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十一月,他曾贺她临盆,贺西秦大帝喜得太子。

天启三年十月,他曾贺西秦大帝生辰,恭祝她夫妻和睦、太子乖巧。听闻那位西秦皇后天人之姿、习得百步穿杨之术,他心下略有怅然,想起他的丫丫若是活着,她的手已不能再弯弓搭箭,那位西秦皇后面貌如何、心智如何,与他无甚干系。

天启三年腊月,派人吊唁西秦太后屏天,劝慰西秦大帝同皇后莫要哀伤,北晋同西秦结永世之好…

好一个永世之好!

“哈哈哈…”思及此,韩晔竟笑了,星眸中一片阴云密布。

时至今日,韩晔总算明白了当初父亲的执念,他以为死别已够残忍,已够他余生不得安宁,却不想生离最痛,生生割裂无法相见,单凭这一幅画,单凭那千千万万与她相似的脸庞,如何能解刻骨疼痛?

遥远的西秦大地,他要去见她,他总得去见她,哪怕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他总得见到她!

晋皇一日一夜不曾踏出书房,陪伴他的,只有一卷画轴,一只雪白的笼中兔。北晋天启四年正月初一,那个不曾得到的女孩,成了晋皇一生的魔障。

他总担心失去她,他梦里一遍一遍重复失去她的经过,烈焰焚烧,尸横遍野,血泪交织,生生死死…

晋皇至此,片刻不得安寝。

正月十四未时,东兴往西秦的使臣迟迟回到盛京,舟车劳顿,不需半刻休整,翟永平忙不迭入宫面圣,却被告知陛下午时宿于石姬娘娘处,让翟永平等着。

朝臣尽知,新帝不喜舞文弄墨的书生,对文举三甲草草处置,不过给个偏僻的县官、翰林编修之职,却对上届武举十分看重,钦点的武状元翟永平已是新帝面前的红人。

新帝及冠不过数月,后宫女子已有十位,其中便数翟永平寻来的这位石姬娘娘最受新帝宠爱。

一个时辰后,年轻的东兴帝携那位石姬娘娘回了紫宸殿,翟永平忙跪下行礼:“吾皇万岁!”

新帝瞧见他,笑了:“翟卿家回来了?此行可有收获啊?手里拿着什么?”

“陛下好眼力!”翟永平抬起头,腆着脸笑道:“陛下,臣有些话想同陛下单独说。”

说这话时,君臣二人都看向新帝怀中的石姬娘娘,那娘娘二十五六岁模样,娇艳妩媚,眼波流转间俱是风流,望着翟永平道:“陛下,难不成有臣妾在此,倒碍了陛下同翟大人的事了?翟大人得了什么好玩的物什,臣妾倒不能知了?”

“石姬娘娘误会了,微臣…微臣…”翟永平望着那娘娘的眉眼,有些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但凡是新帝的心腹,谁都知道新帝宠爱石姬娘娘过了头,一月倒有半数歇宿在她处,每每情到浓时各种爱称,最喜她泼辣不安分。

是以,哪怕方才石姬恃宠而骄,新帝也还是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笑道:“爱撒娇的小泼妇,朕同翟大人有要事要谈,你先去御花园里玩会儿,明日正月十五,你不去试试新做的宫装?如何在正月十五的宴会上艳压群芳啊?”

这语气,是宠溺过了头了。

石姬被这么一哄,倒也就听话了,腻歪了会儿,便由宫人搀扶着去了御花园,口口声声还让新帝半个时辰后去陪她。

一入紫宸殿,新帝道:“翟大人辛苦了,风餐露宿的赶路,年也不曾过好,朕当大加封赏你才是。”

翟永平的脸上有一种奇妙的兴奋,忙道:“陛下,翟永平不敢要封赏,此番入长安城,倒是有一桩大大的收获!微臣马不停蹄地赶回盛京,便是要同吾皇道一声恭喜!”

“哦?何来的喜事?”新帝转过身,年轻英俊的面容有些倦态,眼中却似还有少年人的稚气,带着笑:“翟大人在西秦皇太后的丧宴上,还能摘得喜事一桩?若是传扬出去,岂非要让西秦大帝跳脚?”

