!不该将此画带回大晋,微臣甘愿受罚!请陛下息怒!”

无人为宋涤非求情,无人知晓晋皇发怒的缘由,只在暗地里揣测。

韩文韩武二人为晋皇贴身护卫,此刻离陛下最近,一左一右瞥见画中人的眉眼,也是惊得面面相觑,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剑,连大气也不敢喘。

画中人啊,分明是…

周遭安静,群臣跪地,无人敢仰望御案。

大晋皇帝沉默片刻,忽地自龙座上起身,只手抚上画中人的面颊,指尖将触未触,龙袍宽大,行动处带翻了一旁的茶盏,茶盏落地,砸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晋皇陛下一切稳重周全,皆在今日碎了个干净。

画中人被朱笔所污的衣裙旁,题着几个不起眼的字:“碧桃树下,鸳鸯戏水。黄土垄中,本无枯骨。”

无论群臣如何忐忑,大晋皇帝恍若未觉,听不见周遭任何响声,那双冷寂的星目涌起万般情绪,无人能感同身受。

画中人唇角弯起的弧度,她眼中的笑意,一笔一划,栩栩如生,不是那些活生生的皮相模仿,而是像到了骨子里。他太熟悉的凝眸浅笑,万千星辉皆在她的眸中——

是他的丫丫。

三年又两月整,他没有一刻忘却的丫丫。

那日在盛京法华寺地宫之中,她最后一句对他说的话是,任我嫁给别人你也可忍受,必是因你还爱着别的什么,比我更重要。

这些年来,她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反反复复地逼问着他的心,你想拿走地宫中的珍宝,不以任何东西作为交换吗?

一语成谶,他以失去挚爱,换来了地宫中的所谓珍宝。

连道别也来不及说,她走得那般猝不及防,药师塔倒下,她被大火吞噬,这场景是他一生迈不过的魔障,以至于瞧见任何女人,像她的、不像她的,他皆无法再看上一眼。

如今,心里的魔障活生生的浮在画上,有人放肆地指认,画中人乃是…

“宋涤非。”

众人跪了足有半个时辰,终于听见大晋皇帝开口,却只叫了金科状元宋涤非的名字。

“微臣在!”宋涤非吓得魂飞魄散,忙叩首应道。

“你上前来,瞧一瞧这画中人,确是…西秦皇后?”

大晋皇帝好似根本不曾听见此前青州王所言,亦不曾听见宋涤非所陈述,画中人的确便是西秦皇后,这是不争的事实,怎么他们的陛下却如此在意此事?

“微臣遵旨!”宋涤非再害怕,还是起身走上前去,低垂着眼去看那张铺展开的画轴。

看了又看,仔仔细细,待额上已渗出薄汗,宋涤非思忖再三,才敢如实说道:“启禀陛下,画中人确是西秦皇后的面貌不错,然若细细追究,气韵同西秦皇后却有几分不同。画中女子,似乎更年幼些,西秦皇后气质更为稳重,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依宋涤非心中所想,既然陛下让他说,定是希望他能道出不同来。他不能体察晋皇心思,便只能如实地将不同之处一一列出,哪怕这话中将西秦皇后赞扬了一番,也顾不得避嫌。

大晋皇帝听罢,无动于衷,不言不语。

宋涤非不知自己的这番揣测是否如了陛下的心意,心中忐忑不已。

青州王韩瞳向来以敢做敢言闻名于朝,从来以兄长马首是瞻,无论从前为世子,或是如今为晋皇。

今日见兄长头一遭失了风度,正月初一的好日子,惯常体恤朝臣的大晋皇帝,竟让一众老臣跪地不起,着实让他费解,也未免令人担忧。

因而,韩瞳大着胆子道:“陛下,容臣弟奏禀,正如臣弟去岁十月出使西秦所见,那位西秦皇后乃是人间绝色,更难得的是,一身武艺深藏不露,百步穿杨的箭术让人叫绝。此后,国师言那位西秦皇后便是古籍中记载的晏氏女,臣弟还大吃一惊,但一细想,兴许不错,天上地下怕是不能得见第二位似西秦皇后那般的妙人。”

“只是今日宋大人带回这卷轴,臣弟只怕其中有诈。便似我大晋秘密放出消息,称晏氏女在西秦,为西秦皇后,说不定他国也如此想法,想要祸水东引挑拨离间。这画轴,兴许不是西秦承亲王所画,而是另有其人,谁知其中有何原委?”韩瞳字字句句皆在情在理。

宋涤非见韩瞳似乎怀疑到了他头上,忙辩解道:“四王爷!陛下!微臣绝不敢欺瞒,此画轴乃是西秦承亲王亲手交与微臣!微臣即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欺瞒陛下啊!请陛下明察!”