翟永平根本等不及,急急展开手中画卷,道:“陛下,您瞧瞧这画中人是谁?臣在吾皇身边伺候了些许时日,每见吾皇笔下所画之人俱是同一眉眼身段,只倒是神仙中人罢了。不曾想,此番去往那西秦长安,亲眼见到西秦皇后,那眉眼那身段,便恰恰是陛下的画中人哪!”

翟永平已来不及察言观色,一口气将这一路上憋着的恭维之词一一道出:“传言说,那位西秦皇后乃是晏氏女,得晏氏女可得天下,谁能想到,吾皇日日夜夜所思所念之人,便在那长安城中,岂非说明陛下与晏氏女有缘?即便虽未曾见过,但下笔如有神,一颦一笑俱都勾勒出,陛下,这是天要佑我大兴啊!”

第341章 神女二嫁

“陛下,您瞧…”翟永平的急迫写在脸上,满是邀功之色,回京这一路上他都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竟让他捡了个大大的便宜。

新帝的目光注视着那画卷,只一瞬而已,忽地一把自翟永平手上将画卷夺了过来,神色大变,眼神近乎贪婪地盯着画中人。

翟永平没料到新帝会如此激动,忙不迭地继续溜须拍马道:“嘿嘿,微臣想啊,陛下的梦里居然出现过这位晏氏女,岂非是上天早有预言,暗示陛下便该是这一统天下之人?陛下,您瞧,画上还有两句题词…”

“‘有凤来仪,血染桃花。’这一听便是谶语啊。微臣以为,这两句的意思是,因晏氏女出,天下一统,理所当然要血流成河,各国争抢晏氏女,定是要打仗流血的。后两句‘襄王有梦,神女二嫁’,应是指陛下梦中曾出现过这晏氏女,而即便晏氏女已非完璧,那也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绝色女子啊!得了她,大业可成!故而,微臣自得了这幅画像,便昼夜不停地赶路,只想早日赶回宫中,将此事告知陛下…”

翟永平兀自说着,往日为新帝寻来的各样好玩物什,或是各色美人,他也是这般滔滔不绝的恭维之词,只是却从未见过新帝的面色如此怪异,那是一种因激动而起的抽搐,竟至于连五官都有些微扭曲。

许是新帝太喜欢画中人了吧?一时兴奋得难以言喻也是有的,翟永平想。

“你说这画中人是谁?”新帝望着那画中人足有一刻钟,这才出声问道。

翟永平虽等了许久,却不敢怠慢,笑道:“西秦皇后啊陛下!陛下的心上人、画中人,千千万万幅的画中人啊!多少次,微臣亲眼见陛下作画…不过,微臣即便知道不该说,唯一可惜的是,这神女是西秦皇后,若是想得到她,恐怕陛下得…”

“混账!”新帝站在那高台之上,忽地一脚狠狠将翟永平踹翻,眼里的神色带了几分可怖的疯狂。

“陛下!陛下!微臣罪该万死!不该妄议朝政!微臣该死啊!陛下息怒!”新帝不会武功,可少年天子,气力尚足,这一脚用了十分的力道,踹得翟永平滚翻在地。

翟永平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道是陛下在意两国邦交,不愿叫他胡说八道,虽痛极却立马跪地磕头求饶。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以来,性情难以捉摸,这是朝臣皆知的事。

此时,新帝听着翟永平聒噪的叩首,手里仍旧捧着那幅画卷,盯着画中人的脸和衣袂旁的那两道题词,唇角抽搐地抖动着,像是笑不出,又哭不出,他的眼里只有画中人。

神女二嫁,是什么意思?襄王有梦…有凤来仪…血染桃花,一字一句,绝非如翟永平这个蠢货所言,乃是上苍成全,要助他成就千古霸业。

千古霸业有何用?

有些心魔,比千古霸业更叫人难忍!