“宋大人稍安勿躁,本王不是怀疑宋大人有何不妥,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韩瞳皱起眉头。

杜皓宇等跪地已久,连画中人模样也不曾瞧见,只听宋涤非同韩瞳争了起来,不好妄加评判。

只是这无端的君臣不睦,皆是因一幅画而起,很难让他们不怀疑是有人从中作梗,借着画轴大做文章。

谢炎道出猜想:“陛下,西秦狡诈,四王爷所言不错,兴许这是西秦的诡计也说不定。无论西秦皇后是何等人物,还请陛下暂将此事安放。今日将有使臣秘密入我燕京,兴许是我大晋百年难遇的机会,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正说着,已有人进来禀报:“陛下,有远客来朝,说是来给陛下送新年贺礼。”

不需透露太多,在场君臣都明白,这远客从何而来。

“陛下,想是使臣已来了。”谢炎道。

画轴一事尚未解决,龙座上的大晋皇帝忽然道:“请他们进来,元帅同镇国公、青州王留下。都起来吧。”

“是,陛下!”

众人起身,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却见晋皇已将那画轴卷起,似是不愿再细究。

可晋皇的一只手仍放在画轴之上,连片刻也不愿放下,面色虽是如常的淡静,却多了几分冷峻森然。

这是要将画轴之事暂放,先论国事的意思?是否说明那幅画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又或者是他们陛下另有打算,悬而未决?

留下的杜皓宇同谢炎、韩瞳虽仍摸不着头脑,却严阵以待,整了整常服,等着远客到来。

不消片刻,侍卫领进来两个人,皆是黑色斗篷罩头,像是天寒地冻,裹得十分严实。

入殿来,其中一人立马摘了斗篷,露出一张不似中原人的面孔,来自大漠之上的狂野俊朗,鹰一样的眸子,而另一人身量更高大,眉眼却更异族,周身掩不住的草莽之气,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那鹰眸男子朝龙座上的晋皇行了个外族的礼节,不等有人开口,先亮了身份同来意:“尊贵的晋皇陛下,吾乃突厥天可汗的兄弟,耶律璟,这位是乌桓国三皇子丘力居,我们突厥同乌桓皆是马背上长大的部族,说话向来不会拐弯抹角,请晋皇莫怪。今日耶律璟特来燕京拜见晋皇陛下,带来了我突厥珍贵的美人美酒,进献给陛下!”

“晋皇陛下,乌桓国也有美人美酒进献,还有珍稀的天山药草,给陛下!”那魁梧的乌桓国三皇子不太会说中原话,磕磕巴巴说不利索,言辞却还算恭敬。

突厥人入了中原的大晋皇宫,殿内的几位重臣却并无任何意外,足见这是一早料定的场面,而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异族客人,并非不受欢迎。

只是,原该客人先提更深的来意,好再做打算,却不想龙座上的晋皇忽然开口道:“耶律王爷,倘若朕不曾记错,当初突厥南下攻兴,我北郡府也曾断了突厥将士补给的粮草,才迫使令兄耶律元帅含恨而终。此等恩怨,王爷已然既往不咎?听闻乌桓国‘大漠乌骑’闻名漠北,此番突厥同乌桓两国联合,预备南下,难道就不怕我大晋中途出尔反尔?让突厥落得三年前那般尴尬境地?”

晋皇如此不给颜面,开门见山剥开了两国最尴尬的宿怨,不仅令耶律璟始料未及,连杜皓宇等人也摸不着头脑。

本是各取所需的联合,晋皇这是要做什么?将来使拒之门外?

好在耶律璟倒也反应及时,仍带着笑意道:“晋皇陛下,当年我突厥十万将士魂断莽苍山,亲眼见兄长耶律綦饮恨而终,这是我突厥人的耻辱!南北汗归国后,北汗病逝,南汗一统燕山以北,如今突厥卧薪尝胆三年已久,只等今日!陛下当年不过是遭东兴国逼迫,与我突厥无甚仇怨,何况陛下如今开创晋国,与东兴势不两立,自然不是我突厥的仇敌!”

“乌桓国曾遭西秦驱逐,十年来不敢跨越鸣山,大仇,必须要报!”乌桓国三皇子也附和道。

“西秦大帝欺人太甚,为一朵虞美人斩杀我突厥十万将士,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那暴君为一个女人践踏我突厥将士的英魂,实乃奇耻大辱,突厥不可不报!”耶律璟提起旧事,咬牙切齿。

晋皇却听出了异常:“一个女人?”