这幅画分明是在提醒他,真龙天子也只是凡人罢了。

“西秦皇后?翟永平你确定?”新帝冷笑一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姿态,幽幽地问翟永平,“这幅画你从何处得来?若画中人是西秦皇后,何人准你带回来给朕瞧?宁康公主怎么说?她对那位皇后之事只字未提?”

新帝一连数问,翟永平已是惶恐之极,从中了武举至今,甚得新帝恩宠的他,如今才明了何谓“伴君如伴虎”。

翟永平哆哆嗦嗦道:“未…未提,微臣去见过宁康公主,公主与安乐侯夫妻和乐,十分挂念陛下,未提西秦皇后之事。这、这画像是西秦承亲王所赠,说…说这乃是一幅以西秦皇后的容颜为蓝本的观音像,赠予吾皇,祝陛下安康如意。”

翟永平据实以告,一句也不敢欺瞒。

“西秦承亲王?”新帝念道,忽地冷笑了一声:“宁康公主好一个十分挂念朕哪!”

翟永平虽为新晋武状元,却出身草莽,对前朝事并不十分知晓,惯常察言观色讨好圣上,十次倒有九次讨得新帝欢心,唯有今日,却是不懂新帝心思。

这神女再世,陛下是因为无法企及才大发雷霆?

翟永平还想活命,便企图顺着新帝的心意说话,来为自己脱罪,忙道:“陛下…若是陛下不信,便召杨峰杨大人同赵拓赵大人他们一问,微臣如何敢欺瞒陛下?这画中人确是西秦皇后无疑!倘若微臣敢有半句虚言,微臣不得好死!想是微臣在陛下近旁伺候久了,才知陛下心中所想,知陛下笔下所画之人是何模样,而杨大人他们纵使瞧见了那位西秦皇后,定也不会同陛下细说,不知陛下爱慕画中人已久!微臣一片赤胆忠心,陛下明鉴!”

翟永平说了一堆的话,却不曾听见新帝有什么反应,大着胆子仰头一望,发觉新帝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蠢货——

那种居高临下、**裸不加掩饰的不屑,让翟永平从头凉到了脚。

“陛下,微臣该死!”翟永平忙又低下头去,额头不断磕在冰冷的地上。

饶是如此,新帝的眼神却也不见改变多少,盯着翟永平,还是像在看一个蠢货。

“陛下,何事如此动怒?”

忽然殿外有人说话,是太监总管高贤听见响动,自外步入。

作为先皇面前的老人,新帝待高贤倒是不错,这会儿瞧见高贤来了,新帝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似是十分欣喜地招呼高贤道:“高公公,你来的正好。你过来瞧瞧朕新得的这幅画,据说这是照着西秦皇后的面容所画,画中人十分栩栩如生啊。”

新帝宿在石姬处时,并不喜高贤等老奴跟随,是以高贤并不似从前陪伴先皇那般形影不离。新帝近旁已依照他的喜好换了批奴才伺候,这宫里自先皇驾崩,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高贤从新帝的面色和武状元的畏惧中已看出了些许端倪,知晓这幅画定有古怪。新帝爱舞文弄墨,尤其画得一手好丹青,这幅画是在何处惹了新帝不快?西秦皇后的画作,怎会被带入盛京皇城?

可当高贤接过新帝手中的画卷,瞥见画中人的第一眼时,竟大惊失色,将画卷跌落在地。

画卷两端沉闷的声响砸在地上,在偌大的紫宸殿内听得格外清晰,新帝面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高贤早已跪了下去,拾起画卷,双手捧过头顶:“老奴年事已高,手脚不中用了,吾皇恕罪!”

连滴水不漏的高公公瞧见这画中人也魂不守舍,头一遭失去了分寸,翟永平只觉不知所措。

新帝却并没有怪罪高贤的冒失,只是低垂着眸子看着他,淡淡问道:“高公公认识画中人吗?是否眼熟得很?”

“老奴老眼昏花,不敢妄言,请吾皇赐罪!”高贤伏地,始终不说。

新帝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冷笑:“既然高公公手脚不伶俐,眼睛也不中用,倒不如去给先皇守陵吧,先皇在世时待高公公不薄,能替先皇守陵也是高公公的造化了。朕的身边自有他人伺候,高公公可不必再费心。”

“…”高贤愣了一瞬,随即俯身磕头:“老奴谢吾皇恩典!”

先皇身边陪伴最久的老奴,竟不得安享晚年,被遣去替先皇守陵,皇陵森冷,孤老一生。

“既然如此,高公公便去罢,朕也不多留你了。只是…希望高公公当真能做到老眼昏花、不敢妄言,若是叫朕发现高公公对旁人说起这幅画,朕可就不高兴了。”新帝似笑非笑道。

高贤叩地再拜,道:“老奴自今日始,一心替先皇守陵,再不言半句。”

“来人啊,护送高公公。”新帝漫不经心地自高贤手中抽回了那幅画。

禁军侍卫入内,遵照圣旨将高贤带了下去。

只因一幅画,惹出如此大的风波,翟永平只怕祸及己身,无奈他已无力挽回,只等新帝发落。

新帝目送高贤的背影离去,环顾四周,紫宸殿空落,一眼望不到头似的寂寥。殿内曾有过刀光剑影、腥风血雨,这龙座之上染着血,似乎还要染上一层,它是座不嗜血不罢休的怪物。

他将手中的画卷轻轻放在案上,声音里的鼻息更重,极力隐忍不曾发作:“翟永平,多亏你提醒了朕,杨峰、赵拓他们肯定见过这位西秦皇后,朕怎么就忘了呢?”

“是,他们应当是比微臣先见着那位皇后才是…”翟永平不明就里,不敢抬头,只顾应和。

新帝冷笑不止。

如果是真的,那么,杨峰、赵拓,他们都是死罪!

全、部、都、该、死!

偌大的大兴国,是他的疆土,可他的臣子口中虽叫着“万岁万万岁”,却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事情,自去岁十月出使西秦归来,杨峰、赵拓生生瞒骗他至此!

这画中几句题字何意,翟永平这个蠢货不知,高贤却定当清楚,可高贤只字不肯说!

当年,左相府“有凤来仪”之中住着谁,他自然知道。那天偏院的桃林中,有人血流成河,也是他灾难的伊始。

那几日,他过着何等狼狈的日子,刀架在脖子上,下了大狱,如过街老鼠般遭禁军、京卫军追杀,躲在法华寺的佛堂里与耗子为伴…他那么痛那么不堪的过往,都随着这短短几句题字回来了!

纵使“襄王有梦”指的是他,那“神女二嫁”是什么意思?

第二次婚嫁,还是二嫁给同一人?!

前几日得到的消息,西秦承亲王已死,西秦大帝弑父夺位、杀母杀胞弟的名声已传开,那承亲王临死前所赠的这幅画像,能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曾有任何深意?

无论承亲王从何处得知盛京的往事、得知他的秘密,可一切昭然若揭,这幅画是特意给他瞧的,帮他解开所有的困惑——

既登高位,自有他在那蝼蚁群中无法发现的秘密,也自有身为臣子庶民不能触碰的物件。

此前,他曾在宫中发现西秦大帝的请婚书,求娶丧夫不过数日的荣昌公主为后,还有突厥南侵时西秦大帝千里加急的公文一份,纡尊降贵,欲与大兴联合抗击突厥。

多么新鲜,倘若西秦大帝从未见过大兴荣昌公主,倘若她只活在世人的言辞同想象中,何人会爱慕她似他这般深刻?

西秦堂而皇之地改元为“荣昌”,已是第四载,何等嚣张放肆!从前他便瞧着那“荣昌”二字不甚舒坦,只以为西秦大帝猖狂自大,敢拿这二字来作年号,如今才真正觉得事有古怪!

“翟永平。”新帝抬高了声音。

“微臣在!”翟永平依旧惶恐。

“随朕去趟左相府,朕要瞧瞧城东左相府里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新帝说着,大步朝殿外走去。

石姬在御花园内等了许久,也不见新帝来陪她,便自己寻了过来,恰好碰见新帝同翟永平一起出了紫宸殿,忙迎上去,娇嗔道:“哎呀,陛下,翟大人得了什么好东西,叫陛下都把臣妾给忘了?”