当年还有哪个女人比东兴荣昌公主更重要?东兴愿以二十八座城池换取她的平安归来,而他愿以所有换她活着。

“是,西秦大帝为了一个女人夜闯突厥大营,被我兄长擒获,此乃我亲见,若非因那个女人,突厥绝不会有三年前之惨烈!”耶律璟痛心疾首。

晋皇却并无同情之色,他只是缓缓地将手中所握画轴展开,面上甚至浮起了些微笑意:“既然耶律王爷当时在场,不如来认一认,这画中人是否眼熟?”

“陛下…”杜皓宇同韩瞳等人阻止不及,今日种种无法捉摸皆因画轴而起。

何以三年前之事也能同画中人扯上渊源?莫非那时,晏氏女也在突厥大营之中?

显然,耶律璟也觉意外,上前一步,盯着晋皇手中的画卷,一个女人的面容逐渐地露出,绝色,倾城,恰是当年模样。

耶律璟豁然睁大眼眸,指着画中人道:“正是这个女人!在我兄长营帐之中!救走了被关押的东兴将军司徒赫!然而…”

在杜皓宇等屏住呼吸时,耶律璟却蹙死了眉头道:“然而…她已经死了啊,东兴荣昌公主,听闻已死三年多了,陛下从何而来她的画像?”

晋皇唇间笑意敛尽,一双星眸所有星辰皆已陨落,三年前的真相昭然若揭,他蓦地闭上了眼。

第340章 一念成魔

东兴荣昌公主…

这个遥远的名字自突厥王爷耶律璟口中道出,惊得在场的杜皓宇、谢炎、韩瞳三人不知所措。

三人中独韩瞳从未见过那位荣昌公主,即便曾在西秦见过目睹风华绝代的皇后,也断不会联想到什么。

而杜皓宇与谢炎这两位东兴旧臣,多少曾与荣昌公主有过数面之缘。甚至,当初突厥南侵,荣昌公主为西北监军往前线去,便曾在杜皓宇所管辖的湟水关失踪。

过往种种,一一浮出水面,当年多少尘封的秘密藏之甚深,如今却在此时惊起轩然大波。

倘若西秦皇后便是身故多年的荣昌公主,那么他们的晋皇陛下…

“耶律王爷,你再好好瞧瞧,这画上果真是东兴荣昌公主?”杜皓宇最为忐忑,借着同耶律璟说话的时机,他上前半步,目光投向那副展开的画卷。

既然晋皇有心让突厥人指认,便是没打算再藏着,是以杜皓宇敢如此放肆。

一瞥之下,杜皓宇哑口无言,那画中人一颦一笑,美貌端方,世间绝有的好颜色,不是荣昌公主,还会是谁?

“自然不会错!哪怕我忘记世间所有人的脸,断不会忘记这等红颜祸水!当初我突厥将士抓获三位美人,将他们送给南北汗同我兄长,曾命画师画下她们的画像。那位荣昌公主的画像被带回突厥,多少年来仍是突厥的耻辱,我又怎会认错?若非因她,我突厥断不会遭此横祸!”耶律璟全然无知,只当杜皓宇有心质问,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杜皓宇的心却一直往下沉,脚步也再挪不动半步。湟水关的旧事,荣昌公主当初失踪,几乎成为大晋复国的阻碍。

时为世子的晋皇陛下险些置大业于不顾,警告他同当时的先帝,若荣昌公主出事,他将会如何自处,逼得杜皓宇多年来,始终觉得晋皇陛下对此事仍耿耿于怀。

若非当初西秦人横插一脚,又怎会有东兴后来的大获全胜?也遑论先帝的回京述职、大晋的复国有望。

本以为荣昌公主已死,心头大患已除,待时日一久,晋皇陛下总会明白死者已矣,到时候什么人忘不了?

然而此番这一消息,几乎将杜皓宇击得六神无主…

莫说谢炎,连韩瞳得知画中人乃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荣昌公主后,顿时也闭上了嘴。他从出生起,至如今及冠之年,一直长于大西北,却对那位公主早有耳闻。

恐怕整个中原都知道,那位荣昌公主曾是晋皇的恋人,他们在鹿台山为师兄妹多年,险些谈婚论嫁。

然而,突厥人却不知其中有这等渊源,耶律璟方才还带着那般轻蔑姿态述说当年。

也终于,在场三位大晋重臣都已明了,为何他们的晋皇陛下会有此一变。

杜皓宇虽知十有**不会看错画中人,却还想挽回:“不过、不过是皮相而已,天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单凭一幅画便能决断?突厥王爷未免太轻率了些!”