这位出身烟花柳巷之中的石姬娘娘,媚术过人,乃是翟永平颇得圣宠的缘由。

往日翟永平还能同她一唱一和,哄得新帝高兴,可这会儿翟永平一句话也不敢接,敛下眉眼,微垂着脑袋,唯恐新帝发怒。

新帝倒不曾发作,任石姬放肆地偎在他的怀中,却伸手勾起了石姬的下巴,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她的眉眼,脸上的笑意与往日有几分不同。

“陛下,臣妾的脸上有什么?是不是臣妾今日用的芙蓉露不甚好看?那陛下晚些时候替臣妾尝一尝新送来的芙蓉露可好?或是新制的胭脂膏子?”石姬还是一样的放肆撒娇,丝毫没顾忌,全依着新帝平日的喜好。

新帝虽笑了一声,那双少年人的眸子却透着冷,甚至夹着些许嘲讽,捏了捏石姬的下巴:“小泼妇,等朕回来给你一个交代。”

新帝用的力道有些重,不似往日**,石姬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新帝却已丢开她的下巴,头也不回地上了车撵,直往宫外去了。

盛京城东左相府。

左相墨嵩一脸生无可恋地跪地迎着圣驾,新帝以有乱党作祟为由,将整个左相府,连同当初“请君莫问”的偏院掀了个底朝天。

掘地三尺之下,终于找到了当初木莲所说暗道的蛛丝马迹。

第342章 灭门之祸

左相府遭查抄,随行京卫军不过依命行事,无人懂新帝的用意,除了他自己。

左相墨嵩,多年前以府上人丁兴旺闻名朝野,可他膝下的四位公子,历经风雨坎坷,如今竟无一人活着。

老二老三之流,不过是纨绔子弟,只知吃喝玩乐,无用之人罢了,做不出大奸大恶之事。

大公子墨问,韬光养晦,有过人之才,一朝入仕,官至辅政大臣,可谓位高权重。四公子墨誉,状元及第,光宗耀祖。可谁曾想,也正是这两个儿子给左相府带来了没顶灾祸。

他们二人,一个死了也不肯叫左相安宁,另一个以他人身份复活,登上无人企及的大位,让左相在这盛京城、在这大兴朝,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不知灾祸何时临头。

真狠哪,新帝这心肠,以皇陵之变斩杀老二老三,本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却不肯罢黜左相,偏要让他顶着这份虚名,日复一日担惊受怕地等死。

细细想来,似乎自那位荣昌公主下嫁左相府,便再也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如今新帝道乱党作祟,带人查抄相府,左相竟觉平常,无所谓这乱党的帽子从何而来,只等着头上的刀速速斩下,他才好得解脱。

可显然,新帝此来并非是来寻左相的差错,新帝连瞧也不曾瞧他一眼,去的是那偏院,甚至带了懂五行阵法之人仔细研究偏院内的一草一木。

那术士不知说了什么,新帝冷笑起来,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

难怪木莲曾道左相府内有暗道,偏院奇诡,时为相府四公子的他曾利用职务之便来此试探过病秧子,只是那时时机尚不成熟,无法谋得万全之策,反而让病秧子借机离开此地,让他陷入种种困顿之中。

追根溯源,自从病秧子娶了那位荣昌公主,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病秧子与那些年在偏院之中默默无闻的样子全然不同了。

当初在相府中时,病秧子无人问津,哪一次不是他在为病秧子谋些营生?让他不至于缺衣少食生生饿死。可为何病秧子得势之后,反倒让他处处不快?

是啊,那时节,不止一人怀疑过那位病驸马的身份,他会武功、机智过人,将左相墨嵩连同整个相府众人耍得团团转,连何等嚣张跋扈的墨觉、墨洵之流也不敢再去惹他。

病秧子最有能耐的地方,是能让那位荣昌公主认命!在历经了泼妇、毒妇的名声之后,病秧子居然还有本事让荣昌公主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在他死后那般失魂落魄,恨不得将被诬为凶手的墨誉杀之而后快!