作为北晋大元帅的杜皓宇,对突厥人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当年湟水关一役,荣昌公主借此一战成名,击杀带着人皮面具的“司徒赫”,这般妙计,本也非突厥人所能想出。献计者,便是时任东兴镇北大将军的杜皓宇。

正因为杜皓宇不苟言笑的义正言辞,耶律璟听到他说话,忽然也不太确定起来:“这…人有相似…”

他又盯着画卷看了看,细想了一下,道:“杜元帅所言的确不错,兴许确是人有相似,只是这未免太相像了些。当初西秦大帝亲往我突厥大营营救荣昌公主,亲口道出荣昌公主是他的心肝。可后来听闻荣昌公主同驸马一起病逝,西秦大帝立的皇后,也并不是那位公主,为何时隔多年,还有人提起她?”

耶律璟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晋皇陛下,难不成这画像有何古怪?说来有些好笑,荣昌公主死了,西秦改了年号作‘荣昌’,殊不知那位西秦皇后作何感想,西秦大帝还真是痴心不改啊!”

无论突厥人如何揣测,无论杜皓宇、谢炎等人如何担惊受怕,晋皇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半句,他的面色如此平常。不打算给突厥人解惑,也不打算去解臣子的担忧。

“没什么,不过是偶然得了一副珍藏的画像,恰好王爷来了,顺便指认指认。”晋皇的唇角微微一拉扯,有人扯着他的痛处,叫他想笑不能笑。他将画轴重新卷起,面色重又冷凝如霜。

画轴上的人消失不见,杜皓宇等人心上的窟窿却还没填满。

“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耶律璟虽发现异常,奈何找不着证据,不知那画中人在何处惹了祸端,想起南下的因由,只得陪着笑脸道:“此番前来燕京,是想同晋皇陛下商量借道一事。虽说如今大西北几十座城池皆属晋皇所有,连鸣山以东,定襄关、湟水关以南,济水以北皆是晋皇的天下,然仔细一想,晋国竟作为东兴同西秦的屏障困于大西北,难不成陛下不曾想过开疆拓土、一统中原?”

“故而,突厥想同晋皇陛下定一盟约,以我突厥几十万勇士为先驱,借道鸣山、定襄关、湟水关,一举攻入西秦腹地!若突厥大仇得报,定不负晋皇圣恩!”耶律璟的中原话说得很顺,乌桓三皇子却听得不太真切,不停地偏头去看耶律璟。

“三皇子莫急,此番突厥众部齐心合力,又有乌桓国鼎力相助,十年饮冰,只等今日一雪前耻!还请晋皇陛下成全!”耶律璟躬身,又行了一礼。

乌桓三皇子也是同样恭敬的姿态,粗犷的嗓音话毕,殿内一时十分安静。

殿内空阔,众人心思各异,杜皓宇、谢炎平日里论起朝政头头是道,不惜争执起了冲突,如今只因出现了那卷画轴,谁也料想不到事态会如何进展,只能静待他们晋皇陛下发话。

终于,晋皇开口道:“耶律王爷同三皇子一路奔波,着实辛苦,今日是正月初一,以我中原人的规矩,正月初一一家团圆,不谈政事。不如请两位暂去驿馆休息,赏一赏我燕京雪景,如何?所有后话,留待明日再议。”

耶律璟素来听闻晋皇脾气捉摸不透,比他的父亲更为难缠,是以即便心有微词,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前往驿馆休息。

待耶律璟等人离开,杜皓宇连半句话也来不及同晋皇说,甚至,那些说教同劝谏,一句也不必再说。

晋皇也不同他们解释一二,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传孙神医。”

“皇兄,您的龙体是否有恙?”韩瞳急了,忙问道。

这是听了荣昌公主的消息气血不顺郁结于心?

然而,晋皇不曾多言,只让他们退下,独见孙神医一人。

孙神医姗姗来迟,晋皇也不曾怪罪,仍是当年鹿台山上的冷峻模样,问道:“朕记得当年孙神医曾下山为荣昌公主驸马诊断,那位驸马后来身故,已是多年以前了。神医可还记得那位驸马的病症如何?”

孙神医与鹿台山的掌门桑颉乃是故交,于鹿台山上隐居多年,甚少过问寻常俗事,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奈何鹿台山一脉一夕被毁,孙神医作为半个知情人,不得不随众人来了北郡三州,如今更成了宫廷里受人敬重的神医。

当年鹿台山上的弟子韩晔,成了晋皇陛下,而他的师父桑颉成了国师,君臣有别,令人唏嘘。

问起当年事,孙神医自然有印象,当初便是那位荣昌公主来的信函,让他去替她的驸马看诊。

说来也巧,多少年了,那位驸马已然入土为安,还有人惦记着他的病症。听闻那位公主——鹿台山上的小师妹也已亡故多年,作为大师兄的晋皇陛下仍是念念难忘?

孙神医摸着花白的胡须,点头道:“自然记得。那位驸马的身子与寻常病症不同,老夫不敢忘。”

晋皇素来敬重贤能之辈,尤其是像孙神医这样的长者,多数时候甚至不需君臣相称。

“神医说说看。”晋皇的口吻十分平淡。

孙神医想了想,道:“老夫记得当初是那位驸马身中九箭,而且旧疾复发,险些命丧黄泉,老夫这才下山前去替他诊治。这件事,木莲姑娘当初已问过老夫了。”

韩晔眯起眼,木莲的确跟他回禀过,甚至,病驸马死时,也曾验过尸身,确是他本人不错。韩晔当时中箭不治,只需一个结果,便不曾去过问太多。如今想来,怕是让人钻了空子,便如林岑之之死,若非经由他的手,如何能断定那具尸首的真伪?单凭身中九箭的伤口,未免太小看了那人的心计。

“那位病驸马身中剧毒,患有失血之症,失语已有几个年头了。这种病症老夫不曾见过,想是下毒之人将多种毒合在一处,誓要置他于死地的。只是他运气不错,似有医术高明之人相救,但这种救治的法子,也不是长久之计。”孙神医如实道。

见晋皇陛下迟迟不曾表态,孙神医只好想起什么便说什么,补充道:“不过…老夫觉得,在他中毒之前,底子应当不错,若是寻常人,有这种病症,怕是早已死了。除非有大罗神仙在,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法子,兴许才能救他。”

“想来还是熬不过,迟早的事。”

“多谢孙神医。”晋皇点了点头。

晋皇素来话不多,无论从前在鹿台山,还是如今于龙座之上。该问的问了,不问的便是不想知晓,孙神医也不多言,交代完便出去了。

偌大的书房内,再无旁人在,只晋皇伶仃一人。

韩晔再次将画卷展开,全无一丝声响。

其实自瞧见画中人的第一眼起,他便笃定了,丫丫还活着。画卷中留给他的线索太多,作画的定是他熟悉无比的鹿台山旧人——西秦荥阳白家的细作。

那一年碧桃树下、鸳鸯戏水,是多少人眼见的“秘密”,随着鹿台山覆亡,知情者不过二三。黄土垄中,本无枯骨,盛京的那座衣冠冢、夫妻合葬墓,里头到底有没有一具真的骸骨?

只用一幅画、一道题字,便能挑起他的心魔,那人是打定了主意要叫他不得安宁,让他不惜以这国祚来拼一个失而复得!

那人太懂他的所爱与所失,料定了他的心魔一旦触碰,无论如何不会歇止,他如何能当做什么也没瞧见,如何能当做全然不痛不痒?

古旧的北晋皇宫,陈旧的偌大书房,这些年,他一人守着所谓的挚爱,一颗心只朝着社稷江山走。

原本社稷江山可填他此刻空洞,可暂缓他一时得失,能让他余生得到些许快慰,可今日这个消息,却似有千钧之力砸下,硬生生让他痛得弯下了身子。

心里那个空洞越挖越大,江山几何也填不满,他从此暗无天日。

比守着死去的亡魂更难熬的,是他的丫丫还活着,活在这世上,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么他的痴恋同坚守,是否可笑之极?

他以为他是她的遗物,可他确是她的遗物,她活着,亦丢弃的遗物,更加褴褛破败不值一提。

那个人,曾身中九箭而不死,与他撕破脸面在盛京护城河畔大打出手,此后他逼问过展堂,展堂宁死不肯吐露那人的身份。

原来,并不是什么西秦豪族,也并不是什么薄相本人,那人一早便该是假死的身份,借机潜伏在西秦使者之中,甚至趁机带走了他的心爱!

改元荣昌,改元荣昌,改元…荣昌…

如此不加掩饰,全然不怕人猜出原委的昭然心思,像是恨不得天下人与他一同庆贺,可那时他韩晔痛失所爱、忙于复国大业,怎会想到西秦大帝的心思?

一步一悔恨,一步一痛楚,步步皆差错,枉他再机关算尽赢得声名成全国祚,回头望去,他怎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