一桩桩,一件件,太多太多,初时经历,因身在其中不觉什么,只道是天道不公,他生来有此悲惨运势,始终无法释怀。可过后再看,发现一切皆有因由,他所谓的天道不公、天意弄人,原来并不是什么巧合!

若非有人捣鬼,谁来跟他解释解释,为何他才对那位公主起了心思,他的心头才漾起缱绻温柔,不过是做了个春梦,第二日却是与木莲滚在一处?成了相国府乃至整个大兴的笑柄!

那个她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要么死,要么娶了木莲。他那时心痛如绞,宁愿赴死。任他这颗心再有妄想,也不曾真的对她做过什么,为何会有此一变?

此后,京官之子被送出京城历练,如此大事,病秧子半点不讲兄弟情分,端着辅政大臣、一品驸马的架子,决计不肯给他挽回的余地!

最后若非有人不肯让他离开京城,他恐怕早已半生功名随尘土,即使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一生,也不可能回到京城来。

京官之子,堂堂状元,如此盛宠的身份,怎么便碍了旁人的眼?怕只是碍了病秧子的眼吧,在背后生生插他一刀!

再说起那年秋猎之时,先皇同那位公主都不在京中,他利用职务之便,遣人去试探过病秧子,却被病秧子安然无恙地躲过,为此还引来了木莲的讥诮,说他胆小懦弱,不敢出头。

那时他的确卑微孱弱,在相府之中苟延残喘,如何敢同辅政大臣兼一品驸马争执?自然是病驸马进,他退,他没任何能力自保,更别提刀剑相向。

再后来,便是风云变幻的那一日,他到底不甘心,到底心有疑窦,越来越怀疑他默默无闻的大哥,甘坐十年冷板凳的哑巴,何时有了那等心机同智计?

他如何能承认,哑巴终究比他技高一筹?

所以,他听信了百里落同木莲的话,想去偏院一探病秧子的虚实,他不求能将病秧子的所有揭穿,可他至少得亲眼瞧一瞧,望见了他的真面目才肯放心!

谁知,什么都还不曾看见,萧瑟的桃林中有一丝不为人知的异动,让他心里发慌,接着杀出失心疯似的哑巴,手中提着一柄长剑,说不出话,只追着赶着要杀了他。

的确是追杀,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与病秧子对抗?他为了自保、真的为了自保,不甘心被一个疯子杀死,最后,那一剑如何刺入病秧子心口,病秧子如何倒地血溅三尺,他全然无知。

那一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来查病秧子的身世、查他的秘密,可是病秧子死了,不仅如此,病秧子连死也不放过他,连带着他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从此再也没有办法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个汲汲营营、战战兢兢的相府四公子墨誉,自此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杀人犯,被下大狱,以自尽的名声死于狱中。

他还那么年轻,年仅十七岁,一生便已过完,墨问才十七岁,便已死了,死后仍遭人唾骂,连一座衣冠冢也没有!

如今想来,是有人以可怕的智计,将他生生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他吗?西秦大帝?

那个神女二嫁,是嫁的同一人?

他受尽屈辱,如同过街老鼠般躲躲藏藏的日子,全是拜他所赐?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好一个智计无双!

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眼睁睁看着西秦大帝逍遥自在,在遥远的西秦,与那位“神女”共结连理,生儿育女,他还派人去给他贺寿!庆祝他喜得龙子?

或者说,那西秦大帝一早便知晓“她”是晏氏女,变着法子潜伏东兴已久,只为了趁乱将“她”抓回去,好完成那所谓的一统天下的大业?

否则,如何会有西秦皇后一说!为何她会出现在这幅画上!

别告诉他,西秦大帝也如他一般堪不破、放不下,才寻着替身来做慰藉?可若是如此,若西秦皇后本无古怪,杨峰、赵拓为何不说!

百里柔为何不曾道出只言片语!他明明已警告过她,若西秦有异动,必须给他消息!